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本文認為馬克思晚年對柯瓦列夫斯基的《公社土地占有制,其解體的原因、進程和結果》一書所做的筆記,其主題并非探討世界資本主義體系中東方落后國家的發(fā)展道路、未來前景問題,而是探索人類原始社會、文明起源問題。筆記既是他在19世紀50年代初-70年代中后期對原始社會、文明起源問題所作長期探索的合理延續(xù)和深化,又是直接服務于他晚年“根據世界人類學最新成果,系統(tǒng)探索和制定唯物史觀的原始社會、文明起源理論”的哲學創(chuàng)新計劃的。
關鍵詞 柯瓦列夫斯基筆記;主題;原始社會;文明起源;
[中圖分類號]A811.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08)01-0036-06
馬克思晚年(1879-1880)曾對俄國著名人類學家柯瓦列夫斯基研究公社土地所有制問題的名著(《公社土地占有制,其解體的原因、進程和結果》,以下簡稱《公社土地占有制》)寫下了詳細的讀書筆記(即《馬·柯瓦列夫斯基<公社土地占有制,其解體的原因、進程和結果>一書摘要》,以下簡稱“柯瓦列夫斯基筆記”)。關于這一筆記,前蘇聯(lián)學界和我國學界長期以來占據主導地位的流行觀點認為,該筆記是晚年馬克思所作的“古代社會史筆記”的一部分,其主題是探索“世界資本主義體系中東方落后國家的發(fā)展道路和未來前景問題”。在許多學者看來,這一筆記與大致寫于同一時期的晚年馬克思的《給維·伊·查蘇利奇的復信》及其草稿、《給<祖國記事>雜志編輯部的信》等書信、手稿有直接聯(lián)系和共同主題,它們都是晚年馬克思思考和探討東方落后國家的發(fā)展道路、未來前景問題的重要文獻。在本文中,筆者試圖提出關于該筆記主題的一種新的學術觀點,即認為該筆記的主題并非探討所謂“世界資本主義體系中東方落后國家的發(fā)展道路、未來前景問題”,而是探索人類歷史的原生形態(tài)(即原始社會)、文明起源問題。筆記既是馬克思50年代初-70年代中后期對人類原始社會、文明起源問題所作長期探索的合理延續(xù)和深化,又是直接服務于他晚年“根據世界人類學最新成果,系統(tǒng)探索和制定唯物史觀的原始社會、文明起源理論”的哲學創(chuàng)新計劃的。
一
根據柯瓦列夫斯基本人的解釋,促使他從事公社及其土地所有制問題研究,進而創(chuàng)作《公社土地占有制》一書的思想動力,主要來自于晚年馬克思對他的學術影響,特別是給予他的關于探究人類原始公社、原始家族制度等問題的建議和鼓勵。關于這一點,他后來曾在《回憶卡爾·馬克思》一文中作了說明。他在該文中談到,他與馬克思之間的個人交往是非常愉快的,馬克思親切地把他看成“學術上的朋友”,并經常對他的研究方向提出中肯的建議和意見,這些建議和意見對他確立未來的學術目標,具有非常直接的思想導向作用,并坦言,“假如沒有和馬克思認識,我很可能既不會去研究土地占有制的歷史,也不會去研究歐洲的經濟發(fā)展”。他還證實,在他涉足公社土地所有制研究領域之前,馬克思早就對這一問題有了長期的關注和思考,在兩人交往的時期里,這一問題始終是馬克思關注和思考的重要問題之一,正是馬克思對公社及其土地所有制問題的高度重視,促使他對這一問題發(fā)生興趣,并進而寫出研究這一問題的專著(《公社土地占有制》)的。他還談到,“馬克思熟悉我的著作,并且毫不客氣地提出自己的意見。我停止出版我的第一部關于法國行政司法、特別是關于法國的賦稅立法的巨著,部分原因是馬克思對我的著作評價不高。他更主張我揭露農業(yè)公社的過去,或者根據比較人種學和比較法學史來闡明遠古以來的家族制度的發(fā)展”。根據柯瓦列夫斯基的上述說明,并考慮到公社及其土地所有制問題與馬克思先前探索原始社會、文明起源問題的內在關聯(lián)性(詳見后述),我們有理由認為,馬克思慫恿他從事該問題研究的更深層次的目的,并不是要后者僅僅停留在直觀描述世界各國公社及其土地所有制形式的歷史和現(xiàn)狀這一層次上,更不是要后者去探討什么“世界資本主義體系中東方落后國家的發(fā)展道路和未來前景問題”,而是另有深意,即希望柯瓦列夫斯基以世界各國公社及其土地所有制形式中殘存的大量人類原生公社及其土地所有制、原始家族制度的痕跡、特征為線索和依據,揭示和還原人類原生公社及其土地所有制、原始家族制度的本來面目和基本特征,并說明原生公社及其土地公有制在人類歷史上如何被作為派生形態(tài)的農村公社、土地私有制所取代,以及文明時代的家族制度如何起源、形成等問題。
事實上,柯瓦列夫斯基也基本上是按照馬克思的上述理論期望和研究思路,來進行自己的公社及其土地所有制問題研究的。這一點僅從《公社土地占有制》一書選取的公社案例中,就可以看得很清楚。該書選取的印度、阿爾及利亞、墨西哥、秘魯?shù)葒际钱敃r世界各國中保留原生公社、原始土地公有制、原始家族制度痕跡最多的幾個國家??峦吡蟹蛩够赃@些國家的公社及其土地所有制形式為研究對象,其用意十分明顯,就是試圖按照馬克思提示的上述思路,以各國公社及其土地所有制形式中大量殘存的原生公社、原始土地公有制、原始家族制度痕跡為線索,揭示和還原人類原生公社及其土地所有制、原始家族制度的本來面目和基本特征,并通過對各國公社及其土地所有制的不同類型、不同形式之間的比較研究,來說明人類原生公社及其土地公有制、原始家族制度在人類歷史上究竟是如何覆滅,并為新的公社形式、土地所有制形式、家族制度所替代的。他在該書的“前言”中明確提到,印度、阿爾及利亞、墨西哥、秘魯?shù)葒砸鹚摹白⒁狻?,“首先是因為在這些國家里,土地占有制的古老形式至今還保存著,土地私有制的發(fā)展還在我們眼前進行著;其次是因為在這些國家里,已經消失的土地占有形式的殘余還非常之多,有助于清楚地闡明土地占有制組織形式的原始狀況”。他還特別提示讀者,該書所作研究工作的一個重大意義,就在于它“有助于把毛勒首次提出的關于私有制起源于公有制的假設提高到科學原理的水平”。此外,他還在這一“前言”中,透露了自己關于公社土地所有制問題的宏偉研究計劃:“不僅打算對東方的,而且打算對西方的土地占有制集體形式的逐步解體作一歷史比較研究的概述”。這一理論宏愿告訴我們,他根本就沒有把自己的研究視野局限在所謂“東方國家”,而是打算從世界歷史的高度,說明世界范圍內公社土地占有制的歷史演變過程,進而為原始社會、文明起源問題研究提供更全面、更詳實的材料。而該書選取印度等國的公社及其土地占有制形式作為實際案例,首先也不是因為這些國家是什么“東方國家”,而是因為它們是“保留著大量原始公社及其土地公有制殘余的國家”??傊峦吡蟹蛩够芯抗缂捌渫恋厮兄茊栴}、創(chuàng)作《公社土地占有制》一書,主要是與他探索原始社會、文明起源問題的理論初衷、研究目的有關,而不是與探討什么“東方國家的發(fā)展道路、未來前景問題”有關。和馬克思一樣,他在考察印度等國公社及其土地所有制問題時,目光主要是“向后的”(即追溯“人類的過去”),他從來就沒有把自己的首要理論興趣,放在思考什么東方殖民地國家的“發(fā)展道路、未來前景”問題上。
二
應當說,探尋人類歷史原生形態(tài)的本來面目,揭示私有制、文明時代起源之謎的理論動機,馬克思早在19世紀40年代中后期就有了。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等早期著作中,他就從一般哲學的意義上,提出了私有制的起源問題,肯定了“不存在私有制”的人類原始狀態(tài)的存在,并對人類史前社會的基本特征作了一些概括性的描述。遺憾的是,限于當時世界歷史科學的實際水平,他還不可能對原始社會的具體狀況及私有制、文明時代的起源過程,形成清晰、透徹的認識。
50年代初以來,馬克思對人類歷史原生形態(tài)、文明起源問題的探索有了新的進展,進入了一個新階段。這一新階段(50年代初-70年代末)的特點是,他是以“公社及其土地所有制問題”的考察為理論主題和思想主線,來展開自己對人類歷史原生形態(tài)、文明起源問題的探索的?!肮缂捌渫恋厮兄茊栴}”的考察對于馬克思探索原始社會、文明起源問題的意義在于,“公社”本質上是具有人類原始社會特征的社會組織形式,對它的具體考察有助于發(fā)現(xiàn)原始社會的社會結構、組織原則、生產和生活方式、生產資料所有制形式的內在奧秘,從而揭示和還原原始社會的本來面目和基本特征;文明時代遺存下來的各國公社及其土地所有制,往往存在著不同類型、不同形式,它們分別相應于不同的社會發(fā)展階段,對這些不同的公社及其土地所有制的類型、形式的比較研究,既有助于說明原始公社在原始社會中的歷史發(fā)展軌跡,也有助于說明原生公社、原始土地公有制在人類歷史上是如何解體和覆滅,并被新的公社形式、土地所有制形式所取代的,以及私有制、文明時代是如何起源的。
50年代初以來,借助于一些西方著作家、歷史學家提供的資料,馬克思逐漸發(fā)現(xiàn),不僅在亞洲的印度等國,而且在歐洲、美洲、非洲的許多國家中都存在或曾經存在公社制度,這種公社制度的共同特征是或多或少存在著土地公有制和共產制生產、生活方式,并不同程度上以血緣親屬關系作為社會關系的基礎,從而初步萌生了以原始土地公有制、血緣親屬關系為基礎的原始公社是人類原生公社形式的思想。在50年代末的《1857-1858年手稿》中,他對亞細亞公社、古代公社、日耳曼公社及它們的土地所有制的性質、特點作了詳細分析,并初步探討了原始公社及其土地所有制在人類歷史上解體的根源。60年代末至70年代中后期,他又對毛勒、哈克斯特豪森、卡爾德納斯、烏提舍諾維奇、德默里奇等人關于德國、俄國、西班牙、南斯拉夫等國公社及其土地所有制問題的研究給予了高度的關注和重視,充分肯定了他們在揭示原生公社、原始土地公有制方面的貢獻,并對他們的著作做了大量摘錄。在他看來,這些歷史學家的研究工作,有助于科學說明:以公有制、血緣關系為基礎的原始公社是人類原生意義上的公社形式,這種公社形式在人類史前社會曾經是普遍性、世界性的社會組織形式,土地私有制只是后來才產生的,決不是從來就有的。70年代末柯瓦列夫斯基寫出《公社土地占有制》一書后,馬克思又立即對該書關于印度、阿爾及利亞、墨西哥等國公社及其土地所有制形式的材料作了詳細摘錄和批注。在1881年初《給維·伊·查蘇利奇的復信》的草稿中,他還對俄國農業(yè)公社及其土地所有制形式的性質作了具體分析,認為俄國現(xiàn)存的農業(yè)公社大致相當于人類原生公社發(fā)展的最后階段,即原生公社瀕臨解體、滅亡,私有制社會即將形成的階段。1881年8-9月,他對英國人菲爾《印度和錫蘭的雅利安人村社》一書中記載的印度、錫蘭村社及其土地所有制的材料作了大量摘錄和評注。同年,他還對莫尼等人關于爪哇公社土地所有制的材料作了摘錄。
在50年代初-70年代末關于人類歷史原生形態(tài)、文明起源問題的探索中,馬克思主要是以世界各國公社及其土地所有制形式中大量殘存的人類原生公社、原始社會的痕跡、特征(特別是存在著土地公有制、以血緣關系作為社會關系的基礎等)為線索和根據,來揭示和還原人類原生公社、原始社會的本來面目和基本特征的,并通過對各國公社及其土地所有制的不同類型、不同形式之間的比較研究,來說明原生公社、原始社會在人類歷史上究竟是如何解體和覆滅,并為新的公社形式、社會形式所替代的。關于探索原始社會、文明起源問題的上述研究思路、研究方法,他曾在自己前后期的著作中作了明確說明。他在50年代末寫作的《1857-1858年手稿》、《政治經濟學批判》等著作中就提到,原始公社雖然或多或少已經解體了,“但仍然完全可以辨認出來;經過更仔細地研究歷史,又發(fā)現(xiàn)這種共同體是一切文明民族的起點。以私人交換為基礎的生產制度,最初就是這種原始共產主義在歷史上解體的結果”;原始的公社所有制并非“斯拉夫族特有的形式”,“這種原始形式我們在羅馬人、日耳曼人、塞爾特人那里都可以見到,直到現(xiàn)在我們還能在印度遇到這種形式的一整套圖樣,雖然其中一部分只留下殘跡了。仔細研究一下亞細亞的、尤其是印度的公社所有制形式,就會得到證明,從原始的公社所有制的不同形式中,怎樣產生出它的解體的各種形式。例如,羅馬和日耳曼的私人所有制的各種原型,就可以從印度的公社所有制的各種形式中推出來”;后來,他還在1881年初的《給維·伊·查蘇利奇的復信》的草稿中,進一步說明了他的上述研究思路、研究方法。他指出,古代類型的公社雖然已經不存在了,“但是,它的天然的生命力卻為兩個事實所證實。有個別的公社經歷了中世紀的一切波折,一直保存到今天,例如,在我的家鄉(xiāng)特里爾專區(qū)就有。然而更重要的是,這種公社的特征非常清晰地表現(xiàn)在取代它的公社里面,在后一種公社里,耕地變成了私有財產,然而森林、牧場、荒地等仍為公有,所以毛勒在研究了這種次生形態(tài)的公社后,就能還原出它的古代原型?!彼€認為,并非所有的公社“都是按照同一形式建立起來的,相反,從整體上看,它們是一系列社會組織,這些組織的類型、生存的年代彼此都不相同,標志著依次進化的各個階段”。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不難理解,馬克思70年代末所作的柯瓦列夫斯基筆記對公社及其土地所有制問題的探索,其實是他50年代初-80年代初對人類歷史原生形態(tài)、文明起源問題所作的長期探索的一部分,它既是先前(50年代初-70年代中后期)的著作對原生公社、原始社會的基本特征及土地私有制的起源問題所作探索的合理延續(xù)和深化,與后來(80年代初)的著作(譬如《給維·伊·查蘇利奇的復信》)對同一問題所作的探索也有直接聯(lián)系。就研究思路、研究方法而言,筆記與馬克思先前時期的許多著作(譬如他對毛勒、哈克斯特豪森等人著作所作的筆記)一樣,都是試圖以各國公社及其土地所有制形式中殘存的大量原生公社、原始社會的痕跡、特征為線索,揭示和還原人類原生公社、原始社會的本來面目和基本狀況,并通過對各國公社及其土地所有制的不同類型、不同形式的比較研究,來說明原生公社、原始社會在人類歷史上究竟是如何解體,并為新的公社形式、社會形式所取代的。關于這一點,我們可以從這一筆記本身中找到明確根據。
首先,筆記所考察的印度、阿爾及利亞、墨西哥、秘魯?shù)葒?,都是當時世界各國中保留原生公社、原始土地公有制、原始社會的痕跡、特征最多的幾個國家。比如,在印度,“公社所有制不是某個地區(qū)獨有的,而是占統(tǒng)治地位類型的土地關系”;“除印度以外,保存下來的古老形式的土地所有制痕跡要算阿爾及利亞最多。在這里,氏族所有制和不分居家庭所有制是占統(tǒng)治地位的土地所有制形式?!瘪R克思對這些國家的公社及其土地所有制的材料作大量摘錄,其意圖十分明顯,就是試圖以這些國家的公社及其土地所有制形式中大量殘存的原生公社、原始土地公有制痕跡為線索和依據,來揭示和還原人類原生公社及其土地制度的本來面目和基本特征。
其次,馬克思在這一筆記中,還運用比較研究法,探索了原始公社在人類歷史上的演進軌跡、解體過程以及土地私有制的起源過程。在運用上述方法揭示原始公社的發(fā)展軌跡及土地私有制的起源過程上,馬克思和柯瓦列夫斯基具有一致性。在《公社土地占有制》一書中,柯瓦列夫斯基在對印度北部保存至今的各種類型的公社土地所有制進行了細致的比較研究后,以公有化、私有化程度各不相同、處于不同社會發(fā)展階段上的各種公社土地所有制類型為“范例”和“活化石”,按照進化論的思維方式,對原始公社在人類歷史上的演進序列、解體過程及土地私有制的起源過程作了具體的推斷。馬克思肯定了柯瓦列夫斯基通過各國公社土地所有制的不同類型、形式之間的比較研究,來復現(xiàn)和還原原始公社發(fā)展軌跡及土地私有制起源過程的做法,采納了他所描述的上述歷史過程,甚至更加鮮明地用序列符號標明公社及其土地所有制演變的各個階段,同時糾正了他所使用的一些不準確概念。
三
如果說50年代初-70年代末馬克思對原始社會、文明起源問題的探索,是以“公社及其土地所有制問題”的考察為軸心,主要通過間接意義上的“痕跡法”、“比較法”來揭示和還原人類原生公社、原始社會的本來面目和基本特征,并說明原生公社、原始社會的解體過程及土地私有制、文明時代的歷史起源的話,那么,從70年代末以后,由于世界范圍人類學研究的重大進展,特別是人類學家摩爾根的《古代社會》一書的發(fā)表,他對原始社會、文明起源問題的探索則進入了一個嶄新的、同時也是實質性的、決定性的階段。這一階段(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特點是,馬克思以人類學家摩爾根提供的原始社會史科學資料為主要科學基礎、科學依據,以其他人類學家(梅恩、拉伯克、柯瓦列夫斯基、菲爾等)提供的原始社會、文明起源問題的相關資料為重要輔助性材料,從唯物史觀、歷史哲學的高度,第一次全面、系統(tǒng)地探討了原始社會的具體狀況、發(fā)展歷程及文明時代的起源過程。與前一階段不同,在這一階段,由于70年代以來世界范圍人類學的重大進展,馬克思對原始社會、文明起源問題的探索,根本突破了“公社及其土地所有制問題”的狹窄視域,其理論空間、研究視野大大地拓展了,借助于人類學家的科學資料,他不僅更精確、更透徹地說明了原生公社的基本狀況和土地私有制的起源過程,還首次系統(tǒng)、全面地分析了原始社會的發(fā)展階段、社會組織原則、物質生產狀況、原始家族制度,詳細說明了作為文明時代基本特征的一夫一妻制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過程。對“公社及其土地所有制問題”的考察,已不再作為馬克思思考的中心環(huán)節(jié),而只是作為他的原始社會、文明起源研究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了。
在這一階段,馬克思對原始社會、文明起源問題的全面、系統(tǒng)探索,集中反映在他于晚年最后時期(1879-1882年)對摩爾根、柯瓦列夫斯基、梅恩、拉伯克、菲爾等人類學家主要著作所作的五個重要筆記(“摩爾根筆記”、“柯瓦列夫斯基筆記”、“梅恩筆記”、“拉伯克筆記”、“菲爾筆記”),以及這些筆記中內在蘊涵的“根據世界人類學最新成果,系統(tǒng)探索和制定唯物史觀的原始社會、文明起源理論”的研究計劃上。他在自己晚年的最后幾年,耗費大量時間和精力,對當時在世界人類學界有重要影響力的幾位人類學家及其追隨者的主要著作寫下篇幅巨大的筆記,決非一時的心血來潮之舉,而是深思熟慮之舉,這些筆記鮮明地反映了他晚年制定的一個宏偉的研究計劃:以摩爾根等人類學家關于原始社會史的最新科學成果為依據,從歷史哲學的高度,第一次系統(tǒng)、全面地探索和制定唯物史觀的原始社會、文明起源理論。
在這五個筆記中,系統(tǒng)吸收了《古代社會》一書的人類學科學成果的摩爾根筆記,是晚年馬克思全面探索原始社會、文明起源問題的主體部分,也是他對人類學家著作所作的這組筆記中的核心筆記、首要筆記。它系統(tǒng)而透徹地說明了原始社會的具體發(fā)展階段、物質資料生產方式、社會組織原則、血緣親屬制度,描述了作為文明時代基本特征的一夫一妻制家庭、私有制、國家從起源到形成的歷史過程,覆蓋了原始社會、文明起源研究所應涉及的絕大多數(shù)問題,堪稱為晚年馬克思敘述原始社會史、文明起源史的“百科全書”。晚年馬克思正是以摩爾根筆記為核心,以其他四個筆記為輔助,全面、系統(tǒng)地探索原始社會、文明起源問題的。
在上述各筆記中,柯瓦列夫斯基筆記與梅恩筆記、拉伯克筆記、菲爾筆記一樣,其實都是馬克思晚年最后時期為實現(xiàn)“根據世界人類學最新成果,系統(tǒng)探索和制定唯物史觀的原始社會、文明起源理論”的宏偉研究計劃而作的重要輔助性筆記。它們分別從不同側面、不同角度,提供了摩爾根筆記之外關于原始社會、文明起源問題的大量科學材料、科學事實,大大拓展了晚年馬克思的原始社會、文明起源研究的理論空間??峦吡蟹蛩够P記既是馬克思50年代初-70年代中后期對原生公社及其土地所有制、土地私有制的起源問題所作長期探索的合理延續(xù)和重大深化,又是為直接配合他晚年“全面探索和制定唯物史觀的原始社會、文明起源理論”的哲學創(chuàng)新計劃、研究構想而作的輔助性筆記。作為馬克思上述研究計劃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它主要是從探索原始公社在人類歷史上的演進軌跡、解體過程及土地私有制的起源過程的角度,服務于馬克思晚年對原始社會、文明起源問題的全面探索的。它與摩爾根筆記、梅恩筆記、拉伯克筆記等集中探索原始社會、文明起源問題的筆記之間,決不是相互割裂、互不相干的,而是相互關聯(lián)、有機統(tǒng)一的,存在著緊密的聯(lián)系。
第一,就筆記所摘錄的著作的作者而言,柯瓦列夫斯基與摩爾根、梅恩、拉伯克一樣,都是活躍于19世紀70年代、崇尚進化論思維方式、具有相似研究志趣的人類學家、民族學家。摩爾根、梅恩、拉伯克、柯瓦列夫斯基都是人類學、民族學古典進化論學派的重要代表人物,他們的共同特征是運用進化論的觀點來考察人類社會文化的起源和發(fā)展歷程。原始社會、文明起源問題,是他們在70年代普遍關注和研究的主要理論問題,也是當時世界人類學、民族學領域最重要的科學問題。此外,梅恩、摩爾根的人類學思想,還對柯瓦列夫斯基的公社土地所有制研究,產生了重大的學術影響??峦吡蟹蛩够敲范鞯膶W生,在英國倫敦學習期間曾得到梅恩的指導,專攻法的歷史、制度史和法律人類學領域,他在學成歸國后寫作的《公社土地占有制》一書的“前言”中,明確提到,“梅恩爵士與我既有私人交情,又有共同志趣,還有同一的研究方向,所有這一切早就把我們聯(lián)系在一起了”。在寫作《公社土地占有制》一書之前,他還受到摩爾根、巴霍芬等著名人類學家的原始社會理論的深刻影響,認真吸取了他們的主要著作(《古代社會》、《人類家庭的血親和姻親制度》、《母權論》等)的思想。
第二,就寫作時間而言,柯瓦列夫斯基筆記與這三個筆記是在馬克思晚年的大致同一時期寫作的??峦吡蟹蛩够P記寫于1879年10月-1880年lO月,摩爾根筆記寫于1880年12月-1881年3月,梅恩筆記寫于1881年4-6月,拉伯克筆記寫于1882年10-11月。其中值得重視的是,柯瓦列夫斯基筆記與系統(tǒng)、全面探討原始社會、文明起源問題的摩爾根筆記,在寫作時間上幾乎是前后緊密銜接的。馬克思看到摩爾根的《古代社會》與柯瓦列夫斯基的《公社土地占有制》并接受二者的學術影響的時間也相隔不遠。
第三,它所關注和探討的問題與摩爾根筆記、梅恩筆記、拉伯克筆記有重疊性或相似性。比如,它與摩爾根筆記、梅恩筆記都探討了原始公社在人類歷史上的發(fā)展軌跡與解體過程、原始公社的土地所有制、私有財產與土地私有制的起源;它與摩爾根筆記都探討了原始共產制生產、生活方式的基本特征、原始農業(yè)與畜牧業(yè)的起源;它與梅恩筆記都探討了父權制聯(lián)合家庭的基本狀況;它與拉伯克筆記都探討了原始社會后期的土地所有制問題,等等。
第四,它研究原始社會的方法與梅恩筆記、拉伯克筆記有很大程度上的一致性。具體地說,它們都試圖以歷史資料中記載的或保存至今的世界各國社會制度、生活方式中遺存的大量原始社會現(xiàn)象為線索和根據,來揭示和還原人類原始社會的基本特征。如前所述,以印度、阿爾及利亞、墨西哥等國的公社及其土地所有制形式中大量殘存的原生公社、原始土地公有制痕跡為線索和根據,來揭示和還原人類原生公社及其土地制度的基本特征,是柯瓦列夫斯基筆記的鮮明特征。與此相類似,梅恩筆記也試圖根據歷史資料提供的愛爾蘭、印度等國的部落土地制度、財產繼承制度中遺存的大量原始社會痕跡,來揭示和還原原始社會土地制度、財產繼承制度的基本特征;拉伯克筆記也試圖以世界各國中大量遺存的女系親屬制度、女系財產繼承制度的痕跡為線索和根據,來揭示和還原原始社會早期的親屬制度、財產繼承制度的基本特征。
總之,馬克思晚年寫作的柯瓦列夫斯基筆記,其主題并非探討什么“世界資本主義體系中東方落后國家的發(fā)展道路、未來前景問題”,而是探索“原始社會、文明起源問題”。澄清這一點,有助于正確認識晚年馬克思在這一筆記中所作的理論探索的實質及其貢獻,恢復馬克思思想史的本來面目。
責任編輯: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