如果不是命運的安排,哈爾德就會和印度千千萬萬女仆一樣被人們忽視,被時間湮沒。但命運的巧合讓她遇到了一位不平常的雇主——印度著名作家普列姆昌德的孫子、退休人類學(xué)教授普拉博德·庫馬爾。
哈爾德2000年左右來到庫馬爾家里當女仆。就在5年前的一個清晨,為了給自己的孩子一個好一點的前途,哈爾德不顧一切離家出走,帶著3個孩子從丈夫的家鄉(xiāng)乘火車來到首都新德里,在有錢人家當女仆。她把最大的孩子送到別的人家當童工,把兩個小孩帶在身邊。
印度中產(chǎn)階級的興起給了哈爾德這樣的女仆很多工作機會,但那些主人并不好伺候。哈爾德遇到過各種尖酸刻薄的主人,她在書里描述曾經(jīng)服務(wù)過的女雇主說:“只要她一坐下,我馬上要為她準備好茶水、冰凍果子露,只要她想到的我都得準備好。然后我就要為她按摩頭部或腳,她要按哪里我就按哪里。工作永遠沒有停止的一刻?!?br/> 還有的雇主要求她在工作的時候把她的兩個小孩子鎖在閣樓上。
哈爾德到庫馬爾家后,為他做飯、打掃,做一切家務(wù)活,但他似乎比以前那些雇主和藹很多,還允許她的孩子讀書寫字。而庫馬爾教授也發(fā)現(xiàn)這個新來的女仆與以往的仆人不大一樣,她常常一個人沉思,一聲不響地干活,干完就靜靜地去給孩子做飯。
有一次,庫馬爾發(fā)現(xiàn),他的女仆在打掃自己的書柜的時候看著一本孟加拉語書發(fā)愣。于是庫馬爾問她:“你會讀書嗎?要看這本書嗎?”哈爾德回答說自己什么都不懂,但庫馬爾還是把書塞到了她手上,那本書名叫《我的孟加拉少女時代》。書里主人翁的故事與哈爾德的遭遇差不多,她就好像在讀自己的生活。很快,哈爾德又看完了書架上的另外幾本小說。
“就這樣,我開始寫了”
庫馬爾交給她的紙筆讓她莫名恐懼,她不知該寫什么東西,而且她有十幾年沒有寫過字了。
庫馬爾發(fā)現(xiàn),這個女仆不僅擁有7年級的閱讀水平,還對文學(xué)感興趣。于是,他給了哈爾德一本練習本和一支筆,讓她隨便寫點什么東西。
“我的主人普拉博德有很多很多的書,包括很多孟加拉語書。每當我為書柜掃灰的時候,我就在想自己什么時候可以看這些書。在我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我就非常渴望上學(xué),盡管家里很窮,但媽媽從來不會讓我輟學(xué),即使媽媽離開以后,我還繼續(xù)上了一段時間學(xué),我上到7年級。當普拉博德問我要不要看他那些書的時候,我說‘好’?!被貞浧甬敃r的情形,哈爾德說。
但庫馬爾交給她的紙筆讓她莫名恐懼,對她來說,故事應(yīng)該是臨睡前隨意講述的東西,而且她有十幾年沒有寫過字了?!拔曳浅C糟腋嬖V他不知道該寫什么,他說,為什么不寫你自己的故事呢。就這樣,我開始寫了?!惫柕抡f。
在哈爾德看來,自己的生活和身邊無數(shù)的農(nóng)村女性和女仆一樣,沒什么可寫的,生活充斥著暴力,暗淡無光,這是她們的命運。像她自己,和家人隨著父親工作的變換四處流浪,母親在她7歲的時候離家,之后她經(jīng)常有一頓沒一頓,不時挨父親毒打,12歲就被嫁給了一個比自己大一倍的丈夫,繼續(xù)遭受虐待,13歲就生下了第一個孩子……
但哈爾德習慣了服從,既然雇主給了她任務(wù),她就每天艱難地寫上幾頁,這也成了她日常工作的一部分。每當夜深人靜,家里所有的事情都忙完了,她的孩子也睡著了,哈爾德就在仆人的房間里,拿出練習本和筆,一字一字艱難地寫下自己的故事,竭力捕捉自己年輕時代的每一個細節(jié)。連她的孩子們都奇怪,為什么媽媽開始寫字了。
一開始,哈爾德的拼寫和語法錯誤百出,敘述粗糙,記敘重復(fù),有時寫著這件事情就跳到別的事情上去了。但庫馬爾恰恰認為,這些未經(jīng)修飾的質(zhì)樸文字擁有巨大的震撼力,他幫助哈爾德修改一些拼寫和語法的錯誤,不斷鼓勵她堅持寫作。
“看了我寫的東西后,普拉博德說,有一個叫安妮·法蘭克的人曾經(jīng)寫過和我差不多的東西。聽他這樣說,我感覺好多了?!惫柕抡f。庫馬爾口中的安妮·法蘭克,就是《安妮的日記》的作者,那位在納粹集中營堅持寫日記,最后以花季之齡慘死的女孩。
哈爾德越寫越流利,越寫越自信,開始擺脫了單調(diào)的敘述,融入了描寫,寫到書的三分之一處,她開始像一個成熟的作家了:時而俏皮,時而沉默,可以脫離主題后又自然地回歸。
“很高興能給她們自信”
?。玻埃埃材辏瑤祚R爾將哈爾德完成的手稿交給幾位出版社的朋友,當年,哈爾德這本孟加拉語版本的自傳小說就出版了。隨后,小說又被翻譯成幾種印度方言出版,2006年,英文譯本《未達平凡的人生》出版。哈爾德火了,成為聞名印度文壇的“女仆作家”。
成名也給哈爾德帶來了一些煩惱,從前她只是一個受人輕蔑的奴仆,現(xiàn)在大家都爭著來找她談話,有人采訪她,有人想聯(lián)系將她的小說翻譯成各種語言版本,還有人想把她的經(jīng)歷拍成電影。
盡管哈爾德并不認為自己寫了什么了不起的東西,但文學(xué)評論家給予了她很高的評價。她那絲毫不帶自我憐憫的、平淡甚至是冷漠的記敘被看作是一種蘊含巨大能量的寫作形式,千萬讀者為她的悲慘遭遇感嘆。在文學(xué)圈子以外,社會學(xué)者和各界人士也掀起了對哈爾德的小說的大討論,探討印度如何在飛速經(jīng)濟發(fā)展中完善各項福利服務(wù),討論如何改變印度貧窮婦女的命運……
這些話題對哈爾德來說暫時似乎遙不可及,她所知道的,是“很多女孩和我過著一樣艱苦的生活,但沒有人覺得有什么異樣”,而她只不過將它寫了出來。
“在我寫作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就像在和誰在談話,寫作讓我感覺輕松一點。就好像通過寫作,我報復(fù)了從來沒有照顧過我的父親,和虐待我的丈夫。我從來沒有想到人們會對我的故事感興趣?!惫柕抡f。
“我遇到過一個婦女,她對我說自己的遭遇和我的故事一模一樣,對此,我很高興。在印度,有很多婦女和我一樣離家,她們無依無靠,生活艱難,而且她們沒有能力將自己的痛苦說出來。如果我的書能給她們一點自信,我就很滿足了?!?br/> 此外,對哈爾德來說,寫書成名最高興的莫過于父親對自己和對“女兒”看法的改變了?!案赣H說,在我們家族里,沒有人像我走得那么遠,我很高興他能這么說??戳宋业臅院?,父親告訴我如果時間能夠倒流,他愿意回到我們還是小孩的時候,改正自己對我們和我母親犯下的所有錯誤。我感覺十分欣慰?!?br/> 對30多年來都不知道自己生日的哈爾德來說,這不就是父親給她的最大禮物嗎?
盡管小說獲得了巨大成功,但哈爾德說自己并沒有打算更換女仆的職業(yè),雖然她正在準備著自己的第二本小說?!拔蚁M蔀橐幻骷?,我會繼續(xù)寫作?!钡f她現(xiàn)在還不能丟下庫馬爾教授?!拔視谶@里繼續(xù)工作。”說完以后,哈爾德轉(zhuǎn)身就去廚房為主人準備午飯去了?!?br/> ?。]自《廣州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