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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的來信

      2008-12-29 00:00:00
      上海文學(xué) 2008年1期


        小胡聽到電話鈴響,不得不去接。他分明記得,走的一剎那放下了攔路的橫桿。火車要來了,三分鐘以后,一輛運危險品的車。指示燈明白無誤地顯示在那里。事后他竟然不記得當(dāng)時接的是誰的電話,又說了什么。全不記得。
        他只記得,正沖電話不咸不淡地說著話,忽然聽見有什么響動。他知道那輛車正在駛過。有好一會,他聽不見電話里的聲音。接下來,小胡隔著窗子看見很多人向岔道口跑去,包括貨站站長,神色匆忙。他眼皮適時地抽搐幾下,便把電話機手柄扣上,朝外面走。剛走出去就碰見一個搬運工。小胡問他,出了什么事?
        搬運工說,老板,死人了好像,就剛才。
        搬運工在貨站里見誰都叫老板。
        小胡眼皮猛地又是一跳,跟著搬運工朝那方向跑。挨近岔道口的時候,他看見很多人圍著什么站立,而且全都低著頭。人肯定就躺在那一片地上。他看見站長老莫下意識地摘下盤帽,搔搔腦袋,像是默哀。他又靠近幾步,站長老莫后腦上有眼睛似的,忽然回過頭來睨了小胡一眼。眼神很平靜,很漠然,沒有一點說話的意思。
        然后小胡才看見死去的人。好像就是把腦袋剮了一下,尸體還是較為完好。不像上次。上次那輛火車軋著的那個人,整個身子掛在車體上慢慢悠悠地被分解,人們沿著鐵軌走了五里多路,才把尸體的各部分基本湊齊,勉強能拼揍出一個人形來。
        這一次還好,人雖然死了,可是尸體看上去還算完整。要知道,被火車撞死的人,很難有這么完整。
        小胡深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往四周看了一看。他看見,七米外的那個岔道口,橫桿被拉了起來,沒有起到攔路阻人的作用。小胡于是很生氣地說,誰把橫桿拉上來了,誰,嗯?
        這一回,很多人扭過頭來,奇怪地看他一眼。站長老莫似乎還笑一笑。他的嘴角有點歪,歪著嘴角沖小胡一笑。于是小胡心里雪亮起來,他知道這一次是走定了,非但如此,到時還得忍受老莫那種獨特的措辭。老莫要攆一個人走,他不會客氣地說,你走吧,而是面帶幸災(zāi)樂禍的神情,調(diào)侃說,看來你是要挾卵噠。挾卵是小痞子們的詞匯,滾蛋的意思,被老莫活學(xué)活用。
        
        這個貨站本來已經(jīng)在城市的邊緣一頭了,可是幾年前,再過去那一塊屁大一點的空地又搞出一個小區(qū)。鬼知道人們?yōu)槭裁丛敢赓I那邊的房子。然后每天都有很多人必須穿行經(jīng)過貨站。按說過站的車也不算太頻繁,一個鐘點才兩次,中間的空隙還算比較大的,不過,幾年下來還是死了幾個人。
        警察來了以后,處置了一下尸體,想搞明白這個人是誰。
        這是一個老人,六十開外的樣子,頭發(fā)黑白兩色,現(xiàn)在沾滿了血漿,凝固在一起,看起來有點臟,像是有年有月沒洗頭發(fā)了。
        警察們把尸體衣兜里的東西一一掏了出來,計有人民幣十三元五角,有電話卡一個,有兩粒紐扣,還有三根猴皮筋。顯然,從這些東西上面根本查找不出來死者的身份。于是就擺到那里。當(dāng)有那邊小區(qū)的人走過,警察就招呼他們看一眼尸體,認(rèn)不認(rèn)得這個人。
        人們都搖搖頭,說不是我們小區(qū)的,我們小區(qū)好像沒有這個人。當(dāng)然,人們也承認(rèn),他們也不知道小區(qū)到底有哪些人。現(xiàn)在又不興串門不是?
        天擦黑的時候才走來一個人,挎著包,經(jīng)過岔道口。他看了一眼尸體,他說,這不是老李嘛,怎么被車撞了?他是不是死了?這個挎包的人,問了尸體旁邊站著的警察,還有小胡。小胡一直守在尸體旁邊,這一天下來,他確實想知道死者的身份。現(xiàn)在,就有點興奮。他看著挎包的人,問,你知道他是誰?
        怎么不知道?有點像是……老李,教育局退下來的,沒事老來找我下棋。他棋很臭,我并不太想跟他下,可是這個人啊老不自覺,還是跑來跟我下。今天我出去了,他也不打個電話先問問,又來找我。這不,被你們的車給撞了。
        他家里還有什么人?一個警察掏出一個本本,打開了,支起筆。
        挎包的人略微一想,就說,有一個兒子,李什么林,住在教育局三棟二門四樓左邊那個。其實是老李的房子,他兒子也住在一起。他家里的電話應(yīng)該是350什么8,中間的三位數(shù)我一點都記不住了。
        挎包的人說著要走。小胡覺得好像不對勁,他攔住挎包的人,可是他也想不到什么話問人家,只得說,就這么走啦?
        那個人很納悶,他反問,還有什么事嗎?同志哥,我知道的我都說了。
        警察則問,你叫什么名字?
        挎包的人回答,免貴姓唐。
        警察又在小本本上記些什么,然后一揮手說,你可以走了。
        晚九點多,警察才把姓唐那個人所說的李忠林叫來,叫到現(xiàn)場認(rèn)尸體。李忠林頗不情愿的樣子,他一邊走一邊告訴警察說,怎么可能呢,我家老頭子早幾天就出門旅游了。
        終于,李忠林來到了尸體邊,他瞟上一眼,說,當(dāng)然不是,我爸早幾天就出門旅游了,教育局的人都知道這回事。這個不是,你看,頭發(fā)就不像。我爸頭發(fā)哪是這種顏色?
        小胡說,那是血沾成的。頭發(fā)不能說明問題。
        警察白了小胡一眼,示意他不必說話。然后警察說,可是有人舉報說,這個就是你爸爸。他認(rèn)得你爸爸。
        李忠林氣咻咻地說,你們是說唐元舉是吧,這個老混蛋,亂說話我撕了他的嘴。說著他撇開小胡他們,徑直翻過放下來的橫桿,走向那邊的小區(qū)。警察本來想叫住他,可是,到底沒有開口,看著那個人走進那邊的小區(qū),一副找茬的樣子。
        李忠林很短的時間就把唐元舉又揪到了現(xiàn)場,揪到尸體前面的地方,然后他指著尸體問唐元舉,你看準(zhǔn)嘍,這個死鬼就是我爸爸?你怎么不說是你爸爸?
        唐元舉說,小李你怎么能這么跟我說話呢,你爸爸跟我是朋友。
        李忠林把唐元舉的衣服又拽了一把,說,我爸出去旅游去了,你他媽又不是不知道,你還張口亂說。
        唐元舉想了一想,說,好像有這事,我前幾天好像聽誰這么說過。老李還沒有回來么?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你再看仔細(xì)一點,看看這個人是不是和我爸很像?
        唐元舉低下頭去,仔細(xì)看了半天,說,嗯,是有點像,又不蠻太像。嗯。
        然后李忠林就笑了,他說,我說是吧。然后李忠林就要走。警察叫住他,說,你說你爸爸在外頭旅游,有什么方式聯(lián)系一下,也好確定……
        李忠林說,沒有。他沒有手機也沒有呼機,有事他打電話回家。我聯(lián)系不上他,如果你們不信,可以去我家蹲著,他有時候會打電話過來的。不過也不是很多,他打電話不是很勤快——如果我講什么你們都不相信的話,我也懶得跟你們講了。真是很煩人。同志哥,你們也動腦筋想想,如果真是我爸爸,我一定把這個家伙(他指了指小胡)揍一頓,不會跟你們廢話。我憑什么不認(rèn)我的爸爸?
        大家被李忠林說懵了,啞在那里。李忠林在大家發(fā)愣的時候就走了,他走得很快。當(dāng)小胡看不見李忠林的時候,一回頭唐元舉也不見了。
        然后警察把尸體用白布包裹起來,警察的技術(shù)純熟,沒多久尸體就被裹成木乃伊的樣子,躺那里。警察和站長老莫交接一陣子就不管了,他說這擺明軋死的人立不了案,他們頂多幫著在城里糊幾張認(rèn)尸啟事,沒人認(rèn)的話,貨站自己看著辦。
        警察說,天氣眼看著大起來,尸體也擺不得久。我看,過幾天沒人認(rèn)你們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吧,沒人認(rèn)你們還少了麻煩。
        警察走后,老莫就問小胡怎么辦。站長老莫問出話以后,發(fā)覺小胡站在那里有些呆,不知所措的樣子。其實小胡只是在想,李忠林何事不認(rèn)老子呢?他覺得死者就是李忠林的老子。轉(zhuǎn)念一想,這對于自己應(yīng)該算是好事啊。父親死了兒子卻裝作什么都不知道,這豈不是放了自己一馬?
        可是小胡是一個很較真的人,自小被《十萬個為什么》給看壞了,遇事不停地去想“為什么為什么”,沒完沒了,這就必然使自己陷入一種紊亂。
        
        事情的結(jié)果毫無懸念,半個月以后,小胡被站長老莫叫去,結(jié)賬。像他這樣一個臨時工,不能出這樣的差錯。去了以后,老莫照例叫他挾卵走人。小胡心里有所準(zhǔn)備,接受這樣的事實,但是他叫站長老莫開他十三天的工資。按常規(guī)他應(yīng)該得到半個月的工資,可是他決定不與老莫計較那兩天。老莫就捧出一個骨灰盒和一個信封,交給小胡。他說,這些東西你可以拿去。
        
        小胡說,這是什么意思?
        出于人道主義,死人的火葬費用由站里支付,這個骨灰盒,也不要你出錢。這就很夠意思了,你再計較那點工資,我叫會計算一筆,你可能要倒找一部分錢過來。我看這他媽就算了,我們自認(rèn)倒楣。站長老莫說,何況,這里面有一些錢的,應(yīng)該送給你。
        他說著指了指那個癟癟的牛皮紙信封。
        小胡沒有多說什么,把骨灰盒和信封拿了出去。他找到一個可以坐下來的地方,打開信封,里面有十三塊五角錢。
        小胡用這些錢買了一小匣“嘉輝”牌雪茄(十塊),還有一塊粗面包(兩塊)一瓶礦泉水(一塊五)。小胡胡亂地把肚子騙一下以后,就去找李忠林。
        小胡找到了李忠林的家,教育局三棟二門四樓左,門口擺著很多用塑料袋扎好了的垃圾。他摁了幾下門鈴,里面有個聲音就很高興,說,老王你來看房是吧,等你呢。
        打開門,見是小胡,李忠林有些不悅,他說,你怎么來了?小胡也不在乎許多,斜著身子硬擠了進去,并且說,我有東西要給你——這東西本來就是你家的。說著,他把蒙在骨灰盒上的那塊布拿開,露出一個并不精致的骨灰盒。小胡說,你爸爸躺在這里面,我知道你不想要這東西,可是,這有點說不過去。莫非,得把這東西擺在我家里?我家里有兩盒了,再放一盒實在不合適——別人問,你家骨灰怎么有三匣呢,多出一盒是你什么人,你說我怎么回答這樣的問題?所以必須得還給你。
        李忠林吸了一支煙,卻沒有給小胡發(fā)煙。他把小胡上下打量一番,小胡表面上看不像是愛惹事的那號人,臉上的肉卻有些擰,看得出來,這種人做事鉆牛角尖。李忠林說,你想干嘛,你他媽有???
        話說出來以后,李忠林覺得自己底氣不是很足。如果重說一遍,可能會更有威懾力的。小胡也掏出裝煙的鐵匣,燃上一支細(xì)小的雪茄煙。他把手中的煙在空中晃了晃,說,這是你爸爸給我買的煙。
        李忠林有點摸不透小胡的底。他看看小胡,小胡的面相有點呆,目光悠閑地在房間里脧來脧去。李忠林說,我爸在旅游,在山東什么地方旅游。前幾天他還打一個電話回來,說他很好,一口氣爬上了華山。
        不可能,山東是泰山,華山不在那邊。
        那就是一口氣爬上了泰山。
        你爸的身體不錯的嘛,只消一口氣。小胡指一指骨灰盒,說,可是,我覺得他就是你爸爸。我的預(yù)感一般情況下都很準(zhǔn)。
        你專門來找不痛快,是吧?李忠林做出一派慍怒的樣子說,如果是,我干嘛不認(rèn)?我干嘛不剝了你的皮你說?你他媽疏于職守鬧出事故整死了一個人,只是丟掉工作就夠劃算了,別撿了便宜還要跑到死者的屋里來講風(fēng)涼話。
        你好像承認(rèn)了。
        他媽的,我是被你氣糊涂了。我是說,你竟然還敢騷擾完全不相干的人。
        哦,是嘛?小胡仍舊不緊不慢地說,聽你這么一講,我應(yīng)該向你表示感謝??墒俏译m然感謝你,但同時也很想不通,想問個明白。我不知道你為什么不認(rèn),你肯定有你自己的原因是吧?
        你想怎么樣,你到底想怎么樣?
        我看得出來,其實你有點底氣不足。小胡把半途熄火的煙再一次點上,又說,我能不能在你這里住幾天?如果你爸打電話過來,我也好向他問個好。
        你真奇怪。李忠林不得不承認(rèn),今天他是撞上了一個怪人,挺讓人頭痛的。李忠林說,不行,我這房子這幾天正要賣。再說,我如果不在家,你搞了我老婆怎么辦?
        小胡嘿嘿一笑,說,放心好了,法律我也懂一點。
        李忠林歪著腦袋想了想,說,這不能說明問題。你懂法律,也不能保證你不會搞我老婆。搞別人老婆的往往都是懂法律的。何況,我老婆長得很漂亮,嗯。
        是嘛,看不出來。小胡說著,身子還往后一仰倒,躺在李忠林家里的破沙發(fā)上,毫無要走的跡象。李忠林不陰不陽地說,我家沒有晚飯吃的,老婆一般不回來,我也不會做飯。
        小胡說,不用了,我剛吃過的。說著,小胡從兜里掏出那瓶礦泉水,抿上兩口,告訴李忠林說,水我都不會喝你的,你隨便就是——這水也是你爸爸買好了的。
        想到看房子的人馬上會來,李忠林就有些著急,他說,別這樣,有話哪天再說。我還有事情,照顧不到你的。改天吧。
        我也就是想知道你到底是為了什么。你說出來,我心里頭才踏實。小胡捻熄了煙頭,又說,不過你既然有事,我老呆下去也不像話,那改天你再告訴我……我保證不會說出去的。我這個人,嘴很嚴(yán)。
        說著小胡要走。李忠林拉住他說,把那東西也拿走。李忠林很擔(dān)心,等一會買房的人一進門看見那東西,會感到晦氣,說不定他就不肯買了,也說不定會以此為借口還價。
        小胡就說,那好,我替你再保管幾天,回頭再把它送來。你得準(zhǔn)備一個地方,到時候好請這東西進去。然后就把骨灰盒又抱了出去。小胡是個愿意相信別人的人,他覺得過幾天,李忠林說不定會告訴他一個原因。
        過了大概四天或者五天,小胡給李忠林打了電話,半天沒人接。小胡覺得李忠林在家里面。小胡對自己的直覺挺自信,既然有這樣的想法,他便又抱著骨灰盒去往李忠林家里。他又看見了那扇門,不過好像有些不同了。具體是哪里不同,小胡說不上來。他摁了一陣門鈴,沒開;于是他用手在門上拍了十幾下,還是沒開;最后他用皮鞋在門上重重踢了二十幾下,還是沒開。小胡想了想,身上帶著筆的,又從李忠林門口的垃圾袋內(nèi)翻揀出兩指寬的一片紙,在上面寫了幾個字,蘸著唾沫貼到了門上。
        李忠林一直在門后頭看。前幾天,他給門裝了一只貓眼,現(xiàn)在正好用上。他看見小胡往自家的門上貼一個什么東西,扭頭下了樓。他再等上十余分鐘,不見動靜,這才擰開門去。
        紙上一行七倒八歪的字:李忠林,我會把你家的東西還給你。
        
        李忠林把日歷剝到九號那一天,就上了一趟街。他走到工商銀行里面,掏出一本存折,看看父親這個月的工資到賬沒有。結(jié)果已經(jīng)到了,一千兩百七十多塊錢。李忠林的父親老李屬于中教高級五檔次退休,工資還是很可觀的。他父親的工資本一直在他手里攥著。老李就這么一個兒子,什么都干不了,卻又有妻兒等著養(yǎng)活。老李就把自己的工資本給了兒子。他有著高級教師的職稱,出去賺幾個吃飯的錢不是難事。
        李忠林取出一千塊錢,買了一包好一些的煙,打算下午去一趟三灣鎮(zhèn),那里新近玩起牛頭馬面的賭法,就是打巨骰子,挺過癮的。上個月輸了兩千多,他正等著父親這個月工資到賬,拿去翻本。
        他回到家,發(fā)現(xiàn)門底下塞著黑乎乎的一塊東西,撿起來一看,原來是一封信。不過,這封信是黑皮的,貼著掛號的標(biāo)簽,看不清郵戳。上面像是用涂改液寫著收信人姓名和地址,落款是父親 緘,字跡遒勁有力,寫得漂亮。李忠林這時去回憶父親的字跡進行比對,竟然沒能記起來。
        李忠林撕開信頭,抖落出了許多粉末狀的東西,還夾雜著一些細(xì)小顆粒。
        第二天十點多鐘,他估計郵遞員應(yīng)該來送書報了,就讓自己眼球附在貓眼后面,連綿不斷地往樓道里面看。他看見郵遞員正要行經(jīng)自己家門口,趕忙打開門叫住了他。他取出那一封黑信,他說,你們怎么能夠把這種信塞進我家門縫里?
        郵遞員不經(jīng)意地看了一眼,說,不是我塞的,我今天才當(dāng)班。
        李忠林說,我不管那么多,不是你就是他,反正你們是一伙的。你們怎么能遞這種黑皮的信?明擺著,這是恐嚇信。
        郵遞員很無奈地把信接過來,看了一眼。他說,這應(yīng)該是收件的局負(fù)責(zé),他們就不該收寄這種信。但是他們送過來了,我們也不能不投遞。這不是我們的錯,我們郵政局是信譽第一的。正說著,他手一抖,讓信里粉末狀的東西潑灑出一點,掉在地面。郵遞員問,里面裝的是什么?
        還能是什么,骨灰。
        誰的骨灰,要寄送給你?
        我知道是誰的骨灰?死人的骨灰。他媽的。李忠林咬牙切齒地說,這是一封恐嚇信,要咒我死。
        
        郵遞員把信退給李忠林,說,那你應(yīng)該找公安局。說著他就上樓去了。
        
        李忠林隱隱有一種不適。他早就看出來小胡絕不是善罷干休的人,他覺得小胡既然纏上自己了,會沒完沒了下去??墒侵笮『]有來找他。
        終于小胡打來了電話,天曉得他是從哪里問到電話號碼的……我是小胡,我想你應(yīng)該知道我是誰。小胡做了自我介紹,接下來說,我想,你爸爸外出旅游應(yīng)該回來了吧?
        我不曉得什么叫應(yīng)該回來,事實上他并沒有回來。
        李忠林等著小胡繼續(xù)問,然后他繼續(xù)回答,猶如回答記者提問。李忠林這時候做好了充分的準(zhǔn)備。當(dāng)一個人做好充分準(zhǔn)備去干一件事,是會獲得運籌帷幄的快感的。但是小胡偏不說了,而是用沉默來壓迫他,李忠林急眼了,吵架似地說我爸被外面的學(xué)校請去了,教書,這樣他還可以拿工資。你要知道,我爸這樣的高級教師是對社會很有用的人,到哪里都吃得開。
        哦,原來是這樣。小胡聽完就把電話掛斷了。
        自后小胡既不找上門,也不打電話。李忠林的心卻慢慢懸了起來,他忘不了小胡那種表情,還有眼神。
        李忠林把黑皮的信放在很穩(wěn)妥的地方。好不容易捱到第二個月初九,他又去取了一次父親的工資?;氐郊依?,他發(fā)現(xiàn)門縫下又塞著一封黑信。李忠林的頭皮麻了一下,彎腰把信撿了起來,捧在手里??粗@東西,他眼仁子很快有了反應(yīng),眨一下就看見一片黑麻麻的東西。他沒有拆信封,因為他知道里面是什么東西。
        李忠林氣呼呼地去找小胡。他先是去了火車站貨站,問了那里的人,問出小胡的住處。
        李忠林找到了小胡。小胡當(dāng)時在胡同口給一戶人家的影壁畫上吉祥圖案。小胡畫畫只是一般,畫影壁只要糊弄得過去就行了,主顧要求不高,隨便扔小胡幾塊錢。丟了貨站那份工作以后,小胡什么樣的活都愿意接,甚至痛恨自己不是一個女人。
        李忠林自后面拍拍小胡的肩,小胡回過頭來,見了熟人似的,竟然笑一笑,說,哦,是你呀,你老子現(xiàn)在回家了沒有?
        你他媽別跟我裝蒜。李忠林把兩封黑皮的信扔在小胡面前,說,你這是什么意思?
        小胡看了一下信,詫異地說,你是什么意思?你以為我干的?我才不會干這種事情,我花了好久時間想明白了你干嘛不認(rèn)你老子,你肯定拿著他的工資本是吧?你巴不得你老子死了的事老是得不到確認(rèn)。我想通了這一點,就覺得沒什么意思了。我不會寄這種信,再說,發(fā)信還得浪費郵票——操,還是掛號件,你以為我錢多得想打水漂?
        不是你干的,難道還是鬼干的?
        小胡嘻嘻一笑,說,說不定真是你爸爸寄給你的。落款不是寫得明明白白嘛。再說,我字寫得沒這么好,我能畫畫但字寫得極丑。
        不要欲蓋彌彰了,是不是你的字,警察是會辨認(rèn)筆跡的。
        要是我的字真寫到這個水平,就會支一個攤子代別人寫信。
        李忠林兩眼噴火,跨過去一步攥起小胡的胸口。小胡拿著畫筆,指一指李忠林的手,說,你把手拿開,我叫你他媽快把狗爪子拿開。
        李忠林想一想,到底是把手松開了。小胡就說,為你那個死鬼爸爸的事我工作都丟了,現(xiàn)在都幫人家畫影壁賺稀飯錢了,你狗日的還要來找我不痛快。小胡說著放下筆,反過來攥起李忠林的衣襟,說,你想怎么樣?我問你你究竟想怎么樣?
        李忠林用兩只手好不容易掰開小胡的一只手,審度一番,單挑的話未必贏得了小胡。于是他商量地說,你把骨灰盒給我成了,就算死的是我爸爸,擺在家里雖然晦氣,也他媽認(rèn)了。
        現(xiàn)在你想要骨灰,晚了。我已經(jīng)把骨灰倒進馬桶,盒子也讓殯儀館半價回收了——狗日的殯儀館也黑,打六折都硬是不肯干,吃準(zhǔn)了我只能賣給他們。
        別讓我看到第三封信。我們最好就他媽這么完了。李忠林想了想,只得撿起了落在地上的兩封信,夾在腋下,走了。
        
        再下一個月的九號清晨,李忠林是從連連的噩夢中醒來。還好,醒來之后一切都消散一空了,他環(huán)顧了一下房內(nèi),光線很好,而屋外天氣肯定更好。下午四點以前,李忠林找了一張骨牌凳,坐在離門不遠(yuǎn)的一個地方,不斷吸著煙,不斷地死盯著門縫。
        李忠林一直沒有看見什么東西塞進門縫,而他的眼球生疼起來,看得見一些浮游物隨著自己眼皮眨動而起伏不定。他知道這叫飛蚊癥,雖然最近越鬧越厲害了,但也不會很慌張。四點以后,他估計郵遞員早該休息了,這才去工商銀行。父親的工資總是準(zhǔn)時到賬?;丶乙院?,他打開門又看見了他不想看見的東西。
        那封信千真萬確躺在門縫處,靜靜地等待著李忠林回來。
        李忠林想來想去,就把三封黑皮信都揣著,去到公安局。同時,他還把小胡貼在門板上的兩指寬的紙條拿出來,給警察看,算是證據(jù)。在公安局里,李忠林花了不小的工夫說清楚事情來龍去脈。他口才本來就不太好,指控小胡的同時還得不停地澄清自己,所以把事情說清楚時他額頭都滿是汗滴子了。
        好不容易說明白了,翻開記錄本的那個警察卻問,你爸爸到底在哪里?
        外面有個學(xué)校聘用他,請他發(fā)揮余熱再教出幾茬優(yōu)秀的學(xué)生。
        能不能給他打個電話,或者要他打過來?
        我不知道他的電話,只有等他打來。據(jù)我所知他是在廣東一個叫東莞的地方。李忠林覺得老這么窮于應(yīng)付也不行,又說,這是兩碼事。我爸爸是個人,如果他死了,我為什么要說他還活著?平常的時候可以互相開開玩笑,但是,父親本就是不能開玩笑的,更何況父親是死是活這樣的原則問題。
        李忠林喘兩口氣,又說,現(xiàn)在,擺在我眼前有一樁事情,有個人每個月都給我寄恐嚇信,影響了我的生活和心情。最起碼,你們應(yīng)該制止他吧?
        警察覺得李忠林說得有道理,于是去找小胡。李忠林一副很可憐的樣子,他說,我能跟著去嗎?他騷擾了我?guī)讉€月的時間,我得看著他被你們抓起來,心里才踏實。
        警察嫌惡地說,這可不行,你自己打個車跟我們后頭。你想看我們也管不了,別坐我們的車就行。
        李忠林按警察說的,出公安局就叫了車,一路尾隨。當(dāng)時小胡正在家里做飯。小胡住在河街上一個面河的小間里面,光線很暗。警察把他叫出來,出示三封黑皮信,讓他解釋。
        沒有什么好解釋的,反正不是我干的。其實我和他沒有什么仇,我為什么要這樣做?小胡拒不承認(rèn)。
        警察說,但是你拿著骨灰,別人沒有這東西。
        小胡說,骨灰我倒掉了。也許信里的這東西不是那個人的骨灰——也許根本就不是骨灰。我才不會這么無聊,跟他那種不認(rèn)親老子的人渣玩游戲。
        但警察還是把小胡帶走了。他們認(rèn)為只有小胡具備足夠的動機,得對他進行進一步的調(diào)查。他們對小胡說,請你配合我們的工作,謝謝。
        小胡被帶著走出河街,人不免沮喪。李忠林不無得意地在路邊觀望,甚至很想吹一吹唿哨。小胡看見了他,忽然停下腳步,朝李忠林拋去一個古怪的微笑。
        小胡說,沒準(zhǔn)真就是你老子寄給你的信呢。
        只要不是你寄的,是我老子寄來的我就拆開看。
        他應(yīng)該在信里面寫些教育你的話,讓你多少懂得一些是人就應(yīng)該懂的道理。
        李忠林這時候愿意和小胡理論下去。警察捉住了小胡的手,并叫他不要動彈。這種情況下,李忠林和小胡論理有種居高臨下的感覺。但沒說得幾句,警察就已把小胡推進警車?yán)锩嫒チ恕?br/>  
        李忠林很快地把教育局里這套房賣掉。他知道小胡進了公安局,頂多也就是個治安拘留,沒幾天照樣會放出來。一旦他出來,說不定會變本加厲,想出更讓自己頭疼的招。小胡這樣愣頭愣腦的人,誰都拿他沒辦法,幾天拘留更不會對他形成震懾作用。
        房產(chǎn)證上是李忠林的名字。房子是老李單位的,公房便宜賣給私人的時候,老李考慮得蠻周詳,覺得自己百年以后房產(chǎn)轉(zhuǎn)簽到兒子名下免不了又有一大堆手續(xù),遂直接填上李忠林的名字。李忠林急于出手,寧愿讓出兩個折扣。姓王的買主飛快地付錢過戶,怕李忠林腦袋清醒以后反悔。
        李忠林賣掉父親的房子,手頭上驟然有了六七萬塊錢。他決定搬到三灣鎮(zhèn)去住。老婆老早帶著孩子回娘家了,兩人的關(guān)系,只是還沒有辦離婚證而已。一無牽掛的李忠林說走就走,在三灣鎮(zhèn)一條異常偏僻、垃圾成堆的里弄當(dāng)中典租一套房子,租金低廉。那條里弄是那么的臟,但在李忠林看來反而有一種安全感。他想,小胡除非長著獵狗的鼻子,要不然根本找不到這種鬼地方來。
        那一段日子,是三十多歲的李忠林最愜意的時光,他成天地賭,賭本暫時還顯得夠充足。他以前從沒有拿過這么多錢來賭,所以滿心盼著時來運轉(zhuǎn)賺上一筆。
        轉(zhuǎn)眼又到了初九,李忠林搖擺著身子去縣城銀行,剛出鎮(zhèn)就碰到了唐元舉,好久沒見這個老混賬了,他怎么跑到這里來了?!李忠林瞪他一眼,沒有任何打招呼的意思,唐元舉倒笑瞇瞇的,好像要套什么近乎,但眼神卻有些閃忽,好像藏著什么機密。李忠林沒有理他,唐元舉踅身走了,李忠林突然感到哪里不對,站在那里盯著老混賬看了半天,原來他去那家人家了,最近風(fēng)傳那家人家治前列腺有絕招,幾百里內(nèi)下面不通的人全上這兒來了。李忠林突然覺得沒有意思,重新回到家里,朝床上一躺,蒙頭睡了一天,起床后眼睛也睡腫了一圈。
        過了幾天,手頭又緊了,他去了縣城,又去從父親的工資本上取錢。父親的單位還不錯,月月工資準(zhǔn)時劃到賬上。李忠林狠狠罵了一聲,邊上沒人,他好像在罵自己,沒有真本事,這樣的吃老子。
        晚上,李忠林帶著錢返回三灣鎮(zhèn),沿著街巷流溢的污水和成堆的垃圾,好半天才拐到自己租的那套破房子前面。他推開門,發(fā)現(xiàn)門下面有一樣?xùn)|西。月光很暗淡,一派要下雨的樣子。李忠林只得掏出打火機,讓火光映亮地上那件東西。他看見,又是一封黑皮的信,落款依然是用涂改液寫成的,依然是那三個字:父親 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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