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進軍
前些年,準確地說是2000年,“美男作家”葛紅兵為中國文學和文學批評寫了兩篇悼詞:《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寫一份悼詞》和《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批評寫一份悼詞》?!拔粽甙涂輰幱醒?,‘歷史唯一的用處是警戒人不要再那么樣,我則反其日‘歷史唯一的用處是告訴人又要這么樣了!”(《周作人散文鈔·廢名序》)因此,我很想給中國的檔案學研究寫一篇悼詞。當然有人不樂意了,中國的檔案學研究正是高潮一波連一波,你現(xiàn)在就寫悼詞,不是自找霉頭,公然與大家為敵么?不寫也罷,還是留著以后給別人寫吧。
我國的檔案學向來有“幼稚”之名,只不過部分業(yè)內(nèi)人士都是蔡桓公的超級粉絲。一般說來,衡量一個國家一門學科的學術(shù)標準,除了看從業(yè)人員的整體素養(yǎng)和品質(zhì),主要還是看它的代表人物和代表作品,比如我們說花旗國如何如何、英吉利又怎樣怎樣,無非是指它的頂尖學者和有影響的著作。記得曾有花旗國鬼佬說,一年到頭雨后春筍般發(fā)表的論文當中的多數(shù),讀者恐怕不超過五個,即文章的審稿人和職稱評定委員會的評委。中國的檔案學研究,濫起來斷然沒有讓美國佬占先的道理。畢竟他們是不大敢一把剪刀、一瓶漿糊闖天下的。
盡管有圣人說過沒有調(diào)查就沒有發(fā)言權(quán)。但是大多數(shù)中國檔案學研究者的骨子里還是有一種輕視經(jīng)驗研究的傾向,大多往往偏愛格高調(diào)響、氣勢恢弘的言論和一搖三嘆、曲徑通幽的文字。他們比較喜歡有氣勢的東西,一直都在追求辭章藻飾之美、意境飄逸之玄。放眼望去,幾十年來的中國檔案學研究,只有氣勢、沒有經(jīng)驗材料做基礎的研究成果實在是太多了,簡直可以說,除了這種東西,什么都沒有。
盡管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一方面看重氣勢宏偉的東西,另一方面又看重“有用”的東西。但是我們的檔案學教授、專家們對那些“有用”的東西視為小兒科,不屑于去研究。如果一項研究,既不氣勢宏偉,又“無用”的話,就沒有人愿意去做了。
我們的檔案學研究文章里有幾篇是調(diào)查報告?有幾篇是案例描述?有幾篇是數(shù)理分析?在一些檔案學教授、專家們看來,這些經(jīng)驗調(diào)查既不是關系到國計民生的大問題,因此也就不夠氣勢宏偉;又不是馬上可以拿來派上什么用場的東西,因此也就不夠“有用”,于是檔案學研究可以不食人間煙火、兀自懸在半空中,向世人彰顯其高大雄偉??v使有零星點點的經(jīng)驗研究,但是這些經(jīng)驗研究還不規(guī)范。有的研究不信不實,在方法的運用、研究的設計方面上尚有不少欠缺。
理論并非完全不重要,但只有經(jīng)驗意義上的理論才重要,只有由經(jīng)驗的命題組成的理論才重要。那種氣勢宏偉的宏觀理論不是已經(jīng)有許多了嘛?不是已經(jīng)夠多了嘛?純粹描述性的東西難道就沒有價值?搞描述性的東西很可能會不受人注意,就像研究昆蟲的生活習性不會受到外行人的注意一樣。能不能耐得了寂寞呢?能不能做到寧愿默默無聞地去做一些經(jīng)驗研究也不去嘩眾取寵呢?更為無厘頭的是,一點法學知識儲備都沒有也去搞什么檔案法規(guī)研究,害得學法律的人滿地找牙。
檔案學,從誕生的那一刻起,就是一門經(jīng)驗的科學、實踐的科學。檔案學研究就是要研究檔案,研究過去形成的、現(xiàn)在正在形成的各種檔案。我們的檔案學教授、專家們每天都在脫離檔案而玩概念、搞屬性、談特點。對于過去的檔案,教授、專家們是不聞不問、不理不睬:對于正在形成的檔案,是不知所謂、不知所措;對于國外同行的成果,大多更是不得要領、不知所云。
中國的檔案學研究,既不能利用外國的洋玩意兒,又不能運用新的研究方法,更打不開寬闊的研究思路,只好跟著感覺走,走了一圈又繞回來,然后還自我感覺良好。1849年,托馬斯·卡萊爾(ThomasCarlyle)為經(jīng)濟學貼上了“憂郁的科學”(the dismalscience)這一標簽,因為它發(fā)明了一些“從來沒有鉆進過不長毛的兩腳動物腦袋里的最該死的觀念?!逼鋵崳@個標簽貼在中國檔案學研究上是毫厘不爽。今天討論討論發(fā)文、明天辨析辨析收文,個個口吐蓮花、滔滔不絕,連玄衣鶴氅、手揮塵尾的六朝名士都自愧弗如。雖然天天在討論概念,也沒看到建立起檔案哲學來。
當年,索緒爾在評論當時的語言學時說,“對語言發(fā)生興趣的意想不到的后果是,沒有任何領域曾孕育出這么多的荒謬觀念、偏見、迷夢和虛構(gòu)。”([瑞士]費爾迪南·德·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皌hisis a paradoxical consequence of the interest that isfixed on linguistics-there is no other field in whichso many absurd notions,prejudices,mirages,andfictions have sprunK up.”)這一段話同樣適用于中國的檔案學研究。
中國的檔案學教授、專家們,坐在電腦這臺新時代的織布機旁,編織著中國檔案學的繁榮迷夢和高潮迭起,嘴里還念念有詞地唱道——
“梭子在飛,織機在響,我們織布,日夜匆忙。”
中國檔案學研究的裹尸布越織越長,他們依然高聲唱:我們織,我們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