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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草地

      2009-01-13 11:18
      草原 2009年12期
      關鍵詞:香香嫂子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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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覺醒來,好像聽到一個聲音,我“哐當”一聲就變成一個乞丐了。有詩為證,說:“一日落魄十日急,無奈長街當破衣,鮮花美女國昌盛,丐幫冷落又多余?!边@首詩構思的時間只有一分鐘,而寫成的時間也只有一分鐘,連我自己都不信??上攵?也就是這樣一個才華橫溢的人,“哐當”一聲就變成了乞丐了。你信不!事實就是這樣。就在我變成乞丐的頭天晚上,中央電視臺播發(fā)了一則新聞說:“……中國人民已經基本實現(xiàn)小康了?!边@則新聞讓我瞠目結舌了半天。比我寫成那首詩的時間長多了。

      我猛然想起了大哥——呂改良。我怎么想起他來了!不對,應該說怎么沒想起他來呢。也不對,應該說不應該想起他來才對。自從聽說大哥把別人家的一個老婆像承包責任田一樣承包了過來。我再也沒上他家去過。多長時間了?好像記不清了。今天腦子里突然冒出他來了,怎么回事?就在想起大哥的極短時間里我又想起一首詩來:山窮水盡……柳暗花明。這不扯嗎?一時間我感到自己像古代刑場上的犯人,就在聽到劊子手的屠刀帶著“嗖嗖”的涼風在脖子后舉起來的同時又聽到一聲大喊說“刀下留人” 。就在這時我看到兩個十幾歲的小男孩向我跑來,其中一個是鄰居家的兒子,兩個孩子用手捂著耳朵跑到我的面前說:“老叔,你們家的豬崽子丟了,我老嬸叫你趕緊回去找呢?”我馬上意識到這兩個孩子是妻派來找我的,她肯定是怕我趁她睡覺的時候拎根繩子跑出把脖子掛在樹上。東邊的山凹閃出了一條明亮的白光——想起年前我拿一把飛快的刀子對著妻子的胸口就要捅進去的時候。我樂了,樂完肚子里才像喝了一口辣椒水。女人呀,哎!那天我抱著腦袋倒在炕上耍賴。妻說吃飯吧,你是爹行吧!我說吃你媽個大腦袋。妻說看你那個`相,好像你爹死得早你媽又給你找了個后爹。我說你昨天跟我說啥來著?妻說說啥來?夫妻好比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這話不是你教我說的嗎?我說放屁,你跟我說離婚都說了九十七次了,再說三次就夠一百次,說夠一百次我就殺了你。妻子說離婚,離婚,離婚這回夠了不?我說好,真較勁,算你有種,看我的。我從墻上掛著的一件衣服里掏出一把飛快的剔羊刀——那把刀是我販羊賠了錢的頭一趟從一個屠夫手里花三十元錢買的。妻子剛要反抗,一見刀子和我兇相畢露的眼神嚇得一溜煙兒跑回了娘家。等她提個豬尕子回來的時候學校都放學了。我說我得去接兒子,車費還沒有呢,你得給我弄點。妻子說,我也不欠你的,我欠你的呀!我說對對說對了,你前生欠我錢八百,陽世三間還債地,生兒育女還我本兒,鋪床疊被還利息,到頭來一個南來一個北往,誰是夫來誰是妻。妻說行,你說得還挺連套兒,欠你這么多還不起,怎么辦?我說拿上你的賣身契,到鄉(xiāng)民政所換一張贖身契。那時候你就自由了。妻說,操你媽!但到后來我發(fā)現(xiàn)她流淚了。那一刻我想到了廟——幽深的寺院,參天的古柏,諱莫如深的僧侶,癡子般的小沙彌,我若有幸攬住佛珠袈裟,微閉雙眼在那里參禪悟道豈不悠哉??墒且幌氲狡恋钠拮右阉龐尚哙聊伒娜崆楹拓S碩美肥的胴體不加掩飾毫無顧忌地送給別的男人,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拿刀子。我差點殺了她,可她為什么還要派兩個孩子出來找我呢?我站起來,捻滅晚上在小賣部賒的煙,跟著兩個孩子往回走。妻子正在院子里喂她的豬尕子。她見我進院斜了我一眼,那目光和眼神讓我覺得像喝了一口酸粥。進屋在鍋里抓了一個饅頭,連衣服也沒換。騎上車子狼攆鬼催一樣向大哥家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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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家住的村子叫老營子。離我現(xiàn)在住的村子不遠。其實老營子真正是我兒時的故鄉(xiāng)。那時候我家和大哥家是房挨房的鄰居。兒時的記憶最清晰的時候大約只有五六歲,大哥大我不足兩歲,小時候他就是個傻乎乎的憨大個兒,整天的玉米面和小米粥,都把他吃得黑不溜秋的胖??傆幸恍┍翘楸凰谝滦涞男淇谏?還得給嘴唇上留一半兒。他是我小孩時最要好的也是惟一的玩伴。因為近鄰的其他幾個孩子都是女孩。我父親是個窯匠,整日走村串鄉(xiāng)給人家燒磚燒瓦的看火候,而大哥的父親則是個牛倌。在我很清楚的記憶里他出來進去總扛著根長長的木桿,上面系一根麻繩,他顛顛地緊跑幾步,把鞭子朝牛群使勁一掄,大喊一聲“呔,回來!雜種操的” 。我有一個精明利落而小巧秀氣的母親,卻好像整日為難過的日子而發(fā)愁。而大哥的母親正好和我母親相反。她又高又胖又邋遢,即使吃了上頓沒下頓她也總是樂呵呵的,滿腦袋頭發(fā)像老鴰在樹上搭的窩。遇事無論自己吃多大虧只要別人高興她總是沒一點怨言。那時候因為父親是“手藝人”,偶爾在外面能弄回點白面來。于是家里便偶爾地弄頓餃子吃。餃子端上桌,嘴唇流著一節(jié)鼻涕的大哥便“噔噔”地跑進屋來,趴在炕沿上,兩只腳“噔噔”地踹著地,兩只大眼睛死死盯著盛餃子的飯盆,像小貓盯著案子上的一條魚,母親就拉著他,找塊廢紙給他擦了鼻涕,又給他洗洗手,然后盛一碗餃子放在大哥的面前,大哥抓起筷子把整個兒的餃子往嘴里扒,那樣子像失去母狼的狼崽子搶到一塊肉。母親說慢點吃,看我那兒子,唉,怎么個好法!父親心疼地看著母親說你也吃吧,母親盛一碗小米飯坐到炕沿上說吃你的吧。后來大哥的母親就拉著母親的手說:大妹子你可好心眼兒,我家良子說整天在你們家吃餃子。母親說:唉!我家哪來那么多餃子,沒有的……這孩子。大哥的母親說:你是好人,我得跟你拜干姐妹。母親說:咱倆老早不就是老姐妹嗎?大姨說:那不行,咱倆得磕頭,磕了頭咱倆才是干姐妹。童年的日子很短暫,后來我就被父親送去上學了。大哥卻扛了根鞭子跟大姨夫上山去放牛??蓱z的是沒幾年大哥的父母都相繼去世了,那時候大哥好像還不到十歲。我不知道大哥是很機靈還是別人告訴過他,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大哥管母親不叫老姨了,而干脆叫起了干娘。后來我都要上初中了,大哥還是一個小牛倌。好像就是那一年大哥走了,大概是農村開始包產到戶的那幾年,大哥去了內蒙古的北草地給人家放羊去了,這一去就是十年。這十年我是在學校、家里度過的,也從未想過大哥一個人無親無故在那荒涼如始、風沙彌漫的北草地是怎樣度過了他的十年。后來大哥回來了,就在我高考落榜又補習的那年開學以后。也許是蒙古高原那肆虐如嘯的勁風,也許是沙丘草地遼遠曠達的襟懷,或許還是蒙古族的老阿媽那甘甜如醇的牛奶和肥美的羊肉,大哥由一個非常淘氣的黑孩子變成了一個虎墩墩的棒小子,像蒙古草地喂肥的種牛,好像一用力就能把我家的房子扛塌。那天母親熱了酒,大哥喝得本來微黑的臉變得紫乎乎的。一雙小公牛似的大眼睛親熱地看著母親。他對我說:兄弟,咱倆就是一個娘,我娘死得早,我早就把干娘當親娘了。母親邊炒雞蛋邊對大哥說:你該上學還上學,上完了學就去干工作,娘就不用你操心了,我一個兒就能養(yǎng)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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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明是扛著生活的落魄,像古代配軍戴著的木枷。我來到老營子的時候好像有一種闊別故鄉(xiāng)的感慨。

      兒時的記憶像失戀的情人帶著令人眷戀的傷感向天邊走去。

      兒時的故鄉(xiāng)彌漫著柴草的炊煙和牛糞的氣味。

      大哥家的一所新房子是他當了暴發(fā)戶之前還是當了承包戶之后蓋起來的我無法考證了,那時候我肯定還在外面做“春秋大夢”呢。他家的房子是在自家老屋的基礎上重修的。大門鎖著,從門縫看不見正房的屋門,卻能看到院內園子的矮墻。我正在門口似乎有點不安地徘徊時,卻聽到一陣像是驢走道的挺沉的腳步聲,我一聽就猜出肯定是呂改良回來了。等看到他時,我發(fā)現(xiàn)大哥比以前瘦了許多,他見我站在門口好像剛想樂不知為什么微顯發(fā)厚的嘴唇又閉上了,大哥走到我跟前說:這是哪兒來的客,走錯門了吧?他把客說成“且”,而把那個吧音拉長了一塊。我說你沒見過討吃鬼串百家門兒,到哪家算哪家,哪有走錯門兒那一說。大哥掏出鑰匙低下頭去開他那個破鐵門。他說:尋思你這幾年老也不上這兒來,橫豎早把你這個窮大哥忘個雞巴地啦!我說那是唄,把你忘了是肯定地。不過這會兒還能想起來呢!要等到你混得住上樓房買上車,在雞巴車上拉個小婊子兒,那會兒咱哥倆把鼻子碰流血了也認不清誰是誰了。我也學著大哥的口氣最后把尾音拖長了一節(jié)。大哥說要那樣感情好了,都省心了,是不?他回過頭瞅了我一眼,又莫名其妙地笑了一聲——從草地回來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感到大哥大大的眼睛有一種瑟縮的意味,像撞敗的公牛,分明帶著一絲恐懼,而此刻我卻發(fā)現(xiàn)他樂著送過來的目光多了許多生氣,也就是那一刻我感到自己差不多三十年的書算是白讀了。因為一時間想像不出小時候看著傻乎乎卻又蔫壞蔫壞的大哥是怎樣被自己連同命運跌坷出了今天的許多篤誠和自信。而我讀了三十年的書卻讀成了秋后的黃瓜架。大哥推門進了院子,屋門也鎖著,大哥說我沒裝鑰匙,然后一屁股坐在窗根的月臺上,我也坐下了。月臺高矮像個小凳子,大哥從懷里掏出一盒煙自己叼了一支,然后“叭嘰”一下把煙扔到我身邊自己點煙去了。大哥用嘴吹著煙灰說:怎么著,聽說賠了點兒錢就卷轅子了?我說什么卷轅子,我還卷稍子呢?大哥說不卷轅子干嘛磨磨嘰嘰當“干手”怎么著?你去當一個“干手”我看看。還沒見過你這么大的文化人當“干手”是啥樣的呢。我說你沒見過的事多著呢?文化人怎么就不能當“干手”,文化人當“干手”還最難打發(fā)。你沒見過輸打贏要的耍錢鬼,滿街竄的“落套幫子”。文化人當“干手”臉厚脖子粗外帶脊梁硬,打發(fā)那樣的“干手”你得客氣點!大哥說照你那樣說誰給“干手”飯吃誰就得管“干手”叫爹呢!這樣說著他嘿嘿樂了。大門的破鐵門響了。我側頭看是嫂子回來了。嫂子是矮個子還有點胖,看見她讓我想起了大姨。嫂子剛看見我的時候沒跟我說話卻叫起了大哥:改毛驢!咋樣?今兒個早上起炕的時候我跟你說我今兒個黑夜做個夢,夢見咱家門口拴了個大紅馬,肯定來客,咋樣?你不整天磨嘰你這個破兄弟嗎?她走到我眼前彎了腰,伸過脖子,鼻子快碰到我耳朵上了低著聲說:你跟小華打架來著?還動了刀子,是不?你大哥要找你算賬,你小心點!我沒言語。大哥說,寡什么你,開門呀!嫂子說我去找個“大師傅”回來做飯。大哥看了她一眼說:我看他媽的你又輸錢了。嫂子說我贏了。進到屋時我才發(fā)現(xiàn)大哥家居然眨眼之間也基本實現(xiàn)小康了。很顯眼的幾樣電器都是最新購置的,只是亂七八糟的沒人收拾。大哥照著當?shù)匾慌枧葜呐K衣服盆踢了一腳說:看看你嫂子就這么懶。嫂子有點尷尬地沖我笑一聲。大哥說,不是贏錢了嗎?他直溜眼睛看嫂子,贏了多少?借給我兩個,咱也看看贏來的錢好花不?嫂子一只手晃蕩個空暖瓶,一只手掏了一把錢。大哥說,把冰箱的羊肉多切點。嫂子說,什么事兒還得你教給呢!大哥抓著一把錢出去了,嫂子又晃蕩一把掃帚劃拉屋地。她還是接著門外的話茬問我說,都說你跟小華打架來,還動了刀子是不?我說誰說的?嫂子說,還誰說得呢,說你拿著刀子一氣把你媳婦追到娘家去了,都不敢回家了。我說聽風就是雨,這山溝里的老百姓就是能瞎掰。嫂子說這幾年你不上這來了,你大哥整天念叨你,尋思你發(fā)多大財了呢!去年你扣了羊你大哥都不知道,都臘月底了才聽人說,快過年了也沒顧上過去,尋思你得來呢,那會兒就聽說你跟小華打架了,說那些日子正鬧離婚呢,這不你大哥昨天跑到鄉(xiāng)政府問人家,說是不有一個叫馬向華的來鄉(xiāng)里打離婚,人說沒有。我就說,大正月的你真是吃撐著了。這不又念叨著一半天上你們家找你去呢!……我不成想這個人還挺能磨嘰。嫂子從冰柜里拿出一塊凍羊肉還有一只盤子。她用胳臂肘支開了門簾子還回頭沖我說:頭些日子真是沒顧上,你大哥,忙著給香香家搭個牛棚。我說:大嫂,你說的香香就是那個何淑香是不?她公公是我大姨夫的遠房表弟,她丈夫叫楊易?我知道的,他們家原來挺有錢的,后來出車禍了,楊易給砸癱了,有幾年啦?嫂子你認識香香嗎?

      正說著大哥回來了,他拿兩個胳肢窩各夾了一瓶白酒,手里攥著個食品袋子。我索性脫了外衣使勁朝嘴里塞了一把花生米。大哥攥著酒瓶子給我倒了一杯酒。我沒注意的時候他卻把半茶杯酒喝光了,我抬頭看他不知什么工夫把一塊肥羊肉弄到嘴里去了。嚼得嘴角直流油,他用手背在嘴角揩了一下子。然后放下筷子瞪著眼睛問我:說了半天到底扣了多少錢?我說兩萬!大哥說:哼!不知道,你沒來,也沒人告訴我,后來在當街聽旁人說的!咱也沒打聽清楚。我也使勁喝了口酒。我說我的羊是被人查出疫病扣了。大哥說我早知道,那你還能要回來,你趕上了,再說賠那幾個錢也不至于蔫了吧!啥也不干啦。這時,嫂子生氣地走過來說:吃米飯不?我給你盛,喝兩口貓尿又來勁了。我見大哥脖子有些犯粗,瞪著眼一本正經的樣子,他又說賠幾個錢就打老婆罵孩子,還拿刀子要宰人家,你是能耐。我說,胡扯!大哥說:你甭逞強。他把筷子摸起來又往嘴里夾了一口菜。他說:你大哥是兩旁外人?你媳婦賴呀,跟你過了十來年了,過成仇人了?我說,哥、嫂子你知道不?咱這地方以前凈來外地人,除了“干手”再就是打把式賣藝的,還有馴猴的,馴狗熊的,你見過訓活人的沒有?嫂子說,你大哥嘛,訓你幾句你聽著唄,你們哥倆狗咬狗一嘴毛,趕明兒個你訓他。大哥說,我咋了。嫂子說,你好吹,天下第一呢,包人家老婆天下第一呢?大哥說,放屁。我見他把腦袋往回縮了縮,好像瞪了嫂子一眼,那目光像是一把青綠的草讓人狠狠割了一鐮刀??伤€是磨磨嘰嘰地說你真他媽木魚兒改幫子,天生就是挨敲的木頭。大哥隨手抓起酒瓶子朝我眼前的酒杯倒了一股子。溢出的酒灑了一桌子。他說,我去草地的時候,頭兩年一分錢都沒掙著,第三年也沒掙多點錢,操他媽!三年掙了不到十只羊,哼!快拉倒吧。我也過來了,我趴倒酒杯上喝了一口聽著大哥還在磨嘰。他說,人這一輩子跟趕“老羊”一樣,撒手一個臭的時候多著呢,不就賠了兩萬塊錢嗎?算個毬。嫂子說,你行了啊,整天個毬,拿你那個毬找香香去,你還吃了不?大哥說,明天跟我去信用社,給你借一萬塊錢貸款,我再給你弄點,等暖和暖和你跟我去草地買牛去,羊不叫養(yǎng)了咱就養(yǎng)牛。我突然意識到我終于也要當牛倌了,一種真正跑坡的感覺像小時候做得一個噩夢。大哥說,跟我干就是捅牲口屁股,你要有高招我還是不攔你,甭聽他們說,我這人跟你們這文化人不一樣,也沒別的高招。我也不知道我說了一句什么話。大哥說那你干不?我說干,只要能掙錢給窯姐擦屁股都行。嫂子樂了,她說這幾年你沒少擦了。她拿走了我吃飯的碗,大哥又抓起酒瓶子,我用手捂住了酒杯。大哥抽了一下鼻子,不知為什么我見他的樣子好像有一種分外興奮的神情。我猜肯定是我終于答應和他一起弄牛了他才會這樣。大哥端起飯碗朝嘴里狠狠地扒了一口,估計他扒到嘴里的一大口米飯能撐死十來個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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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我也知道我這樣眼高手低的人世界上多了。可近乎多情的感知仍在增加著無聊的敏銳,就連穿高跟鞋和穿平底鞋的女人走路的聲音都能在我的意識里產生靈感和震動。那天從大哥家的屋里出來就聽到了門房開鐵門的聲音。破舊鐵門開啟的聲音很猶豫。緊接著就是穿平底鞋走路女人的聲音。再接著就是一個女人很輕地走進院子里來了。有可能是她先看了我一眼,要么我怎么感到她的目光像做錯事的小學生看見一個嚴厲的老師那樣。我看了她一眼,一瞬間我好像被嚇著了,半天沒反應過來 ,直到她輕笑著快要走到我面前的時候我才猛然想到她就是何淑香。很長時間都沒有認真承認過像大哥這個大字不識半個的羊倌會真的混出個“外落兒”來,雖然在偏僻的農村 這種事情多如牛毛,可我根本絲毫沒有想像過大哥混到的一個“外落兒”會是什么樣子?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所以那一刻我像吃錯藥過敏一樣,頭皮發(fā)麻,脖子發(fā)熱,嗓子發(fā)干。連吸進的一口氣好像都凝固在腸子里了,小時候這里經常來的外地人除了“干手”和賣藝人之外,還有一種討生活的人那就是說書的。說書的人許多都是盲人,盲人拿兩個月牙形的鋼板兒,木架上支一個小鼓,唱得挺好聽。其中有唱美人的段子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在說書藝人的行話里叫“夸獎篇兒”。都說江南出美女,都說江北出美容。江南江北走一趟,沒見過這樣的美芙蓉。杏核大眼如墨染,柳葉濃眉畫丹青……說書的先說美人的眼睛,寫書的寫美人好像也先寫眼睛。但無論你是眉毛還是眼睛我對美人的鑒賞和描述早就江郎才盡了,試想連最基本的生活保障都快要丟失的人像得了性病一樣,那種對生活曾有的如火激情早已被沮喪和晦澀的情緒踐踏殆盡了。盡管如此,當我看到香香微笑著向我走過來,她低頭看了一眼腳尖,然后抬起頭睜開了大大的眼睛。我的心突然抽搐了一下。因為那目光里尋不到一絲本該擁有的放蕩和挑釁,一種羞赧得讓人心疼的背后流露出掩飾不住的恐慌。也就是那種在淺笑中的莫名的羞恐在我近乎萎縮的意識里呈現(xiàn)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潤。如果不是看到眼前的人,縱使你再有才華,或許你一輩子都不可能將女人和一塊溫潤的玉聯(lián)系在一起。我想到了美玉!嫂子在背后推了我一下說,青你認識她不?女人說,是秀青吧?你啥時候來的?我突然結巴起來了,說那什么……我早來了,我知道你……是淑香。淑香說,大哥前天還跟我說你來呢,剛說完她的臉像被一個紅燈晃了一下,她似乎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什么話,一步跨上矮凳子般的月臺,抬起手背使勁捂在嘴上,笑得厲害了。我回頭看大哥,大哥站在門口斜睨著眼睛看香香。他的目光讓我有一種來不及琢磨的意味。我聽到他低聲說,不是說讓你把“棒茬子”堆到一塊兒我找車去拉嗎?你怎么又去背了呢?香香說,背兩背先燒著吧,凍著呢。大哥說,不行找個四輪兒車去鎮(zhèn)上拉點兒煤。香香說,算了吧,都打春了還拉啥煤呢。大哥說不拉煤就得背點柴去。香香說甭介。大哥見我回頭瞅他,他說,青你想著點,這回要去草地買牛咱弄個三歲的好“尖子”回來調著用。我說快拉倒吧,都什么時候了你還要弄牛拉車,你真有邪的。大哥說,你可不知道,我就待見牛拉車。說著他嘻嘻笑了兩聲。我懷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心情和香香打了招手,然后走出院子。嫂子在后面跟了出來,她把一疊錢塞在我懷里說這是一千塊錢,你給小華捎回去。我說我不是來要錢的。嫂子說誰說你來要錢呢。我說小華有零花錢呢,再說我不會讓她光腚的。這樣說著心里卻突然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感概。操他媽的,我沒頭沒腦地罵了一句。嫂子說:看你這個二桿子人,你給誰治氣,看你大哥弄了個好看的小娘們兒你急了。說著她樂了。香香樂的時候左邊的嘴角有一個不太明顯的酒窩。嫂子一樂也有一個酒窩,但她的酒窩位置卻在臉的上部。我一只手扶著破車一只手攥著一疊錢仰頭看天,太陽偏西了,它給早春帶來的溫度是假惺惺的,可我的感覺的確是在體味一種久違的溫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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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當牛倌和當乞丐的區(qū)別有多大,反正大哥說要領我去草地買牛去,還給我去信用社借貸,我得逼著他快點,我一會兒都待不住了。

      這天那扇被我踹過一腳的舊鐵門沒有上鎖,而是在里面被一根細鐵絲別住了。我靠墻放了破車子,就勢隔著很寬的門縫向院里看了一眼,然后不假思索地伸進手去拗門,沒幾下就把門拗開了。院子里沒人也沒狗,我想沿著矮墻轉到后園子里,然后再順角門進牛圈,我想大哥肯定是在牛圈里辛勤地勞作呢。路過院子靠里一間的屋檐下,隔著臟兮兮的玻璃我不經意地伸著脖子朝屋里望了一眼,這一眼嚇了我一跳。香香的身后好像靠了一把木椅子,她手里攥了一團指頭粗細的麻繩,正使勁朝地下抽打,而她的腳邊卻是一件舊的棉大衣蒙住的一個腦袋,那腦袋頂在香香的肚子上,因為那腦袋在動,看上去分明是一個人而不是一條狗。因為大哥家那條很油光肥胖的牧羊犬早在大哥買羊以前就讓人偷走了。所以當時我推斷趴在地上用舊大衣蒙住腦袋的肯定是大哥。我的腦袋像挨了一棍子一樣,縮了一下又懵懂了一會,緊接著就順著房檐貓著腰屏住氣賊一樣向外溜去。那一刻我仍想照著鐵門狠狠踹幾腳,大哥家的門外是偏街。真正的農閑節(jié)令。無聊的村民們正在麻城之內大戰(zhàn)猶酣。沒人顧及這塊地方是不是演繹一個美麗的亞當、夏娃的故事……

      那年頭借錢不是容易事,好在大哥認識那個信用社的李主任,好像是大哥的一個親戚。當我們倆把錢拿到手時,我懸了幾天的心才掉到了肚里?;氐酱蟾缂业臅r候天都不早了,大哥把借來的錢像上回扔煙盒子一樣仍到我跟前說,這回你也別上吊了,也別要飯去了,暖和暖和你就跟我去草地買牛,這回你要是再混成“干手”,這錢也甭還我,我也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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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大哥一同坐上去北草地班車的時候,天氣并不是很好,早晨的陽光很是清冷,車窗外早春的風景依然蕭瑟??纱蟾鐓s顯得很興奮,我感到他好像從來都沒有過的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真像個叫驢被青草芽子拱得發(fā)情了。出家門的時候大哥就說,看看你還穿西服呢?我說我?guī)Я艘粋€大褂子呢!大哥說那管個屁。我說甭給我操心,你只管多拿幾個錢吧!

      其實我從大哥家揣了一萬塊錢回去的時候,那種頹然的情緒就已經消失了許多,那天我絕對是想把一個久違的驚喜還給妻子,也許那種負債般的驚喜中還附加著一個寡廉鮮恥的欺瞞,因為至今我也沒有把大哥幫我買牛的事告訴她。到家時天都很晚了,妻子一個人正在燈下鋪床,我說我還沒吃飯呢,妻子說我還沒喂豬呢。我說真他媽是女人。她說你媽怎么也不能一下變成你爹??雌饋磉€是唯女子及小人而難養(yǎng)也……乎哉。養(yǎng)不起說清楚,沒人硬賴你這兒。我著急又生氣地站起來說,不就是個錢嗎?我立馬就發(fā)財,知道不?妻子也大聲說不知道!并說估計活著是看不見了。我說等我發(fā)財了我養(yǎng)十個小秘,妻子說養(yǎng)十個母狗誰管得了你。我氣急敗壞道:你還真他媽來勁。我脫掉外衣,上去一下把她按在床上,幾下就把褲子給她扒下來了,哪知道她一“咕?!迸榔饋碛昧顺阅痰膭耪瘴夷樕锨宕嗟亟o了一記耳光,我被打得就地轉了三個圈,轉圈的時候才知道了什么叫惱羞成怒,也就是從那一刻起我把硬硬的脊背給了妻子開始了無限期地驗證自己的忍性。

      直到大哥捎信來讓我趕緊收拾東西去北草地的那天晚上我正在迷迷糊糊地懷疑我那些很前衛(wèi)的理論與現(xiàn)實之間是否還存在著一種難以融合的游離關系的時候,卻聽到身后傳來抽泣的聲音。原來是妻子捂著被子在哭泣,聲音分明就在身邊被窩里,我這才意識到殘忍的背后就是仇恨。天沒亮我就開始收拾東西,我拿了一件已經穿過的舊風衣,換了雙皮鞋。等我提著包向門外走去時,堵在門口的妻子一把拽住了我。說,你干啥去?我說,干啥去!討吃去。妻說,說清楚,想把老婆孩子扔家你自己出去躲心凈,沒門兒。我在她盯著我流出的眼淚中清楚地看到了一種悲憤!可我還是說:沒聽說嗎?青山處處埋窮骨,何必馬革裹尸還。你松手,我出去半個月,半個月不回來,我就死到外面了。到時候你該找誰找誰,但你要記住半個月之內不許你招人。

      說是荒涼的北草地,其實我還沒機會光顧過。它位于內蒙古中東部,是渾善達克沙漠的南緣。這片土地歷史上曾經是元初的一代霸主秣馬厲兵的營壘。如今除了偶爾出現(xiàn)的幾排人工栽植的幼樹展示著現(xiàn)代的氣息和與想像中那營帳如冢,旌纛如帆的喧囂毫不相干了。汽車顛簸了五六個小時,終于在一個頗有些蒙古風味的小鎮(zhèn)停住了。吃完飯我們又換成一輛短途的小公共客車走了十幾公里的沙土路。我才感到真的是鉆進沙窩子里來了。大哥在前面“呼哧”“呼哧”走得很快,我不得不加快腳步,爬上一道沙梁,眼前是一望無際的沙荒。它和家鄉(xiāng)登高遠望的重疊山巒無可比擬,遠遠近近的沙丘被風吹蝕的參差錯落,深溝淺壑中的荊棘與沙柳灰黑的顏色像被火燒過的殘燼,令人驚異的是遠處竟有幾個沙丘被淫虐的勁風撫弄得超乎想像的渾圓。上面沒有一點兒植被,那形狀和顏色分明是女人的屁股。整個沙原的沉寂似乎在向誰控訴著自己被蹂躪的哀傷。大哥見我氣喘咻咻的樣子說,歇會兒吧。于是倆人在路邊的沙梁上坐下來各自點了一支煙。我問大哥你放羊那家離這兒還有多遠。大哥說過去那個沙豁子,那面有一道平川,他用手指了一下。我說這地方你有十來年沒來了吧。大哥說都快十三年了。我說你在這兒放了多少年羊?大哥說前后整七年呀!他好像嘆了口氣,他說開始來的時候沒在這兒,他說了一個蒙古地名我聽不懂,我又問了半天,大哥沒再言語,他把煙頭兒扔在地上用力去踩,接著站起來往遠處看,我發(fā)現(xiàn)他的目光有些黯然,隨后大哥又罵了一句說:操他媽,這是個孫子待的地方。我說你不是在這兒放羊掙了一群羊趕回去發(fā)的財嗎?大哥說,嘿,甭提了,剛來那年,我才十四歲,那年差點死到這兒。我說為啥?半天了他見我還張著嘴瞅他。他才慢慢地給我講起了他來北草地那年那段流浪的遭遇。認真回憶起來,從大哥的父母去世后他幾乎就一直在我家待了三年。白天去山上放羊,晚上再來我家吃半頓飯睡一夜覺。那時候姐姐就罵他說,死孩子,回你們家去。母親瞪姐姐一眼說看你這孩子,真不懂事。我把母親盛給大哥的一碗面條端到他手里說你吃吧,那一刻分明覺得大哥原本調皮的大眼睛流露出了驚恐和感謝。好像是父親把我轉寄到親屬家上學的那年春天就再也沒見到大哥,而母親說是村里商量著讓他吃百家飯的那年夏天,大哥被他一個姨父領走了,姨父本意也是想讓他給放幾個牲口,后來聽說那個姨娘嫌他吃得多,就讓一個人把他領到了北草地。開始的時候是給一個蒙族的人家放羊,領他的那個人給羊主家打羊草。有一天,那個人卻在夜里把大哥放的那六十多只綿羊偷走了一半兒,天亮后發(fā)現(xiàn)了,主家騎馬就追,等追上了,把那個偷羊賊打了個半死。蒙古的牧人最恨偷牲畜的賊。打昏了后主家怕出人命,就用馬給馱回來了。大哥說我看見時他正在炕上哼哼,兩個人正給他脫衣服,一件白襯衣全被血染紅了,臉是青的,嘴上也是血,大哥嚇壞了,哆嗦了半宿沒睡覺,天還不亮他就偷著逃跑了。一口氣跑了幾十里路,跑著跑著就迷在沙窩子里了,哪兒也找不著了。大哥接著又說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水坑都凍冰碴子了,那時候還小,又害怕他們把我當賊騎馬追我,就尋思著往家這邊跑,誰成想越跑越糊涂,找不著方向了。他見我張嘴瞪眼瞅他,他說其實頭天白天路過了一戶人家我沒敢進去,老覺得后面有人追。天黑了就在野外一個羊草垛里鉆了一夜,頭一天鉆草窩子里沒覺出多害怕。天亮的時候還睡了一覺。第二天想去找冬營盤那戶人家就找不著了。在沙窩子里整整轉了一天。我感到胸口一陣的憋悶,下意識地蹲起來把手用膝蓋壓在胸口上,沒想到大哥說著說著撲哧樂了,差點樂出了鼻涕泡兒。我急忙問道,那后來呢?大哥笑著說后來怎么著,反正沒死!這不還活著嗎?那天不知怎么就鉆到一個沙窟窿里了,估計那是個狐貍洞,就他媽在那里鉆了一黑夜。他又“嘿嘿”樂了一聲。我見他樂得聲音和樣子有點不正常,我還以為他是見我蹲在地上張著嘴向前虛著身子的樣子很可笑呢,他說這是小孩害怕你知道不?我說一口飯沒吃你就不餓?大哥說上哪兒吃飯去,你說。他回頭盯了我一眼接著又說冷、餓都好說。就是害怕。那時候小哇,沒有辦法。過了一會兒,他才壓制地脹了口氣,他說就那樣也沒覺出怎么餓來,就是早上看太陽是綠的。我說那會兒你就找到人家啦。大哥說找到個屁,上哪找人家去?那天早晨我跑到一大片芨芨草墩子外的水坑里灌了一肚子涼水,就看見西邊沙豁子那兒下來兩個騎馬的人,那兩個騎馬的見了我就往這邊跑。兩匹馬跑得真快。大哥好像激動了,我分明看見他比畫的手有些顫動。他說馬到我跟前就聽一個騎馬的說快快快,快抓住他,別讓他再跑了。另一個沖到我跟前從馬上蹦下來說,孩子,沒你的事,你跑啥?你往哪兒跑?再跑就讓狼把你叼了。有一個人還說,這個孩子,找了你兩天,你還他媽真有種!

      我想像不出一個十幾歲無家可歸的孩子,舉目無親孤零零迷失在這樣一個荒寂的令人驚怵的沙漠里,在生命的存活都受到威脅的時候是怎樣一種驚悸;想像不出他在荒無人煙的曠野,在陰冷漆黑的夜晚蜷縮在草堆里那種凄零的模樣;想像不出他分明雛稚的身影踉蹌在荒漠中被饑餓、寒冷和對家的渴望而折磨得驚懼的眼神。可大哥對自己遭遇的回憶似乎不是這些,他好像沒有那種不堪回首的感嘆和哀傷,他的語氣和神態(tài)分明流露著一種不屑于苦難和挑釁命運的豪壯,而我卻一直捂著胸口。

      那天晚上,大哥在他老哥家喝多了酒。大哥的老哥是個很憨厚的蒙古漢子。頭發(fā)和胡子有些灰白的“雜毛”顏色。他們家就住在這沙窩深處一塊較平坦的草地上,草地的盡頭是一片水洼。蒙古人叫淖兒?!半s毛”老哥的漢話說得很生硬,他見到大哥時很激動,他說我當是昨天那兩個買牛的是誰呢?怎么是你?說著扔掉手里的鐵鉗子趕緊抓住了大哥的手?!半s毛”老哥說,你們要是去年秋上來,百十頭牛隨便挑,今年不行了,賣完了。生硬的口氣里好像還有些嘆息,他說要再等秋上來那兩匹騎馬也賣了!

      從相書來講大哥應該屬于福大命大造化大的人,可是到現(xiàn)在我仍沒發(fā)現(xiàn)他的哪塊骨頭最能和相書的描述相吻合。那天從草地趕了十五頭大乳牛連同一頭肥胖的種公牛,蹚著沙路離開“雜毛”老哥家以后,我問大哥那次住沙窟窿里真就沒讓狼把你叼去,還是你厲害!大哥真是不離本行,不知他從哪兒找來一根兒長長的柳條,上面系了一根繩子,照著牛群使勁抽,看來他這輩子跟牲口“倌”是較上勁了。他說你怕狼呀!看你那把骨頭架子,狼見了你都犯愁,你是個狼見愁。說著他咧著嘴嘿嘿樂。我說你肉多,狼見你就高興。大哥又開玩笑地說你可完了,那么好喝的奶茶你喝不了,人家那牛骨頭是秋天宰得牛,晾干的,看那家伙!多肥。我說,是,牛骨頭是挺香的,大哥你這個“雜毛”老哥真是個好人,真是實在。大哥說他們秋后把牲口處理凈了,也搬家,不在這兒住了。說著話他回頭看了看后面,那目光好像有一點留戀的意味。早晨走得時候“雜毛”老哥一再挽留,他說不能走,今天說不準還要起風呢。大哥把征求的目光遞給我,我說走吧,花錢買一幫活牲口,這一道兒說不清怎么著呢。

      走著走著大哥說可雞巴操蛋了,把我嚇一跳。猛然抬頭順著他的目光向遠外望去,才突然看到正西偏南的方向一道灰黑的“長城”蠕動著向我們推移過來。我一時沒反應過來,禁不住驚慌地朝大哥看了一眼,卻沒在他的目光里找到那種鎮(zhèn)定。好半天才意識到我和大哥還有這幫牛是遇到沙塵暴了。大哥說快走!他前躥后跳地掄鞭子,我趕緊裹緊了舊風衣,大哥說讓你拿衣服你不拿,弄那件破風衣跟紙糊得似的。我從他的語氣里感到了問題的嚴重,側頭死死盯住那道滾動的灰黑的“長城”。轉眼間天色就黯了許多,開始是一股清風在腳下打了個踅,像一只受驚的蒼鷹在地下?lián)淅銕紫卵杆亠w走了,隨后是幾聲尖厲的呼嘯,像幾匹疾馳的快馬從身邊掠過,緊跟著就是數(shù)不清的黃沙像藏匿著成群的野狼驟然沖出來在荒漠的沙原上撕咬奔騰,蹚起的沙塵很快彌漫了視野。我實在沒有親身體驗過沙塵暴這種西伯利亞罪惡的特產。沙漠荒原奸佞的幫兇,像繼父的耳光,后娘的呵斥劈頭蓋臉襲來的時候,我感到的不是怒吼,而是低吟;不是飛沙走石的襲擊,而是在身旁徘徊、攪蕩、摔打,分明千萬個氣極敗壞的瘋子掀翻腳下的沙丘,毫無目的地向半空揚去,發(fā)出一種奇怪的令人焦躁的喘息聲。我儼然是接二連三地挨了幾記重重的耳光,被抽得就地打了幾個轉兒,跟著就是刺骨的冷風裹著成團兒的沙子像冰凌一樣垂直從頭上刺下來,氣溫驟然下降。等我把舊風衣的領口抽起來裹住半個腦袋,再看那一群牛和那個搖著鞭子呼哧帶喘的大牛倌,蹤影兒皆無!

      腳下沒路了,不知是牛倌趕著牛,還是牛群裹著牛倌早已順了風。驚慌四顧,瞬間的惶恐讓我產生了一個可怕的念頭,離家時與妻子的一句笑話,難道真的要在這荒漠中變成讖語。我感到人類生存的艱辛與險惡不完全是要面對貧窮,而且還有來自大自然惡作劇般的捉弄。

      肯定過于緊張和驚恐,比一下子變成乞丐還覺得心慌,兩條腿開始打絆子,整個身體已經進入了篩糠狀態(tài)。好在腦袋還清醒,我意識到這樣跑下去肯定要迷在這個沙窩子里,這種瞬間生死的白色恐怖,分明是大自然特意給我一個人制造的。過了一會兒,我索性轉過身又往回路返了幾百米,在一個相對避風的沙梁子下躲了起來。值得慶幸的是不多一會兒大哥就扛著鞭子,縮著腦袋跑到我跟前來了。他說我以為“白搭”了,沒想到你還挺機迷(敏)。他蹲在我跟前被風戧得直低頭,一道清鼻涕掛在胡子茬兒上,還齜牙樂呢。他說,“白搭”了,咱返回去吧。我說牛呢?我覺得兩腮發(fā)木。大哥說甭管了,趕緊往回返。我又問一句牛呢?大哥說牛個屁,看你那個色(shai)兒,凍死你我沒處交賬,我說你把牛都丟凈了我還往哪兒返呢?大哥說還強,你咋這么渾呢?跟你說了多少遍了,這地方根本丟不了牲口,大不過天晴了多找一天。說著話他像拖死狗一樣把我拖起來背到背上,背著我往回走。背著一個人他也沒忘了扔掉趕牛的鞭子,我說把我放下來,我不知道這句話說清楚沒有,卻很清楚地聽大哥說,沒見過這么一個谷秕子,你還能干點啥?

      我應該明白一個道理,人與命運的關系是人類自身承載能力的高度體現(xiàn)。大哥把我連拖帶扛地弄回了“雜毛”老哥家,老哥給我煮了半鍋奶茶還加了一碗黃奶油,我卻在炕上篩了半宿的糠,而大哥和“雜毛”老哥卻嗞啦啦喝了半宿的酒。第二天太陽離東沙崗子兩桿子高了兩個人才騎著馬去找牛。等到太陽落下來的時候他們卻每人騎一匹馬回來了。倆人灰頭土臉的,大哥說,這回省心了,省得你趕牛了。原來牛群被大風一口氣裹出了四十里地,被離鎮(zhèn)子不遠的一個牧點給圈起來了,牧點的主人家在鎮(zhèn)子里開了一家不小的旅店,他們家剛好有一輛運牲口的大架子車?!半s毛”老哥用毛巾擦著臉樂呵呵地告訴我說開架子車的那個小子跟他兒子是干哥們兒。我以前就想跟大哥商量著雇車拉牛,他卻沒提這個茬呢?今兒個無緣無故的大風把一群牛稀里糊涂地刮到了那個牧點實在屬于偶然遇巧了。但是大哥跟著老“雜毛”各騎一匹馬找了一天牛,混了一頓酒,還雇了車,連雇車的價錢都談好了。這一切讓我感到這次的草地之行其實自始至終我都充當了一個傀儡。

      7

      我認為時間對于個人的感知狀態(tài)是不確定的,它拖著人的所有故事在永遠的延續(xù),像一條在濃云中游弋的龍,凸顯的鮮亮和隱蔽的朦朧總會讓人感到驚慌失措!香香和她的丈夫在縣城開了四年的小門市就買了一輛小型運貨車。這無疑證明他們的勤苦和生意的興旺??墒蔷驮谀且淮螚钜兹ミh處進貨時在返回的途中出了車禍了。因為道路改道,有一段公路是新修的,山體一側塌方堆在路面上,車走的是夜路,也可能快了一點,當發(fā)現(xiàn)路面上的障礙物剎車已經來不及了,貨車被土方別到了路基下。司機也就是香香的丈夫撞斷了腰椎。不知是交通部門還是修路單位象征性地支付了部分賠款,香香把家中所有積蓄送到醫(yī)院里住了一年多,楊易卻始終沒能站起來。剩下的日子除了無奈再沒有其它內容,一家人只好又搬回了村里原來居住過的老房子。那時候香香的孩子還沒入小學,承包的責任田要種,癱在炕上的丈夫要照顧,不難想像香香的生活本來像一條穿流于夏日山野間的小溪卻突然折入谷底,成了一潭流不動的死水。愜意的時光一下子離她遠去了,沉重的生活無疑像小山一樣壓在了一個原本應該很幸福的女人身上。很早以前我就體會到一個問題:那就是女人對命運的適應能力似乎比男人要強得多。好在香香原本就是農村出來的,無論你恐慌還是哀憐,由一個鮮亮或是說體面的老板娘回歸于一個能干的村婦這也許是命運在跟她開玩笑??墒沁@樣平靜的日子沒過多久,香香的院子里就來了一個人。大哥說起的時候我也記起來了,和楊易一樣,小時候都在一個村子住過,不過他們都比我和大哥小五六歲。那個人叫楊百軍,和楊易還是輩分不同的遠房親戚。我記事的時候他老子是鄉(xiāng)干部,那會兒好像還叫公社,改制后回村當了村長。楊百軍從小嬌慣已久,成家后因為喝酒、賭錢已經變成一個很地道的無賴了。他把老婆賭跑了,孩子也喝沒了,赤條條光棍沒了約束,成了村里一條十足的流浪狗,當他看到香香家的那種情況后,就真像一條狗聞到了肉味,顛兒顛兒地就跑來了,開始做的是不要報酬的幫工,大哥當時也不知道香香在那樣的家庭境遇里生活,在將近一年的時間里躲避一個無賴男人覬覦的目光又經歷了那樣漫長的尷尬和無奈,當然就更不能想像那人纏著香香像一條饑餓的蛇纏一只落群的弱雞一樣,雖然付出了不屈不撓的勇力最終還是一無所獲。但有一天他還是下手了,如果說在罪惡的競技中也有屈勇于沖刺的男人,那么我的判斷是香香那種厭惡恐懼以及逃避的目光和表情也是增加他沖刺力度的最直接原因。那天大哥說他丟羊了,晚上他拿著手電筒去山上找羊,羊很快就找到了,可是天太黑,那羊怎么也趕不下山了,倔強的大哥一賭氣把羊圈到一個石砬子下面,他自己空著手跑了回來。大哥從后山進村的小路正好路過香香家的大門口,還沒有轉過石墻的墻角他就聽到香香的屋里傳來一聲聲女人短促而尖厲的呼叫,大哥心驚肉跳地在墻角聽了半天卻沒動靜了。當他走到大門口還在懷疑自己耳朵的時候,分明又清晰地聽到了一聲焦躁而凄厲的呼救聲,大哥也不知怎么弄的推開院門就進去了,還在墻根兒摸到了一把打“棒”茬子用的二齒子,大哥一手攥著手電筒一手抓著二齒子撞進屋里時,那個家伙正在炕上往下爬。香香的褲子連同內衣整個都被拽了下來,在手電光的照射下,香香正全裸著下身驚恐萬狀地爬到炕角,她死死抓住自己的衣服掩蓋著,像脫凈毛兒的雛雞蜷縮在那里,而那只被驚跑的黃鼠狼分明還流著涎水舔著自己的嘴巴,同這種情景大哥掄起二齒子差點給他干進去!大哥說雜種操的,把他揍得差點沒了氣。我問大哥她家里沒人?大哥說沒人!我又問報案了嗎?大哥說報啥案?我說告官!大哥說“羊蛋”他爹就是村長!我說入室強奸,罪加一等!農村人真雞巴沒文化,不管那些事!

      按理說過去的事就過去了。大哥的日子每天還是那樣重復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扛著羊鏟趕著羊群在唱“呀兒呦”那是一首沒詞兒也沒內容的歌,在北草地就唱了差不多十年。每天都是他趕著羊,狗趕著他,大哥攥緊羊鏟撮起一塊石塊兒,照著羊群使勁射去,然后吼一聲“呔!……回來!雜種操的。”走散的羊群像接到了緊急指令“刷啦”一聲聚攏了,這或許就是大哥生活的全部內容??墒亲詮乃枚X子把一個混蛋從香香家趕出來后,大哥腦海里老是有一個揮之不去的情景,那就是香香裸露出的白皙的胴體,雖然那個一度讓他激動的情節(jié)也在漸漸地模糊。

      大哥的羊又丟了!這次丟的不是一群而是一只,一只剛剛下的羊羔子。那天晚上大哥從山上抱了一只羊羔回來,剛進圈里要關門,那只下羔子的大綿羊突然跑出來,差點把他撞倒,母羊只在大哥放下的羊羔旁聞了一下,然后掉頭出了村子向山上跑去。它下了兩只羊羔被羊倌丟了一只,母羊領著羊倌咩咩叫著徑直走到白天放羊的地方,很順利地找到了那只小羊羔。雖然走了挺遠一段路,回來時小半夜了,大哥小心翼翼抱著羊羔像抱著一個孩子走著,快到村子里時,突然他聽到一聲驚心動魄的呼叫又從香香的屋里傳出來了,這一次他連猶豫一下都沒來得及,愣頭愣腦地罵了一聲,扔掉懷里的羊羔子就沖進了院子。外屋的電燈明晃晃地亮著,當他又要在墻角子尋家伙的時候屋門“砰”的一聲開了,香香從屋里披散著頭發(fā)跑出來,幾乎又是光著身子,這一次可把這個愣頭青的羊倌弄懵了。當他朝屋里看的時候,香香丈夫正赤條條地爬在地上,一只手攥著一條繩子,繩子的另一頭系在里屋的門檻上,而另一只手卻攥著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大哥知道楊易由于家庭日子過的艱難和自己身體的殘廢他精神失常了。這個原本幸福的家庭遭遇如此災難,大哥知道突然給這個家庭的安全和今后的生存帶來什么樣的感覺。香香的日子怎么過?應該只有她自己知道!沒有大哥幫我弄一群“倒不爛”的牛我的日子怎么過?我自己都說不清,好在我又聽說從那以后大哥每天晚上去香香家的大門外去下夜,一直到香香把丈夫送到醫(yī)院一口氣兒住了三個月。我沒有辦法想像那是真的,就如同后來我看到大哥像鬼魂一樣每天夜間在地里干活,拿黑夜當白天過,也讓別人有理由把他的故事當成一個“溜門子狗”的笑話來說笑。

      8

      ……那天晚上我鼓足了勇氣厚著臉跑到妻子的被窩里。妻說你還知道我是你老婆?我說我早把你當成別人的老婆了。妻子說你滾出去。我想伸手去摟她卻看到兩只眼睛噙滿了淚水。

      我告訴她:我差點給凍死在沙窩子里,你沒見著大哥幫咱買得這群牛多肥,全國人民基本都實現(xiàn)小康了,就剩咱一家了。

      我的內心升起了一種沖動,在沖動的唆使下索性穿了衣服走出院子。我找了一把鐵鍬在院外一塊較平坦的空地上開始了全力的挖掘,平生第一次體會到了披星戴月干活的豪壯。

      天還沒亮大哥就跑來了,他扛了一把鐵鍬,一根鍬把足有兩米長,一件舊棉大衣裹在身上,他還顯得冷颼颼的,看上去像個越獄的逃犯。他見我半黑夜把一個青貯窖的窖口都挖好了,他樂了,他說行啊!這不長點進了嗎?說著話他脫掉大衣跳下來,往手上吐了一口唾沫,說我弄一會兒。 他把弄說成“能”的末音。我說你“能”一會兒吧?我跳上去點了一根煙。大哥撅著屁股像狗熊一樣在挖土,我卻吐著煙圈抬頭看天。

      早春的夜空迷亂而又朦朧。

      大哥兩只大手把一根長長的鍬柄攥得緊緊的,嘴里發(fā)出“操操”的聲音,他在從坑里往上扔土,一鍬頂著一鍬,每一鍬土都足有二三十斤。而那硬硬的黃土在他腳下好像一堆灰,土屑在飛濺,窖口上的土堆像早春野地里的“瞎龍”(鼴鼠)倒土,呼呼往起漲。不知為什么我突然被一種無緣無故的激動攫住了,心里像有一種東西攪蕩著,血液像潮水一樣在體內涌動……

      9

      大哥幫我買的那群牛有的開始下犢子了。兩天下了三個,而且聽說牛的市場價格又漲了許多,看來做丐幫幫主的愿望要落空了。情緒的復活和大地的躁動是同步進行的,榆樹枝打苞的時候春天的氣息劈頭蓋臉就襲來了,可是就在這樣的日子里又下了一場大雪。三十多年這個季節(jié)下這么大的雪我還是第一次遇見,頭天早上我把一群牛連同三個犢子一同趕到村外一條很深的溝里去。那天的后半夜雪就開始飄上了,早飯后我去找牛,路旁的報春花都開了,花朵被漫天飛舞的雪花壓倒了。殷藍的花瓣在潔白的雪地里顯出一種倔強的凄然,我突然鬼使神差地感到那好像是香香看我的眼神,可努力地回憶她的模樣卻又有些令人不解的模糊?;蛟S因為我和她接觸的時間只能用鐘頭計算,或許她的相貌是一種難以挑剔的端正。而那種端正和賢惠給人的印象分明是讓人記憶猶新的。我頂著鋪天蓋地的飄雪,整整一天連個牛毛沒找到。整個世界被一張白色大網織在了一起,當我抱著腦袋跑回家的時候,雪已經快要沒膝了。

      坐在溫暖的炕上,望著窗外銀白的世界,想著一群放在山上的牛。一種難以形容的心情表達,我坐在炕上發(fā)呆,妻子端了一盆熱水進屋來了,我說這雪下得真邪乎。妻子埋怨地說一大群牛扔山上了你還坐到炕上挺尸,把牛犢子凍死大哥來了扒你活皮。我說我沒找著,咋也不能蹲到山上等著凍死吧?妻說凍死你比凍死牛強。我剛要反駁,卻聽到窗外有聲音在喊,我趕緊爬起來往外跑,拉開門一看,皚皚的白雪地上大哥像一截木樁子,直立立地站在那里。見我伸出腦袋,劈頭就問,牛呢?我趕忙說我找了溜溜一天,沒找到。大哥說放哪兒啦。我說后溝!大哥說找去,趕緊走!我二話沒敢說返回屋摸了雙過冬穿的棉皮鞋又拽了件衣服趕著往外跑,妻子在后面還冷嘲熱諷地說牽著不走打著倒退。大哥穿一雙夏天穿的大水靴子,可能套了氈襪,還是那件舊大衣,他頭也不回朝村外走,我只能小跑。腳下見尺深的積雪被他蹚得嗞嗞響,大山和樹的影子被大雪壓得徹底改變了形狀,村外墳地旁那一片小榆樹被牲畜啃食得只剩了樹冠,渾然而無邊的雪野用一種瘆人的陰冷渲染著恐怖。我攆上大哥搭訕著說這幫挨宰的活牲口,找了一天,牛毛沒見。大哥生氣地說今兒晚上找不回來,明兒你就往回扛牛轱轆子。我說有那么嚴重嗎?大哥站住了,他猛地回過頭沖我瞪著眼睛,這天凍不死牛,什么天凍死牛。大哥把手伸過來,我以為他要給我一個“耳勒子”,他幾乎是咬牙切齒用手指著我說,不看你是我弟弟我一腳踢過你梁那邊去。我心說老婆要把我踹到當院去,你再把我踢梁那邊去,我算沒了親娘了,我活該!我也冒火,卻沒敢吱聲。大哥說我看你就是個要賬鬼。我說那是唄,你該我的唄。大哥說還犟呢,你找不著牛往回跑,家里炕頭有牛?我讓你今兒個哭也得把這群牛給我哭回來。天生一個要飯吃的腦袋!我不敢言語了,心里在埋怨老天爺。大哥見我狼見愁的樣子語氣也暖和了點,又說早知道你,東梁上去西梁下來,找牛還是逛山景呢。下這大雪你以為那牛傻呀,它會在山梁待著?再說這牛要下犢子怎么辦?

      我真懷疑大哥的兩只眼睛是否早看到了牛群,走到深溝盡頭的時候他連彎兒都沒拐,線兒牽一樣徑直就朝溝底那處山崖下奔去。數(shù)十丈高的石崖?lián)踝×寺湎碌姆e雪,在底部自然形成一處月牙兒形的“圐圙”。一群牛就擠在下面,就著雪的光亮老遠就看見一個剛出生不久的牛犢子在牛群旁的雪窩里掙扎。大哥早跑到跟前去了,當我跟頭馬爬地追過去時他已經脫下那件破大衣把牛犢裹住了。大哥沒理我,只是背對著我把牛犢子扶起來,然后狗鉆窩一樣把腦袋鉆到牛犢的肚子底下,抱住前后腿就把??钙饋砹?那個架式跟去草地刮大風那天他往回扛我時一樣。大哥扛著牛犢子順著原路往回折,頭都沒回一下。說來也怪,我扯了一根樹枝使勁抽打牛群,這群牛像見到了它們的“領導”,在大哥的身后順從地走成了一條線兒,像得勝的隊伍邁著整齊的步伐尋著舊路凱旋,給身后的雪地留下一條更深而筆直的雪印?;氐郊叶夹“胍沽?大哥叫我在院子里掃凈一片雪地攏一堆火,他抱著牛犢子蹲在火堆旁摩挲牛毛兒,火光下他的腦袋和臉都濕乎乎的,不知是汗還是化了的雪水,牛犢子也渾身濕漉漉的直哆嗦,大乳牛繞著火堆“哞哞”叫,還低著頭,伸過脖子就照大哥頂去,大哥抬手照牛臉上給了一個耳刮子說,滾一邊去,少來煩我,這會兒看見你孩子了,早干啥來,在山上都快凍死了你咋不管!不是人揍的玩藝兒。

      我把另外幾頭牛圈起來回到屋里,妻已經炒了一桌子菜,還把酒熱好了。我說看來你還通點人氣兒。妻說你找一天牛,牛毛沒見,大哥一去就找回來了,你還有臉活著,叫我就尿點尿沁死。我說你趕緊尿點我沁一下。我出去跟大哥說這會兒咋也沒事兒了吧,酒都熱好了,還有一盤豬頭肉,你進屋洗把臉,咱哥倆咋也得弄兩盅吧,大哥在雪堆上抓了一大把雪就著火堆搓手,然后把化在手心里的雪水往臉上洗,洗完了又拿破大衣的袖子去擦臉。他看看破大衣的里面全濕透了就干脆連袖子一起翻了過來,然后外面朝里,里面朝外往身上穿,穿完了才抬頭朝我說這黑更半夜也沒人看,我說當緊半道別碰見人,否則會把人嚇死,肯定以為你是從墳地鉆出來的。我知道他不會進屋了,趕緊從屋里把酒瓶子和妻子買的一個大火腿連同凳子一起搬到火堆邊,然后把那把飛快的宰羊刀子拿出來把火腿切成片兒,又倒了兩杯酒。大哥喝了一口酒,摸起我放在凳子上的那把宰羊刀翻來覆去地看。我說你看什么看,知道我這把刀多少錢嗎?大哥說多少錢?我說我這把刀子一萬多塊錢呢信不?大哥翻了我一眼。我說我的羊賠了一萬多塊錢,就落了這么一把刀子你說是不是一萬多塊?說別的那叫瞎扯,這刀子買新的就一百多塊。我說咱這地方你要能買到這種刀我再送你兩把。大哥說我要那么多刀子干嗎,有一把就且使呢。說著話他用裝火腿的塑料袋把刀子包起來往懷一揣,正好裝到破大衣面兒那邊的下兜里。我說咋?給你顯擺一下你還沒收了,我說要給你嗎?大哥說你留它干啥?還惦記著跟老婆打架在家里動刀子嗎?說完他把剩下的半杯酒倒到嘴里,站起來裹了一下翻穿的舊大衣,頭也沒回就朝漆黑的雪夜里走去。

      10

      打死我也不信改良大哥會拿我送給他的那把錳鋼合金的宰羊刀去殺人。

      那天晚上我喝醉了酒,早晨被尿憋醒的時候衣服還沒穿利索,隔著窗子就看見大哥家鄰居的一個半大小子推了一個舊摩托車進了院子。這個孩子我在大哥家見過,他爺爺正是買我們家原來在老營子的老屋的買主。父親說那個買主非常精明,可不知為啥他的這個孫子卻木訥的像個傻子,隨他進來的還有我們家鄰居那半大小子。

      看見兩個半大孩子前后進了院子,我突然警覺起來,就好像犯人見了提銬子的警察害怕地哆嗦了起來。

      雖近暮春,因為雪下得大。路面的積雪一天時間沒有全化開,即便化開一大部分也全是泥濘。這種情形如果不是有非常重要的事兒,大哥絕不可能讓一個接近于傻子的孩子一大早就風風火火地跑到我這里來,我當時就預感到一種不祥。果不其然,讓我猜中了。那孩子磕磕巴巴地告訴我說大良子是他老舅,我說我知道,他老舅被公安局來人抓走了。我說為什么抓他?孩子說老舅媽讓我來告訴你,老舅殺人啦,讓你去一趟。我覺得自己頭上像挨了一棒子,懵懂了半天,才問殺誰了?那孩子讓我追問的說了兩個不知道又搖了兩下腦袋就再一句囫圇話也說不清了,我見他眼睛有點發(fā)直才意識到這孩子確實是病人,于是趕緊拍拍孩子的后背說別急別急,等一下我和你一塊兒去一趟。

      傻孩子騎個破摩托像騎個尥蹶子瘦驢一樣累得呼哧帶喘。泥濘的土路也把我摔成了泥猴兒。當我推開大哥家那扇破鐵門時,嫂子正圍了個臟乎乎的圍裙給豬添食,她頭沒梳臉沒洗。一看就知道昨晚上哭過了。見我走進院子,她把手里提著的泔水桶“當”的一聲扔在了墻角,把蹲在那里的一只黑貓嚇得“噌”的一下躥上了墻頭,嫂子連著急帶生氣地說看看你大哥,這個挨千刀的老毛驢,我說這幾天老是不做好夢。買牛就買牛吧,我也知道,你說挺好一家人日子過不成個兒。幫她買幾頭牛養(yǎng)著,咱也沒說什么,誰知道他什么工夫買了把刀子揣在懷里,還有那個挨千刀的“扒蛋羊”自己的老婆混丟了,跑到別人家的屋里頭找窟窿鉆。我忙問怎么樣了,人死了嗎?嫂子說死什么死,死了倒好了,就那德行倒不如死了,死了他媽陽間少個人,陰間多個鬼。

      我急燒火燎地聽了半天腦袋都大了終于聽明白了。好在沒死人,我終于長出了一口氣。我說沒死人就好,殺人可不像是宰羊宰后洗洗手拉倒了,死人那要坐牢,要給人償命。依他那種脾氣,沒把人給一刀子利索了算是萬幸。大哥是在一個大雪漫天的深更半夜里,在香香家的屋里又一次重復了差不多十年的故事,這一次用的不是“二齒子”而是一把宰羊刀。大哥是給我烤完牛犢子又頂風冒雪,日夜兼程地跑回了香香家,因為那里有兩個母牛要下犢子。他卻和同村的無賴流氓楊百軍發(fā)生了沖突。

      等我到派出所時迎面正碰上所長回來了,派出所所長說他那個當村長的老子昨天下午還來找呢,管個屁,楊百軍強奸未遂也是強奸!這下得關他幾年。關里頭舒服兩天,要不那樣的人活著也受罪。我說那我大哥呢?所長說改良他沒事吧!賠點藥費,罰幾個錢,我看,再關幾天拘留。我到治安科,進去后那里坐著個圓臉警察,我說明來意,圓臉警察說交三千塊錢罰款和藥費。

      我知道我現(xiàn)在的首要任務是找錢。我猛然想起前幾天聽大哥說不久前他去看過我母親,還撂了三千元錢,我便急燒火燎地去了姐姐家。

      11

      改良大哥又一次被公安局抓走的時候我正好不在家,妻的母親去世了。老太太在這樣一個生機勃勃的季節(jié)里悄然仙逝,這讓本來恢復了許多笑容的妻子又一次慟哭不已,我不得不陪她回娘家奔喪。

      聽說這一次的罪名可不小,足以讓人不寒而栗。香香的丈夫楊易死了!死于藥物中毒。據(jù)說他死的第二天公安局就來人把大哥提溜去了。我判斷告發(fā)這一重大案情的不可能是楊易的什么親屬,極有可能是那個楊百軍的家人告的是匿名狀:呂改良與本村某婦女有通奸之疑,于是奸夫淫女合謀用毒藥害死親夫??晌疫€沒來得及再細想時,大哥就被放回來了,這我才知道大哥這一次根本沒被公安局抓去,只是在鎮(zhèn)派出所待了一夜。原因是他和進駐老營子的調查組的人吵了一架,態(tài)度很惡劣,大哥惡劣的態(tài)度很可能與他背地聽到自己被懷疑的罪名有關。因為大哥很不配合,人家才把他請到了派出所。又說楊易在死之前去縣城看病確實是大哥幫助香香送走的,后來也是大哥幫助接回來的,調查組在老營子調查的最后結果是:楊易自己喝了藥。香香在丈夫的遺物里發(fā)現(xiàn)了一封遺書,調查組看到那封遺書后才把大哥放了。

      當我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已經是事情過去了好幾天。我和上次一樣急忙趕到大哥家,可家里沒有一個人,大門上還上著鎖,最后我只好去大哥的鄰居家去打探。

      鄰居大娘告訴我說,你嫂子病了,你大哥從派出所回來的第二天就領著你嫂子去了縣醫(yī)院。縣醫(yī)院檢查的結果是胃里長了瘤子,讓他們在那兒做手術,可倔強的大哥非要去市醫(yī)院再檢查一遍,他回來后收拾了一下,又弄了些錢腳沒站就走了,這不豬還叫我給喂著呢。

      這咋鬧!

      從大娘家出來我正瞅著大哥家上了鎖的破鐵門發(fā)呆,卻聽到身后有人叫我。回過頭卻是一個熟人,是大哥的好朋友。他說秀青來了,我正好要找你呢,你不來我明天還得去你們家呢。他順手從衣服里掏出一封信遞給我,我以為是大哥寫給我的,等打開一看原來是香香的信。字兒寫的很小,內容很簡單,她是讓我務必于五月十六日去一趟縣城的汽車站。

      這天我來到了汽車站。香香正站在候車室的門口向外張望,目光盯著陸續(xù)進站的汽車顯得很焦急。她身后放著兩個麻絲包。包上坐著一個小男孩。十幾歲的樣子,一看那雙眼睛就知道是香香的兒子。他的年齡和我兒子相仿??赡请p本該天真快樂的目光卻被過早地強加了一份惶惑,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不知為什么香香猛然回頭看見我的時候像是被嚇了一跳。臉“刷”地紅了一下,就在那一瞬間我的心也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抓了一把,一種窒息的感覺讓我不由自主地從兜里掏出煙來迅速點著猛吸了一口,香香的臉由紅變白,我看到了她的憔悴,原本明亮的目光此刻卻摻雜著恐懼。香香將額前的頭發(fā)撩了一下說,秀青這么遠的道還讓你跑一趟,麻煩你了。我把目光轉向孩子問道,你們這是去哪兒?香香說去南邊。我說南邊是哪兒?她說是去邢臺,那兒有我一個姐姐,她從兜里掏出一個紙包遞到我面前說,秀青這是兩萬八千塊錢,求你務必幫我還給大哥。我突然感到自己很驚慌。還有些不知所措。香香說春起那幾頭牛是你和大哥一起幫助買的,這你知道,前天讓我賣了,還有孩子他爸爸看病時大哥給借的六千塊錢。我說那幾頭牛買時還不到一萬塊錢。香香說我知道,錢是大哥拿的,下的那些牛犢子也是大哥一個一個給接的,這些錢本來也是大哥的,我也用不著了。我問香香,這么說家里的房子也賣了?香香點點頭。我說這就走了?香香說“嗯”。我說大哥知道嗎?她又搖搖頭。嫂子病了,大哥去醫(yī)院了。香香說我知道,我想好了,讓你來就是求你幫我把這些錢還給大哥。她把錢放到我懷里,肯求的目光注視著我。她說大哥是好人,可我知道是我把他給坑了,我傻呀!要不是他爸爸得了精神病,那會兒,我不該讓大哥幫我湊那些錢!可要不是大哥幫著,我們這個家這會兒早沒有了!說著她哭了,眼淚“刷刷”的一下就下來了。

      我捧著一疊錢,像捧著別人家的孩子,隱隱的惶恐被稀釋成心神不定的焦躁。我對她說,我看你把大哥給墊付的本錢還給他就可以了。香香搖搖頭說不用了,用不著了,嫂子成那樣我也不能去,都怨我,是我把大哥給害了!苦撐了這些年,卻是這個結果,現(xiàn)在好了。她轉過身在孩子懷中抱著的兜里掏了把紙巾,我分明聽到她從苦笑的聲音里發(fā)出一聲異常壓抑的嘆息,一個年輕女人跟本就不該有的嘆息。香香的嘆息飽含了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內心矛盾的情緒?;蛟S那情緒的本身就是她也不知道今后的路是什么樣的,該怎樣走下去。我說放心吧,我今天就去市里醫(yī)院。淑香,咱們家那邊已經安上通信的信號塔了,你知道嗎?你去南邊肯定有電話,到時候你一定要把你的通信號寫信告訴我行嗎?香香點點頭。

      香香走了。她回頭看了我一眼,我似乎沒有留意她的眼神。留在記憶里的卻是她那一頭濃黑的秀發(fā)沉在孱弱的肩頭,像海岸邊懸崖上的溪水。在一個漆黑的暗夜,把一綹恐懼的思戀沉向黮色的汪洋。

      〔責任編輯劉廣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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