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力吉

雄鷹飛得再高也離不開藍天,游子走得再遠也走不出額吉的眼睛。

大哥打來電話說額吉病了,那時我才知道額吉永遠是我的長生天。我放下手中的一切,匆匆趕往回家的路,一路無語。

翻過那道梁子,我便望見家門前那飄動的蘇勒德了。屋里的燈光照著,影影綽綽,孤獨而無助。回家了,我松了一口氣,又走出幾米,雙眼驀地熱了。在門口,我的額吉還像送我走的時候那樣站著,伸長脖頸向這邊張望著。那時月亮剛爬上來,溫潤而迷困。消瘦的額吉紛亂的頭發(fā)在風里恣意的飄,這時他看見了我,眼睛瞪圓了,嘴撇了撇,喃喃地說:“我就說今兒個眼跳——”便顫巍巍地回轉(zhuǎn)過身去,雙手推開了那扇關著的門板。母親啊,每逢離別都看不到她流淚,每次相逢又看不到她的歡笑,為了遠行的兒子從心底上把她忘掉,她總是背轉(zhuǎn)身去——

也許是我三十多歲的心還太浮躁,什么事也不易留下很深的痕跡。我能講一些關于額吉的什么事呢?我至今還老忘記額吉的生日。我常見她閑時總從箱底里翻出那件褪色的蒙古袍,細細地揣摩、觀看。偶爾,我才從親戚的口中得知,那是父親大半生給她惟一的禮物。除此之外,我常見她在父親的權威中早早地起來,擠奶、喂羊、割草,默默地為我們備著一天的飯菜。額吉是不幸的,三歲喪父,五歲隨我的姥姥改嫁他鄉(xiāng),從此以后便學會了忍辱負重的生活。額吉十九歲時嫁給了父親,父親是一個心氣很高的人,讀過一點書,算是一個有文化的人,如果不是因為家貧,我想絕對不會找額吉這樣的女人。我不知道這是父親的悲哀還是額吉的不幸。額吉剛嫁過來的時候有兩條又黑又亮、長及臀部的辮子。這是額吉的驕傲,然而不幸的是額吉在一次熬茶的時候長及臀部的辮子突然蘸進了奶茶鍋里,這一切被父親的繼母(我的奶奶)看在了眼里,并毫不猶豫地操起把剪刀,當著父親的面拽住額吉的辮子就剪掉了。我不知道額吉那天哭了多久,從此以后她再沒有留過長發(fā)。但之后的日子額吉評價一個女孩是否漂亮,她總會說:“這女孩俊,瞧那辮子多好?！蔽揖椭肋@是額吉一生的痛。

額吉共生了6個孩子。他對每一個孩子都傾注了全部的愛。額吉對兒女的溺愛,是沒有一點兒原則的,無論我們做了多么嚴重的錯事,她都能找出一千個理由來開脫。這也常常成了父親和額吉沖突的根源。二哥到了成家的年齡,父母的沖突幾乎發(fā)展到了極致。不現(xiàn)實的二哥總要找一個自己喜歡又喜歡自己的女孩,一晃就快三十的人了,那時父母的心情和二哥的心情都壞到了極點。母親一方面無原則地向著二哥,另一方面又一次一次哀哀地祈求著二哥,二哥也總不給額吉好臉色。本已愁腸百結的額吉心力憔悴,有時突然在深夜里醒來怔怔地坐著什么話也不說。除此之外,她幾乎是神經(jīng)質(zhì)地到處求告,拜托親戚朋友能為她的二兒子說上一門親事。后來另一個草原的一個姑娘終于愿意來家看看,那時額吉正在放羊,她幾乎是丟下手中活兒奔跑著沖回了家。不久女孩卻傳出話來說,對二哥的感覺倒挺好,惟一不能容忍的是額吉灰頭土臉的“傻樣”。我在體校聽到這惡毒的傳言,幾乎是哭著奔回了家,我無法想象這樣沒有教養(yǎng)的傳言將給善良的額吉造成怎樣的打擊。然而,額吉除了不停地自責,就是變得更沉默了。我可憐而善良的額吉啊,她那顆博大的心把多少痛苦都深深地壓在了心底。那時年少的我發(fā)誓要給額吉創(chuàng)造幸福,但是,禍不單行的日子,這僅僅是個開始。二哥成家以后,二姐其其格的婚姻卻像一個破敗口袋,四處漏風。倔強的二姐為此抗爭了很久終得不到結果,索性在一個黃昏時從這片草原上消失了。額吉聽到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噴出一口鮮血便昏了過去。每一個孩子都是她的心啊!之后很長一段時光,精神幾近崩潰的額吉每天早早地起來,蓬頭垢面地沿著河槽一遍遍的呼喚著二姐的名字,那聲音凄涼而蒼老,像一只啼血的杜鵑。以至幾年后,當活著的二姐突然出現(xiàn)在額吉的面前時,額吉的眼里已經(jīng)沒有了一滴淚水,她只是緊緊地攥著二姐的手,不停地叫著二姐的名字。我不幸而寬厚的額吉。

我在城里有了家以后,第一個愿望就是接額吉和我一起生活。臨來的那天,額吉突然又不想走了,她說,走了以后沒人給父親做飯,再說他離不開草原,我們反復勸說她才得以動身。在城里的日子額吉是住不慣的。加之,我剛參加工作,做什么都想作出個樣來,這樣就難免要早出晚歸,和額吉說話的時間很少。有好幾次,我發(fā)現(xiàn)額吉怔怔地看著我欲言又止,終有一次,額吉用蒙古語問我是不是工作很苦,最后她安慰我說,別太難為自己了,大不了回咱們的草原,我啞然失笑。每天我們上班以后,孤獨的母親沒事的時候就站在街角望著一輛一輛的車從她面前呼嘯而過。有一天晚飯后,我?guī)е~吉去夜市上轉(zhuǎn)轉(zhuǎn),過馬路的時候,額吉居然像小時候我拽著她的衣襟一樣緊緊地拉著我的手,那一剎那,我突然感覺額吉老了,我的眼淚終于還是忍不住流了下來。第二天我專門請了一天的假陪額吉逛街,額吉似乎極其滿足,其實額吉也沒買什么,只給父親買了一對鞋墊、一塊磚茶。額吉無非是想讓他的兒子拉著她的手逛一逛街,那刻我突然明白,我那不善于表達的額吉,一個大半生都不曾離開過草原的樸素的蒙古婦女,她能把所有的苦難都埋在心底,她甚至從來不對她的兒女提出任何要求,她惟一的幸福就是讓她的兒女好好的活著,這就是我泥土一樣博大的額吉啊。

蒙古有句諺語:沒向別人牛奶里插過手指頭,沒向別人馬群里甩過套馬桿。這就是我草原一樣寬廣的額吉,我是聽著您的歌謠長大的小兒子。

額吉,我的長生天,我的草原。

朝魯

朝魯很少離開草原,他的漢語至今都不能達到我兒子漢語水平的三分之一。這也常常成了我兒子笑得原因。昨天晚上,我兒子臨睡覺前,突然莫名的“嗤嗤”地笑著。問他,才終于止住笑聲說想起朝魯大爺了。想起朝魯,我也是忍不住笑出聲來。

準確點說,我是朝魯?shù)姆繓|。我剛參加工作的時候,在一個小鎮(zhèn)上當教練,租了一處很大的院子。一家人承擔不起這么高的租房費用,所以又變通地陸陸續(xù)續(xù)轉(zhuǎn)租出去一些偏房,共住進來5戶人家,朝魯就是其中之一。都是從草原上出來陪孩子讀書或者是打工的人。一大群人住在一起,挺熱鬧的。當然我的同事不會這么看得,在他們想來,我這樣一個讀書的體面的有工作的人居然和一群牧區(qū)來的土包子打得火熱真是不可思議。用我當時的領導的話說,我是掏糞堆的雞子上不了麥堆。

不過我的兒子和我一樣,在這個大院里找到他無比的樂趣。比如聽朝魯說話,就是我兒子開發(fā)出來的一個歡樂的新天地。

第一次見朝魯,是我?guī)ьI隊員比賽回來,一進大院看見一個40歲左右的男人在井邊壓水,流著汗不時羞澀的偷看我一眼憨憨地笑著,這笑容給我透明的感覺。用現(xiàn)在最時髦的話說,就是最原生態(tài)的感覺。他的眼睛沒有一絲一毫的污染,從他的笑容直接能看清他的心底。也許在人煙稀少的草原深處,每天和不會說話的牲畜打交道,不善言辭是他們的特質(zhì)。

后來知道朝魯是我比賽出去這幾天,我老婆當家做主決定讓朝魯一家免費住進來的。原因朝魯?shù)男∨畠菏俏依掀诺膶W生,只幾天的時間,我兒子已經(jīng)和朝魯打成一片,關系很鐵的樣子,吃什么東西也忘不了要說,給朝魯大爺留一點。

慢慢熟悉后才知道,朝魯和他老婆是為了兩個女兒上學才迫不得已來到鎮(zhèn)上打工陪讀,之前朝魯從來沒有離開過草原,見到這么多的陌生的人。他的老婆是一個潑辣的女人,很胖,說話很快。

朝魯顯然是不能適應鎮(zhèn)上的生活,語言不通是一個原因,更主要的是怕吵,用他自己的話說,那個輪輪車能那么大的聲音,太怕人了。

夏日晚上,我們大院里的5戶人家都習慣坐在院子里,有一陣沒一陣的說話,朝魯永遠是最沉默的那一個。有時,我和朝魯說話,他談的最多的也是草原上的羊群和馬。

有天早上,他老婆很不好意思地求我能不能給不說話的丈夫找一個活干干,不然他會孤獨死的。我說有那么嚴重嗎?他老婆堅定地點點頭,我也相信這個問題的嚴重性。很費周折給他在我的學校找了一個打掃衛(wèi)生的工作,朝魯很感激。黃昏的時候他給我拿過一瓶酥油,像做了什么對不起我的事情一樣,又飛快地跑了。

之后,我和朝魯基本天天在一起,這個沉默的人顯然把我當成他的親人一樣,有點空余時間就來我訓練的地方看我,他也毫無保留地給我講他所有的事情,他還不知道什么叫做隱私。

有一段時間,他的情緒很不好,問他才告訴我,說他的老婆外面有男人了,他看見過。我聽了很是氣憤,就對他說,這樣的老婆你要他干什么?離了,我給介紹一個好的。后來這小子嘴笨,就把我教他的話原原本本對他的老婆說了,并很堅決地要和他的老婆離婚,他的老婆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一定沒有想到,一個沉默的男人爆發(fā)出來的能量有多大。老虎不發(fā)威,還以為是病貓呢。后來,他老婆終于收回了心,每天又開始給他熬濃濃的奶茶,不過這樣的后果是,他老婆對我充滿了憤怒。她親自對我老婆捎話說,你的男人是一個愛管閑事的人,不得好死。為了朝魯?shù)男腋?背點罪名我始終覺得沒有什么不妥。后來朝魯在我的建議下,在小鎮(zhèn)自己開了一個蒙餐館,生意很好,他的老婆也終于有了笑容。

我從小鎮(zhèn)離開的時候,朋友們每天請我吃飯,算是歡送。有一天下午,朝魯把我堵在單位的門口,表情像做錯事的孩子說想請我吃飯。滿眼是渴望和乞求,此時此刻誰也不忍心拒絕一個這么真誠的人。當?shù)玫轿业脑试S后,他像孩子一樣高興地走了。

那天我們喝了很多的酒,大院里的所有人都去了。除了朝魯所有的人都在唱,歌聲仿佛從心底里出來的,蘊藏著滿腔的愛。我想即使是牛羊聽到這樣的歌聲都會流淚的。朝魯坐在桌子的那頭,默默地注視著我,目不轉(zhuǎn)睛眼里始終蒙著一層淚光,我不知道是因為高興還是憂傷。深夜離開的時候,我們依依惜別,告別足足有半個多小時,不停地擁抱、握手,一遍又一遍。

突然朝魯?shù)睦掀疟е业睦掀趴蘖似饋?哽咽著說感謝我給朝魯?shù)膸椭?我知道他那些話是說給我聽的。朝魯始終遠遠的站著,不停地擦眼淚。那天我也在這種別離的情景里,流下了眼淚。之后,每年我們都能見到朝魯,他的餐廳開得很火,不過每次離開的時候他都是遠遠的站著不停地擦眼淚。我想,他從心底里把我當成他的親人了。

我就是他的親人,至今他都不惜從老家打電話過來,講他的生活中的謎團和隱私。讓我?guī)退鲋饕狻Ｓ腥讼窨諝?其實他就在你的身邊,朝魯就是這樣的人。

〔責任編輯劉廣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