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周頤 (1861—926),廣西臨桂(今桂林市)人,初名周儀,1908年因避溥儀帝諱改名,是清末民初著名的詞人、詞論家,兼工金石、文字、考據(jù)之學。與封建社會的傳統(tǒng)文人相比,他于“世變之亟”走上歷史舞臺,身世具有特殊性,生活于中國近現(xiàn)代,穿越19—20世紀,身歷清咸豐、同治、光緒、宣統(tǒng)四朝及中華民國,主要活動于光緒年間及民國前期。面臨“千年未有之變局”,社會大動蕩大變革,亡國滅種的危機空前,期間爆發(fā)鴉片戰(zhàn)爭、太平天國運動、甲午中日戰(zhàn)爭、戊戌變法、義和團運動、八國聯(lián)軍侵華、辛亥革命、五四運動等。
隨著列強用堅船利炮打開中國大門,歐風美雨競相涌入,思想文化變動劇烈,人們面對來自傳統(tǒng)、西學的嚴峻挑戰(zhàn),在人生理想、生活態(tài)度、行動規(guī)范諸方面進行了新的抉擇,有的抗拒、排斥,有的超越、逃避,有的接受、容納,有的調(diào)適、重組。清末民初的文人雖然處于新的歷史時期,但思想仍不出儒佛道三家藩籬,“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人生模式、“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依然成為大多數(shù)人的自覺選擇。況周頤處于清朝末年至中華民國前期的歷史轉(zhuǎn)折時期,身處封建社會與現(xiàn)代社會的不同社會形態(tài)。然而在古典與現(xiàn)代的碰撞中,他崇古不茍,思想亦儒亦佛亦道,佛道兩家融合為一,共同作為出世思想與入世的儒家思想相輔相成,在他身上得到很好的體現(xiàn)。處于人生的不同時期,隨著境遇的變遷,或儒家思想占優(yōu),或佛道兩家思想居上,人生在三種思想不斷的沖突融合中走向終點,這種思想特征對身處末世固守傳統(tǒng)的文人具有代表性。
一、儒家事功
從少年求學到舉進士第,況周頤無疑是以儒家思想為主,對每一個以科舉求仕進第的士子而言,儒家思想都是他們的立身之本。況氏出身于封建官宦世家,又是世代書香子弟,接受官方正統(tǒng)的教育,作為儒生的他從小就飽讀四書五經(jīng)等儒家經(jīng)典,以文學馳譽鄉(xiāng)里;九歲補博士弟子員,十八充優(yōu)貢,十九登鄉(xiāng)榜,二十九歲官內(nèi)閣中書??茍鲈绨l(fā),文壇先樹,相比那些困于場屋的士子,他學而優(yōu)則仕,通過科舉獲得功名比較順利,這也成為他渴望建功立業(yè)的基礎(chǔ)。
況周頤生于大廈將傾的封建末世,清王朝腐朽無能,割地賠款,國事日非,由于帝國主義列強和封建買辦階級勾結(jié),中國逐漸淪為半殖民地,階級矛盾日益激化。作為封建正統(tǒng)士人,他繼承儒家傳統(tǒng)思想,“達則兼濟天下”,渴望建功立業(yè),報效國家,入世救世,通過詞表達了自己的立業(yè)之志、愛國赤誠。如《玉漏遲·直廬夏夜校<夢窗詞>》有句云:“一事詞仙羨我,對青案、承平封詔。鐘漏曉,班回御香長繞?!睕r周頤時任內(nèi)閣中書,對事業(yè)頗為自許,豪情滿懷。1894年中日戰(zhàn)爭爆發(fā),他感于被侵略、被凌辱的切齒之恨,作《摸魚兒》:“盡意哀吟何苦……底用凄涼語……愁謾訴……寒催堠鼓。料馬邑龍堆,黃沙白草,聽汝更酸楚”,中秋作《摸魚兒》“持觴太息……悵佳節(jié)難酬,苦吟誰和,蟲語咽苔隙”,傷時念亂,溢于言表。九月初一生日作《唐多令》:“已誤百年期,韶華能幾時?攬青銅、謾惜須麋。試看江潭楊柳色,都不忍、更依依!東望陣云迷,邊城鼓角悲。我生初、弧矢何為?豪竹哀絲聊復爾,塵海闊、幾男兒?”嚴辭質(zhì)問國難當頭仍沉醉于歌舞的人們,號召國民親赴沙場,抵御外辱。憂時之切,慷慨之情,躍然紙上。況氏雖喜愛櫻花,詠櫻花詞極多,但亦有“假櫻花以諷日本,又云:‘未必移根成悵惘,只今顧影越妍濃,怕無芳意與人同。其言中日之不能親善,已騰躍楮墨”(趙尊岳《蕙風詞史》)。
儒家以倫理道德規(guī)范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況周頤在詞中對符合封建倫理的言行亦大加褒揚,其中以“孝”為先,如《百字令》(泣殘鵑血)稱贊為祈禱母病而自沉月湖的王繼谷,維系了終古綱常,其序云“止軒與弟繼谷,父喪廬墓,將歸奉母,瘞發(fā)墓側(cè)以行。明年,瘞處生兩芝,嗣繼谷以禱母疾自沉鄞之月湖。母果愈。事聞,賜旌。同人歌詠其事,作愍孝錄”,詞曰:“泣殘鵑血,念星星種種、血之余耳。付與棠梨三尺土,凄絕同根兄弟。雨咽蒼華,云輝紫脫,未了思親淚。重臺連葉,盡教人說祥瑞。
回憶綠鬢年時,追隨杖履,委宛探靈秘。瑤草依然人事改,那更悲深玉季。夜月澄湖,斜陽片碣,兩兩傷心地。千鈞一發(fā),綱常終古維系?!睕r氏友人徐珂的女兒徐新華,因侍奉病母,息勞染疾早逝,他亦作詞《月華清》道揚芳懿,稱其“才不可及,其孝尤不可及”。
中國士人的理想人格是“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況周頤1895年離京南下,候缺補用浙江敘同知府,但久補不上,流落江南,寄人籬下,遭小人排擠猜忌。面對黑暗的社會、腐敗的官場,他無力反抗,將憤恨不滿盡傾瀉于詞,以“窮則獨善其身”保持自身品質(zhì)的高潔。如《石州慢》:“落日憑闌,芳草閉門,吟事蕭索。無憑天氣晴陰,那更妒花風惡。衰桃一樹,算也自惜容顏,嬌云冷抱閑池閣。飛夢逐楊花,驀拋人天各?!币砸粯渌ヌ易员?在妒花惡風中自惜容顏,表達對世俗塵囂的鄙夷,不屑于趨炎附勢。耿直倔強達至如此!
辛亥革命后,況周頤避居上海,以清朝舊臣、遺老自居,不肯屈節(jié),鬻文為活,甘守困厄。曾于1923年病中自作挽聯(lián):“半生沈頓書中,落得詞人二字。十年窮居海上,未用民國一文?!笨梢娖洳皇硕?堅貞自守,隱忍幽獨的遺民氣節(jié),凜然風節(jié)可嘉可敬。他身處紛亂的現(xiàn)實,有明顯的憂患意識,在“莽莽歐風美雨”的沖擊下,雖認識到傳統(tǒng)文化自身的矛盾,卻無拋棄傳統(tǒng)理念的決心,在自相矛盾中苦度晚年。他陷入萬般無奈的境地,于《鶯啼序·題王定甫師<媭砧課誦圖>》詞序曰:“神州擾離,風雅弁髦,名教掃地,吾人今日處境之難堪,有甚于零丁孤露,飲冰茹檗,又豈吾師及諸先輩所及料。俯仰興懷,曷能自已”,為風雅名教的衰弊而嘆息,“劇憐風雅雕殘甚,怪底經(jīng)生故訓疏”(《鷓鴣天》),為傳統(tǒng)人格理想的支離破碎而滿腹牢騷,為自己“謀生拙”而自慚形穢,其《減字浣溪沙·無米戲占》感嘆“逃墨翻教突不黔,瓶罍何暇恥齏鹽,半生辛苦一時甜……頑夫自笑為誰廉”。誰是誰非,何去何從,著實讓他頭痛陣陣。
二、佛道相融
1895年況周頤領(lǐng)旨南下浙江,候缺補用,但官運不佳,久補不上,滯留江南,壯志未酬。內(nèi)憂外患,家國飄搖,世道艱難,人生叵測。進而無路可覓,退而不屑同流合污,不免苦悶、彷徨,而佛教宣傳的西方極樂思想, 道家輕視有限時空和物質(zhì)環(huán)境的超越態(tài)度,能排解內(nèi)心郁悶,尋求精神寄托,因此他轉(zhuǎn)而寄意于佛道二家。
蕙風畢生致力于詞,耽習群籍,博恰方聞,尤深諳佛理。曾于《蕙風詞話補編》卷三云:“余于學佛有志未逮,愧且悵矣。然每一念起,輒自警曰:余固有志學佛者,烏乎可?而此妄念遂洗革于無形,未始非身心之益也?!彼麗圩x佛書,喜參佛理,他在《蕙風詞話》卷五自道學佛體會和讀詞方法:“誦佛經(jīng)不必求甚解,多誦可也。讀前人佳詞亦然?!?/p>
況周頤早期諸事如意,中期輾轉(zhuǎn)漂泊,晚年窮愁潦倒,一生曲折坎坷,由盛而衰。而佛教以生死解脫為其終極關(guān)懷,在佛家看來,萬物從因緣生,沒有固定,虛幻不實,況周頤亦感嘆“水月鏡花終幻跡,贏得,半生魂夢與纏綿”(《定風波》),“悵曇云一霎”(《石州慢》),“悟澈根塵,總?cè)环巧强铡?《高陽臺》)。佛教的三世因果說認為人的前生、今生和來世互為因果,“善惡之報,如影隨形,三世因果,循環(huán)不失”。故而況氏寄思三生,尋找前因,“忉利情天難問”(《西江月》),“情緣天遣供腸斷,是甚前因誰證”(《摸魚子》),“總?cè)惶m絮論因果,情何忍、墜歡重戀”(《花心動》),“三生萬一證蘭因”(《浣溪沙》),展望來生,“何日是歡期,他生重見時”(《菩薩蠻》),悟佛參禪,“鬢絲禪榻畔,腸斷對鐙昏”(《臨江仙》),“憔悴東陽,三生懺到情禪”(《高陽臺》),“茶煙禪榻蕭然,三生悵望情天。我亦維摩病也,花飛不到愁邊”(《清平樂》),“乍維摩病榻,花雨催起,著意清歡”(《戚氏》)。晚年避居上海為梅蘭芳所賦《清平樂》:“人生離合,好證華鬘劫。暫許真靈參位業(yè),掌上觀珠一霎。本來金粟前身,香南莫忘蘭因。我意釘釘藤纜,無情除是流云。”以人生離合參悟宇宙成毀,以自身精神領(lǐng)會苦樂果報,以金粟如來維摩詰大士自況,全詞籠罩著濃郁的佛教氣氛。
況氏的許多詞都涉及佛教思想,在經(jīng)世失意后尋求精神上的慰藉。佛教思想盤桓于他的腦海,使他超脫苦痛煩惱,隨緣而安,獲得心靈的平衡與寧靜。正如梁啟超《清代學術(shù)概論》所言:“社會屢更喪亂,厭世思想不期而自發(fā)生;對于此惡濁世界,生種種煩懣悲哀,欲求一安心立命之所;稍有根器者,則必遁逃而入于佛?!?/p>
道家崇尚自然,宣揚虛靜無為,超脫俗世。在莊子那里,彼岸世界是成為“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莊子·逍遙游》)的神人的地方,后世道教將其世俗化,彼岸世界就是仙界,成仙即是超越了人世。生于混濁黑暗的時代,況周頤渴望跨鸞歸去,得道成仙,超越俗世。“悵京雒風塵,滄洲身世,容易故人別。仙山迥,信有玉扃金闕”(《戚氏》),“盡夢云、飛渡遙漢,羞逐鳳鸞嬌懶”(《玲瓏四犯》),“人間天上,蓬山只在,靈犀一寸”(《醉春風》),其渴盼成仙,祈求與天地同歸之意溢于言表。
況周頤生于山水甲天下的桂林,曾去川中游歷,一生輾轉(zhuǎn)于北京、廣州、杭州、蘇州、南京、揚州、武昌、常州、上海等地。大好山河陶冶了他的性情,而仕途不得志,抱負無法實現(xiàn),使得他的詞亦流露出隱逸志向,“林泉癖,合向溪山小住”(《買陂塘》),“已歸莫更分花去,勸棲隱,甚呢喃”(《燕歸梁》),“山林小隱,計惟吾輩應是”(《百字令》),“我是湘南聱叟,懷想靈旗風雨,渺渺洞庭波。甚日數(shù)椽隱,乞與壯煙蘿”(《水調(diào)歌頭》),“何如偃蹇東籬下,猶有南山照酒杯”(《鷓鴣天》),“便有桃源忍問,不知漢、畢竟知秦”(《滿庭芳》)?!皽嬷蕖痹笧I水的地方,隱者中意其幽曠,故用以稱隱者所居,他詞中常以“滄洲”意象表達歸隱之思,如“滄洲路,無恙昨夢鶯花,故人雞黍”(《瑞龍吟》),“萬一共淪落,話雨滄洲須酒滿”(《繞佛閣》),“一笠一詩瓢,隨分滄洲聽兩潮”(《南鄉(xiāng)子》),“芳約燕蘭,夢里事往,剩滄洲臥雨”(《鶯啼序》)。出仕的欲望與現(xiàn)實的無奈造成的心靈焦慮,在暢游山水中得以緩解?!吧綉z意好,水亦情深,奈故人別處。忍忘卻、尋碑深巷,試茗芳園,杖履曾親,玉田風度。筠清自潔,松疏逾健,孤高吾愛徐孺子,定重逢、何日平山路。煙波還又扁舟,羨煞湖邊,月明宿鷺”(《鶯啼序》),清虛無為,隨意自適,娛情山水,心融物外,與造化融為一體,有道家崇尚自然、虛靜沖澹之意。
道家服食求仙、隱居深山的生活對他產(chǎn)生了極為深刻的影響。但這種影響更多在心理層面,用以排遣自己壯志未酬的苦悶,獲得精神上的安慰,而無法付諸實際。隱逸需要物質(zhì)基礎(chǔ),況周頤祖上并沒有留下足夠的產(chǎn)業(yè),他要謀生養(yǎng)家糊口,無法實現(xiàn)隱居林藪的“小隱”,只有“大隱隱朝市”(王康琚《反招隱詩》),像王鵬運一樣“鳳城大隱”(《繞佛閣·過教場頭巷鶩翁故居》)。
總之,況周頤的思想,既有儒家對社會的責任感,又有佛道兩家不計名利、放任自然的超脫態(tài)度。概而言之,儒家積極進取的入世救世思想貫穿了他的一生,處于順境時表現(xiàn)尤為強烈。道家追求人和自然的和諧融洽,虛靜無為,佛家解除焦慮痛苦,安頓心靈,隨緣而安,二者如甘霖滋潤了況氏的心靈。儒佛道三家互補的思想模式,使他既能獲得合乎規(guī)范的道德情感,又可擺脫精神痛苦,享受到精神自由的個體情趣。這種思想特征在清末民初的新歷史環(huán)境下具有代表性,反映出傳統(tǒng)的強大惰性力制約了文人的前進與轉(zhuǎn)型。
[基金項目]廣西軟科學研究計劃“人文強桂工程”項目課題《臨桂詞派及粵西詞人群體研究》(桂科軟05111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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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秦瑋鴻(1978—),女,廣西靈川人,文學碩士,河池學院中文系講師,主要從事詞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