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文暄
在母親眼里:父親是一個脾氣暴躁但心眼不壞的莊稼人;
在姐姐眼里:父親是一個勞苦功高、一輩子沒享受到幸福的苦命人;
在哥哥眼里:父親是一個為了讓兒子娶媳婦沒完沒了背石頭蓋房的忙碌人;
在鄰居眼里,父親是一個善于助人、無私無畏且熱心腸的實誠人。
母親的婚事在那位號稱“媒人”的老太太唾沫星子亂飛的攻勢下即將成行的時候,突然有一種駭人的說法蕩入了母親的耳中——那新郎官兒是個啞巴!
瞬間,母親愕然!
因為舊時的婚姻在婚禮前是不允許男女雙方相互謀面的,所以母親一氣之下向媒人提出:除先前約好的條件外,還必須再追加兩斗小米!
就這樣,婚禮如期舉行。
令母親慶幸的是:原來父親非但不是啞巴,而且好像還是個比較靈氣的男人,因為在迎親的隊伍中他一直在鼓著腮幫子吹橫笛兒。
靠兩斗小米敲定的婚姻就這樣揭開了序幕。
由于父親在兄弟姐妹八人中排行老五,屬于“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無關(guān)緊要位置,加之稍具點兒所謂“內(nèi)秀”的條件,所以,還在少兒時,便被奶奶過繼給了只有五個閨女卻無一個兒子的前院大奶奶家,緣此,我便擁有了八個姑姑和雙份爺、奶。
原以為走出“一貧如洗”的娘家會有個好的境地,誰料父親的家境還要在“一貧如洗”前加個“更”字!聽母親說:父親年輕時脾氣孤僻暴躁的厲害。剛嫁給父親差不多半年的時候,一天,母親因為愛吃燒玉米,正與老姑一起蹲在灶膛前“察看戰(zhàn)情”,不料,父親竟抄起一根燒火棍往母親嘴里捅,一邊捅還一邊怒瞪著眼珠子狂吼:“我叫你吃!叫你吃!”
正像《初學(xué)》中張老師中所言:“不平靜的人招災(zāi)。”
就在父親自恃桀驁、近乎野蠻的行為作罷不久,老天爺便和父親較起勁來。
在一次進(jìn)山打柴時,父親被幾只餓了好幾天的野狼盯上并群起而攻之。父親仗著身強力壯、離村較近等優(yōu)勢,邊招架邊呼救!經(jīng)過一番聲嘶力竭、皮開肉綻的搏斗,父親終于在村中趕來的四五個壯勞力的奮力撲救下從一片狼藉中爬起。那次從狼群中脫險,父親除了賺得渾身塵土外,還有全身近十來處地方滲出的鮮血。
那一次的生死之戰(zhàn),讓火暴的父親有所斂改。
在一窮二白的日子里,大姐、大哥、二哥、三哥相繼問世。哥、姐們的年齡都相差一、兩歲,一張又一張等吃等喝的嘴將這個原本很窮的家庭帶入了前所未有的窘境!
聽母親說:因為沒有吃的,一家人時常用玉米棒骨頭碾碎后烙成餑餑充饑,所以,一家人經(jīng)常因解不下大便而急得面紅耳赤。
提起一家人的穿衣,那就更是難上加難。以大姐為首的幾個孩子都勉強以親戚們贊助的棉衣褲御寒,都進(jìn)了臘月門,還光著腳丫子,如此,腳背腫成紫茄子也不足為奇。
那時候,家里窮買不起煤,全家老小都要倚仗柴禾取暖——扒火盆過冬。因了這,以父親率隊,由大姐、大哥、二哥、三哥組成的“打柴隊”便經(jīng)常出沒在村外八里之遙的山坳中。
說來也怪,那年那月,貧窮不光充斥在家庭當(dāng)中,還籠蓋了四野。
據(jù)說當(dāng)時方圓五里之內(nèi)的山上全部光禿禿,根本沒有什么“柴禾毛兒”可見。因此,“打柴隊”若想獲取戰(zhàn)績必須徒步很遠(yuǎn)。
一次,父親率領(lǐng)大姐、大哥、二哥、三哥去八里外打柴。因山坡陡滑,大姐背著“背架子”竟連人帶柴從半山腰摔了下來,手上被劃出了幾道血口子。那時候,類似于這樣的“拋洼”事兒屢見不鮮,新鮮的是父親竟然在大姐爬起后一把接一把的往姐姐的傷口上撒土面,號稱止血良方?,F(xiàn)在這事于我這個從醫(yī)者想來不禁肝顫:那黑不拉嗒、黃而吧唧的土面不知含著多少細(xì)菌吶!
就在大姐遭遇“拋洼”事件的第二天,雨過天晴之后,父親將大哥、二哥、三哥領(lǐng)到了村前數(shù)里之外的南山上,囑他們上山割柴“曬行”,父親返回村中的菜園子開始種白菜。
因為路滑,二哥將白塑料底鞋脫在了從家?guī)淼乃夼?。大約一小時后,在二哥割柴直腰的空當(dāng),突見頭頂?shù)纳襟w在涌動,定睛看時,原來是整個山體在往下陷落!
“大哥!咱們快跑!頭上的山塌下來了!”顧不得撿拾地上物品,哥仨玩命往山腳下奔逃!
由于山體滑坡的轟轟聲蕩進(jìn)了村子,所以當(dāng)父親循聲望見南山正在以駭人的方式下陷時只會反反復(fù)復(fù)嘆出一句:“完嘍!完嘍!俺那仨孩子沒命嘍!”
當(dāng)父親拼命跑到那座山腳下時,遠(yuǎn)遠(yuǎn)望到三個孩子竟然還活著且已逃到鄰近山腳下時,蒼白的臉上才開始爬上絲縷血色,而身上那件發(fā)黃的破布衫被汗水浸得早已能擰出湯水來……
“你家再窮,今兒個也要吃頓好吃食了,要不是這仨孩子命大、跑得快,非得讓山體給埋上沒命了……”陸續(xù)跑來的鄉(xiāng)親對著呼呼喘氣的父親手舞足蹈。
從那以后,那座南山便更名為“塌山子”。
貧困惹的禍還遠(yuǎn)不止這些。
那日,父親和母親在后街推碾子,中途二姐捂著青紫的眼睛跑來向母親告狀,說三哥因搶她的黑面饅頭而用筷子將其眼睛“封”了!當(dāng)時父親還只是輕描淡寫地說:“叫你三哥來”。誰料,全然不知的三哥剛剛出現(xiàn)在父親面前,父親那厚重的膠皮底鞋便如“狂風(fēng)驟雨”般席卷了三哥可憐的屁股!此事今日想來,三哥仍覺心驚膽戰(zhàn)。
生活并沒因時間的流逝而寬裕。
隨著六哥、七哥接二連三的降臨,一張張待哺的口逼迫著父親增長了維持生計的本能——父親很快學(xué)會了打獵、叉魚、掏獾等等技能。
說來也怪,父親不是軍人也未曾專門練過槍法,但他打起獵來卻能百發(fā)百中,不管是天上飛的還是地上跑的,只要從他眼前掠過——那它的末日注定要到了。
那時候,父親總是每天天不亮就到山上巡視自制的獾籠戰(zhàn)果如何,而當(dāng)太陽高高掛起時,他又會匆匆背起魚叉和帆布袋外出扎魚。
母親常說:父親有一個習(xí)性,無論上山還是下河都是獨來獨往,原因是怕干活時被人分了心神。
一次,父親破例帶三哥上山去取幾日前放置好了的獾籠,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戰(zhàn)果顯赫:那獾洞里竟有一大一小兩只獾。
小獾已落入獾籠而大獾正拼命往里縮。為了將大獾順利從洞中拽出,父親用鐵鍬和鐵錘擴鑿了洞口。那大獾慧思敏銳,見有人靠近,便開始用爪子玩命刨地竭力往里縮,父親在反復(fù)努力反復(fù)失敗后加大了鑿洞力度。
突然,父親對著洞外的三哥喊道:“快拿石頭來!”三哥還以為大獾馬上要被捉住了呢,當(dāng)他快速將石頭搬來時,卻見父親是用那石頭做支點,撬開死死壓住左手的巨石!說時遲那時快,父親在三哥的協(xié)助下撬開石板,迅速地將手抽了出來!
鮮血,滴滴答答的落在石頭上,掉進(jìn)土里。父親手背的皮膚幾乎全部與手骨剝離,或皺或褶的堆聚在每節(jié)指頭上。
就這樣,父親仍然站在洞外,甩著血肉模糊的傷手指揮著三哥將余下的作業(yè)完成。
那次,天已漆黑、月已朗明,父子倆才背著戰(zhàn)利品——一大一小共40斤的兩只獾回到家中。
打那以后,無論上山還是下河,父親都開始主動帶上哥哥們一同前往。
為了解決哥姐們上學(xué)的困境,父親經(jīng)常將荊梢棍兒削成鋼筆狀,然后把從煙囪中咔嚓下來的
煙油子用水解開,制作成簡易的“蘸水鋼筆”。
從掌握生活技能的角度講,父親屬于內(nèi)秀的那一種,什么編筐、制火槍,樣樣拿手。
別看父親大字不識一個,但他在音樂方面的卓越天賦卻是令人瞠目:不管是電視上還是收音機內(nèi)播送的歌曲,只要讓他聽上三、五遍,他就能以自己的嘬譜方式將那歌曲用二胡或笛子整出來。不僅如此,他還能自己制作橫笛、皮鼓等樂器,想來,我們兄弟姐妹八人似乎全都遺傳了他的這方面天賦,尤其大姐,還做了音樂教師:吹、拉、彈、唱樣樣俱佳。
那時候,盡管父親發(fā)起“全家總動員”對山間河內(nèi)進(jìn)行地毯式排查,但拮據(jù)的日子似乎并沒因此而獲得多少轉(zhuǎn)機。
一次,父親照例出村去扎魚,可能是晚秋刺骨的辛涼侵襲了他一向硬朗的身體?;丶液?,父親高燒不退,后來到高嶺醫(yī)院就診,結(jié)果被診斷為:大葉性肺炎。
因為舍不得花錢買藥,父親看完病后沒有去抓醫(yī)生開好的藥,而是買了一大捆菠菜(聽人說,菠菜能治大葉性肺炎)從三十里外的地方扛了回來。這件事情,大姐每每提及,都會傷心得痛哭流涕,她總說:父親太苦了!為了填那一張張進(jìn)食的嘴,竟不忍花上幾元錢買那開好的藥片!
從父親肺炎痊愈后的第二個月起,他便每天凌晨四五點鐘到村西的山里挑石頭。
大山里的冬天奇冷無比,父親的手被凍出了一條條張牙咧嘴的大口子,即便這樣,他也從沒間斷過勞動。
父親的汗珠子終于在次年的夏天滴落成一座全部用石頭砌起的新房!
世間的萬物也許都是為了尋求平衡而誕生的。
就在父親還沉浸在新房落成的欣喜中時,接二連三的病狀悄悄地降臨到他的頭上——父親同時患上了腎炎、肝炎。據(jù)說當(dāng)時父親的腹部因為肝腹水已腫得透亮兒,腳腫得更是邪乎,根本無法穿鞋。而就在這個時候,我——一個本該被計劃生育計劃掉的丫頭片子在家人嫌棄的目光中開始垂詢這個世界。
從剛出生的那一刻起,父親就齁倆兒眼不待見我,用他自己的話講:“一個破丫頭片子,成天價沒日沒夜地哭,跟他媽哭喪的似的!”
無疑,我的出現(xiàn)侵占了七個哥姐們的生存空間,因為我家實在太窮,根本經(jīng)不起我再來浪費口糧。
從那時起,父親便一次次企圖將我廉價轉(zhuǎn)讓給人家,光我知道的就有兩次:先是把我拎到了村里一戶無兒無女的家庭中,結(jié)果被母親流著淚抱了回去;緊接著又把我送到了離家三十里地的落洼村,結(jié)果呢?大我十八歲、剛剛掙工分在學(xué)校當(dāng)民辦教師的大姐再次偷偷地把我抱到了她所在的學(xué)校。
四歲那年,我患上了腦膜炎,稀里糊涂地昏睡整整一周時間,母親和大姐都沒有放棄對我的救治,而父親竟然自作主張匆匆趕制了一個木盒子,準(zhǔn)備把我給埋了!
好在我命大,又茍且存活了下來,而且除了傻點笨點外,沒怎么留下后遺癥。從那時起,“父親”一詞于我來說,便是“可惡”、“可恨”、“可氣”的代名詞!
父親一輩子固守著一種叫做“老八板”的習(xí)性。
在他認(rèn)為:做人,要一本正經(jīng),凡事不能出格。他對所謂“時髦”的新生事物深惡痛疾:他管別人燙發(fā)叫“燎羊羔子毛”,管穿高跟鞋叫“釘驢掌”,管酒后劃拳叫“吃飽了撐的”。
他不能容忍家里有誰違抗他的意愿而一意孤行,所以那天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二姐買了雙半高跟鞋時二話沒說,拿起鐮刀便將那鞋跟給削平了。
那次,我第一次將身穿跨欄背心、下穿燈籠褲、腳踩藍(lán)拖鞋的男友領(lǐng)到家中,結(jié)果,父親竟說啥也不回家吃飯,還對乘涼的鄰居宣稱:“啥他媽玩意兒!整個一日本鬼子進(jìn)村!”
他看不慣年輕人勾肩搭背,說那叫“不成性”!
他看不慣電視中的街舞、迪斯科,說那叫“抽四六瘋”!
他聽不了風(fēng)靡全球的流行歌曲,說那叫做“鬼哭狼嚎、兔子蹦兒”!
他看不慣的事情太多太多……
別人看不慣能忍著躲著,而他不然,只要看不慣,總要破口罵之或武力除之。
他不喜歡母親在院子里栽花,便將那花連根拔起最后還要擰斷花葉;他不喜歡家中黃狗忽閃著耳朵看家便拿起斧頭將那黃狗的耳朵剁去一半;他不喜歡看人家抹口紅便貶人家為“吃死孩子肉了”!他不喜歡母親因侍奉坐月子的三嫂而遲遲不歸,便在母親踏入屋門的一剎那抄起粗粗的爐通條將母親拖打至院外。
三哥結(jié)婚那天,院子里聚滿了親戚,來喝那被稱之為“二八席”的喜酒。因為我是小孩子,所以,都午后兩點了,也沒人試圖關(guān)照我吃飯。
嘈雜中,在人群中尋找母親,結(jié)果母親吩咐我自己去淺筐中取碗盛飯,我蹦跳著拿起碗朝臨時搭建的廚棚走去,誰料,由于碗邊油膩,“砰”的一聲,碗墜地——碎了!聽到打碗聲的母親立刻跨過來將碎碗碴抄進(jìn)了泔水桶,嘴里還念叨:碎碎平安!
本以為收拾起殘局便相安無事了,沒想到,碗碎的聲音同樣被灌進(jìn)了父親的耳中!從他大踏步向我奔來的氣流中,我預(yù)感到:“完了”!
父親將我如拎雞般提了起來,緊接著厚重的老鞋頭便零距離地與我那可憐的小屁股相遇!一下、兩下、三下……起初還能感覺到火辣辣的痛,后來就只剩一個感覺了——麻!
“有本事就打死我——哼!”這,就是我當(dāng)時為什么不跑的原因。
后來,在眾人的“強制下”,父親被架到了一邊。
十多分鐘過去了,父親的粗魯行為暫且被制止,可他的嘴卻依然沒有停下來:“該宰的東西!找他媽楔的玩意兒!”
因為一個破碗便狂遭一頓暴打,可惡!!!心里,我憤憤然。
對我來說,父親太過粗魯,所以我們之間的交流少之又少,嚴(yán)格地說,在我上衛(wèi)校之前,我們的對話一年也不過幾句而已。
直到那一天——
與我同在衛(wèi)校上學(xué)的同村同學(xué)海英從村里返校后對我說:“等車時看到了你父親,他讓我給你稍個口信——讓你好好學(xué)習(xí)!”
也許獲得父親的“愛”亦或是“關(guān)心”屬太久遠(yuǎn)的事情,以至于我竟當(dāng)時沒反應(yīng)過來!
難道,在他內(nèi)心也會涌升一抹或深或淺的悔意?
從那以后,我回家的次數(shù)漸漸增多。
對于我們這個家庭,父親他一輩子最大的貢獻(xiàn)就是想方設(shè)法為我們兄弟姐妹八人糊口。每每想起這些,心底便想:人非圣賢,孰能無過?用母親的話說:他也就是脾氣不好,心眼還不壞,一輩子也不容易,為兒子能夠娶上媳婦先后蓋了十三間房,確實吃盡了苦頭——我用這樣的想法努力滌蕩著內(nèi)心深處對他的成見……
淡化對父親的幽怨緣于他的一次生病。
那一次,父親到灤平縣付家店鄉(xiāng)八十漢村去扎魚。
剛進(jìn)這個村時,便有好心的鄉(xiāng)親告知父親說:這個村因為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有八名勇士被敵人逼得從山崖上跳了下來,也許是冤魂想討尋什么,所以每年村前那條河附近都會有人折損,最好不要靠近。
父親因為是黨員,典型的唯物主義者,他自然不會因了這些話而聽人規(guī)勸,所以徑自朝那山前河邊走去。就在父親挽褲腿準(zhǔn)備下水時,忽見從頭上正前方的山崖上嘩啦啦掉下幾塊不大不小的山石!父親并沒在意,繼續(xù)挽另一只褲腿,豈料,就在這時,剛剛還異常平靜的水面突然像鬧起了水怪一般——騰云覆雨、水浪揚翻!
見狀,父親迅速抄起魚叉,與此同時,他被眼前的一幕嚇呆了:用他的話說活了半輩子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害怕——一條騰起的白龍飛躍出水面、騰舞在半空!
一時間,那傳說中的龍角和龍爪真實而生動地出現(xiàn)在了父親面前!
父親被騰起又散落的河水淋得通透,連驚帶嚇地跌坐在潮濕的水邊!
顧不得抹去額頭的大汗,顧不得整理剛剛挽起的褲腿,父親從沙土中爬起,抓起魚具颶風(fēng)般逃離!
就這樣,他一路跌跌撞撞回到家中,一頭扎在被垛旁,任母親怎么問都說不出只言片語!從他蒼白的臉上不難看出:他受到了極度的恐慌侵襲!
沒想到:由于這次驚嚇,一輩子不怵牛鬼蛇神的父親竟一蹶不振、臥炕不起!
那時候,我已是一名護士,第一次零距離接觸父親——給他扎點滴。盡管平時我和他之間的話少得可憐,但那天我還是說了多于平素幾倍的話語,因為在我對著那只長滿黃繭的手、扎下針頭的瞬間,心底倏然掠過一抹隱痛……
也許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所謂的“血脈相連”吧。
從我給父親輸?shù)谝淮我洪_始,他就再沒健康過——肺氣腫、帶狀皰疹、腦血栓……一股腦向他襲來。
那年冬天,父親的肺氣腫很厲害。為了便于醫(yī)治,我將他從鄉(xiāng)下接到了我所在的城市。醫(yī)生給他開了五天的液,每天由我下班回來后給他輸上。
由于他的病要嚴(yán)格戒煙,所以,盡管平素我從不跟他開玩笑也從不和他聊天,但我還是異常霸道地強迫他用葡萄干、開心果等代替香煙。
接連兩天,我發(fā)現(xiàn):茶幾上為他準(zhǔn)備的那些代替煙草的小吃都沒有被動過。
那天,我提前下班回來,看見父親正坐在沙發(fā)上用剪刀將那整根的煙剪成一小段一小段,見我出現(xiàn)在面前,父親像犯了錯的孩子,局促地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搓著雙手,目光游離,囁嚅著指著滿盤的堅果說:吃不慣那玩意,實在扳不住,想著剪小點兒,抽一口只要一燒手,也就扔了,過下癮……父親的話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小,后來索性咽回在喉嚨里。
因為從來都是非常痛恨病人不聽醫(yī)生的話,所以,我?guī)缀跏谴筇げ降叵蚯?,抓起那些散落在茶幾上的一小堆煙段二話沒說扔到了垃圾桶!末了,還拿起電話向大姐告狀,大姐在電話里告訴我:“他也是想忍著,只是,只是抽了一輩子煙,突然間讓他戒掉,難啊!”盡管如此,我還是在這個問題上沒有妥協(xié)。
父親的棉襖棉褲是母親做的,純黑,穿在身上屬又厚又重但未必保暖的那種。那晚,我給他的床上換上了鴨絨被,并在他上床后,將他的棉襖棉褲放到了陽臺,囑他從今以后,穿我給新買的那身既輕又保暖的羽絨服。那天,夜已很深,隔壁的我還聽見父親輾轉(zhuǎn)反側(cè)的聲音。
次日晨起,父親敞著羽絨服的胸襟,懷抱那一大堆被我扔到陽臺的笨重的棉襖棉褲,小聲地說“夜里沒睡著,那被子忒輕,好像沒蓋啥兒似的;這衣服也忒輕,總覺著沒著沒落的,還是穿你媽做的厚實”。說這話時,父親的眼睛一直盯在地上,又像犯錯一般。
“享不了福!”內(nèi)心,我自言自語。
剛剛輸完第五天液,父親便執(zhí)意要走,他說他惦念村前的魚塘,惦念那條跟他跑前跑后的大黃狗,任憑我怎么說需要鞏固治療,他都必須要走。
我給開出租的同學(xué)打電話。
同學(xué)開著夏利車停在了父親身邊,但,從沒坐過小車的父親卻不知如何打開車門。他的手在門上左摸右摸,一臉的尷尬。我趕忙上前,打開車門,用手護著他的頭將他扶坐在座位上。父親伸出頭來,滿臉幸福:“這輩子沒白活,還坐上小車了呢!”說完,憨憨的笑著。我頓時百感交集!
車子開動了,越開越遠(yuǎn),而我的眼卻越來越酸。
從那以后,我回家的次數(shù)愈發(fā)頻繁起來。
記得他最后一次住院,是在我工作過的中醫(yī)院,那次他病得非常厲害——腦出血。
那一天,可謂是我平生初次認(rèn)真地正視并打量他,才發(fā)現(xiàn):仰躺在病床上的、從沒冠冕堂皇進(jìn)入我眼中的他原來短短的頭發(fā)連同胡子竟然全部都是白的!從那一刻起,我開始認(rèn)真的剝每一粒葡萄、挖每一勺果泥并小心地放入他的口中!
因為臨近年關(guān),那陣子,我所在的院辦室事情多,待父親出院后,我便累得住院了,且一住就是一個月——肋軟骨炎。
就在我出院的第二天,家里來電:父親不行了。
我們兄弟姐妹驅(qū)車急趕,到家時,他已被抬到了屋地,中間的門扇上,穿了一身寬大的深藍(lán)色棉衣,手里還握著粘米的棉花團……
不管以往的父愛多么遙遠(yuǎn),不管心靈的溝壑多么難填,那一瞬間,咸澀的淚水還是狂瀉了一臉……
我以我醫(yī)者的敏感猛掐他“人中穴”和“合谷穴”,終于,父親他在失去知覺后半小時醒了過來!
“地上多冷啊!把他抬回炕上!”我淌著淚對哥哥們說。
在我的堅持下,父親又被抬回了炕上。我將他手中握著的粘了米的棉花團扔到了一邊,然后端了半碗水像喂孩子般一邊喂他一邊問他可否知道我是誰。
“知道,文!”他咽了一口水用真實而清晰的聲音回答著。
看著他清醒的樣子,我小心翼翼地喂、小心翼翼地低語:您還記得鑿冰窟隆扎魚嗎?
說這話時,淚珠一滴接一滴的順我的臉頰滾落——天知道:我是如何想留住他!我攥著父親因為輸液扎得青紫的手一刻不停地問這問那,唯恐他一不開口就會走開!
握著他的手我在想,這是一雙怎樣的手啊!一半寫滿艱辛一半寫滿火爆,盡管已經(jīng)沒有了往日的硬朗,但我真地好想讓它再揮動一下,哪怕仍然是——打我!
那夜,我一直握著父親的右手,輕輕地為他按摩。
深夜,父親用力仰頭,在環(huán)顧了一圈后松開了攥著我的手。
還差三天就該過年了,可父親卻無緣享受歡笑與溫暖,徑自朝著孤獨與寒冷逝去了。
父親走后,我每年都要帶著兒子去給他上墳。今年初夏,我還專門跑到父親墳前給那些松樹澆水。為了不讓他孤獨,我要讓他居住的地方山花爛漫……
責(zé)任編輯:劉全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