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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藍玻璃

      2008-12-29 00:00:00
      上海文學(xué) 2008年1期


        一
        
        愛珍不能容忍別人當(dāng)著她的面說錯別字,她一忍再忍,咳嗽了兩聲,打斷了壽生說話。又挺了挺身板,叫一聲壽生先生。這稱謂把正在興頭上的男人嚇了一跳。他不敢看愛珍,瞅了瞅?qū)γ娴馁u主,示意剛才的討價還價暫停,幾個赤腳農(nóng)嘆一口氣,動了動草鞋里的腳趾頭,其中的一個捏起老刀牌香煙,躬著背跟茶館店老板要火去了。
        “愛珍,你喝茶。”她正了正眉目,面前的茶碗紋絲不動。
        壽生說,愛珍你要走啦。愛珍笑了笑說,哪兒呀,我只是,我只是,要糾正你一個字。什么字?壽生欠起身子,頭頸伸得老長,像一只鵝。你別這樣,你看看外邊。
        壽生朝窗外瞧了瞧。“沒下雨啊,要是下也沒關(guān)系的,我?guī)Я藗愕??!眽凵牧伺臋M放在皮包和他的身子之間的油紙傘。
        “你看得清對面南貨店的招牌嗎?”壽生摸了摸鼻子,點了點頭。“看看馬后面的那字——是什么?”愛珍抬了抬下巴,示意壽生。壽生的眼睛一下睜大了,看得嘴巴都張開了。
        “馬、庫、南、貨、店——是庫呵?!?br/>  “上面有一點嗎?”如果是在馬厙小學(xué)里,在課堂上,愛珍要用教鞭敲他。但他可是個陌生的大男人,愛珍只覺得這事要多好玩就有多好玩。
        “是書法呀,我學(xué)造紙,看不來的?!眽凵o自己找個臺階下。愛珍當(dāng)然已經(jīng)別出了苗頭,不依不饒,“讀厙,虧你還上過洋學(xué)堂呢?”
        
        壽生和愛珍成了朋友。她在課堂上教孩子們讀書識字,常常要舉壽生的例子。今天,整個馬厙小學(xué)里,只有愛珍的班級還在照常上課,只來了十來個小孩子,下海市隆隆的打炮聲一陣陣傳來,愛珍叫小孩子上課,其實是讓他們陪陪她,她在馬厙這地方無親無眷,她是鎮(zhèn)江人,此地是丈夫王志文的老家,他在西南聯(lián)大讀了一半,到昆明陳納德飛虎隊當(dāng)翻譯,沒多久也學(xué)會了開飛機,以后,不管敵人是日本人、共產(chǎn)黨,沈陽、北平、徐州,仗打到哪里,王志文就飛往哪里,愛珍也氣也不喘一口緊跟,她實在厭煩,丈夫不是去運軍用物資就是去扔炸彈,一個在天上飛一個在地上等,愛珍幾次三番地跟丈夫哭訴要回鎮(zhèn)江,可那邊已沒什么人了,連國防部的人都說,長江邊上有一場惡仗要打,于是王志文想到了自己老家,下海邊的馬厙小學(xué)是他爺爺辦的,你回那邊去教教書吧,他對愛珍說。雖說也是幾個遠房親戚,但民風(fēng)好,沒人會對你怎樣的,我盡量的往筧橋機場虹橋機場調(diào),一有空我就會過來看你的。愛珍心里本來不想去下海,那兒她除了打完了日本人之后,跟丈夫回去掃過一次墓,嘗過當(dāng)?shù)赜忻聂兆?,另外什么印象也沒有了。她猶豫著,把手里的一件毛線小背心織了又拆、拆了又織,可最后到馬厙小學(xué)教書的想法還是吸引了她。她和王志文還沒孩子,可她已到了想孩子的年齡了,不是一般的想,而是非常之想,日思夜想;她周圍的飛行員太太都是不工作的,個個燙著時髦的飛機頭,血紅的嘴角上時不時地叼著煙卷,不是打牌就是叉麻將,那種無所事事的日子比丈夫不在身邊還要讓愛珍厭倦。她是一個人坐火車到了下海的,好在有王志文在下海市黨部里做事的朋友金宗仁接應(yīng),諸事順利。她先去了馬厙鎮(zhèn)西首王家的老宅,在同慶堂藥店邊上,三進黑瓦白墻的大院子,空關(guān)著已經(jīng)有好多年了,王志文小時住過的房間和做過秀才的爺爺?shù)臅窟€保持著原樣,只是多了些蜘蛛網(wǎng)和灰塵。許愛珍一踏進屋子,那股霉味兒憋得她喘不過氣來。她摘下手套,隨手一摸椅子靠背,滿手都是灰塵。她感覺自己是在做夢,沉吟了片刻,就拎起包裹去了學(xué)校,學(xué)校里有的是空房間,一到那兒,她從門背后找了根光溜溜的竹竿,架到門口兩株香樟樹的枝杈上,又打了點井水,把隨身帶著的幾件換洗衣服洗了。
        現(xiàn)在,五月暖暖的太陽光照著教室的窗臺,也照著她曬在門前竹竿上的一條花布內(nèi)褲和兩件襯衣??諝庵兴坪踹€漂浮著一股淡淡的腥味,至于為什么有這股味道,原因也只有她愛珍自己知道。她看著眼下這十幾個黑頭發(fā)的腦袋,覺得有點像荸薺似的;荸薺這東西,無論是烘干的還是剛從濕泥里挖上來的,都是她最愛吃的,孩子們也知道她的愛好,時不時地在口袋里藏上幾顆,偷偷地放到講臺上,有幾顆上面還粘著鼻涕,亮晶晶的像是蜒蚰的足跡。想到這,愛珍覺得有點對不住這些四鄉(xiāng)八鄰的孩子們,她把袖著的手從衣袖里拔了出來,下意識地抓起抹布擦了擦黑板,可還是小心地不讓抹布碰著三民主義這四個字的筆畫,那是她一上課就在黑板上寫了讓小孩子們學(xué)著抄寫的,到底抄十遍還是二十遍,她自個兒都忘了,是不是應(yīng)該下課她也不知道,因為,敲鐘的校工也溜了。愛珍心里罵自己糊涂,臉上笑吟吟地走到課桌中間,這兒看看,那兒瞧瞧。一個叫寶成的孩子的作業(yè)本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在桌角上嗒嗒地敲了兩下,寶成抬起頭來,望著老師,這時愛珍把作業(yè)看得更清楚了,她輕輕地從寶成的手底下抽出作業(yè)本,舉在手里,叫同學(xué)們停一停,其實小孩子們早就在下邊剝指甲的剝指甲,玩洋片的玩洋片地做開了小動作,這時聽老師這么一說,都停下手里的活計,除了低下頭去的寶成,別的孩子眼光齊刷刷地朝老師看齊。
        愛珍甩了甩短發(fā),晃了晃手里的本子。這時她好像聽到鎮(zhèn)外面?zhèn)鱽韼茁暼粲腥魺o的槍響,可她也沒多想啥地把自己的眼光和孩子們的眼光融匯到了一起。
        她說同學(xué)們你們看看寶成的作業(yè)錯在哪兒?本子上是密密麻麻歪歪斜斜的鉛筆字,小孩們根本看不清楚,所以沒人應(yīng)聲。愛珍抿了抿嘴角,也沒在意這樣的冷場,而是用空著的手指點本子上的一行字。是這兒,還有這兒,愛珍的目光在孩子們的小臉和本子之間來回移動。仍沒動靜。你們看——她這樣說著,轉(zhuǎn)身從講臺上拿了支粉筆,往黑板上寫了個王字,就在三民主義的主字上面一點點。愛珍擱下粉筆,又回到寶成旁邊,叫他起來自己說說錯在哪里?寶成也像是聽到了什么槍響,一個眼睛看黑板,一個眼睛瞧著門外面,斜著肩膀不情愿地站起身來。我、我、我寫成了三民王義,寶成支支吾吾地嘟囔了一句,小孩子們一下子如釋重負地欠了欠身子,一副幸災(zāi)樂禍的表情。愛珍沖著全班同學(xué)點了點頭,抬了抬手示意寶成坐下,然后回到講臺后面,雙手叉撐在講臺上,清了清嗓子。
        又一聲槍響掠過樹梢,拖著一個長長的光溜溜的小尾巴,消散在路過馬厙鎮(zhèn)的暖風(fēng)里。這一次愛珍聽清是什么聲音了,可孩子們依舊沒啥感覺,只是在下面眼巴巴地等著老師說點什么。愛珍頓在那兒,心怦怦亂跳。
        她走過去關(guān)好了教室的門,又回到講臺邊恢復(fù)了剛才的姿勢。
        愛珍這樣兩手叉開的姿勢孩子們真是太熟悉了。他們呶著小嘴等待著。
        “有個工程師叫什么?”教室里回蕩著愛珍的聲音,只是聽上去有點尖細。
        叫壽生。孩子們挺著胸脯,齊聲回答。
        “那個壽生來這兒干什么?”
        來買地。這樣的回答已經(jīng)是老規(guī)距了。那個叫寶成的說,來看許老師。愛珍一聽就笑了,也不去管它,接著問,他把這兒叫什么?學(xué)生一齊說,叫馬庫。話音還沒落,學(xué)生個個臉上笑開了花,愛珍卻一臉的正經(jīng),緊接著又問他為啥鬧了笑話?“因為他不仔細、不認真!”孩子們的膝蓋頂著課桌,扯開喉嚨放出聲來,一副聲討的樣子。
        “所以啦——”愛珍的話音還沒落,傳來了兩聲槍響,一個射另一個,另一個立馬還擊,位置宛如就在學(xué)校圍墻外面。孩子們一下子嚇呆了,愛珍示意孩子們別出聲,自己走到門背后,手里緊攥著的竹竿教鞭像是她的自衛(wèi)武器。
        教室外面,時間只過去了十幾分鐘,而教室里卻像是靜了大半天了。
        誰也沒說話。有些個膽小的,連眼珠子都沒轉(zhuǎn)一下,傻坐在那兒。愛珍的膝蓋在顫抖,好在學(xué)生們是看不出來的。她在心里頭盤算著如果有打槍的人沖進來她該怎么辦?想來想去,什么辦法都沒有,除非她跟他們拚了。她知道那些個打散了的國軍傷兵是很難纏的,這個她見識過。在南京街上,她開吉普車的丈夫差一點把一個攔在車頭上乞討的傷兵撞死,當(dāng)時她就坐在王志文的身邊,手揪著丈夫的空軍皮夾克,手心里全是汗水?,F(xiàn)在,可不光是國軍的兵會沖到學(xué)校里來,也有可能是共產(chǎn)黨的兵,那就更不得了啦,就憑著共產(chǎn)共妻這一條就夠她許愛珍受的了。她的手心里又開始出汗了,弄得教鞭都滑膩膩的,像條泥鰍,好在這時候有個女學(xué)生再也憋不住了,昂起頭頂心梳著的沖天小辮,哇地哭出聲來。
        
        ——尖利的哭聲像只張牙舞爪的魔手,把教室里的寂靜抓了個稀巴爛。
        不管怎么樣,愛珍懸著的一顆心總算落回到了肚子里??奘强薏凰廊说?,愛珍這樣想著,就撥開了虛掩著的教室門,手握教鞭走到外面的走廊上。滿地午后的太陽光晃得人眼花,花壇里的月季也開了,把幾縷隱隱約約的香氣播散開去,沾染到了她晾著的衣服上面。愛珍怔怔地望著眼前的衣服,似乎記不起是誰晾在那兒的,這空蕩蕩的校園里怎么會有這些個東西?襯衣上一個黑乎乎的玩意兒,大小如甲蟲,吸引著愛珍移動了腳步。愛珍輕輕捏起衣角一看,上面是一個破洞,邊上是一圈燒焦了的痕跡,愛珍想也沒想就知道,剛才有一粒子彈從這兒擊穿了她晾著的衣服,飛到墻壁那兒去了。
        教室里哭的孩子不是一個兩個,聲音更大了。愛珍一把扯下衣服,也不顧差點折斷了的竹竿,頭也不回地逃回到哭聲四起的教室里。
        陸陸續(xù)續(xù)地,有家長來把孩子們都領(lǐng)回家去了。走之前,他們都想跟她說點什么,可許愛珍來馬厙這么久了,當(dāng)?shù)氐耐猎掃€是聽不大懂,也就懶得回應(yīng)他們。寶成的父親是開藥店的,還懂規(guī)距,臨走時還說請老師到他家里去避一避,愛珍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一個人面如死灰地坐在講臺后的椅子上,絞著雙手。
        她稍微想了一會王志文,不知道他現(xiàn)在在哪里了,是活著還是死了。他已經(jīng)好久沒給她回信,只是二十天前,她差點見上了他??梢幌肫鹉且淮蔚氖虑?,愛珍的頭更痛了。她掐自個兒的手心讓自己不去想丈夫,就如不去想天上飛來飛去的麻雀。麻雀歸麻雀,她是她,她和它們是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的。她的心底里有哭上幾聲叫上幾聲的欲望,可眼睛里沒眼淚,嘴巴里也沒有聲音。她像個泥菩薩一樣的坐了會,可還是想到了壽生,那個把馬厙叫成馬庫的男人,可是他也走了。那些個田地他只付了定金,大部分的錢還在自己手上,局勢已經(jīng)很明朗了,共軍打過長江,他說想不到連李總統(tǒng)白長官都扛不住了,南北朝真的是不可能,兵荒馬亂的,他說我也要逃走了。他就在那間屋子的小窗下,大著膽子握緊許愛珍的手,賭氣似的問她愿不愿意跟他一起走?愛珍說我們一起走?那我算什么?你不是說你在老家那兒還有妻兒嗎?“我是老師,我不是妓女!”說出了妓女這兩個字,愛珍自己把自己嚇了一跳。她別過發(fā)燙的臉,不去看壽生,卻不料面對的是書桌上擱著的鏡子。她的眼睛在鏡子里盯著自己,她一把把鏡子摁倒了。壽生長嘆了一口氣,他用于買田地的金條本來是完全可以換兩張去香港的船票的。
        “那我只好一個人走了。”壽生眉頭皺得像盤起來的蚊香,正冒著煙呢。
        估計這幾天,壽生坐的船已到了福建那兒。愛珍的心思像一團亂麻,越亂越想越想越亂。她就這么東想想西想想,耳朵還注意傾聽外邊有沒有打槍的聲音傳來。她想如果外邊打得厲害的話,她還是要找樣?xùn)|西自衛(wèi)一下的。她揀起擱在講臺上的教鞭瞧了瞧,叭嗒一聲,把教鞭折斷,扔進墻角邊的垃圾簍子里。她本以為天已經(jīng)快要暗了,可陽光還是很好地照耀著操場上鋪著的白白的螺螄殼,那根晾衣服的竹竿子躺在地上,愛珍走過去揀起竹竿,在手心里掂量了幾下,又隨手把它扔了。想防身么,愛珍覺得還是找把剪刀比較合適,于是她就急急地朝自己房間走去,也就在這時,背后響起一個炸雷般的聲音——
        他叫她站住。
        愛珍繃緊的背脊感覺到了一個瞄準(zhǔn)她的黑洞洞的槍口。
        是跟壽生差不多的北方口音,很年輕,好像還在變聲期。愛珍聽出來了。她老老實實地站在香樟樹底下,等待著一顆子彈飛過來。從聲音的來處判斷,那個持槍的人就站在學(xué)校的垃圾箱那兒。那個垃圾箱還是愛珍來馬厙小學(xué)之后叫人砌的呢。這個人站在垃圾箱那兒倒是干什么呀?愛珍腦子一好奇,糊涂了的身子轉(zhuǎn)了過來,卻轉(zhuǎn)出一身冷汗。那個喝令她站住的年輕人沒扣扳機。那個年輕人就站在愛珍猜想的垃圾箱邊上,手舉著步槍對準(zhǔn)著愛珍。年輕人穿了一身洗得只剩下一點點黃顏色的過于肥大的軍裝,虎著一張臉,警惕著愛珍的一舉一動,領(lǐng)章和帽徽都在背陰處,瞇起眼睛的愛珍也看不大清楚。
        “小伙子,你是國軍還是共軍呀?”愛珍硬著頭皮開口問道。年輕人愣了愣,大聲說我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手里的步槍仍舊對準(zhǔn)許愛珍。原來跟丈夫他們打來打去的共匪是這個樣子的,愛珍有點稀奇,想走上前去仔細瞧一瞧,可那桿對著她的槍晃了晃,愛珍朝后一仰,又不敢動了。
        人一緊張,身下似有一股暖流滲出了身體,愛珍窘得手腳顫抖。
        她的樣子加強了年輕人對她的懷疑。他舉著步槍上前一步,問愛珍把那個受傷的國民黨軍官藏哪兒去了?愛珍急得又是搖頭又是擺手。年輕人這樣喝問了,是等著她回話的,可愛珍張著嘴,一時間就是講不出話來。她看著天上西下的太陽,有點跪下來的欲望,可面對這樣年輕的小伙子跪下來,總是讓她這個當(dāng)老師的臉上掛不住。年輕人揮了揮手里的步槍,側(cè)著臉朝四周察看。借著太陽的光線,愛珍瞧見年輕人嘴唇上的絨毛,剛有點變黑變硬,有點男人胡須的樣子了,這給了她一點信心。她于是沒有啊沒看見啊地連聲為自己爭辯,兩只手還習(xí)慣性地打起了手勢,好像在上課似的。
        年輕人看出來了,這個地方是小學(xué)校,眼前這個女人很可能是個老師,態(tài)度緩和了下來,又有點不甘心地踢了一腳腳邊的幾個紙團,那紙團是被風(fēng)從滿了的垃圾箱頂上刮下來的。
        “那是啥?哪兒來的血跡?”年輕人把槍背到肩上,走過來問許愛珍。紙團被人一碰,散了開來,露出大塊大塊的血跡。愛珍一見這東西,臉跟著就紅透了。她急轉(zhuǎn)身,扭擺著腰肢往房間里跑,年輕人呼地一下,舉起槍,高喊著站住。愛珍的身子幾乎是撲到門板上,可一動也不敢動。
        “那是例假?!睈壅浠沓鋈チ?,用蚊子叫的聲音回年輕人的話。
        “例什么?”年輕人當(dāng)愛珍在糊弄他,平端著槍逼上前來。陽光把一個晃動的黑影涂到了門板上,愛珍猛地轉(zhuǎn)過身,瞪圓了眼睛,呼喘著的空氣像一只翕動的翅膀撲扇在她的臉上?!澳慵依餂]母親嗎?”愛珍突然尖叫了。這猛烈的叫聲閃電一樣穿過年輕人的身體,把他變?yōu)橐蛔鸬袼堋?br/>  空氣里只有拉風(fēng)箱般的喘息聲。
        過了好一會兒,年輕人嘟囔著說了一聲我沒有母親,我母親死了,被日本鬼子殺死的。愛珍呆了呆,又喊著那你有沒有姐妹?。⊥瑫r用手掌咚咚地拍了幾下門板,年輕人被愛珍發(fā)瘋了的樣子嚇呆了,槍口和目光都低垂到了自己的腳尖前,囁嚅了好一陣子,才輕聲告訴愛珍他只有一個妹妹,三歲不到就餓死了。
        一下子兩個人都沒有聲音了。
        愛珍像昏過去了似的,身子沿著門板滑了下來。她坐到了門口的臺階上,習(xí)慣性地并攏著雙腿。年輕人也睡著了似的,頭就一直這么低著,不知在回想著什么,直到愛珍叫了聲小弟弟,他才聽話地抬起頭來,卻一臉的迷惑。小弟弟,愛珍重復(fù)了一遍,他才確信這個坐在地上的老師模樣的女人是在叫他,他像是為自己剛才的兇暴不好意思,眼光從愛珍身上移開了,瞧著不遠處的銀杏樹梢,人卻站在那兒沒走。
        “小弟弟,這兒沒國軍,這也不是國軍傷兵的血,你看看這里……”
        愛珍把并攏著的雙腿叉開了,指了指自個兒的褲襠處,“是女的,到了十四五歲,這兒都要流血的?!蹦贻p人抬了抬頭,瞅了瞅愛珍手指的地方,卻像鼻子不小心碰著火苗似的,趕緊別過臉去。愛珍看著年輕人紅透了的耳朵根子,竟然微笑了。
        “要流好幾天吶……”
        “……每個月都是這樣的?!?br/>  屋檐下,有幾只麻雀在爭吵著什么,嘰嘰喳喳的,終于,年輕人鼓足勇氣,掃了一眼那個褲襠,果然有一個濕印子,顏色黑紅暗沉,他賭氣似的一個急轉(zhuǎn)身,命令愛珍站起來。
        愛珍可沒聽他的。這種時候的女人個個都是傻傻的,誰的話都是聽不進去的。等到愛珍又說了一句等你娶了媳婦你就更明白了。這個年輕人扔下一句誰要娶媳婦兒,狠狠地跺了跺腳,眼含熱淚地撒腿朝學(xué)校大門跑去,一溜煙地就不見了蹤影。
        
        
        二
        
        外頭兵荒馬亂,再說學(xué)生都放了假,自己身子骨也酸痛得不行,許愛珍在房間里躺了兩天。她一直在想那個傻傻的小共軍,真想認他做弟弟,為此她編了很多理由,可一想起自個兒開飛機扔炸彈的丈夫,她的頭就大了。黑暗中,她仿佛看見丈夫的飛機在半空中嗚啊嗚啊地飛,那個小共軍拖著桿跟他身高差不多的步槍在陣地上跑。飛機上的機關(guān)槍不停地掃射啊掃射,子彈怎么打都打不光,好在子彈的速度竟然沒有那個小共軍跑得快,但是炸彈下來了,轟的一顆,在小共軍的身后炸了開來,騰起沖天煙霧,愛珍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扯了把,疼得她一咧嘴,好在煙霧消散之后,那個小共軍的身影又出現(xiàn)了。他東躲西藏,機靈得像只野兔子。這時候,一顆炸彈在小共軍的前方炸了開來,隨著煙霧的升騰,泥漿飛濺,小共軍的胳膊和腿被炸飛了,其中的一只斷手飛到了半空中,又折了個彎,呼嘯著飛過河流,飛過田野,飛過一個又一個村莊,一直飛到馬厙的上空,然后吧唧一聲,掉落到愛珍房間的窗臺上,摔成血肉模糊的一灘。
        愛珍也像是后腦勺上被拍了一記,臉埋進枕頭里,不出聲地哭了。她手指摳著的床單恰似丈夫背部的肌膚。她下著狠勁兒,直到感覺中丈夫的皮肉被她掐破了,滲出血來,她才松開手指。這樣的幻覺反復(fù)出現(xiàn),持續(xù)了好久,許愛珍感到身心疲憊。屋子黑了又亮,亮了又黑,這其間她起來過兩次,點著煤油爐,燒了點開水,給自己沖了碗炒米粉,可吃了幾口就擱下藍邊碗,沒一點胃口。她很想把窗子打開那么一條縫,去聽聽外面的動靜,又怕那只飛來的斷手真的就摔在窗臺上,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愛珍會暈過去的。共軍來得真是快啊,像做夢一樣,眨眨眼睛說來就來,就變天了。愛珍躺在床上,右手摸索自己的身體,她的手指觸著了乳房上的一個齒痕。那兒已經(jīng)結(jié)疤了。
        她記起在她乳房上咬了一口留下傷疤的那個人。
        金宗仁這個惡棍!丈夫和自己都他媽瞎了眼,居然還當(dāng)他是朋友。正因為一直當(dāng)他朋友,那個星期天中午他騎了一匹白馬來馬厙找許愛珍時,愛珍還是很開心地給他煮了兩個雞蛋。金宗仁東瞅瞅西看看,說還是鄉(xiāng)下好啊,他那邊也到處是傳單和謠言,亂成了一窩粥,好在電話還打得通,他來之前接到王志文電話,說是傍晚前他坐的軍列路過下海,叫愛珍去火車站等他,到時跟他一起去上海,共軍追得緊,情況緊急情況緊急啊,金宗仁點著了香煙,連吸兩口,話語恢復(fù)了點從容,繼續(xù)抖動著大舌頭說,說王志文的飛機已經(jīng)打壞了,可他還好,現(xiàn)在上海虹橋機場那邊缺少飛行員,可飛機還有,湯恩伯就把他們要過去,形勢非常危急,愛珍到上??梢噪S另外的飛行員家屬先轉(zhuǎn)移到臺灣去?!爸疚牡降资歉绹嘶爝^,都這樣的時候了,還是他有辦法??!”金宗仁叼著香煙,搓著手掌,感慨道。愛珍在屋子里急得團團轉(zhuǎn),又要收拾這個又要拿那個,不一會就打了兩個包裹,看架勢還想打第三個,惹得金宗仁在身后一個勁地叫她王太太王太太,你別搞錯噢,你丈夫是開飛機的,又不是開卡車的,你到了那兒要什么有什么,哪像我們這些做基層黨務(wù)的,完了完了全完了。金宗仁拔下嘴角處抽了一半的香煙,扔到地上,用腳尖蹍滅了,然后踩著地上的雞蛋殼拉開房門,說我就這一匹馬,還是去跟東大營的青年軍借的,你自己看著辦吧,帶了包裹就沒辦法帶人,帶了人就沒法帶包裹了。金宗仁的臉色有點難看,愛珍好歹總算注意到了。她趕緊說聽你的聽你的。聽金宗仁的那就簡單了,他叫愛珍鈔票什么的,現(xiàn)在都成廢紙一張了,都不要帶,只要把金銀細軟帶上就可以了。愛珍重新收拾了一個小包裹,又躲進布簾子后面換了身衣裳,和金宗仁兩個人合騎一匹白馬去了下海城里。
        下海火車站亂得已不能再亂。
        逃難的,換防的,做小生意的,還有的是不知從哪兒來也不曉得到哪兒去的傷兵老爺東一堆西一伙的,擁擠在車站候車室和門口的小廣場上。金宗仁他們先去東大營還了馬匹,又坐黃包車到了車站這兒,一下車,癱坐在地上的人的眼光一齊朝愛珍看,看得愛珍也不由得低下頭打量自己幾眼。跟這些逃難的人相比,愛珍確實覺得自己的衣著過于光鮮了點。她局促著,取下頭發(fā)上一個純銀的發(fā)夾,塞到衣兜里?;疖囌旧暇S持秩序的警察認識金宗仁,跑步過來敬禮問安。他們隨著警察去了有持槍衛(wèi)兵把守的貴賓室。
        一列列的火車轟隆隆地開過來又開過去,很少有停下來的。貴賓室里有一個拖家?guī)Э谔与y的老太爺,估計是金宗仁以前的上司。他一見這白胡子老頭,趕忙跑過去陪老頭聊天。愛珍一個人坐在角落里,聞著空氣里的煙味和脂粉味,仿佛又回到南京的空軍大院。這年頭每天都不曉得要死多少人,聽金宗仁說王志文的飛機打壞了而人沒事,這讓她放心了好多。她想像著兩個人見面時的樣子,照王志文的美國式做派,擁抱是免不了的。當(dāng)著這些個逃難的達官貴人的面,當(dāng)著金宗仁的面,愛珍想王志文要擁抱就讓他擁抱吧,今天不知道明天事,也真難為他飛來飛去都一直掂記著她。但接吻是不行的,那可真是難為情死了。愛珍忽閃著大大的眼睛,抿著嘴,咬了咬牙,給自己設(shè)定了一條底線。
        天說黑就黑了,可貴賓室里的電燈卻沒亮。愛珍已經(jīng)問了幾遍金宗仁,說王志文電話里是怎么講的,火車到底幾點到啊?金宗仁也晃著腦袋一口一個不知道,不曉得。老太爺一家已經(jīng)走了,金宗仁現(xiàn)在坐到愛珍邊上,也著急得不行。他一會兒坐下,一會兒站起身,雙手插在西裝的褲袋里,東張張西望望。他看見從值班室里出來的站長,就叫過來問,可站長說,路過的軍列很多,很亂,你報不出車次,他是根本不知道什么車什么時候來的。站長的兩手一攤,意思是幫不上忙。金宗仁就提出跟他借電話用一用,站長看了看金宗仁,又瞧了瞧站在一邊的愛珍,拉不下面子,只好轉(zhuǎn)身又去開了值班室的門。金宗仁一個人去打電話,這時一列火車從杭州方向開來,車頭上雪亮的燈光飛快地掠過站臺,奔馳的車輪震得窗戶上裂了的玻璃咣啷啷地響,有那么一小塊玻璃掉落到水泥地上,碎成了碴。
        愛珍忽然想自己也許是該回馬厙去了。她沒等多久,金宗仁就跑回來了,嘴巴不停地說嚇?biāo)牢覈標(biāo)牢伊?,他說你想不到吧,我剛才打通了志文留給我的電話,你知道嗎,竟然是個山東人,是個解放軍接的電話,嚇得我話筒都掉到桌子上?!拔覀冞€是走吧?!彼死瓙壅涞男渥?,兩個人逃也似地出了火車站。天早已黑透,大街上已經(jīng)戒嚴(yán),到處是持槍的士兵,好在金宗仁懷里揣著特別通行證,一路順暢地回到下海市黨部。愛珍緊張得頭發(fā)根里都開始出汗了。她只好緊跟在金宗仁身后,這個門進那個門出地來到了市黨部后邊的一個大院子,一路上也不見一個燈火?!翱偹愕搅??!苯鹱谌蔬M了院子似乎才定下心來,手指了指院子北面一幢二層樓的洋房。記憶中金宗仁應(yīng)該是不住在這里的,愛珍于是就開口問了,問得金宗仁笑出聲來。他說山中無老虎,現(xiàn)在猴子稱大王了。我們市黨部里的頭頭腦腦都跑了,我現(xiàn)在是管事的副主任了。說著他搔了搔頭皮,遲疑了一會,又說反正過一天算一天吧。
        一個傭人摯著一支蠟燭伺候他們吃完晚餐,然后收拾好桌子就走掉了。外邊有噼噼啪啪的槍聲傳來。這對于金宗仁已經(jīng)很習(xí)慣了,可許愛珍還是頭皮一陣一陣發(fā)緊。她打心里埋怨自己做事不思量,急急地跟著金宗仁就跑,要是現(xiàn)在丈夫的火車停在下?;疖囌荆禄疖噥碚宜脑?,那她可真要懊悔死了。想到這,愛珍抬起頭,說:“我要回火車站去?!焙冒?,金宗仁像是就在等她這句話,一口答應(yīng)。他扔了手里的牙簽,把架著的二郎腿放下來,抖了抖褲縫筆挺的西裝褲,又加了一聲好啊?!拔乙蚕胪?,我他媽的還守在這兒干什么,誰會顧我,蔣委員長會來顧算到我嗎?哼——我也要走了,隨便去哪兒都行,總比等在這兒讓共產(chǎn)黨來槍斃強吧?”
        
        他讓愛珍拿了蠟燭,照他上樓去取東西。
        樓上朝南朝北各有兩排房間,中間是一個鋪了地毯的過道。金宗仁打開一個房間,一進門就奪了愛珍手里的蠟燭擱到柜子上。他縮回來的手摟向愛珍的腰時她突然之間明白了危險。她使出全身的力氣和眼前這個男人廝打著。兩個人一齊倒在地板上。愛珍的腳勾著柜子腿,往門口掙扎,而金宗仁卻是盡力地把她朝床上拖。她咬金宗仁的鼻子,抓金宗仁的眼睛,身子漸漸掙脫出來。她的鞋子掉了也不管,赤著腳跑到走廊上,卻不料頭部挨了重重的一擊,眼前金星嗡嗡嗡地直冒,等她再醒過來,她已經(jīng)赤著身子躺到床上了,而同樣赤著身子的金宗仁正壓在她身上。
        愛珍的眼淚一下子盈滿了眼眶。
        她罵了句畜生,金宗仁喘著粗氣回了一句老子就是要嘗嘗飛行員太太的味道。她揮手扇他一記耳光,他沖她乳房上咬了一口。等到金宗仁戳完最后一下,愛珍立馬把壓著她的男人掀了下來,手忙腳亂地找衣服穿,這時的金宗仁擰亮了一個手電筒,昏黃的光線追蹤愛珍部分赤裸部分已經(jīng)穿戴起來了的身體。
        騷貨,金宗仁嘟囔了一句,愛珍沒理他。
        她穿好衣服伸手去揀地上的包裹,金宗仁手電筒的光圈搶先落到包裹上?!鞍粝?。”金宗仁坐起身子,從枕頭下面摸出一支手槍對準(zhǔn)許愛珍。
        “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吧!”愛珍披頭散發(fā)地叫喊著,面對著槍口撲過去。金宗仁冷笑著,扣動扳機,一聲槍響,柜子上的蠟燭滅了。房間里彌漫著嗆人的火藥味。黑暗中只有一束手電光,像一只鬼手似的,撫摸著愛珍起伏的胸脯,照亮愛珍鐵青的臉?!巴踔疚拇螂娫拋硎遣皇钦娴模俊睈壅浔侈D(zhuǎn)身去,問坐在床上的男人?!澳沁€有假!我騙你我不是人!”手電筒在金宗仁手里晃了晃,愛珍把包裹往腳邊一扔,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在市黨部大門口的臺階上哭哭啼啼地坐了一夜,等到戒嚴(yán)一解除,就踩著露水獨自走回了馬厙小學(xué)。學(xué)生們都等在教室里了,吵吵嚷嚷、追追打打地鬧翻了天。愛珍匆匆忙忙地打了點井水洗了把臉,就取了教本進教室,她叫學(xué)生把課本翻到第一頁,她領(lǐng)讀一句,學(xué)生們跟一句,一口氣把學(xué)過的課文全念完了。
        到了晚上,愛珍點亮油燈給王志文寫信,心里卻想到壽生。那時從火車站出來,她不是沒想到去找壽生,那個民豐造紙廠離車站也不遠,可是壽生每次見著她都說喜歡她,這倒使她在心里頭忌違著什么,也就自己打消了念頭,鬼使神差地跟金宗仁走了。她握筆在紙上寫了志文這兩個字,人卻呆掉了。她盤算著這樣的事能不能跟王志文說,思前想后還是不能,于是用筆涂掉了那兩個字,把紙翻了個個兒,重新在抬頭處,鄭重地寫下壽生的名字,而且還多加了一個冒號。她的兩手支撐住下巴,眼望著跳動的火苗,好想跟那個把馬厙念成馬庫的人說點什么。她猜想要是壽生知道了她被那個姓金的欺侮了,會不會去找他算賬,這么一想她倒是怕了起來,照壽生的身子骨,別說是人家有槍有勢,就算是兩個都赤手空拳,壽生也只有送死的命。
        這樣想著,她還是嚇了一跳,趕緊把眼前這張信紙撕了。
        后來壽生來馬厙約她一起走時,她也沒說起這個事,只是一個勁地關(guān)照他路上小心,弄得大大咧咧的壽生都有點奇怪,可還是連著點頭,感謝許愛珍的一番好意。愛珍醒了睡睡了醒地想了那么多,肚子倒是不怎么餓,可褲襠那兒卻潮乎乎,有點不舒服了。她記得自己已經(jīng)有兩天沒換草紙,想想身體還是自己的,怎么就一下子邋遢成這個樣兒,就趕緊起床,到布簾子圍著的馬桶那兒處理了一下。她用一張干凈的草紙包好了粘血的紙片兒,手捏著,開了房門走進五月的陽光里。白云一朵一朵地在天上飄,天氣可真是好啊,她好像不會走路了似的,慢吞吞地踱著方步,到了垃圾箱邊上。那個小共軍踢開來的紙包還在,只是上面的血跡比較的暗淡了。愛珍想想自己也真是的,因為住在南京的那些日子,她的住處有白亮白亮的抽水馬桶,怕堵牢了水管,所以她就養(yǎng)成了把用過的手紙放廢紙簍的習(xí)慣,可現(xiàn)在倒好,到了馬厙這兒,她就連月經(jīng)紙這種東西都搞得到處都是了,丟人現(xiàn)眼倒也罷,還差點弄出大事情來,讓那個不懂事的小共軍一槍崩了自己,想想實在是太不應(yīng)該了。她扔了手里的東西,回房間拿了火柴和一些粘了油墨的蠟紙,小心地在垃圾箱的邊邊上,生起了一堆火。
        愛珍搬來了一只竹椅子,坐在火堆旁邊,手里拿著把鐵鉤子,把垃圾箱里的廢物撥拉到火堆上。微風(fēng)吹拂,火越燒越旺,一股股黑煙騰空而起,愛珍像是獨自在玩一種小時候最愛玩的游戲,全神貫注地,就連寶成從外面進來,小手搭到她竹椅子的椅背上她都沒注意到。寶成搖了搖竹椅子,叫了聲老師,她才嚇得站起身,手里的鐵鉤子當(dāng)啷掉到地上。愛珍問他是怎么進來的,也不等他回答,伸手在小孩子的和尚頭上撫了一把。寶成縮了縮脖子,瞇起眼睛朝老師笑,說我在步云橋上玩,看見學(xué)校里冒煙,就跑了來?!澳阍谕膺呁妫磕慵掖笕酥绬幔客膺叢淮蛘塘??”愛珍揀起地上的鐵鉤子,用它支撐住自己的身體,眼光掃向?qū)W校外面。除了一些個搖動的樹梢和翹翹的屋脊,她什么也沒看見?!皣姸寂芰耍瑏砹撕芏喙伯a(chǎn)黨的軍隊,叫解放軍,解放軍一邊走路還一邊唱歌呢,好玩死了,我們幾個小朋友跟在他們邊上,學(xué)他們的樣子走路他們也不趕我們,還叫我們小鬼朝我們笑呢,我當(dāng)時就想跑來拉你去看,可春平說你早躲到城里去了,我就、我就只顧自己玩了。”瞧著寶成像犯了個大錯誤的樣兒,愛珍的心情頓時好了起來。她問寶成解放軍是什么樣子的,寶成張著兩只臟兮兮的小手比劃著,說穿的和國軍差不多,只是、只是帽子上有個五角星,紅紅的,很好看的。愛珍心想她遇見的那個年輕人,肯定是解放軍的先頭部隊,心里頭就更放心了。她要寶成學(xué)學(xué)解放軍走路的樣兒,寶成拿過鐵鉤子,扛到肩上當(dāng)作步槍,挺起小胸脯,甩著右手繞著愛珍走了一圈,逗得愛珍笑出聲來。
        寶成提出來要拿著鐵鉤子幫老師燒廢紙,愛珍也一口答應(yīng)了。
        垃圾箱里能燒的都燒完了,寶成說要回家去,愛珍還是有點不放心讓小孩子一個人走,就牽著孩子的手出了校門。馬厙鎮(zhèn)上橋還是橋,石板路還是石板路,房子還是那些個房子,仍舊是老樣子,唯一的變化是鎮(zhèn)公所門口的木牌子上粘了一張紙,草草地寫著中共下海市軍管會馬厙區(qū)人民政府,門口也沒一個站崗的,倒是墻門角上掛著的那一面紅旗,讓愛珍看了心里一驚,知道這兒真的已經(jīng)是共產(chǎn)黨的天下,接下來可能就要共產(chǎn)共妻了。她心里有點怕,可臉上卻是看不出來的。路上遇見的人,無論是她認識或不認識的,都很驚訝,有的沖口就說你怎么沒走???有的說留下來就好留下來就好,不然這些個小孩子誰來教呢,又罵寶成像他的爹鐘炳炎,就是會拍馬屁,現(xiàn)在是不是請老師吃飯去?寶成呸呸呸地沖說話的人連吐了幾口唾沫,被愛珍制止了。
        街邊上的窗戶里飄出了飯菜的香味,愛珍送寶成到弄堂口,就和這小孩分了手。
        愛珍路過南貨店,買了點醬菜,準(zhǔn)備回去晚上一個人燒粥吃。在鎮(zhèn)公所門口,她撞見鐘炳炎。他正從那兒出來,穿了身長衫,頭上卻多了頂舊軍帽,一副不倫不類的樣兒。一見是許愛珍,連聲說好啊好啊,搞得愛珍莫名其妙,不知道他說的好是指啥,就立定在街邊的屋檐下,鐘炳炎走上前來,腦袋沖著他出來的門洞晃了晃,說我現(xiàn)在在區(qū)政府里革命啦。愛珍扯了扯嘴皮,算是回應(yīng)了他。解放軍說了,上海那邊,馬上就有一場惡戰(zhàn)要打,湯恩伯快要完蛋啦,當(dāng)前的任務(wù)是支前,學(xué)校就不要上課了,你碰上另外的老師也通知一下,課不上了,你們明天都到這兒來為革命作貢獻——“啥是支前?”愛珍打斷鐘炳炎的話?!爸懊淳褪侵г熬€?!辩姳椎闪藧壅湟谎郏焓猪斄隧旑^上箍得太緊的軍帽,突然之間記起了兒子,問愛珍有沒有看見過?愛珍趕緊說孩子到她學(xué)校里去過,自己剛把他送回家。“改朝換代啊,真是不得了?。 狈畔滦膩淼溺姳c著一支香煙,感慨道。他伸出手來,也像個孩子般地伸手拂了一下掛下來的紅旗的一角,愛珍想起以前這兒掛著的旗幟上的青天白日徽記,現(xiàn)在還在丈夫的軍帽上別著,不由得神色黯然,以至于都聽不清鐘炳炎絮絮叨叨地在說些什么。她越擔(dān)憂接下來的日子將怎么過,心里頭的惶恐越是強烈。“那、那啥時候,要搞共產(chǎn)共妻呀?”這句話一出口,愛珍就后悔了,好在鐘炳炎聽了是哈哈的大笑。他說你到底是國民黨的飛行員家屬,還信他們的鬼話啊,什么叫共產(chǎn)共妻,共產(chǎn)倒是容易,共就共了,共妻怎么共——你說、你說說看?話說完,他又笑了好幾聲,笑得眉飛色舞,肩膀亂抖,手指間的香煙灰撲簌簌地跌落。鐘炳炎的小眼睛里射出一點點邪光,很男人地瞄著愛珍的臉蛋兒。愛珍回了一句我也不過是隨便問問,招呼也不打一個,攥著手里的一點濕漉漉的什錦菜就走了。
        
        一連幾天,許愛珍都到以前的鎮(zhèn)公所現(xiàn)在的區(qū)政府來支前。也就是做干糧,納鞋墊兒,做布鞋,一幫子女人家務(wù)也不做,孩子也不管了,聚在一起家長里短,嘻嘻哈哈,日子好過得不得了。愛珍夾在她們中間其實什么也不會做,可她們都跟她挺好的,時不時地要跟她說點話,孩子啊丈夫啊什么的,愛珍一律都用嗯嗯啊啊來回答,女人們也不是太介意。她們都不提她的丈夫,好像她許愛珍還單著身,三十出頭的年紀(jì)了還沒嫁過人似的。愛珍心里七上八下的,可臉上根本看不出來,也不管添亂不添亂,沒讓自個兒閑著,專往人多的地方鉆。她在這兒又遇見了那個追到學(xué)校里的小共軍,這讓她很意外。鐘炳炎他們一口一個李班長,說他是區(qū)政府警衛(wèi)班的。李班長見了愛珍也一眼就認出來,臉一下就紅了,走路的腳步聲賭氣似的更響了。兩個人先是誰也不跟誰打招呼,只是后來,中午吃自帶的干糧的時候,愛珍的喉嚨太嬌氣,要找水喝,這時站在一邊的李班長叫了聲老師,隨身把自己的搪瓷杯子遞了過來。這一下弄得愛珍可難為情了,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手里捏著半只菜團子,木頭人似地站著,還是鐘炳炎看出這一份尷尬,趕忙搶過李班長手里的杯子塞給愛珍。他問許愛珍你們認識,愛珍含含糊糊地搖著頭,連聲說不認識不認識,像是做了賊似的。
        搪瓷杯子里的茶水她只喝一口,就還給了李班長。
        那天晚上,愛珍興沖沖地回到馬厙小學(xué),正要掏鑰匙開門,忽聽到有人喊她,回頭一瞧,暮色中,垃圾箱倒垃圾的口子上,有個黑乎乎的人頭正朝她晃蕩著。壽生?愛珍心里頭一驚,大著膽子跑過去。一看,果然是壽生,卻有點生氣了?!澳銍?biāo)牢伊耍愀蓡嵋阍诶淅锇??”她伸手去拉,壽生卻兩手撐著垃圾箱蓋子自己爬了出來?!拔覜]地方去啊,看見你衣服還曬在外面,知道你在,我就躲進垃圾箱里等你回來。”壽生拍打著身上的臟東西回愛珍的話?!澳悴皇巧洗ハ愀哿藛??”愛珍知道站在這兒問他話不合適,可還是忍不住地問了。壽生拍打著兩只臟手,連聲說不說了不說了,好像他已經(jīng)跟愛珍說過了似的,愛珍只好把他帶回到屋子里去。
        油燈下,壽生把愛珍的半鍋子熱粥一掃而光。然后眼神愣愣地望著愛珍,一聲不吭。愛珍當(dāng)他沒吃飽,就說要不再煮一點粥,壽生搖了搖頭。他的手指捏著自個兒的衣裳角,碩大的喉節(jié)上下蠕動著。愛珍見他這樣子,索性不去管他,自顧自地起身收拾碗筷,可心底里還是有一種感動涌出來,占據(jù)了她的思維。她只當(dāng)他是舍不下她而從上海跑回來的。她想他這個人就是這樣子的,早知道如此,那你還正而八經(jīng)地花錢去弄船票干什么呀,用出去的那可是黃澄澄的金條啊,都這一把年紀(jì)了,又不是小年輕的,用不著這樣??;他要當(dāng)時說一句愛珍你不走我也不走,愛珍也不會把他趕出馬厙這個地方的;再說了,他在這兒都買了地了,說的好好的,她愛珍還當(dāng)了一回中間人,可怎么能夠說不要就不要了呢?這叫愛珍在這兒怎么做人呢?想到這些個,愛珍硬了硬心腸,沉默著洗了碗筷之后,拿起件不知拆織了多少回的舊毛衣,給它的一只袖子鎖羅紋口。這一下,壽生可坐不住了。他開口問愛珍身邊有沒有一點錢,愛珍頭也沒抬,回了他一句怎么啦?壽生站起身來,手扶著桌子角,降低了聲音跟愛珍借錢,他要去買盒香煙。愛珍這才明白這個男人的煙癮犯了,就有點氣惱地扔下手里的活計,說你出去干什么?你這副樣子能到鎮(zhèn)上去嗎?就親自跑出去買煙了。
        香煙打開了壽生的話匣子。
        他說他倒霉透了。他上海到是到了,可一到那兒他就被三個國民黨的傷兵搶了。什么鈔票、銀元還有船票衣服都被他們扒了個精光。本來是連命都保不牢了,好在當(dāng)時嚇破了膽,也看上去實在不像個當(dāng)官的,傷兵老爺一腳把他踹進黃浦江里,放過了他。他是一步一步走著從上海那邊回來的。他也到下海市里去過,民豐廠那邊,聽說青年軍跟解放軍打了一仗,出動了坦克和大炮,把廠房都炸平了,于是他壽生只好來馬庫投奔愛珍了?!笆邱R厙,不是馬庫!”壽生心里一急,嘴上又犯了錯誤,愛珍借機發(fā)了點脾氣。她想好你個壽生,原來是這么回事啊,你是走投無路了才到我這兒來的,我還當(dāng)是什么什么呢。這么一想,愛珍真恨不得拿手里的毛衣針扎自己一下,最好是扎出血來。“那你打算怎么辦?”愛珍直截了當(dāng)?shù)卦囂綁凵?,壽生卻糊涂了。他說什么怎么辦啊,這不挺好的嗎?這兒不好我會來買地嗎?虧得他還記得這件事,還敢當(dāng)著愛珍的面提,愛珍是越想越氣,剛想張口說,卻不料壽生伸手捋了捋自己的頭發(fā),開玩笑地問愛珍這兒缺不缺校工,要不他在學(xué)校里當(dāng)個校工吧,掃掃地敲敲鐘的活他會做?!白瞿銈€頭!”愛珍在心里罵了一句,也慶幸壽生的話提醒了她。她老實不客氣地命令他住到原先校工住的門房間里去。
        壽生實在是個閑不住的人,愛珍千嚀囑萬囑咐都沒用,他還當(dāng)這兒是民豐廠呢,有事沒事都喜歡背著手四處逛逛。很快地,馬厙鎮(zhèn)上的人都曉得冷冷清清的小學(xué)校里多了個人,有心直口快的鄰居,見了愛珍的面,還攔著她問是不是她丈夫回來了,怎么看上去不像老王家的,鬧得愛珍又是搖頭又是擺手,可一時間也跟他們說不清楚。鎮(zhèn)邊上賣了地給壽生的農(nóng)民也聽說他回來,約好了一起來找壽生,非要他拿出錢來補上欠下的款子。壽生說他現(xiàn)在窮得一分錢都沒有了,可怎么說這些個農(nóng)民就是不相信。他們拿出地契來,說上面都是簽字畫押了的,你再賴都賴不掉,這些個地反正名頭上都算你的,你這個錢不還就讓你兒子還,你兒子不還讓你孫子還,反正要還。他們說這話時,眼光一直瞅著站在一旁的愛珍,仿佛他們口中說出的兒子正躲在她的肚子里似的,窘得愛珍手腳都沒處放了。說來辯去,他們撂下了一句話:“反正我們田地都賣光了,解放軍劃地主的話,有你一份沒我們一份了,你不要不承認?!?br/>  壽生一聽這話就傻了眼了。
        等到戴著頂軍帽的鐘炳炎以政府的名義找上門來,壽生正就著一把五香豆喝當(dāng)?shù)氐亩抛骶?。好在鐘炳炎也是個貪杯之徒,有了這酒,兩個人一見面也少了點生分??粗矍斑@個落難的人,鐘炳炎的同情也是有的,可公事還得公辦,也就顧不上愛珍的面子了。鐘炳炎坐在一邊,嘗了顆五香豆,有一搭沒一搭地盤問壽生是從哪兒來的,到馬厙干什么?壽生的回答還是有保留的。他只說他是下海市里民豐廠的造紙工程師,現(xiàn)在廠子炸了,沒處去,才到鄉(xiāng)下來投奔朋友。壽生說的朋友指的是誰鐘炳炎當(dāng)然明白了。他不去點穿他,只是要求壽生把剛才說的話寫在一張紙上,紙和筆他都帶來了,可墨水沒有,壽生只好酡紅著一張臉去敲亮著燈的愛珍的窗戶。鐘炳炎本來當(dāng)愛珍知道他在這兒,會一起過來的,可是回來的是壽生一個人,鐘炳炎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沖著壽生喝空了的白瓷酒盅搖了搖頭。
        學(xué)校重又開學(xué)了。愛珍在黑板上寫了共產(chǎn)主義這四個字,讓學(xué)生抄寫。解放軍在上海郊縣狠狠地打了一仗,也就解放了,那個老校工聽說門房間被愛珍的朋友住著,也就捎信來說剛分到了田地,農(nóng)活又多,不來學(xué)校了。壽生承擔(dān)了校工的工作,可他的真實身份是一個地主,這在馬厙鎮(zhèn)上是眾人皆知的。雖說這校園里也有另外住校的老師,可他和愛珍的關(guān)系還是引來了流言蜚語,愛珍對此很討厭,而壽生每次聽到一句半句的,心里就會開心上一陣子。愛珍買菜他跟去,愛珍支前他也要跟去,像一條狗似的,一開始愛珍還說他幾句,可壽生生來就臉皮厚,滿臉的不在乎,愛珍也就算了,可后來有一次,上課前,愛珍浸在井邊的一腳盆衣服他說也不說一聲地打了井水幫著洗了,愛珍可真的生氣了。她跺著腳罵了壽生幾句,壽生就又拿出了杜作酒喝上了,喝得連鐘都忘了敲,愛珍在教室里等了又等,最后實在忍不住,自己跑到了門房間,抓起鐵 頭狠命地敲著,差點把掛在樹杈上的那小半截鐵軌都敲碎了。
        
        好幾天許愛珍沒理壽生壽生也沒當(dāng)回事兒。鐘照敲,事照做,只是更離不開煙酒了。他的衣服穿得破破爛爛的,像個討飯叫花子。他也一直嘗試著在左鄰右舍中間交上幾個朋友,可那些個土著個個都忙得要死,且滿口的土話,交談起來比干活還累,所以壽生也沒再堅持。愛珍現(xiàn)在在眾人面前基本上不跟他說話,壽生就自言自語,至于咕噥些啥,沒一個人聽得清。偶爾他也會接到通知,去開個會,那是鎮(zhèn)子邊上的幾個村子要斗地主,可批斗的人數(shù)不夠,所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叫他去了,他也跟愛珍打了招呼,高高興興地去了,每次回來還能帶回些青菜和杜作酒,也不知他是怎么從批斗他的農(nóng)民手里搞到的,反正愛珍暗地里問過他一次,他不肯說,愛珍也就不再問了,吃喝拉撒都隨他去。
        
        三
        
        秋天到了。
        形勢突然之間有點緊張。就連下海市邊上的馬厙鎮(zhèn)也出了好幾件事情:中共預(yù)備黨員鐘炳炎的藥店半夜里著了火,燒掉了小半間門面,李班長在押送擁軍糧去下海的半路上,挨了黑槍,好在沒傷著什么,可區(qū)政府派到下面思賢鄉(xiāng)去的一個土改特派員還是被壞分子活埋在桑樹地里。一時之間謠言四起,說什么的都有。為了小孩子的安全起見,剛開學(xué)不久的馬厙小學(xué)又放假了。放假的那一天,正在門房間里修補課桌椅的壽生還是被李班長帶著人來押走了,關(guān)進門口已安了崗哨的區(qū)政府。這一次,壽生老老實實地交待了幾個月前他去過上海的事情,那時他是想逃到香港去的,可被國民黨的傷兵老爺搶了,所以才回來的。鐘炳炎正為家里頭著了火,心里憤恨著呢,一聽上次壽生居然騙了他,操起棍子要打壽生,卻被李班長拖住了,但李班長也吃不準(zhǔn)這個許愛珍的朋友是否還有問題,就把他關(guān)進一間黑屋子里,讓他繼續(xù)交待。愛珍本來是不想去管他的,可挨到后來還是硬著頭皮給壽生送了幾次飯,瞧瞧他也可憐,又捧著空飯碗去找李班長?,F(xiàn)在的李班長見了愛珍已經(jīng)不臉紅了,他也問了愛珍一些情況,都是跟壽生有關(guān)的,愛珍也知道什么說什么地交待了,最后擔(dān)保壽生是個老實人,不會是國民黨潛伏的特務(wù)。愛珍的話講得這樣絕對,李班長面露慍色,轉(zhuǎn)而問王志文的情況,愛珍有點慌了。她橫下一條心,回答說,王志文已經(jīng)死了,飛機從天上掉下來摔死的,具體怎么樣她也不清楚,她雖說是蔣匪家屬,可心里還是想跟共產(chǎn)黨走的?;蛟S是眼淚汪汪的許愛珍的保證起了作用,李班長放了壽生,吩咐他們要老老實實地呆在馬厙小學(xué)里,接受人民群眾的改造和監(jiān)督。
        從區(qū)政府回來,兩個人的飯都不在一起做了,生活上都各歸各的,盡量減少牽連。直到有一天傍晚,愛珍上了趟街,去南貨店買點鹽回來,意外地發(fā)現(xiàn)門縫里塞著張紙條,上面潦草地寫著9月9日天上有人來這幾個字。愛珍第一個反應(yīng)是誰在搞惡作劇,瞧瞧字跡蠻老練,不像是自己學(xué)生的手筆,進而懷疑到了壽生,就氣哼哼地拿了紙條找他去。壽生正在門房間里煮什么東西,一屋子的煙霧嗆得愛珍睜不開眼睛。她壽生壽生地叫著,其實壽生就站在她邊上,應(yīng)答了一聲,兩個身體差點撞在一起。愛珍咳嗽著,說是有事跟他商量,叫壽生到她屋子里去。她給進了門的壽生看了那張紙條,問是不是他寫的?壽生擔(dān)心自己鍋子里的紅薯燒焦了,也沒好聲氣,回了一句你是不是昏頭啦,我怎么會寫這東西。愛珍覺得連壽生都敢罵自己,氣不打一處來,干脆順著壽生的話,說自己是昏頭了,都昏到底了,怎么當(dāng)初就收留了你,你還是死到你那個香港去吧!壽生一聽這話,愣住了,愛珍一不做二不休,揮起拳頭,在壽生僵硬著的肩膀上狠狠地亂捶了一通。
        油燈照亮了兩個人的尷尬和孤獨。
        紙條從愛珍的手里擱到桌子角上,用一只頂針箍壓著,壽生瞄了一眼,說:“是王志文??隙ㄊ撬?!”話從口出,接著涌上他心頭的,是一陣又一陣的妒嫉。這時候,鎮(zhèn)靜下來的愛珍,不用別人點穿也知道是丈夫在跟她聯(lián)系了,可有人從天上來到底是啥意思啊,她真鬧不明白。她聯(lián)想到了那個該死的金宗仁,和自己受到的侮辱,心里更是亂成一團麻?!笆峭踔疚囊_飛機來救你!”壽生進一步作出判斷,愛珍白了他一眼,說別做夢了,飛機降落是需要跑道的,這小學(xué)操場上能降落飛機?愛珍跟丈夫那么多年,這一點常識她還是知道的?!耙皇撬履沭I著,要給你空投食品?”壽生的幻想已經(jīng)漫無邊際,“空投食品倒也好,最好是還扔點香煙下來,他們飛行員抽的香煙那可是很高級的。”壽生搓了搓手皮,摩拳擦掌的樣子,仿佛已經(jīng)在準(zhǔn)備接收了。愛珍一看就火了,她說你這個死人,你想得倒美,你懂個屁?!拔沂侵欢畟€屁,那你找我過來干啥!”正興奮著的壽生頂了句嘴,愛珍操起茶杯砸到了地上,壽生嚇呆了。他說你這是何必呢?我也不過是隨便說說罷了。愛珍頭一扭,臉伏在桌子上哭出聲來。壽生縮手縮腳地站了會兒,很想走上前去,把手放到愛珍聳動著的肩膀上,安撫一下,可猶豫再三還是不敢。
        壽生從門背后找來了掃帚,把茶杯碎片掃到了畚箕里,又急匆匆地照看他的紅薯去了。
        第二天從早到晚,愛珍都把紙條帶在身上。她到鎮(zhèn)上去,路過步云橋,遇見寶成,就問他父親鐘炳炎在哪兒,寶成回話說是在家里,帶著木匠師傅泥水師傅正在修房子呢,愛珍只好直接去區(qū)政府,到了門口,有個新來的持槍哨兵攔住她,盤問她找誰,愛珍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是小學(xué)里的許愛珍,我找李班長,哨兵說李班長下鄉(xiāng)剿匪去了,要明天才回來。愛珍一聽,人站在屋檐下,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了。這時候,有一隊全副武裝的解放軍戰(zhàn)士押送幾個捆綁著的人從門洞里出來,上了河埠頭停著的一條快船,其中的一個老頭,兒子是當(dāng)過警察局長的,跟愛珍有點認識,這時張口要跟愛珍說點什么,卻被身后的士兵推了一把,差點一頭栽到河里去,愛珍意識到了自己在區(qū)政府門口傻站著,要多不合適有多不合適,趕緊拔腳就走。
        她到了鎮(zhèn)東邊的王家祖墳上坐了大半個下午。
        晚上睡不著。天一亮就是9月9日了,她許愛珍怎么睡得著啊,思來想去,她心里直罵王志文這個怨家,叫人遞來了這個紙條子到底是干啥呀?他總不會猜到了她被金宗仁睡過了,現(xiàn)在又和這個叫壽生的不清不白,他要開飛機來用機關(guān)槍掃死她,如果真是這么回事的話那倒好了,反正她也沒臉活了,一了百了,死了拉倒。愛珍強迫自己的心思往這個方向上去想,竟然也就當(dāng)真了。半夜里她凄凄慘慘地起來收拾屋子,整理自己的衣物,燒水洗頭,又挑出一身她最喜歡的藍花布旗袍裙給自己換上,腳上是一雙搭襻扣的皮鞋。她屋子里的油燈一直亮著,又是打井水又是翻樟木箱,當(dāng)然也驚動了門房間里的壽生,可壽生也只不過端著個小酒盅守在窗邊上,遠遠地朝愛珍這兒望著。他的油燈也亮著,愛珍不熄燈他也不熄燈。他似乎在等愛珍過來和他說說話,但他也知道這樣的等待是渺茫的,愛珍現(xiàn)在已經(jīng)越來越不喜歡他了,這個他是心知肚明的,可他壽生也有壽生的盤算,他想我可以等,十年不行二十年,二十年不行三十年,等到頭發(fā)白了,牙齒掉光了,一張老臉對另一張老臉,看你愛珍還怎么說,這樣想著,希望就似滿天的繁星,把他心里頭照亮了。
        他不知道這個時候,愛珍已經(jīng)在那張紙條的背面,留下了讓壽生給她收尸,并把她埋在王家祖墳的話。
        東方露出了魚肚白,愛珍去了她教的幾個空教室轉(zhuǎn)了轉(zhuǎn),在講臺前傻愣愣地站了會,然后拎著個小竹籃到鎮(zhèn)上,買來兩副大餅油條,還有半鍋子熱豆?jié){,自己先吃了一半,剩下的給壽生送了過去。門房間的木門虛掩著,趴在窗口的壽生睡得正熟,嘴角處有銀亮的口水垂掛下來,樣子真像個小孩子。愛珍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想想這個討飯叫花子般的男人現(xiàn)在是她在馬厙最親近的一個人了,自己這些日子對壽生可實在是不怎么樣,不覺得有點愧疚。她放下竹籃子,找出幾件破爛衣裳,拿回去縫補了,又送回到壽生的枕頭邊。她進進出出都是輕手輕腳的,怕驚醒了他,那樣的話,她的耳朵根子難保又不得清靜。忙完了這些活,她搬來一把竹椅子,放到操場邊的一棵有兩根旗桿這么高的銀杏樹下,這學(xué)校以前是座古廟,銀杏樹據(jù)說還是明朝初年建廟時種下的,馬厙鎮(zhèn)方圓十幾里就數(shù)這銀杏是最高的,綠瑩瑩的樹蓋有大半個籃球場這么大,王志文的飛機飛來的話,肯定是以它作為航標(biāo)的,她相信王志文會找得到她,這兒可是他的老家,一個人無論是從天上飛來還是在地上走來,如果連老家都找不到的話,那是不可能的。
        
        這樣想著,她屁股坐到小椅子上,雙手?jǐn)R在膝蓋上,面朝著東方。
        太陽像一只紅色的風(fēng)箏,亮堂堂地從屋脊后面升起了,一群群的麻雀宛如知道今天有一只鋼鐵的大鳥要來,嘰嘰喳喳地議論個不休,淡淡的晨霧散了,露水干了,天上來的光線越發(fā)明亮,似一根根的琴弦,手指一撥弄就會唱歌兒。愛珍緊張的心麻木成石頭,話都說不出口。她像是在做著白日夢,眼前的世界是夢里的世界,夢想中要來的人像是神仙。有一會兒她似乎在天邊望見一個黑點,等了好久,卻什么也不是,只是自己看走眼了。她直看得眼睛酸疼,頭暈乎乎的;慢慢地,不知不覺地,許愛珍的頭就伏在膝蓋上睡過去了,等到她被隆隆的飛機聲驚醒的時候,那架飛機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馬厙鎮(zhèn)上空,就連機身上青天白日的標(biāo)記都看得清了,飛機飛得很慢,很穩(wěn),似是在尋找跑道準(zhǔn)備降落。愛珍眨了眨眼睛,當(dāng)自己還是在做夢,當(dāng)它又不是真的,可隆隆的飛機聲確證了它。她騰地站起身來,朝著半空中揮舞右手,但飛機根本沒跟她打招呼,她急得抓起腳邊的一塊小石頭拋上天去,石頭筆直地掉了下來,差點把她自個兒的頭打破了。盤旋著的飛機越飛越低,低得連駕駛艙里的人影都看得見了。愛珍確信自己已經(jīng)認出了王志文,認出了丈夫,眼淚水唰地流了下來。她的手捂緊嘴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或者是尖叫。她忘記了丈夫要用機槍掃射她的猜想,只求把機艙里的人看得清楚些、再清楚些。眼淚一涌到眼眶里她就用手背抹去,怕迷糊了自個兒的眼睛。飛機的螺旋槳刮起的旋風(fēng)橫掃著馬厙鎮(zhèn)上的瓦片和樹葉,愛珍頭頂處的銀杏葉也一把把地落下來,像下著一場綠色的雷陣雨。飛機的速度慢得已不能再慢了,飛機的飛行高度低得也不能再低了,現(xiàn)在的飛機反復(fù)地由西向東,由東向西地掠過操場上空,愛珍相信丈夫已經(jīng)看見自己了,就停止一切動作,手掌貼著大腿,呆立著,把一張鋪滿淚水的臉像一朵葵花似的,仰向空中。
        飛機從銀杏樹梢頭掠過,愛珍當(dāng)它要掉下來了,嚇得捂住臉驚叫一聲,等到她再抬頭看去,飛機已加速升空,機身閃爍著銀光,小成了一個黑點,最后就不見了。
        遼闊的天空萬里無云,恰似一塊被陽光溫暖著的巨大的藍玻璃。
        
        不知過了多久,壽生從門房間的門口朝愛珍這兒走過來。地上到處是刮落的樹葉子,東一堆,西一堆的,踩上去沙沙地響。一只小小的草綠色布袋落在樹葉子上,壽生路過時順手揀起了它,掂了掂,交到愛珍手里。愛珍摸出塊手絹擦了把臉,眼神茫然地看著壽生,似乎搞不懂怎么他也在這里。壽生問了一聲來了,愛珍點了點頭,就扯開了布袋上的結(jié)扣,里邊有一封信,還有一些銀元和兩塊金子。愛珍把袋子交給壽生拿著,自己展開信讀了起來……
        
        愛珍,我的賢妻:
        我已到臺灣,一直想你。我這一次去上海炸江灣發(fā)電廠,我已決定完成任務(wù)后飛到馬厙來看你。這是我最后一次求軍統(tǒng)里的朋友幫忙,預(yù)先告知與你,這也可能是我最后一次駕機飛行,我私自改變了返航線路,我準(zhǔn)備接受處分,我不在乎,我只想見你一面,見馬厙一面,我要親眼看見你活著?;钪钪秃?。我也會好好活著的,請放心。那一次換防到虹橋機場,路過下海時我下火車找你,你不在,我站在站臺上大哭了一場。黨國頹敗,臺灣一彈丸之地,似也不能久守,像吾輩熱血青年,為三民主義奮斗到這個樣子,想來也實在傷心。如能聯(lián)系上我原先在飛虎隊的朋友,我也會自尋出路。弗念。你在大陸要自己照顧好自己,我們肯定還會再見面的。
        真想、真想讓你給我生個孩子……
        飛機就要起飛了,我就要見到你了,預(yù)先擁抱你,吻你。
        
        你的:志文
        民國三十八年九月九日,晨。
        
        讀到最后,許愛珍的手一抖,信紙掉落在地。壽生揀起它瞄了幾眼,悻悻地交還到她的手上,這時馬厙鎮(zhèn)響起軍號聲和敲鑼聲,壽生一聽就急起來,他說你快把信燒了,把袋子里的東西藏好。愛珍這時已經(jīng)清醒,知道這是在哪里,出了啥事情。她急轉(zhuǎn)身跑回了屋子,袋子留在壽生手上,急得壽生直跺腳。他問愛珍這東西藏哪兒去,愛珍也是急昏了頭,她想這袋子是天上掉下來的,也就頭也不回地指了指天上,歪打正著,壽生領(lǐng)會出來的意思是叫他藏到銀杏樹上去,于是就手腳并用地攀上一個大樹杈,把袋子塞進了一個樹洞子里。壽生從樹上跳下來,摔了個嘴啃泥,又怕愛珍做事不仔細,留下點灰什么的,也跑到愛珍的屋子里,愛珍正把信紙點著了,扔進一個搪瓷臉盆,壽生往燃盡了的紙灰上潑了勺水,回頭看見桌子上的紙條,上邊寫著讓壽生給愛珍收尸的話,心里是一百個奇怪也來不及去管它了,壽生從愛珍手里接過火柴,又把它點火燒了,然后,端起臉盆連水帶灰地倒到垃圾箱里去。
        回來時,順帶拎回了落在操場上的竹椅子。
        “他們無論怎么問,你就說飛機是看到了,另外什么都不知道,千千萬萬別扯上你的丈夫,知道嗎?”壽生關(guān)照好愛珍,就趕忙回自個兒的門房間里去。
        有群眾舉報,看見飛機上有東西掉到馬厙小學(xué)里。起先還分散著的幾支搜索隊伍全部集中到馬厙小學(xué),一下子來了幾十號人,把這個學(xué)校翻了個底朝天。壽生和愛珍是被分別帶走的,審問愛珍的是李班長,因為熟悉,一些沒必要的盤問也就免了,李班長單刀直入,問愛珍有沒有看見敵機?愛珍木然地點了點頭?!澳阒啦恢肋@敵機飛到馬厙來干什么?嗯……”愛珍搖了搖頭。這時在一邊做記錄的戰(zhàn)士火了,一拍桌子,扯開喉嚨說你是啞巴還是怎么的?李班長問你你要回話,你這樣點頭搖頭的你讓我如何記錄???“飛機我看見了,來干什么我不知道?!睈壅溲a充道,戰(zhàn)士唰唰地在紙上記了幾筆。
        屋子里一下子靜了靜。李班長正在考慮接下去該怎么引蛇出洞。隔壁房間審訊壽生的叫嚷聲穿透墻壁,像根針一樣刺痛著愛珍的心。她絞著手,只覺得今天的這個難關(guān)是很難挺過了。
        果然等到李班長再開口,話題就轉(zhuǎn)到王志文身上去了?!案鶕?jù)我們掌握的情況,你丈夫他還活著,”李班長隨手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在手里抖了抖,目光不離愛珍臉龐左右。愛珍的表情一點變化都沒有。她回了一句他活著他死了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想想看也真是的,現(xiàn)在丈夫的飛機已經(jīng)飛到東海上了,越來越遠了,往后的日子怎么樣,愛珍她一眼都望得到頭了。“他還是國民黨的空軍軍官,還在干著反革命勾當(dāng)!”李班長氣憤地拍了記桌子,愛珍低垂下了頭,她記起了那個丈夫的飛機在天上飛,李班長拖著桿長槍在地上跑的夢,心里更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你是個特務(wù)!”李班長突然走到愛珍面前,逼問她。“我、我……”愛珍也騰地站起身來,差點弄倒了凳子。她抬頭和李班長對視著。來馬厙沒幾個月,眼前這個年輕人嘴唇上的絨毛早已不見,替代它們的是一圈黑黑的小胡子。
        “金、宗、仁、就是個特務(wù)?!崩畎嚅L一字一頓地說,做記錄的戰(zhàn)士都忘了動筆,屋子里的空氣剎時緊張。
        一聽到金宗仁這三個字,愛珍的身體一陣哆嗦。她明白了,即使是丈夫的飛機不來,共產(chǎn)黨早已在懷疑她了。她的心思因為明白而沉靜下來。她人坐回到凳子上,說金宗仁我是認識的。“那你最后一次見到他是在啥時候?”李班長掃了一眼正聽得出神的戰(zhàn)士,戰(zhàn)士趕忙把落下的記錄填補上去。
        “你給我老實交待?!?br/>  愛珍滿臉的為難。
        躊躇再三,愛珍吃不準(zhǔn)金宗仁是不是已經(jīng)落到共產(chǎn)黨手里,是不是已經(jīng)交待了,思來想去,橫下一條心,也顧不上臉面了。她的話還沒出口,眼淚水倒是先淌出來了。她就這樣哽咽著,把金宗仁和王志文的關(guān)系,和那天他怎么來叫她,她是怎么去的火車站,最后丈夫倒是沒見著,人卻被這個姓金的糟蹋了、搶劫了的經(jīng)過都說了。說到了那天夜里發(fā)生的事,愛珍哭得鼻子一抽一抽的,像個淚人似的,李班長和做記錄的戰(zhàn)士都聽呆了。
        
        戰(zhàn)士捏著筆,問李班長,這要不要記上去,李班長皺著眉頭,眼睛一瞪,很不耐煩地說記、記,當(dāng)然要記上去!
        “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
        他長嘆了一聲,抬頭看著屋頂上的椽子,一時之間也問不出話來了。
        愛珍哭也哭了,底也交了,倒是急于想洗清特務(wù)的罪名,主動叫了一聲李班長,說你看看我,我會是個特務(wù)嗎?像是個特務(wù)嗎?能做個特務(wù)嗎?李班長的心情依舊沉重著,沒有別過臉來看愛珍,也無法當(dāng)場表態(tài)。好在這時有人敲門,進來了一個解放軍,嘴沖著李班長的耳朵說了些什么,說得李班長連連點頭。他的手一揮,做記錄的戰(zhàn)士夾起本子,三個人去了隔壁的審訊室。
        壽生招了。
        起先他還抵擋一陣子,可他從審問他的人的話里聽出音來,國民黨的飛機不會憑白無故地飛來的,也不扔炸彈,就這樣一圈圈地在馬厙鎮(zhèn)上空兜圈子,還空投下東西來,會不會是發(fā)報機啊槍支什么的,這里面肯定是大有文章的,肯定有特務(wù)埋伏在這兒,不是他出來頂下特務(wù)的罪名,那就意味著特務(wù)這盆屎要扣到許愛珍的頭上了,那可是萬萬使不得的,一想到這個壽生就說了,反正也是瞎編一通,好在他編的也沒離譜,有從銀杏樹的樹洞里找出的布袋子為證,他還附帶著說出了戚大牙的事,他去香港的船票就是用金條從戚大牙手里換來的,這個戚大牙可了不得,他也是下海市里的人,當(dāng)過軍統(tǒng)浙滬總站的總頭目,現(xiàn)在正在重點搜捕他呢?所以第二天,愛珍還關(guān)著的時候,壽生五花大綁著被緊急押送到下海市里去了。
        馬厙鎮(zhèn)的日常生活因為一架敵機的出現(xiàn)被驚擾了三四天,之后也就復(fù)歸于平靜。愛珍被放出來的那個下午,天下著小雨,她一個人走在石板街上,蓬著頭,身上的藍花布旗袍裙已臟得不像樣子了。有幾個小學(xué)生正聚在茶館店里玩,看見愛珍走過來,就特務(wù)特務(wù)地叫著,寶成也在當(dāng)中,尖叫著說許老師不是特務(wù),我爸爸說的許老師不是特務(wù),可正叫得起勁的孩子沒一個人聽他的,于是寶成就揮舞著竹竿和別的孩子廝打了起來。愛珍眼開眼閉地從茶館店外面走過,也沒去勸寶成,雨水濡濕了她黑烏烏的短發(fā),她那原來光潔的額頭上橫躺著的皺紋讓她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有工作組進駐馬厙小學(xué),同時也來了新校長和工農(nóng)速成學(xué)校畢業(yè)的新老師,許愛珍不能再上講臺了。她接替壽生的工作,也搬到門房間里住,每天也不過是敲敲鐘,掃掃地?,F(xiàn)在是輪到她成了一個啞巴,變得不跟別人講話,就連寶成叫她她也不回應(yīng),但李班長除外。每過上二三天,愛珍會去一次區(qū)政府,找著了李班長,問壽生什么時候回來?李班長都不作回答,只是關(guān)照她要好好工作,重新做人。李班長沒有冷淡愛珍,仍舊像一個熟人一樣對待她,連帶著,鐘炳炎他們對愛珍也算客氣。這一天,愛珍在校門口撞見了帶人來訪的李班長,又問了,這一次李班長爽快地回了一句明天回來,驚得愛珍手里的蘆葦掃帚叭嗒一聲掉到了地上。她尾巴似的跟在李班長的后邊去了校長室,站在窗外聽李班長商量明天開公審大會的事情。她不知道啥是叫公審大會,可好歹也聽到了壽生的名字,還有金宗仁的名字,這倒讓她更奇怪了。她在窗口探頭探腦,被校長瞧見了,于是校長指了指愛珍,問李班長,明天她怎么辦?“她么不礙事的,隨她去好了,也讓她接受點教育,你放心,槍斃不是在學(xué)校里,保證不會嚇著孩子們的?!崩畎嚅L說著,站起身來,連叫了兩聲愛珍,有想讓她進來坐坐的意思,卻不料愛珍早就走了。
        愛珍是回到門房間里一個人淌眼淚去了。
        她全明白啦。明天,也就是過了這個下午,再過了一夜的明天,壽生就要吃槍子兒了。愛珍想是想過這最壞的結(jié)局,她還心存幻想,覺得壽生又沒打黑槍,也沒放火燒鐘炳炎家的房子,事情不至于嚴(yán)重到這個地步,可哪想到這么快的,結(jié)果會是這樣,還要和十惡不赦的金宗仁一起,被當(dāng)作一樣的壞分子槍斃掉,這太讓愛珍無法接受了。她抹了把眼淚,守在門房間門口,等到李班長一過來,愛珍兩腿一屈就朝李班長跪下了,時間正好是放學(xué)的時候,背著書包的小學(xué)生,圍成了一個圈,看許愛珍哀求李班長救救壽生,李班長見許愛珍這樣子,又氣又惱,一把把她從地上攥了起來,吼著說你干什么你啊!新中國明天就要成立了,壽生自己都承認是特務(wù)加地主,鎮(zhèn)壓他又怎么啦?校長一看校門口出了事,跑過來攔住愛珍,讓李班長脫身出來。
        壽生的事情是壽生的事,跟你許愛珍無關(guān),李班長說著漲紅個臉跑出校門發(fā)動群眾去了。
        事已至此,一切都無可挽回了。許愛珍的淚水流干了,就把自己關(guān)在門房間里,絮絮叨叨地說著什么,也沒人敢去勸勸她。等到夜半時分,住在學(xué)校的老師聽到螺螄殼操場上有人走動的聲音,披著衣裳起床一看,原來是愛珍正捏著把掃帚在滿天的星光下掃地。同事們不明白,壽生也不過是個看門的校工,在這兒的時候愛珍正眼也不瞧他一眼的,說是明天要槍斃了,愛珍又是哭又是求情的,動靜會這么大,可奇怪歸奇怪,愛珍那副快瘋了的樣子也太可憐了,同事們不約而同地出來勸愛珍,可根本沒用。愛珍說是校長關(guān)照的,明天要開大會,地掃掃干凈。校長也起來了,也正和同事們一起勸她,這時馬上站出來解釋我沒關(guān)照你呀,地是要掃的,明天早上起來大家齊動手,弄起來很快的,這黑燈瞎火的,愛珍你也不用這樣啊。愛珍手拄著掃帚柄,嘴一扁,又像是要哭出來了?!拔宜恢?!”她終于憋出了一句話,低下頭,不敢面對大家的目光。同事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末了還是校長開了口。校長說愛珍啊,你睡不著那你就掃地吧,你慢慢掃吧,只是千萬別走出校門啊。愛珍點了點頭,答應(yīng)了,圍著她的同事才各自散去。
        10月1日的太陽出得特別早,但它還是比不上愛珍,愛珍她根本就沒睡,也看不出有啥疲倦的樣子,只是神情木然,別人插彩旗她也插彩旗,別人貼標(biāo)語她也貼標(biāo)語,搭主席臺的活兒都歸男教師們干的,他們豎起竹竿搬來課桌,沒了活計的愛珍也和另外的女教師站在一起,遠遠地看著,看著主席臺上拉了一條橫幅,上面寫了慶祝大會這四個大字,她嘆了口氣,寶成不知從哪兒鉆出來,拉起愛珍的手和她站在一起。陸陸續(xù)續(xù)地,四鄉(xiāng)八鄰的慶祝隊伍都趕來了,愛珍被擠在半當(dāng)中,再想回門房間里去已經(jīng)很困難了。她看見今天的李班長穿了身新軍裝,背著卡賓槍,指揮著一隊解放軍戰(zhàn)士站到主席臺前做警衛(wèi),之后,有四個軍官由區(qū)長引領(lǐng)著坐到主席臺上,主席臺是用幾只課桌拼起來的,上面蓋著一塊紅布。愛珍局促不安地站著,她邊上的寶成視線被前面的大人擋牢了,這時松開愛珍潮乎乎的手,彎下腰從大人的腿縫中間擠到前面去了。她的耳朵邊不停息的是吵吵嚷嚷的聲音,有議論坐在臺上的軍官的,也有猜測今天槍斃人數(shù)的,偶爾也有一兩句話說到愛珍和壽生,愛珍把這些個話,一個耳朵進一個耳朵出地聽著,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她望著區(qū)長站起身來,走到鋪著紅布的桌子前面,操場上喧鬧的聲音像潮水一般地退卻了。
        會議由區(qū)長主持,由下海市軍管會的一個副主任作報告。那是個河北人,嗓門很大,很粗,講幾句話就頓一頓,而臺下聽講的群眾也像是受過訓(xùn)練似的,一有講話的空隙就插進去一陣掌聲。前幾次大家伙鼓掌愛珍都沒動,后來站在她邊上的陌生人當(dāng)愛珍是個聾子,自己拍手前拿胳膊肘捅了捅愛珍,愛珍只好硬著頭皮鼓起掌來,沒幾次就把手掌都拍紅了。接著就進入了會議的第二個議程,只見區(qū)長從座位上站直身子,狠狠地砸了記桌子,喊了聲把反革命分子帶上來,會場上喜慶的氣氛剎時就變了。李班長沖著校門口這個方向招了招手,臺下群眾的頭齊刷刷地朝李班長所指的方向看,愛珍也踮起腳尖伸長了脖子。她一眼就看見學(xué)校門房間的門打開了,先出來兩個武裝的解放軍,而后是捆綁著的反革命分子,走在前面的是金宗仁,落在最后邊的是壽生,總共是五個人,一齊被解放軍戰(zhàn)士押到主席臺前,一字排開地站好了。除了壽生,另外的反革命分子頭都低著,壽生肯定也聽到了人群中有人壽生壽生地叫著他的名字,他滿不在乎地昂起頭站著,眼光依次掃過人們的臉。愛珍當(dāng)然知道他要找誰,她也跟著人群發(fā)出的嗡嗡聲,叫了聲壽生,身子骨一軟,她手捂著臉,蹲下身去。
        
        她希望天上打個雷下來,好讓驚炸了的人們的腳把她許愛珍踩死算了。
        從金宗仁開始,區(qū)長在臺上宣讀每個反革命分子的罪狀,讀完一個就是一陣驚天動地的口號聲。蹲著的愛珍什么都沒聽進去。當(dāng)區(qū)長宣布把反革命分子押出去槍斃的時候,臺下的人群開始涌動起來。大家都想跟出去看槍斃,誰也沒去注意蹲在地上的愛珍正嚶嚶地哭泣。但人群涌動了一會卻停下了。原來由李班長帶著解放軍戰(zhàn)士把守著校門,除了去執(zhí)行槍斃的誰也出不去。人們情緒激動,議論紛紛,直到有密集的槍聲從學(xué)校外邊的小河浜底傳來,操場上一下子靜得都聽得清旁邊的人的呼吸聲,于是,愛珍哭泣的聲音像平靜的水面上射出的噴泉,突兀著,高一聲,低一聲的,就連坐在臺上的區(qū)長都聽到了,區(qū)長皺緊眉頭,很不滿意地又拍了記桌子,宣布散會。
        槍斃的現(xiàn)場仍舊封鎖著,只允許群眾遠遠地瞧上幾眼。先是來自鄉(xiāng)下的忙著晚稻收割的農(nóng)民各自散了;有的農(nóng)民難得上街,還想順便買點東西回去,這一來,鎮(zhèn)上開店的也就晃著手里的鑰匙趕回店里去;小孩子們是還想在這兒玩的,可今兒個情況特殊,剛槍斃了人,殺氣騰騰的,也就被膽小的家長活生生地拽回去了。沒過多久,操場上只剩下學(xué)校里的老師和鐘炳炎他們。大家伙誰也沒理愛珍,讓她去,各自拆桌子搬凳子地忙開了。愛珍蹲的時間也太久了,腿都麻掉了,她就站起身,拿了把掃帚一個人打掃操場,從主席臺那兒開始掃起,一直掃到校門口,正好李班長帶著人從那兒路過,兩個人的眼光碰在一起,彼此都站住了,像是事先有過約定的,李班長一個轉(zhuǎn)身往來的方向走去,愛珍提著掃帚在他后邊緊跟著。
        槍斃人的小河浜在學(xué)校圍墻外面。幾棵半死不活的大柳樹下,挖著一個深坑,坑底下地下水都滲出來了,五具尸體還剩下三具,愛珍一眼就看見了壽生,臉沖著草叢趴在坑邊上,背部有血跡和彈孔。她止住了腳步。她擔(dān)憂自己可能會暈倒的,可等了會,她的表情和心跳還算正常。留守在柳樹下的戰(zhàn)士向李班長匯報,說有兩個犯人的家屬由鄉(xiāng)長陪著,來把尸體要回去了,這些個現(xiàn)在是不是可以埋了?李班長掃了一眼被槍斃的三個人,抬頭看了看愛珍,愛珍一下子就懂了他的意思,她連忙說等等Ye/pXo++ShyAfUiBU3EpA0YtXvZPI+mB1+5HjVNk4r8=、等等,拔腳就回學(xué)校找來了一輛板車,那兩個戰(zhàn)士幫愛珍把壽生的尸體搬到板車上,然后鏟土填坑,埋了金宗仁和另外的一個人。李班長從戰(zhàn)士手里要過了鏟子,敲了敲板車輪子,震落了鏟子上的濕泥,又把鏟子擱到尸體邊上,許愛珍就拉起板車沿著鎮(zhèn)外邊的一條土路,往王家老墳走去。李班長雙手持槍在后頭監(jiān)督著,像是怕顛簸著的壽生又會活過來,他也好補上一槍似的。板車路過一個農(nóng)田放水的缺口時彈了彈,尸體掉到了農(nóng)溝邊上,愛珍停下車子,李班長幫她摁住車把子,尸體又被愛珍抱了上去了。
        夕陽西下,一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鎮(zhèn)東頭的王家老墳是一塊雜草叢生的高地,上邊有幾塊石碑,還有幾個石人石馬,愛珍一到那兒,操起鏟子就挖坑,李班長伸手要去幫她,被她拒絕了。李班長找了塊石頭坐下身子,摸出包香煙,很不熟練地點著了,深深地吸一口;他面對著沉落到竹林子后邊去的夕陽,愣愣地出神。板車的兩個翹著的手柄,像是壽生伸長了的雙手,無望地指向空中,壽生的腳順著板車的斜面,耷拉到了地上,漸漸地,淹沒到愛珍從坑底下挖出的泥土里。這種時候,李班長是很想和愛珍說說話的,可愛珍悶頭干活,沒理他,他也只得等愛珍挖好坑,他抬腳愛珍抱頭把壽生沉沉的尸體擺放到坑底下去。
        壽生屈著腿在坑底下躺著,像是睡著了。他的眼是緊閉著的,嘴卻張開著,似有一句夢話來不及說出口。愛珍跪在坑邊,臉朝坑底下的人看著,過了好一會兒,愛珍掀開衣襟掏出一塊貼身的小手絹,探下身去,蓋到了壽生的臉上,而后站起身,頭也不抬地一鏟一鏟往坑里填土。鏟子只有一把,李班長在一邊幫不上忙。等愛珍把坑填平了,他扔了手里早就熄了的香煙,叫了聲許愛珍,愛珍停了停,接著鏟完最后一鏟土,把鏟子一扔,一屁股癱坐到了茅草地上。
        她轉(zhuǎn)過臉來,淚光閃閃地看著這個軍裝嶄新的年輕人。
        ——看得李班長低下了頭。
        許老師,李班長換了個稱呼?!拔抑缐凵菫槟闼赖??!崩畎嚅L自言自語地說著,愛珍不為所動地聽著。“我也清楚那天開飛機來馬厙的,是你的丈夫,是國民黨空軍第六飛行大隊中校飛行員王志文?!?br/>  愛珍抬起頭來,看了看天空。夕陽帶走了光線,星星還沒出來,暮色沉沉的大地上,秋風(fēng)送來了一陣陣的涼意,舔干了愛珍臉上的淚跡。
        “但,你許愛珍決不是特務(wù)?!?br/>  “今后你要小心——”
        “組織上給我介紹了個妻子,城里民豐子弟小學(xué)的,也是老師——”
        “我要走了——”
        “調(diào)到下海市軍管會去了?!?br/>  ……
        “謝謝你——小弟弟。”
        李班長聽到許愛珍終于開口說了一句,等到他抬起頭來時,只望見一個女人在田埂上奔跑著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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