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石山
偉大這個詞兒,已成專利,優(yōu)秀也已俗爛,當我奉中青社之命編起本書,循例寫這個后記,想到該給徐志摩一個簡略的評價的時候,一時竟犯了躊躇。
他是一個詩人,這沒說的,但這是一本散文集子,而且我對徐氏的散文寫作,評價要在詩歌之上,至少也是不分軒輊。這樣,就要給他一個相應的名頭,至少能夠涵蓋了他的散文寫作。沒有,真的沒有。名頭不好定,那就定個座次吧,想想,也不行。魯郭茅,巴老曹,還有什么什么,早就鐵板上釘了鋼釘,縱有拔山倒海的力氣怕也撼動不得。夾塞似的硬塞進去,污了的豈止是衣衫?不必枉費心力了,還是叫他徐志摩吧。只有這個名號,是唯一的,親切的,也可說是“世代罔替”的。
這世上,真正認識徐志摩的意義的,不算已故去的前賢,活著的人,除了我之外,只有不多的幾個。知道他是一位不錯的詩人,能吟詠他的幾首詩作,已是難得的風雅。更多的人,知道的怕是他那早就走了形的愛情故事,一個穿著西裝的唐伯虎而已。東拼西殺,戰(zhàn)功卓著的將軍,過世之后,留下的不過是肌腱凹凸的外殼,真不知道該是誰的不幸!
組織社團,鳩集同志,創(chuàng)辦刊物,構筑陣地,向有礙社會進步的各種腐惡勢力,發(fā)起一波又一波的攻擊,志在國家民主富強的推進,志在國民人格素質(zhì)的提高,該是徐志摩的志,摩頂放踵以圖之,該是徐志摩的摩;是他短促一生最勇猛的努力,也是他偃蹇一生最顯赫的功業(yè)。
看看他的學歷,多少可以明白他的志行。在北京大學和北洋大學修的是法學,留美期間,克拉克大學修的是歷史學,哥倫比亞大學讀碩,修的是政治學,畢業(yè)論文為《論中國婦女的地位》。留英兩年,在倫敦大學政治經(jīng)濟學院師從拉斯基教授(中國多少學者都是出自此翁門下),在劍橋大學王家學院,修的是經(jīng)濟學且參加了當時英國工黨的選舉活動。他們那一茬留學生中,有他這樣全面的政治經(jīng)濟學訓練的實在不多。留學期間,甚至有朋友稱他為“鮑雪微克”——布爾什維克。
同是哥倫比亞大學的政治學碩士,后來成了中國著名的政治學家的張奚若先生,生性耿直,傲視同儕,獨獨對徐志摩青眼有加,說“他不但對于各種學問有極強烈的興趣,對于人生本身也有極深切的了解”。
最能說明徐志摩社會學政治學修養(yǎng)之高的,該是一九二六年對胡適的批評。這年夏天,胡適赴英途經(jīng)莫斯科,有幾天的逗留,在給朋友的信中,對當時蘇聯(lián)的教育政績大加贊揚,說由此可過渡到“社會主義的民治政治”。徐志摩將胡的信在《晨報副刊》上登載并加按語說:“這不是等于說由俄國式的共產(chǎn)主義過渡到英國式的工黨,或是由列寧過渡到麥克唐諾克嗎?真共產(chǎn)派先就不感激!”并尖銳地指出,胡適所以有此判斷,乃是因為他“自從留學歸來已做了將近十年的中國人”的緣故。
幾乎可以說,自他一九二二年回國,參與中國政治生活的短短的十年時間,在大的社會問題上,都有清醒的認識并有明確的表示。他的散文作品,除了抒寫性情的篇章之外,大抵是他對中國社會與人生問題的坦率的,也是精湛酣暢的表述。
從文學上說,他的散文作品,政論性的與抒情性的,其造詣之高,就是在當時,也是眾口交譽不憚繁辭的。
梁實秋曾有專文談徐志摩的散文,說:“我覺得在他所有努力過的文學體裁里,他最高的成就是在他的散文方面。”(《談徐志摩的散文》)
葉公超曾說:“我覺得志摩的散文是在他的詩之上。”(《志摩的風趣》)
與徐志摩同時留英的溫源寧,說得更為具體:“他的散文要比詩更富有他的個性。讀他的散文,我們能立刻感受到他個性的美和脫俗的光彩。他的面部表情、說話的腔調(diào)、語言的節(jié)奏,活躍而富有生氣,有時會委曲婉轉(zhuǎn)涉及有趣的事物,繼而又會順利回歸閑聊的中心主流,是那么急切、那么熱情,好像什么都不為,只是為了閑聊而閑聊一一這一切在他的散文中隨處可見?!?《不夠知己》)
不可否認,他的散文確有“跑野馬”的傾向,他自己也不否認,曾有一文就叫《再來跑一趟野馬》。就是這個跑野馬,也還是有人稱道不已,楊振聲就說過這樣的話:“至于他那‘跑野馬的散文,我老早就認為比他的詩還好。那用字,有多生動活潑!那顏色,真是‘濃得化不開!那聯(lián)想的富麗,那生趣的充溢!尤其是那態(tài)度與口吻,夠多輕清,多頑皮,多伶俐!而那氣力也真足,文章里永遠看不出懈怠,老那樣像夏云的層涌,春泉的潺湲!他的文章的確有他獨到的風格,在散文里不能不讓他占一席地。比之于詩,正因為散文沒有形式的追求與束縛,所以更容易表現(xiàn)他不羈的天才吧?”(《與志摩最后的一別》)
這些,都是從文學性上說的,如果再加上他誠摯的社會責任感,博大的胸懷,超卓的識見,就可以得出他的散文的大體面貌了。
以上是我編選這部散文集的宗旨,也可以說是編選的方法。
雖說寫過徐志摩的傳,編過徐志摩的全集,但我最愿意讓讀者看的,無疑還是徐志摩自己的這部散文集,畢竟傳記多是敘事,全集不是誰都能見到。
感謝出版者的知人之明,給我這樣一個多少年都等不來的機會。
責任編輯/吳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