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石山
人老了畏寒。天冷了,暖氣還沒來,偌大的房子里,空蕩蕩的就我們老兩口兒。不到十一點,老伴已開始打造午飯,我呢,蜷縮在陽臺的一隅,借著老遠的秋陽取暖。手里捏著一卷線裝的史書,有一搭沒一搭地看上兩眼。
幾乎是無端地,又想起了李卓老師。
說是無端,還是有因的。前些天,女兒看了一本《讀者》還是《意林》,似乎是今年的第六期,上面有篇文章叫《鄰床的天才》,說有個女孩上了大學,發(fā)現(xiàn)同宿舍上下床的一個女孩,是個外語天才,證據(jù)之一是高考入學成績高達148分。女兒自從有了孩子,對天才教育特別上心,當即對我說,這樣的成績,將來該有多大的出息。在人才的成長上,女兒服膺的是天才說,我則不同,服膺的是世道說——世道好了,中等資質(zhì)的人,也能成就一番事業(yè),世道不好,再高的才具也是白搭。于是父女倆便有了下面一番對話:
“要是有人高考的成績比這個女孩還要好,而終生一無所成,你又說什么?”
“不會吧,那是他后來不努力了。”
“要是他也努力了一輩子,你又說什么?”
“世上真的有這樣的人?”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你老爸就是一個?,F(xiàn)在的高考,外語全分是150分,我們‘文革前高考,全分是100分,我考了99分,換算成現(xiàn)在的分數(shù)是148.5分,比那個女孩高吧。我這一輩子努力不努力你該是知道的。可我有什么成就呢?蹭蹬一生,平庸一生?!?/p>
唯一的不同該是,現(xiàn)在學的是英語,我們那時學的是俄語。可你總不能說,俄語比英語好學,或是“文革”前的高考比現(xiàn)在的容易。
李卓老師,就是我高中時的俄語老師。所以不時想起他,不全是因為他的俄語教的好,主要還是他的人品好,風度好。
人品不說了,只說風度。李老師是真正的軍人,黃埔軍官訓練班第九期學員,當過國民黨軍隊的上校團長,抗戰(zhàn)期間,曾率部參加過幾次大的對日作戰(zhàn)。解放后,回到聞喜老家,跟上廣播自學俄語,經(jīng)考核后錄用,成為康杰中學的骨干教師。教我們的時候,年紀并不老,也就四十七八的樣子。在這所中學,有軍界經(jīng)歷的教員,不止李老師一個,更早一些的張炳南老師,當過張學良的秘書,與李老師同時在校而任副校長的張襄國老師,曾任二戰(zhàn)區(qū)某師政治部主任,少將軍銜。
幾個舊軍人出身的老師中,數(shù)李卓老師最具軍人風度。這或許與他是正規(guī)軍校出身有關(guān)。
李老師的軍人風度,表現(xiàn)在教學與生活的一切方面。上課前已肅立在教室門外,鐘聲一落,推門而入,分秒不差。一米八的個頭,筆直的身板,通常的裝束是,黃呢子軍上衣,藍呢子馬褲,黑色或棕色皮鞋,什么時候都锃亮锃亮。平日在校園里走過,總是跨著標準的軍人步伐,膝蓋抬起,小腿有力地踢出去。若是去食堂,手里端著飯盒,若是去教室,手里端著粉筆盒,不管是飯盒還是粉筆盒,端在他手里,都像平端著一頂軍帽那樣鄭重其事。教師怎么看待他的,我不知道,我們這些學生,只有敬佩。我曾和兩個要好的同學,在宿舍里模仿李老師走路的步伐,學來學去,怎么也不像,總覺得自己一蹦一蹦的跟猴子差不了多少。末了只好學著電影《地道戰(zhàn)》里,日本軍官對漢奸說的話彼此調(diào)侃:“你的,真正軍人的不是!”
只有一次,我算是了解了老師之間的仇恨。有一年冬天下了雪,李老師來檢查晚自習,披著一件黑面紅里的斗篷,后來看電影《南征北戰(zhàn)》才知道,這是國民黨中上級軍官專用的一種衣具。他正在教室里巡查,見我們的班主任老師進來了,便從另一個門口出去了。班主任老師進來,常會布置個什么工作,科任老師都會自動走開,這是不成文的規(guī)矩。正好下了第一節(jié)自習,幾個同學圍在火爐邊跟班主任老師聊天,有位同學故作嬌憨地問,李老師怎么有這樣的斗篷呢,我們那位班主任老師惡狠狠地說:“搶下的!”我在一旁聽了,身后一股寒氣襲來,由不得哆嗦一下。
最后一次跟李老師打交道,是高考時考俄語的那天。我的考場在一個舊教室,要進去了,李老師走來叫住我,說,安遠同學(我的學名),你給我抄一份考題吧。在班上,我并不是俄語課代表,也不能說是俄語最好的一個,李老師叫我抄考題,顯然是對我的信任。他知道像我這樣的學生,抄一份考題,不會影響考試的成績。不管哪一科的教師,都要在高考后很快知道考題,這樣學生下來問起才能從容對答。我先做完答卷,又工工整整地抄了一份考題,記得還是第二名或是第三名交的考卷。下了考場,將考題交給了李老師。此后,再也沒有見過李師,直到幾年前看一本書,才知道他已于1992年去世了,活了七十多歲。
考上山西大學歷史系,三十個同學,外語分作兩組,一組仍學俄語,一組改學英語,我報了英語。教我們英語的是外語系的鞏象巽老師,記得上第一節(jié)課的時候,要點名認人,點到我時,鞏老師低頭看了一眼名冊,驚訝地說,你該去外語系嘛。我也不知道他這話的準確意思是什么,只是測想,我的外語考分較高吧?!拔幕蟾锩逼饋砗?,系辦公室叫砸了,入學檔案流散出來,我看到了我的高考成績,總分不是最高,但俄語成績確實是前面說到的那個數(shù)字。
大學畢業(yè)后兩三年,我在某縣教中學,一次回老家,在火車上遇見了教我們數(shù)學的路益言老師,當時已是副校長了,給我說了一件事,讓我大吃一驚。他說,那年高考時,政治審查非常嚴格,學校將出身不好的學生集中在一個教室里(就是我在的那個舊教室),高考過后,學校清點錄取情況,這個教室里的考生,就考上我一個。也就是說,全校出身不好的考生,就考上我一個。我相信這是實情,我們班里,有幾位家庭成分不好的考理科的同學,整體學習成績不在我之下,連師專一類的學校也沒有考上。
我所以能考上,肯定是沾了體現(xiàn)政策的光,能沾這個光,又是因了考分高,而考分高恰是俄語的考分起了關(guān)鍵作用。這里面,有李卓老師的一份心血。
然而,考上大學,不過是給了我一條生路,至于此后經(jīng)受的屈辱,怕也與之相伴而來。同樣是出身不好,能否有一番作為,端看你的一生,主要生活在什么樣的年代。就以我所在的中學的命名者嘉康杰先生來說,他是夏縣大地主的兒子,但他主要生活在二三十年代,可以創(chuàng)辦學校,造福桑梓,抗戰(zhàn)軍興,又能毀家紓難,組織游擊隊(康支隊)與敵寇周旋,也就難怪其能彪炳史冊了。李卓老師的出身,怕也不會很好,但國難當頭之際,他可以投筆從戎,報考軍校,畢業(yè)出來,帶兵打仗,累積戰(zhàn)功,榮任上校團長,率一團健兒與強敵鏖戰(zhàn),該是多大的榮耀。我呢,上中學時,就知道以我這樣的出身,不能入伍,難以從政,讀書教書編書寫書,聽起來儒雅,其實不過是混口飯吃而已。去掉了卵蛋子的司馬遷,不去寫《史記》還能做什么更好的營生?
粗鄙!聽了我的一番表白,女兒不屑地說,老爸平時還有點小幽默,一說起過去的人和事,氣就不打一處來,全是粗鄙之詞,悖理之言了。別人哼哼你也哼哼,你跟別人比什么,才能不過中人,一生平淡無奇,工資足夠溫飽,著作豎排及腰,還是偷著樂吧。想多少比你有才華的人,早就死于非命,你能老死于戶牖之下,也該大大的知足了。女兒一訓斥,我馬上低頭不語。老之戒在得。想想也是的。只是不知道,若李卓老師還活著,跟他說起我的這一生,他老人家會說些什么?
2008年11月10日于潺凌室
責任編輯/吳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