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學文
新時期文學理論獲得的顯著進步,如果歸結為一點,那就是走上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學理論的發(fā)展之路。
這條道路,可以說是中國前期文學理論發(fā)展道路的合理的延伸。中國具有現代性質的文學理論從“五四”算起,大體經歷了三個“三十年”:第一個三十年是中國現代文學理論誕生的階段,它對應的是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第二個三十年是中國化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在全國范圍內的實踐階段,它對應的是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時期;第三個三十年則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學理論新形態(tài)的構建階段,它對應的是改革開放的新時期。這三個“三十年”,在理論的歷史邏輯和學理邏輯上,有著內在連續(xù)性。但由于不同時期的巨大差別,各個階段的文學理論又有著各自鮮明的特征和面貌。
那么,近三十年我國文學理論究竟形成了哪些特點,這一階段文學理論研究的基本經驗是什么,這是需要認真探討和總結的。在深入貫徹落實科學發(fā)展觀的今天,為了轉變“不適應、不符合”科學發(fā)展的文學觀念,解決影響和制約文學理論科學發(fā)展的突出問題,構建有利于文學理論健康發(fā)展的體制機制,推動文學理論研究進一步走向繁榮,就尤其有必要把總結經驗的工作提上日程。
總結三十年文學理論活動的經驗,并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偨Y經驗同樣需要解放思想,實事求是,改革創(chuàng)新。在總結經驗過程中,不同的出發(fā)點和立足點,得出的結論是不同的。觀念決定思路,思路決定出路,因之,總結經驗需要把住觀念這個總閥,這樣,才能科學地分析出哪些意見是正確的,哪些意見是不正確的,才能既看到成績又找出問題。
為了獲得科學回顧、梳理、總結、反思的能力,為了不被一堆論述細節(jié)和各種爭執(zhí)意見所迷惑,毫無疑問,在處理和考查問題和矛盾的時候,我們不能忘記理論與理論之間的基本的歷史聯(lián)系,不能忽視把問題提到一定的語境和范圍之內來加以討論。無視各種問題在我國語境中存在發(fā)展的特殊性質,就容易認識不到該語境對于文學理論的內在規(guī)約,就容易喪失理論前進的方向感。文學理論的歷史同其他精神生產的歷史一樣,只有放在整個社會經濟、政治、文化各個環(huán)節(jié)的深刻聯(lián)系中,才能找到其正確路徑與方位。
新時期我國文學理論,表面上看最大的特點莫過于追求一個“變”字,不停的變化,令人眼花繚亂。但是深入地看,又不難發(fā)現,在這個“變”的背后,在炫目的五光十色、紛紜雜亂之下,仍可以看到許多因襲的、凝固的、不變的東西。有些研究,追求的不是學理的進步,而是“轟動”的新聞效應;有些觀點,貌似新穎,實際離真正的文學理論相去甚遠。因此,對于“變”,要加以具體分析。如果站在時代的高度,平心靜氣、拉開距離地加以俯瞰和審視,那么就能看出新時期文學理論之“變”的真實意義。同時也會看到,有些變化,其軌跡往往還是在一種舊的理念上重復和輪回。
撥開現象看本質,從全局上講,近三十年我國文學理論的歷史,可以說是一部在唯物史觀指導下進行改革開放和現代化建設的歷史,是多方努力推動有中國特色文學理論與時俱進的歷史,是中國化文學理論自我更新、自我完善、不斷前行的歷史。由此推論,那種認為近三十年我國文學理論的歷史是一部在實踐基礎上推進學理創(chuàng)新、方法創(chuàng)新、觀念創(chuàng)新的歷史的意見,是完全能夠成立的。
這是我們進行回顧、反思和總結的認識基礎。如果我們脫離這個基礎,否認新時期文學理論的變遷史是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中國化的歷史,是以當代形態(tài)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為主導的文學理論整體結構形態(tài)生成和建構的歷史,那么,我們對新時期文學理論和文學活動矛盾性質的把握,以及對它所取得的進展和所經歷曲折的判斷,就會出現偏差。
新時期文學理論的進步是顯著的,這種進步至少可以歸納為以下幾點:一是文學觀念突破了舊有的束縛,在新的歷史時期,把堅持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推進文學理論中國化結合起來,張揚了適應中國歷史新階段的人文精神和審美理念;二是隨著吸收借鑒中外文論及其他學科方法和思想資源的不斷增強,新時期文學理論突破了單一、獨語的模式,尊重差異,包容多樣,呈現出多元發(fā)展、日臻成熟的態(tài)勢;三是文學理論研究的視野達到了相當寬闊的程度,外國文論的引入和譯介達到了十分豐富的程度,本國文學理論與外國文學理論的交流和對話達到了準同步的程度;四是三十年來我國文學理論研究的著述成果,在數量、質量和話語方式上,都超過了原先的水平,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那么,取得這些成績的基本經驗是什么呢?我認為,
其一,新時期文學理論的研究沒有割斷歷史,沒有割斷與先前文學理論的血脈聯(lián)系。在承前啟后上,它的建設同改革開放之前的歷史時段,同近百年我國文學理論的歷史進程,都是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的,這樣就清晰地把握住了新時期文學理論發(fā)展的來龍去脈。而“要了解一個限定的歷史時期,必須跳出它的局限,把它與其他歷史時期相比較”。(《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60 頁)只有經過比較,才會發(fā)現,新時期的主流文學理論同改革開放之前的文學理論,在其基本屬性上是一脈相承的,它的變化是豐富了方法,擴大了視野,革新了觀念。前后的兩個三十年,只是當代中國文學理論的兩個不同的發(fā)展階段,它們雖有很大差異,但二者之間既不是相互撕裂,也不是彼此對立的。正因如此,新時期文學理論的主航道才沒有發(fā)生大的偏斜。
其二,新時期文學理論在指導思想上,依然堅持馬克思主義文藝觀與我國文學實踐的結合。歷史證明,什么時候堅持了這一指導思想,什么時候文學理論研究就能得到創(chuàng)新和進步;什么時候輕視、疏忽或丟棄了馬克思主義文藝觀的指導,排斥它與我國具體文藝實踐的結合,什么時候文學理論研究就會出現扭曲、波折或失誤。要想發(fā)展,就必須堅持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最新成果的文藝學說,否則,就會遠離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學理論的大目標。那些貌似新銳的“藝術至上主義是一種藝術上的唯心論,這種主張是不對的”。(《毛澤東文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21頁)上述經驗,在新時期文學理論“人性論”、“主體論”、“向內轉”、“本體論”、“審美論”等問題的討論上,已經清楚地反映出來。
其三,在文學理論創(chuàng)新的路徑上,一定要把“問題意識”作為變革的條件,一定要樹立創(chuàng)新的主軸和支點。沒有“問題意識”,就容易固步自封,守舊因循;沒有創(chuàng)新的主軸和支點,就容易分散混亂,遮掩主線。這個創(chuàng)新的主軸和支點是什么,就是要實現文學理論“內部研究”和“外部研究”、“科學屬性”和“人文屬性”的互為表里的有機統(tǒng)一。這是文學理論走向未來的康莊之路。經驗表明,文學理論要創(chuàng)新,就要結束在“內”“外”兩極中像鐘擺一樣,左一下右一下、往返回蕩、不斷易位的搖擺狀態(tài),努力實現“從形而上學的思維到辯證思維的反轉”。(《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86頁)新時期有些文學理論之所以走過“由外而內”、“由內而外”的兩個階段,其研究重心不斷“位移”,研究方法不斷“轉向”,而且每次都以所謂“深刻的片面”告終,其根本原因就是離開了創(chuàng)新的科學性,自覺不自覺地步了某些西方文論的后塵。
其四,在文學理論布局上,進一步認識到重視和加強文學基礎理論研究的極端重要性。越來越多的事實表明,單憑觀察的經驗是不能充分證明事物的必然性的,必須進行理論概括和合理抽象,必須使文學理論從“搜集材料的科學”進入到“整理材料的科學”,進而進入到“創(chuàng)造觀念的科學”,這樣,才能發(fā)揮其文學理論的效能和威力?;A理論研究是理論進步的先導,自主創(chuàng)新的源泉,是學科的立命之本。只有以深入的基礎理論研究作后盾,才能不斷提高理論的原創(chuàng)力,增強理論發(fā)展后勁。胡錦濤指出:“第一要充分認識基礎研究的戰(zhàn)略意義和重大作用,第二要加大在這方面的投入力度,第三要重視培養(yǎng)從事基礎研究的人才特別是創(chuàng)新型人才,第四要營造寬松的學術環(huán)境,從而推動我國基礎研究取得更多優(yōu)秀成果?!保ā度嗣袢請蟆?008年1月20日,第1版) 這是總書記對自然科學家講的意見,但其精神對文學理論研究來說,同樣也很貼切。
其五,在文學理論中國化的進程中,進一步認識到,要堅持以實際問題的研究來帶動理論的研究,這是文學理論中國化的基本途徑;以現實問題為中心來帶動理論的更新,這是文學理論中國化的基本模式;與傳統(tǒng)文論的深層結合,這是文學理論中國化的重要條件;以唯物史觀為顯微鏡和望遠鏡,這是文學理論中國化的靈魂。文學理論只有成功地詮釋和說明了中國的文學問題,它才能擁有世界的意義,才能作為話語的主體為自己贏得更多的傾聽者和對話者。
無疑,經過三十年的變化,我國文學理論已經到了一個新的階段,一場新的思想解放和理論創(chuàng)新正在來臨。如何用科學發(fā)展觀指引文學理論繼續(xù)前進,這將是今后一段時期文學理論上的重要課題。
面對文學理論的巨大變化和轉型,我們要正視和承認其中已經產生和可能產生的負面作用。盡管沒有人預期過變革和轉型所帶來的僅僅是成績而沒有負面的效果,但如何應對這些負面效果,卻是必須回答的現實問題。
由于理論多元和急劇變遷帶來的負面影響,不少人對文學理論的現狀和未來充滿了焦慮和迷惑。面對這一局面,我們一方面要珍視三十年來文學理論變革的巨大成果,一方面也要繼續(xù)探索更加科學的發(fā)展途徑,繼續(xù)向前看。但這個“前”到底是什么,必須弄清楚。這個“前”就是“目標”,就是“方向”,而這個“目標”和“方向”,就是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學理論。如果這個“前”弄模糊了,那么曾經是文學理論變革的力量,也會逐漸演化成阻礙理論發(fā)展的力量。
譬如,倘若像有種意見那樣,主張我們當今的文學理論要接續(xù)到“20世紀頭20年”以王國維、梁啟超和早期魯迅學說那里去,才能接續(xù)文學理論的“現代化”,那么,這個所謂的“前”就成了向“后”看了。這樣的經驗總結,是容易成為文學理論發(fā)展觀上的“斷裂論”和“空白論”的,是容易抹殺我國文學理論自身特色的社會主義性質的。說“五四”以前的文學理論比“五四”以后的文學理論好,說30、40年代進步理論家對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的創(chuàng)造性貢獻沒有“現代性”,說50、60年代我國當代文學理論建設一無是處,說新時期文學理論的“轉型”就是要轉換到舊民主主義或現代西方文學理論范式那里去,顯然,這樣的判斷是不實事求是、難以成立的。
再如,目前的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研究,似乎出現一種“多元化”、“普泛化”與“普世化”的傾向。什么學說都不加分析地被說成是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只要同另外一種非馬克思主義學說“嫁接”,就成了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的“新發(fā)展”;明明是國外批判、攻擊、解構馬克思主義的文藝觀點,也說成是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的“新見解”。凡此種種,很可能從根本上消弭科學的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同諸種非馬克思主義或假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的分明界線。這種傾向,對構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學理論體系,堅持文學理論的正確方向和價值取向,也是十分不利的。
此外,文學理論上的“取消主義”、“告別主義”以及對文學理論本身存在合法性不斷質疑的聲音,則從一個側面反映了虛無主義和反本質主義思潮在反思歷史時的影響。這是一種文學理論上自我否定、自我打倒的所謂“內部暴動”。這種掏空文學內涵、以“大文化”現象替代文學理論的知識轉移,勢必使文學理論研究走向混沌,邁入死胡同。
應該說,新時期文學理論的歷史,是我們這個時代社會和思想意識歷史的一部分。它并不是孤立存在的東西,不是一種依靠自身就可以探究的對象,某種意義上,它可以看作是我們用來觀察時代、社會和歷史變遷的一種特殊的觀點。如果這個意見大體可以成立,那么,說新時期的文學理論建設從整體與實質上構成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的一個組成部分,也是能夠站得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