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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跑廣

      2008-12-29 00:00:00石方能
      上海文學(xué) 2008年6期


        啃不進石頭,土也要啃三口。
        ——鄉(xiāng)諺
        
        一
        
        我挑著個擔(dān)子往回走,希望馬上回到我的木屋,看到我自己的女人。我的擔(dān)子是一擔(dān)木炭,木炭上擱一把鋤頭,腳邊跟著一只狗,心情是快樂的心情。我是一個挖土佬,一年四季喜歡揮鋤頭挖土,可挖土不賺錢,就上山來燒炭。燒炭剛幾天,就想我的老婆了。我老婆并不老,正是鮮藕一般嫩,是我挖好多年土燒幾百窯炭才娶來的堂客,一個有眉有眼有屁股的可愛女人。我在山尖上砍炭柴的時候,望向下面我家的屋頂就感到親切,因為屋頂下不是空的了,下面住著我的堂客,還有與我堂客做伴的雞啊狗啊們。我心里說:好啦,巖寶,我?guī)r寶也有一個家了,熬到三十好幾,終于有一個家了,可以給祖宗繼香火啦。其實在山尖上我看不到我家的屋頂,我家屋頂被發(fā)拐子家的新樓頂擋住了,況且都小得像指甲殼。但我望得見村中升上來的炊煙,中午時分,黃昏時分,各家的炊煙升上來,像各家屋頂上長出的一棵棵藍(lán)影子樹,這些影子樹的樹梢合成一片斜飄到山頂時,我就嗅到了飯菜香。我念叨:好啦,如今這藍(lán)影子樹和飯菜香,都有我家的一份了;只要我回去,我就可以吃到熱飯熱菜了,想睡覺就隨時可以摟著老婆睡,只要我進屋前先洗凈了身和手,不讓麗朵嫌我臟,就可以做快活神仙。
        白狗上山來了,撲向我尾巴亂搖,嘴里唧唔著,還用牙拖咬我的褲腳邊,好像是要拖我回去。好啦,狗也想我了,要我回家,一定是我堂客想我回家了,派它來喊我,我不等燒完這窯炭就回家去,小別勝新婚哪。我便從以前的冷窯里取出一擔(dān)已燒好了的炭挑起就走,臨行不忘帶上我的“尾巴”——那一把長柄鋤頭。人都說我是個怪人,有鋤頭癖,前輩子一定是個挖土的大王,所以這輩子出門做客也要扛著把鋤頭赴宴席,就不用說上山燒炭時帶它了。可能是真的,他們說我夜里發(fā)夢游癥都有一把鋤頭擱肩上,在村里轉(zhuǎn)悠來轉(zhuǎn)悠去,月光下的影子也總是肩膀上加一橫,橫后面有一勾——可這有什么好笑的?挖土不好嗎?我們的祖宗世世代代挖土,飯是土里挖出來的,不挖哪有飯吃?。靠梢婁z頭是丟不得的。狗還是牙疼似的在我腳邊哼哼,我想是我的白狗希望我摸摸它了,自從娶老婆后我就很少摸它了。我就一摸,白狗就很快活,可它的白狗頭馬上變成黑狗頭了,我才記起我的手有多臟,盡是炭灰,我身上臉上也盡是炭灰,我一定像電視里的非洲黑人了,進屋前得洗洗。
        快進村了,我在村前的溪溝邊放下?lián)酉戳艘煌?,洗了一通再照水鏡子看自己的臉,水紋蕩蕩的仍映出張三花臉。抬頭望家門,家門上了鎖。IB7QMPwE1iI0sVANs+GgUKJ/n4AXGfyBSpaQco3ujp0=
        “麗朵——”
        我跳起來去開鎖,堂屋沒有人;出到菜園子里看看,菜園里也沒人;豬欄屋看看,豬欄里也沒有。進到里房一看,我的心都涼了……
        其實下山前就有預(yù)兆,我左眼皮很兇地跳了幾下①,當(dāng)時只以為是炭灰弄的。進村前遇上我們村愛撿狗屎的先啟伯,人稱他“撿糞佬”,和我“挖土佬”有得一比的,總是挑著副箢箕在大路小路上轉(zhuǎn)悠看有不有狗屎,說話也三句話不離狗屎,說是狗屎最肥田,狗屎肥種出的糧食最養(yǎng)人,狗屎其實有一股香味……但今天他看到我開口說的竟然與狗屎無關(guān):“發(fā)拐子的婆娘今早又跑了哩……”好像還有話,又嘴里含果仁,不肯吐出來;我還遇到背著背包到廣東去打工的友云友開兩兄弟,我說你兩弟兄一起走哎,他們就回答我:“有伴哎,你屋里的也有伴哎。”也是話里有話。隨后我看見發(fā)拐子,正在叼著根煙和幾個他那樣的閑人打牌,他家堂屋門大開著,他老婆帶回的彩色電視機放得狼哭鬼叫,特意讓過路人看出他家的排場。他一甩牌時見到了下邊過路的我,臉上就現(xiàn)出怪笑,說:“哦嚯,回的回來了,出的出去了,再慢一步就抓不到一片雞毛了?!蔽耶?dāng)時不知這是什么意思,也懶得理他,我走我的。他雖富,住新屋,可在我心目中并不光彩,擺闊的錢是他堂客“跑廣”跑來的②。他有一個長腳桿堂客,往日里就好吃懶做,涂脂抹粉,生了崽還愛裝出未出閣的嬌女兒樣,聽說廣東富起來了她就往廣東跑,說是去打工。她打的什么工?她打的“貝殼工”,張開兩腿像貝殼那樣夾野男人的錢,村里人后來都曉得了,只有發(fā)拐子自己戴了綠帽子反而裝作不曉得。前些天他的這個堂客回來了,帶回來一臺大彩電,一開就是讓人眼花的五彩七色洋世界,把我家新婚置起的黑白電視機比成了黑渣白紙,我堂客麗朵還被她邀去看了大半晚上,回來后就眼羨得要我也買一臺。我說乖乖,這黑白殼子都是我苦燒十窯炭換來的,是不是……不過我還是胸脯一拍:“朵,好的,我要給你掙回來一臺大彩電!”“你挖土挖得出大彩電?”“那我去燒炭,如今木炭賣得好價錢!”
        是的,我挖土佬還會燒炭,燒炭也能掙不少的票子;“辛苦錢,萬萬年”,沾汗水的票子用起來心安;這還是個高技術(shù)活哩,棍柴變成炭,需要太上老君用八卦爐煉丹的功夫,講究恰到好處,我恰好會。不過這一回,那窯棍柴看來要變成灰了……
        其實我早有隱憂,知道更多的預(yù)兆,現(xiàn)在不講了。板上釘釘,是這么回事,也就不在近處找了。我蹦出屋外,癲子似地沖屋后父母的墳山喊一聲:
        ——跑廣了!我的堂客跑廣了!
        
        二
        
        我的堂客跑廣了,我其實早有隱憂。但隱憂有什么用?我不能不上山干活去,干活時我只好自己保持好心情,只往好處想。不想發(fā)拐子堂客這樣歹惡,剛回來時宣稱說不再去“打工”了,沒想到她趁我上山幾天就完全俘住了麗朵,就拴上她馬上跑。現(xiàn)在看來,邀麗朵去看她的彩電就是個圈套,讓電視里的花花世界進一步套住她,讓她自己鉆套!如今這世界啊,電視鬼視,電腦鬼腦,這些鬼把戲、西洋景總是在幫拐子們的忙。
        我曉得我的地位危險,那電視匣子里藏著的魅惑人的五彩精靈,只要一放出來就比我的力量大得多。我有的是蠻力氣,要是比力氣,譬如拔河抵力什么的,我一個人比得過它城里人洋人十百個;可它施的是法術(shù),什么海灘啊,比甲殼蟲還油亮的轎子車啊,男的女的光著身子嘴對嘴啊,再穿上漂亮服裝在豪華飯店吃吃喝喝……一下子就把我麗朵的心吸走了,兩眼發(fā)直,再看身邊我這個一身土的挖土佬、一身炭灰的燒炭佬,就嘆一口氣,一千個不順眼,一萬個不如意了。記得上山前我與她有過這樣的夫妻對話:
        “我也要到那邊去?!?br/>  “去干什么?”
        “打工。”
        “打工?做好事。像老娣那樣老老實實在工廠打工的,還比不上我燒炭掙的錢多,你沒聽老娣講?我不讓你打工!”
        “那我就不那樣死打工,發(fā)開嫂講可以給我介紹好工作?!?br/>  “啊,發(fā)拐子堂客給你介紹?她那種好工作???千萬千萬莫上當(dāng),祖宗哎!”
        還有一次是半夜醒來,她在我下面貼了很久,忽然講:“假如我跑了呢?”
        “跑了?那我就追回來,你跑到天邊我追到天邊!”
        我說著,又抵緊她,問:“你舍得離開我?”她說:“舍不得。”又嘆一口氣。
        我相信麗朵本來是舍不得我,舍不得這個家的,但她的幾套當(dāng)家衣服不見了,一個能背起走的袋子不見了??纯丛睿钆_抹得干干凈凈,鍋里溫著給我留的飯菜。我捧起飯菜扒一口,淚就下來了。探探灶底的柴灰,柴灰還是熱的——她走得還不久,還容易追!
        追!
        我拔腳出門就追起來。不用說那把鋤頭又扛在我肩上了。我的身手就是這么副慣性,總是自動操起這家伙,帶著它跑路也比不帶它要跑得快。至于木炭沒挑進屋,屋門鎖了沒有,都不管了;黑白電視機會不會被賊偷去——偷去吧,偷去了也好!假如是彩電那魔盒子,偷去了更好!“飯歸你吃,你在家看屋!”我對白狗一聲喝令。就這樣,我來不及脫換燒炭人的臟汗衣,分文未帶,烏頸花臉,肩扛一柄鋤,開始了我追妻的路程。
        “麗朵!麗朵!”我吐出一口堵喉的痰液,射出的卻是一團烏黑的炭灰末。
        
        沿著的是一條土公路,一條往下走、接通山外世界又接不通的路。土公路是前年修的,父母官收了修路錢,由我們村人來修,按人頭和家庭攤,一家包一段,大家就都像我似的用這樣的鋤頭出過力。不過既然主要是由你當(dāng)官的得錢而由老百姓出力,誰肯真的出死力,無非來個高挖低填,弄成個“公路”樣子哄哄撥款的上級、來檢查“新農(nóng)村建設(shè)成果”的大官。大官走了,塌路事故來了,剛修成的公路就走不成車了。走不成也好,那些想跑廣的女人就不能跑得那么順溜了。我挖土佬才有追上的可能了。
        穿過與我們村相鄰又相鄰的幾個村時,總有幾個無聊人望見我就笑。他們老遠(yuǎn)就曉得是那個扛著鋤頭的挖土佬來了?!巴谕晾?!”他們喊,都這么喊。因為他們自己不愿意再挖土了,就嘲笑還愿挖土的我跟不上時代。他們還自問自答:“你曉得挖土佬這樣跑是想挖到什么?” “我曉得,他是想挖回他的堂客!”他們這話證實了我對麗朵的判斷,他們卻只當(dāng)笑話說出來。這些人啊,其實他們中也有跑了堂客的,也有走了媳婦的,但大約是住在大路邊,見多識廣了,見怪不怪了,只要有成疊的錢寄回來,就不管錢的畜牲騷氣,起洋樓買家電,發(fā)拐子一樣擺闊,地方風(fēng)氣已不覺得這可恥,羞宗辱祖啊。余家溪村的七癲子還指使一班兒童沖我念歌謠:“挖土佬,快快跑,踢爛腳趾頭,跑慢了就追不到了!”
        這話一想還算句人話,是真的,不過我也只當(dāng)成耳邊風(fēng),一下就過去了。我要趕緊追!我的麗朵啊,我的親親,我心里喊著,腦子里回想與她親熱的光景,新婚的夜里鬧房的人散去,你嘆一口氣不還是倒在我的懷里么?你嫌我摸過狗的手臟,我洗干凈后不還是讓你感到快活么?你后來說要哩,要,這邊這個要,那邊那個也要,要著要著你就肯了。我的親親啊,我三十好幾第一回,圓了十幾歲起就做的好夢。大半年來我們夫妻間有過多少回恩愛?一夜夫妻百日恩,可你這回竟怎么舍得,招呼都不打,想跑就跑了?我怪只怪發(fā)拐子家的堂客!追,追,追回我的妻,打斷那拐子堂客的腿,讓她腿再長也跑不成廣,也代那不爭氣的發(fā)拐子出一口惡氣!
        我這么惡氣地思想時,自己就栽了霉頭了,過公路的被洪水沖斷的斷口時一不小心跌了一跤。我也是太猛了,想一步躍過去,卻沒躍過,跌到溝泥里,一個黑人又有半邊身成了泥人。我爬起來時身邊沒人,卻發(fā)現(xiàn)了你,我的白狗,原來白狗一直跟著我,卻怕我罵它,不敢跟得太緊。它發(fā)現(xiàn)我跌倒了,才撲上來,焦急地叫起來,不知道怎么幫我才好,見我能爬起來了,高興得來舔我的泥。好吧,不守家就不守家吧,沒有她這個家反正已不成個家了,就跟我一起跑吧。白狗見我允許它跟著跑了,便彈著四條腿竄到了我前面,歡勢地?fù)u尾巴,并時而挨近擦擦我跑動的腿——我的腿有些跛了,跌下時岔了氣!白狗的嘴上就沾了泥,可是它愿意!我仿佛聽到它一跳一跳地在說話:我愿意!我愿意!我跟你在一起就愿意!我知道自我娶來女人后,白狗被我冷落了好些,我不常摸它了;我又不讓它跟著我外出跑了,老要它陪守麗朵。于是它看我常常有一種落寞的眼神,可這時候它的眼神恢復(fù)了久違的歡樂,這不懂事的狗兒呀!不過它又是懂事的,它曉得麗朵逃跑了,就上山報信給我。我想撫摸它又想打它一下,口里念:狗啊狗啊,你到底只是一只狗;你的主人要成家立業(yè)娶妻生子,可他娶到了的女人又背著他跑了,為了幾個錢準(zhǔn)備把本來屬他的身子賣給別人享用,他能不追嗎?他的列祖列宗都要他追!
        
        三
        
        不講那樣多道理了,我就只曉得要追。
        我越來越相信,麗朵自己是不太想走的,舍不得我走的,這都是發(fā)拐子堂客下了迷藥。聽外邊回來的人說過如今大城市里有這種迷藥,壞人拿一個小瓶子從你面前擠過,故意一失手,將瓶子里的水灑在你身上,然后連說對不起對不起,拿出一塊衛(wèi)生紙要給你擦——那衛(wèi)生紙有一股怪香氣,這一灑一擦就不得了了,就使你中了蠱、入了邪、丟了魂了,只曉得聽他的,要你把錢就把錢,要你交存折就交存折,要你跟他走就跟他走,迷迷瞪瞪的。挖土佬我一身正氣,才不會中這種蠱,遇到了下蠱的妖怪一鋤頭挖死他!發(fā)拐子堂客真對我麗朵下了蠱,就一鋤頭挖死她!
        前面一輛拖拉機在煙塵中突突地往前跑,這是我追出家鄉(xiāng)十里后看到的第一臺車子,我追這輛拖拉機,要看上面有沒有我的麗朵,看她的手被發(fā)拐子堂客捆住了沒有。
        人啊,只感到自己的親人親。那車上有好幾個女人,也帶著大包細(xì)包,看來也是跑廣的去打工的。我只看里邊有不有麗朵,沒有,就不看其他的。拖拉機突突地前進。
        跑!我和拖拉機賽跑。
        哈,我跑過拖拉機了!
        我挖土佬又是山里的健腳佬,走發(fā)了一氣不停走百里,敢和汽車比。要不是沒好好吃一頓飯,我真的汽車都走得過。你看我這一雙腳板,這么大,穿一雙草鞋,走得起飛!
        哦嚯,我超過這輛屁拖拉機了!
        追前邊那一輛,看前邊更快的那一輛上有不有麗朵。
        麗朵!麗朵!
        我追麗朵是越來越有把握的。過白龍口的橋時白狗的鼻子湊近橋邊石凳子搖尾巴,證明上面還留著麗朵的屁股的熱氣,我想在她坐過的地方坐一坐,枕著我的鋤頭柄歇一歇,可一想耽擱時間,就不坐歇了,就起身追。開始精力還不太夠,可我是挖土佬,祖祖輩輩挖土,土地的氣和我相親,充進我身體我就有了力氣,就像籃球打了氣就有力氣,在學(xué)校的操場蹦得比那個投籃的架子還高,我望見過的。我也是這樣的越蹦越有力氣了。累得白狗跟著我跑一路垂出舌子。
        天灰灰的,沖上一個坡,沖上坡頂,翻過去,在一段長坡路的低處,停著又一輛手扶拖拉機,機身后面幾個人在推它,它突突地嘯叫幾聲,又卡住聲,又再嘯叫,原來它出了故障。司機在用搖手柄一圈一圈搖著來發(fā)動它。細(xì)看人群中,有麗朵和長腳婆娘!好,我的勁頭來了,撒開腿朝它沖去。這真是天助我啊。但就在這時,這機又能發(fā)動了,機頭又像狼狗一樣嘯叫起來了。推車的人一聲歡呼,全爬上了敞著的、已鋪了一層貨物的車廂。我疾呼“慢點慢點等等我”,相隔也就幾十步,司機也回頭望了我一眼,那樣子是在思忖是不是等我,因為多搭一個客他可以多收起碼一塊錢。但我望見發(fā)拐子堂客對司機指手畫腳說了句什么,又遞給他什么,司機便一踩油門,跑了起來,一竄,“吼吼”地沖坡了。
        “慢點慢點!”我喊那車,卻喊不應(yīng)。
        “快點快點!”我喊自己,喊我的狗,這沒有問題,喊得應(yīng)。
        透過排煙管排出來的黑煙,我望見了車上人堆里我的堂客。我一邊猛追一邊大叫起來;
        “朵,朵,下來,你下來!”
        車身猛一搖,我的朵幾乎被搖下來,長腳婆的手也長,一手?jǐn)r住了她。我后來推想麗朵當(dāng)時應(yīng)當(dāng)是想跳車,卻被攔住了。不過我的朵,我愿你回來又不要你跳車,心兒歸向我皮也不要破。我要的是你完完整整地和我在一起,要的是完完整整的你。你摔破一層皮,就疼到我的骨;你眼里進粒砂,就會硌得我流淚。我這樣想著,就真淚流滿面了。淚水把我臉上脖上的炭灰洗出幾道白溝,我想像得到的。我加速,加速,在這一道長坡上與那個機器狗展開一場加速比賽,它噴出的濃煙是臭的,可我這時愿意聞臭,越臭就說明我離她越近了,快追上了。那是怎樣一段不要命的奔跑啊,我肺部鼓脹得像要爆裂一樣,想呼喊哪里還能分得出力來呼喊,只是隨吭哧吭哧的出氣噴出一個心底的音:
        朵!朵!朵!
        可車上在爆發(fā)出大笑。他們在笑我!他們不用費力還跑在我前面,當(dāng)然能分出精力來嘲笑我。他們大都不是我的鄰村人,互相不算認(rèn)識,卻也曉得我是“挖土佬”——一定是長腳婆子告訴他們的,一定是從我的身背鋤頭的樣子猜出來的。有一個穿破胸口洋裝衣戴狗領(lǐng)帶的男人攬住發(fā)拐子堂客的腰,他們就搞到一起了哇,他在往后喊風(fēng)涼話:
        
        “這真是癩蛤蟆追天鵝??!”
        司機把頭歪向后面說的一句話也飄過來:“追啊,追啊,看哪個跑得贏哪個!”
        我追得眼珠都快鼓爆出來了,口里濺出了白沫,我揚起了我的長柄鋤頭,這是我挖土的習(xí)慣姿勢,用鋤頭勾住它!我心里一個聲音喊!這時車上的訕笑就變成驚恐的嚎叫了:“快呀,他一鋤頭挖下來會死人的!”“這個丑癲子要打人了!”“他眼睛都快噴出血來了!”
        我不曉得自己眼睛噴沒噴血,我舉起的鋤頭快要勾住車廂的后擋板了,這車跑得慢,又是上坡,勾住了我就能借它力跑了,就可以爬上去的了。這時發(fā)拐子的婆娘發(fā)話了,那個男人攬住她的腰,她又?jǐn)堊←惗涞难?,用一種裝出來的大姐姐一般的腔調(diào)朝后面的我喊話:
        “不要追了,巖寶哥,你追得回麗朵的身,追不回麗朵的心了!”
        “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朵妹長得好,衣服一換就是個城里妹,你要真對她好,就不要攔她,讓她到城里享享新生活,強捆住沒意思的!”
        “停步嘍,巖寶哥,窮日子你過得慣,她過不慣,我們女人的心一樣的……”
        “她會給你寄錢回來的……”
        我不聽她的這些鬼話,我只注目我的麗朵。我的在掩面?zhèn)冗^臉去的麗朵,我的親親,她是真也舍不得我的呀,親親,回我們的小木屋去吧,一把鋤頭也活人,吃飽了飯我們睡覺,本來已經(jīng)是神仙的日子呀。你做我的好婆娘,我做你的好老公!
        但就在這一刻,坡到頂了,拖拉機轉(zhuǎn)向下坡路,速度忽然加快了許多,一溜煙前去好遠(yuǎn)了。
        就在這一刻我看見麗朵朝我轉(zhuǎn)過了臉,我看見她臉上有水樣的反光,她的手像白狗搖尾那樣向我搖動了一兩下,又收回去捂住了自己的臉……
        黃塵卷起,黃塵加淚水也擋了我的眼睛。我看不見她了,我也就要累死了,要倒了?!叭?,白,追上!”我只能以心來命令我的狗,我以為狗還可以追得上,狗跑得快嘛。但不想狗到底是狗,它害怕那突突叫的機器大鐵狗,比我還跑得慢哩。
        我惱怒,鋤頭舉起來,要打斷它的腿,砸到它的剎那,我的手偏了一下,猛地砸到自己的腿……
        它和我同時發(fā)出一聲悲嚎。
        
        四
        
        我啊,要我繼續(xù)講如何去追那輛拖拉機,就會拖拉得太長了。我已經(jīng)沒有力氣追了,腿也疼得只能拖著走,沒關(guān)系,我可以慢慢地走去,走不動就爬,爬也要爬到大公路邊那個楊林“招手車站”看看,看麗朵是不是對過路往廣州的車招招手上車走成了,我真還想抓住她的一片羽毛啊。打傷腿后我懊悔地丟了鋤頭,一雙手成空手了,走不動就爬!白狗伴著我爬。終于,我們到了楊林,那個“招手車站”一帶盡是人!
        是要到廣東的鄉(xiāng)人太多了,去打工的、做生意的、跑廣的,各帶著自己的目標(biāo),帶著大小包裹箱子,擁擠在路邊臨時小站里,在寒風(fēng)里伸長頸子望每一輛過路去廣東方向的車。許多女人,年輕的女人,我知道這中間有許多個和麗朵一樣的女人,擠起車來到底不如小伙子那樣強悍??吹竭@場面我就不死心,在路邊等半天一天上不了車的情況,我曉得有,麗朵是不是還在這人堆里?白狗曉得我的心思,白狗簡直就變成了我,它在人堆里當(dāng)偵探,鉆來鉆去嗅人腿的氣味,嗅人腿留在地面上的氣味,我知道它是在找麗朵的氣味,我緊跟著它。忽然它有了發(fā)現(xiàn),興奮得掉過頭來咬我的褲腳邊——它牽著我步步往一個方向走,這方向的盡頭是一輛正在上客的大汽車!
        車大概是什么豪華大客車,車前玻璃頂上有好大的字,我不讀書也認(rèn)得那幾個字:“安化——廣州”。車中后排靠玻璃窗一個女人的頭影像麗朵——對,是麗朵,我自己的老婆,燒成灰都認(rèn)得!她在這車上,快要走了,還沒走!
        我擠過去,把車門口的人像壓彈簧一樣往里壓,我也要上這車!我擠進了車門口,然后撐開手腳卡住車門,喊我的麗朵下來??扇寺暷菢映臭[,沒有人聽見我嘶啞的喉嚨響。也看不見埋在人肉罐頭底下的麗朵。忽然有好幾只有力的手把我的手腳掰開,扔到車門下的地上,像扔一條死狗——車內(nèi)人推我,他們衣服光鮮地出門,不愿意貼身擠一個一身炭灰汗臭的人,更有聞訊趕來的大蓋帽警察。我趴地上翻起眼睛望見了大蓋帽檐邊的閃光。人群在這時寂靜了一秒鐘,車上司機和售票員從他們的高座上垂瞥下來一眼,車門就關(guān)合了,我看見車窗邊有緊貼玻璃的一張臉,臉都壓扁了,那口張開了像是向我呼喊,可是我聽不見聲音。
        這車走了。
        我躺著不動。沒有人管我了,我已經(jīng)是半死半瘋的。我嘴里不停地“朵朵、朵朵”,沒有人明白我念的是什么。一班一班的車過去,候車的人一撥撥地少下來,天都黑起來、冷起來。公路邊只剩下幾個帶著鼓鼓麻袋的生意人了,在等最后一班去廣州的車。當(dāng)然,狗還在我身邊,它在用熱乎乎的舌把我從半死中舔醒,我睜眼時看到那幾個生意人在用眼睛打量我,打量我的狗,眼神怪怪的。
        你要去哪里?
        我的朵去廣州了,我也要去廣州。
        你有坐車的錢?
        沒有,只有我自己,還有它(指狗)。
        你這狗不賴,把它賣給我們怎么樣?我們是做狗生意的,(指指那些麻袋)這里邊的都是狗呢。
        它們是死肉?
        不,是活肉,廣東人哪肯吃你運去的死狗呢?都灌醉了酒呢,都睡著。
        我流淚抱住我的狗,終于點了點頭。
        就這樣,我,挖土佬,跟著幾個狗販子上了最后一輛通廣州的車。麻袋里的昏狗們像死狗一樣被當(dāng)作貨物隨人馱走。我腳下的麻袋里的卻是一只活狗,卻聽我的話裝成死相,只有我的手伸進去摸它的傷處時它才在里邊嗚咽出一點動靜,舌悲哀地舔住我的手不放。
        窗外大雪。有人說,到了廣州,天氣就會暖起來。
        說話的是一個中年男人,坐在我旁邊,正讀著一本我不懂的書。他見我冷,就把他的一件外套披在我的身上,還用潔凈的、溫?zé)岬氖郑艘幌挛遗K臟的額頭。他說他是寫書的,他用心地傾聽我的話,我平生從來沒有說得這么多……
        就這樣,我,挖土佬,到了廣東,而且肩上又有了一把鋤頭,因為現(xiàn)在這世道,已沒有人重視鋤頭,許多好鋤頭被當(dāng)廢品扔掉了,由我在地面隨便撿。只是我沒有了自己的狗,幫我在茫茫人海中找我的麗朵……
        
       ?、?民間有左眼瞼跳動為兇兆的說法。
       ?、?跑廣,作者家鄉(xiāng)湘中一帶近年興起的一個詞,專指婦 女跑到廣東做色相生意。正當(dāng)打工不叫“跑廣”。
        
        插圖/韓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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