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積岐
苗珍。女,漢族,1977年出生于鳳山縣南堡鄉(xiāng)松陵村⑴。1993年在鳳山縣南堡鄉(xiāng)政府任電話員⑵,1995年在西水市農(nóng)業(yè)學校讀書⑶,1998年在扶眉縣棉織廠工作⑷,2000年任鳳山縣南堡鄉(xiāng)政府農(nóng)業(yè)干事⑸,2002年任鳳山縣團委副書記、書記⑹,2007年任西水市文化旅游局副局長⑺。
注釋:
⑴和千千萬萬個普普通通的農(nóng)村女孩兒一樣,苗珍的出生并不是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本來就不需要做注釋,可是,苗珍受孕于母體卻有一段故事。苗珍的媽懷苗珍那一年,關中西部鬧地震,苗珍出生后,戶口本上的名字是苗震。苗震讀小學時她媽覺得這名字太男性化就將苗震改為苗珍了。
先說說苗珍的媽——這個叫做劉鳳仙的女人。劉風仙漂亮得使松陵村所有的女人黯然失色,捶胸頓足,恨不能叫劉風仙一夜之間滿臉出天花或變成禿子??墒?,劉鳳仙依舊劉鳳仙,依舊那么光鮮照人,那么豐盈滋潤。
1976年正月初二,二十四歲的劉風仙嫁給了松陵村的苗得水。十二對青年男女在松陵村大隊的戲臺上舉辦了集體婚禮——苗得水和劉鳳仙是其中最惹眼的一對。因為苗得水尖嘴猴腮,又黑又瘦,胡子拉碴——他已年過三十五,而劉鳳仙卻漂亮得使男人們眼饞。苗得水和劉鳳仙站在一起似乎是父女倆——強烈的反差引來了人們的唏噓感嘆。主持婚禮的村支書馬煥煥,自始至終雙眼沒有離開過劉鳳仙,因為他的目光像灰塵一樣粘在劉鳳仙那張鵝蛋形臉上,幾次念錯了結婚證書上的名字。站在臺下看熱鬧的革命群眾的眼神從其他十一對新人身上滑過去,在苗得水和劉鳳仙的身上疑惑、撫摸。臺下一個小伙子不知出自什么心理,拾起一塊土疙瘩斷然朝苗得水扔過去之后揚長而去了。幸虧那塊凍得堅硬如鐵的土疙瘩只打在了苗得水的腳面上,如果打在臉面上,非出血不可。苗得水疼得輕叫了一聲用手去按壓腳面。臺下的幾個小青年發(fā)出了麥苗一般脆嫩的笑聲?;槎Y結束后,革命群眾議論紛紛地走出了大隊院子,一個中年人仰天長嘆:唉!好女娃都叫狗日了。
事情并非那個中年農(nóng)民感嘆的那樣。在二千口人的松陵村,苗得水不僅出身于貧農(nóng),而且是唯一的一個革命干部的兒子——他的父親是鳳山縣雍川公社的副社長。二十三歲那年,苗得水和雍川公社一個女孩兒結了婚,這個女孩兒也是長得很體面的,歸入“好女孩”當之無愧。結婚一年后,這個女孩兒吵吵鬧鬧地和苗得水離了婚。據(jù)苗得水的嫂嫂給村里人透露,苗得水饞了一年,也沒有沾那女孩兒的邊。可見,并非是所有的“好女娃”都叫狗日了。十年過去了,苗得水沒有娶到媳婦——這期間,也有人提親,都被苗得水的父親拒絕了。在他看來,一個革命干部的兒子是不能娶一個地主、反革命的女兒,或者寡婦、殘疾人做媳婦的。苗家人選擇劉鳳仙是不得已的事情,盡管劉鳳仙的父母親是地主、反革命分子,盡管劉鳳仙的哥哥幾年前作為現(xiàn)行反革命被鎮(zhèn)壓了,但劉鳳仙的漂亮使苗家人心里發(fā)癢,畢竟苗得水快到中年了;畢竟劉鳳仙和媒人介紹的寡婦或者身體有缺陷的女孩兒不可同日而語。苗得水的父親雙眼一眨,咬咬牙同意了這門婚事,和地主、反革命分子做了親家。
對于劉鳳仙來說,選擇什么樣的男人做丈夫似乎意義不大,既然沒有命運可言,什么樣的命運都是命運。哥哥被槍決,已把她的人生之夢擊碎了。前幾年,她陷入失去哥哥的痛苦中難以自拔,說什么也不嫁人。眼淚哭干了,心中結了厚厚的痂,隨便嫁一個男人也算是對做人的一道手續(xù)的了結吧。
劉鳳仙并非處心積慮地拒絕苗得水。新婚第一夜意味著什么,劉鳳仙心里是明白的,因此,當苗得水脫去了衣服靠過來的前一刻,劉鳳仙已擺出了無所謂的姿勢??墒牵驮谀且凰查g,劉風仙極其惡心,她嗅見了苗得水身上的氣味,那氣味她無法界定——似臭韭菜,比臭韭菜的味兒更堅硬;像農(nóng)藥“1059”,比“1059”可惡得多。劉鳳仙一把推開了苗得水,她惡心得厲害。她急忙趴到炕邊上,口一張就吐了,她吐得一塌糊涂,翻腸倒肚,把內(nèi)臟似乎要吐出來。這一吐,把苗得水吐到了炕那頭——新婚第一夜,這一男一女各自裹著被子睡到了天明。
在以后的日子里,劉鳳仙試圖消化乃至接受苗得水的氣味,可是,辦不到。苗得水一挨近她,她就惡心就嘔吐,無法和苗得水做愛。
從初春到仲夏,村支書馬煥煥幾次到家里來,劉鳳仙知道是苗得水的娘請來的。做母親的大概覺察到兒子和兒媳“感情不和”她試圖叫村支書給調(diào)解調(diào)解。馬煥煥不知道劉鳳仙不愿意和苗得水同房的隱情,他滿嘴的革命言詞,什么“革命的伴侶”、“革命的夫妻”、“革命的友情”,他說一句,瞟一眼劉鳳仙;瞟一眼劉鳳仙,又說一句。馬煥煥的言詞再漂亮再鋒利也不能消解劉鳳仙的心中之“臭”。況且,馬煥煥是心猿意馬。劉鳳仙不抬眼不吭聲,只是使勁地嗅,她嗅到了馬煥煥身上的男人的氣味,這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和苗得水身上的氣味大不相同,他身上帶點汗腥的、混合著煙草的、還有一點香皂味兒和革命氣息攪和在一起的味道,清晰可辨;這氣味如同春天里大藍大藍的天,使她爽心悅目。馬煥煥臨走時,劉鳳仙禮節(jié)性地表了態(tài):馬支書說得全對,我聽馬支書的。
可是,劉鳳仙和苗得水依舊這么僵持著,僵持到了陰歷六月底,開始鬧地震了。
生產(chǎn)大隊里的廣播沒黑沒明地吼叫著,村支書馬煥煥不是號召而是堅決要求,每家每戶都要到生產(chǎn)隊里的碾麥場上去搭地震棚,誰也不許睡在家里的廈房中——松陵村不能因為地震而死傷一個人。一夜間,碾麥場上的地震棚一家挨一家地搭起來了。全村人睡在一起,這是沒有過的事情。小孩子們高興得從這一個棚竄到那一個棚。伏天里,即是不搭棚,扯幾把麥草,睡在碾麥場上比家里涼快多了。在災難面前,男人也罷女人也罷年輕的也罷年老的也罷,誰也不顧及誰光著脊背精著腿——一家?guī)状怂谝粋€棚中。天一黑,馬煥煥就打著手電筒,一個場面挨一個場面檢查,看誰還沒有到大場里來睡覺。檢查到第三生產(chǎn)隊時,馬煥煥發(fā)覺,全隊三百多口老老少少,只有劉鳳仙一個人還賴在家中。馬煥煥沒有吭聲,去了第三隊,他有責任保護每個革命群眾的生命安全。
盡管苗得水的娘喊喊叫叫,盡管苗得水苦苦懇求,劉鳳仙就是不肯到碾麥場上去睡覺。她怎么能和苗得水的弟弟弟媳們睡在一個地震棚里?既然沒有命運了,生命算什么?她不是不怕地震,她心中就沒有地震不地震的事。
馬煥煥順理成章地走進了苗得水的家。他完全有理由將劉鳳仙喊起來。劉鳳仙從睡夢里爬起來拉開了門閂。馬煥煥本來還想打官腔,但他一看充盈豐潤、光鮮發(fā)亮的劉鳳仙,一把抱起她,將她放在了炕上。劉鳳仙稍一遲疑,鼻子狠勁嗅了嗅,她不是看見,而是嗅見了馬煥煥——一個攜帶著誘惑力很強的氣味的男人。她沒有反抗,連推拒也沒有,她緊緊地摟住了馬煥煥,兩個人很快褪下了薄衣單衫。
在全村人住地震棚的那十幾天,馬煥煥每天晚上來和劉風仙幽會,這個秘密誰也沒
有發(fā)現(xiàn)。
在劉鳳仙懷孕后的一天晚上,她在那個土炕上接受了苗得水——這是迫不得已的事情,她不能叫苗家人說,即將出生的孩子是嫖客的。劉鳳仙還是智慧的。同房前,她拿來了一把韭菜,像牛吃草似地生吃了,這樣做的結果使她沒有嘔吐。
以后,每當苗得水要和她同房時,她就吃韭菜吃大蒜和大蔥,當她接受了這些帶著強烈的氣味的蔬菜之后,嗅覺就遲鈍了。
1977年夏收前,劉鳳仙生下了苗珍(苗震)。只有劉風仙明白,這女孩兒是馬煥煥的種。
苗珍三歲那年的一天,馬煥煥進了苗得水的家。劉鳳仙給苗珍說,叫馬伯伯。苗珍看了看馬煥煥,將馬煥煥叫了一聲爺爺。劉鳳仙說,不是爺爺,是伯伯。苗珍說,他有胡子,就是爺爺。馬煥煥說,愛不愛爺爺?苗珍說,愛。馬煥煥將苗珍抱起來了——劉鳳仙已經(jīng)告訴他,這女孩兒就是他的。馬煥煥在苗珍的臉蛋上親了一口。苗珍用手在臉蛋上擦了擦,蹬著腳離開了馬煥煥的懷抱,她說,爺爺真臭。劉鳳仙一聽,臉上的顏色變了,她說,再臭,也沒你爸臭。馬煥煥卻笑了。一直到1983年——馬煥煥卸任村支書之前,他常常借故公事來看看苗珍,其實是和劉風仙重溫舊情。
苗珍五歲了。
那一年,分田到戶了。苗得水和劉風仙上地時把苗珍鎖在家里。劉鳳仙已經(jīng)鎖好了院門,臨走時,將雙扇門推開一條縫給苗珍說,你一個在院子里玩,媽一會兒就回來了。苗珍在院子里說對,我等媽媽回來。
劉鳳仙從地里回來時才發(fā)覺,苗珍坐在前院的土墻頂,朝街道上張望著。土墻頂上的茅草囂張而無秩序。苗珍埋在茅草中,凝視著街道。街道上空無一人。玉米秸稈的氣味踏踏實實地堆放在莊稼人的院門前。劉鳳仙不敢大聲喊叫,她怕喊一聲,苗珍驚得從墻上掉下來。她開開院門,端了一把木梯,把苗珍從墻上抱下來了。她問苗珍爬上墻頭去干啥?苗珍說:看街道,看外邊。不用問,劉鳳仙就知道,女兒是從墻根前的梧桐樹爬上去,跳到墻上的。
在老師的眼里,苗珍是一個很犟的孩子。讀小學一年級,老師就教她將漢語拼音字母寫在格子里。她不,她偏偏要寫在格子以外。讀到了三年級學寫作文,她不在作文本的格子里寫,卻在作文本的背面寫,不僅不填格子,而且脫離了格子。如果說這是個毛病,這個毛病她讀到初中畢業(yè)也沒有改變。她還有一個毛病,喜歡在作業(yè)本子上畫畫兒:畫貓畫狗畫山畫水畫小孩畫大人——盡管是孩子的畫,不逼真,但有特點有個性,——她把花畫成綠的把葉片兒卻涂成紅色了。
讀到初中二年級,十五歲的苗珍已經(jīng)出脫了,個子高高的,胸脯隆起了,屁股圓實了,身材勻稱,皮膚白皙細膩,眼睛尤其黑,睫毛尤其長,她的美麗如同一面旗幟,在南堡鄉(xiāng)中學校園的上空高高飄揚。然而,苗珍似乎沒有意識到她的美麗,她不刻意打扮。當別的女孩兒穿牛仔顯時髦時,她卻叫媽給她用最便宜的黑布做一身黑衣服。她的黑衣服剛上身,幾乎全校所有的女生都模仿她穿起了一身黑,她嫌長頭發(fā)洗起來麻煩就將頭發(fā)剪短了,剪成了男孩兒的樣式;結果,不少女生都仿效她,剪成了短頭發(fā)。她的美麗不僅是長相,她的美麗包括她那靦腆的一笑,包括她和陌生人說話時飛來的那一點羞澀,包括她甜潤的嗓音,包括她走路時邁出的雙腿——盡管她雙腿修長,但從不跨大步。
少男少女的愛慕是毫不掩飾的,是缺乏技巧的;他們愛得清純?nèi)缢?、堅定似鐵。班級里的兩個男同學就不知道苗珍的美麗是屬于大家的,他們隔三岔五地給苗珍寫情書,把學來的那點可憐的語文知識全用上了,也沒有表達清楚他們對苗珍是怎樣的感情。如果說這只是游戲,苗珍顯然是游戲的高手——起碼比兩個男同學高出一籌,況且,她的文字表達能力比兩個男同學強多了,她寫一封情書,復寫一遍,給兩個男同學一人一份,而且,和兩個男同學是“單線”聯(lián)系。苗珍見了甲說愛乙,見了乙說愛甲,兩個男同學被她逗得神魂顛倒,苗珍全然不覺。
這兩個男同學就不知道,苗珍對他們兩個誰也不愛。苗珍暗戀的是比她父親年齡還大的語文老師。這個語文老師的愛人從鄉(xiāng)下來了。有一天,當苗珍發(fā)現(xiàn)語文老師和他的愛人在操場上散步時,她恨不得走上前去,把那個女人的臉抓爛。那天晚上,她用一把小刀子把語文老師的愛人晾在門外鐵絲上的三件衣服劃了幾道口子,然后,將刀子拋進了茅坑。這件事,學校最終沒有查出來。在這個學校里,苗珍還喜歡一個人,他就是看大門的謝師,這個師傅太像馬煥煥——她的馬爺爺了。雖然,馬煥煥很少到她家來了,但她頭腦里依然儲存著馬煥煥那張長方形的臉和那雙炯炯有神的鷹眼。
終于,有一天,兩個男同學意識到他們喜歡的是同一個女孩兒。兩個男孩都要求對方放棄,可是,誰也不愿意放棄。于是,十六歲的少年動了刀子,躺在縣醫(yī)院的病床上,兩個少年給老師說了實話。苗珍被叫到了校長辦公室,校長的警告是嚴厲的:再不改正,就開除學籍。走出校長辦公室,苗珍望著學校里的大操場說:開除吧,我早不想讀書了。
苗珍最喜歡上的課是美術課,但她最終沒有成為一個年輕畫家(也許中年以后會從事繪畫的)。苗珍是由于喜歡色彩而喜歡上繪畫的,她對色彩有特別的嗜好,也特別敏感。當同學們仿效她穿上一身黑衣服的時候,她卻換上了一身紅;當同學們穿上一身紅以后,她又改穿一身綠了。她的筆記本中夾著各種顏色的樹葉:淺綠的、深綠的、老綠的、橘黃的、紅黃的、深黃的、紅得很輕的、紅得很狠的、紅得很兇的,一片一片,每一片都有一個名字,而且是人的名字。比方說,她把淺綠命名為小燕,把深黃命名為娟子,把朱紅命名為雨霽。
也許是由于喜歡色彩的緣故吧,讀到了初中三年級,苗珍喜歡上了跳舞。一進舞廳,那五光十色的彩燈使她興奮不已,身體在絢麗的燈光下飄起來了,靈魂也飄起來了。在縣城里的一家舞廳里,她認識了一個邀她跳舞的中年男人。這個中年男人是南堡鄉(xiāng)的鄉(xiāng)長王淖;可以說王淖是她生命中楔人最深的男人之一。也是王淖初次給她撩開了人生的面紗,嘗到了男女之事的滋味。
上罷晚自習,苗珍就跑到縣城里去跳舞(縣城距離南堡鄉(xiāng)中學只有二公里)。有一天晚上,苗珍跳罷舞回來時已是午夜十二點,她照舊嫻熟地去翻鐵門。不知是疲倦了,還是其它緣故,苗珍翻門時被倒掛在鐵門上了,衣服被牢牢地掛住,頭顱朝下。她只得拼命地吶喊謝師??撮T的謝師出來看了看,說了聲:你等一等。他并沒有把苗珍落下來,而是叫來了校長和教導主任。謝師雖然“出賣”了她,但她不恨謝師。最終還是謝師把她從門上抱下來的。
第二天,學校就決定開除苗珍。還是那個語文老師出來替苗珍說了情:再有幾個禮拜就畢業(yè)了,讓她混一張初中畢業(yè)證吧。苗珍這才保住了學籍。
第二天晚上,她照跳不誤。
苗珍沒有考上高中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離開學校的那天,苗珍沒有從大門里走出去,盡管鐵門上有一個出出進進的小門敞開著。走到鐵門跟前,苗珍抓住長茅似的欄
柵,蹬上了鐵門,門上方的一排矛頭不懷好意地瞧著她,她從虎視眈眈的鐵矛中跨過去,翻出了校門。
⑵苗珍再次在舞場上見到王淖的時候,已成為一個社會青年了。盡管只有十六歲,她看起來比這個年齡段的女孩兒更成熟,她的成熟使漂亮增加了分量。那些毛毛躁躁的小青年在她的漂亮面前增添了幾分自卑,甚至不敢邀請她做舞伴。只有王淖這樣成熟的中年人面對苗珍的漂亮才舉重若輕、落落大方。
由舞伴而到下屬——王淖只一句話,苗珍就到南堡鄉(xiāng)政府當上了電話員。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這份工作是好多農(nóng)村女孩兒求之而不得的。
這樣,苗珍和王淖去縣城里跳舞就順理成章了。
晚飯以后,七八輛自行車出了機關大門。每個人的自行車后面捎帶一個舞伴。午夜,暑熱已經(jīng)消褪,雍山里撲下來的北風,從人的肌膚涼快到了心里。苗珍坐在王淖的自行車后座上,一只手攬住他的腰,像在舞池里一樣攬得很舞蹈很輕柔很有分寸。一陣風,苗珍的裙子如花一樣開在了王淖的身后,王淖不是看到的而是感覺到苗珍那白嫩豐腴的雙腿在月亮地里晃動著。王淖長長地呼吸了一口,徐徐緩緩地蹬著自行車。
做王淖的舞伴,苗珍很少和他交談。他們只是相互靜靜地看著對方,只是相互輕輕地呼吸著對方。苗珍覺得,跳舞就是呼吸,她呼吸舞伴,就是跳舞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她樂意做王淖的舞伴是因為樂意呼吸他。在她看來,王淖的色彩是七彩以外的第八彩,這色彩只有她能呼吸到。
苗珍的工作除了接聽電話以外就是給鄉(xiāng)長和黨委書記打掃辦公室。
鄉(xiāng)政府只有鄉(xiāng)長和黨委書記是套間(辦公室連著臥室。苗珍從來沒有進過黨委書記的臥室,她只打掃他的辦公室。而到了王淖的房間就不同了,她把辦公室打掃干凈后就去給他打掃臥室,盡管沒有領導吩咐要她連同臥室一塊打掃)。在王淖的床上她曾發(fā)現(xiàn)過擦畢的衛(wèi)生紙,廢紙簍里的安全套她也認識,但她從未吭過聲。王淖褪下的臟衣服(包括內(nèi)衣),她一聲不響拿出去,洗凈,疊好,給王淖放在了床頭。王淖從來沒說過一句感謝的話。沒有公事,王淖不到她工作、生活的電話室來。
有一天,跳罷舞回來,坐在王淖的自行車后座上的苗珍由衷地說:王鄉(xiāng)長,你真好。王淖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是嗎?有多好?苗珍說:像我們村的馬爺爺一樣好。王淖還是一句:真的嗎?苗珍說:真的。王淖說:我可不做你的爺爺??斓洁l(xiāng)政府了,苗珍說:王鄉(xiāng)長,你做我的干爸行不行?王淖說:苗珍你不要胡說,那不行,我是鄉(xiāng)長。苗珍那只很舞蹈的手臂緊緊地攬住了王淖的腰。
也許是在縣城里跳煩了,苗珍提出到西水市去跳一次舞,王淖答應了。鄉(xiāng)政府只有一輛北京吉普。連司機也只能擠6個人。王淖就說,誰愿意去他可以在千水鄉(xiāng)借一輛車。其他干事很知趣,沒有為跳舞麻煩王淖。
吃罷晚飯,王淖和苗珍他們幾個去了西水市。剛進舞池王淖說肚子疼,司機就拉著王淖去西水市人民醫(yī)院。王淖自然由苗珍陪著,到急診科一查,沒有大恙,醫(yī)生開了幾片消炎的藥,吩咐王淖躺一會兒再說。
從醫(yī)院里出來,王淖在醫(yī)院隔壁的大秦賓館開了一間房。他叫司機和苗珍去跳舞,他說他躺一會兒就好了。苗珍不去跳舞,她說她要留下來照看王淖。王淖看了看手表,給司機說,你去跳舞吧,十二點來接我們回去。司機說,好吧,王鄉(xiāng)長。
司機一走,苗珍就給王淖浸了一條熱毛巾在王淖的肚皮上敷。敷了一會兒,王淖說,你給我揉揉肚子苗珍。苗珍就將修長白皙的手按在了王淖的肚皮上了。苗珍剛一按上去,王淖就攬住了苗珍的腰……事畢,苗珍說:鄉(xiāng)長到底是鄉(xiāng)長。王淖笑了笑:是嗎?苗珍說:王鄉(xiāng)長,讓我叫你一聲干爸吧。王淖說,你叫,你想咋叫就咋叫。
司機來接王淖時,王淖和苗珍穿戴整齊等候著。
⑶第二年,王淖從縣政府辦公室得知,西水市農(nóng)業(yè)學校給鳳山縣分配了三名委托培養(yǎng)的學生。這是一所老牌的中等技術學校,從這個學校畢業(yè)的學生具有干部身份。進了這個學校就等于端上了國家干部這碗飯。王淖和金縣長是省黨校的同學。他向金縣長要了一個名額,是王淖給苗珍要的。
拿上了入學通知書,苗珍眼淚都下來了——三年后。她就是國家干部了。假如沒有王淖,她能進這個學校嗎?苗珍很感激王淖,苗珍進了王淖的房間,她將嘴巴捂在王淖的耳門上說了幾句悄悄話,王淖只是笑,只是點頭。
那天晚上,王淖和苗珍是在他們第一次幽會的那個賓館里度過的。這個少女失身之地也是苗珍人生的轉折之地。
開學前夕,王淖陪苗珍拜訪了西水市農(nóng)業(yè)學校的校長。王淖請校長在西水市最豪華的皇家大酒店吃了飯。飯后,王淖和苗珍將校長送到了家,給校長送了一箱西鳳酒和5條好貓煙。校長不敢接,他怕王淖和苗珍有求于他。可是,王淖和苗珍一句話也沒說。校長收下了禮品。
開學不久,苗珍就當上了西水市農(nóng)業(yè)學校學生會的副主席和校團委委員了。每逢過節(jié)或過年,苗珍就要給校長、黨委書記以及副校長送點禮物的(禮品自然由王淖提供)。誰的禮輕禮重,苗珍心中是有數(shù)的。
盡管,苗珍屢屢受到學校的表揚或獎勵,她從不出風頭,不在人多處亮相。她和班級里的每一個同學都相處得很好。她經(jīng)常給這個女同學送一塊香皂,又給那個女同學送一瓶護膚霜。她得知一個男同學的父親患了癌癥,偷偷地給他家寄去了50元,那個男同學知道后,告訴了學校辦公室,她自然又是得到了校方的表揚。因為有王淖在身后,她完全有條件把自己打扮得十分超眾,可是,她不。她從不買好衣服穿,即使王淖給她買來好衣服,她也不上身。她的穿著要和其他女同學保持一致。她知道,也許是一件昂貴的衣服會使她失去了同學對她的好感。她在細節(jié)上是很注意的,當學生不比在鄉(xiāng)政府做電話員。
學校里不組織跳舞,她從不進舞場,也不到學校外邊的餐館里去吃喝。她要給學生們做表率。年紀很小,她就知道,還沒到站起來的時候,必須老老實實地蹲下。
她不再叫王淖到學校來。王淖來看她,也是約她在學校外面的某一個賓館里。三年的學生生活,她是在壓抑自己的欲望中度過的。
⑷王淖沒有想到,苗珍更沒有想到,她從西水市農(nóng)業(yè)學校畢業(yè)并沒有端上國家干
部的飯碗——教育體制改革了,大中專畢業(yè)的學生要自己聯(lián)系工作。
拿到畢業(yè)證書,苗珍坐到學校旁邊的水渠前的一塊大石頭上,看著她那張漂亮的臉龐一次一次被流水沖刷著,看著她的身影在流水中顛簸起伏,心里茫茫然然的。她無所適從,極其失望,就頻繁地和王淖約會。當她躺在王淖的懷抱中的時候,就忘掉了一切煩惱,感受著肉體的快樂和慰藉,在熱騰騰的肉體氣味中可以昏昏然地睡去??墒牵町吘故菍嵲诘?,當她從王淖身邊爬起來的時候,心里空蕩蕩的,她不可能一生跟隨著這個可以做父親的男人。王淖為苗珍的工作費了不少周折,盡管王淖動用了他可以動用的所有關系,還是不能解決苗珍的干部身份問題,那一年,回到鳳山縣的本土大中專畢業(yè)
生有一百一十名,連大學本科畢業(yè)生也不能進公務員隊伍,何況一個中專畢業(yè)生。盡管,王淖和幾位副縣長、縣委副書記是哥兒弟兄,但誰也做不了主。人的問題,只有縣委書記一個人說了算。王淖也找過縣委書記,他說苗珍是他的外甥女??h委書記說得很實際:他不能開這個口子,一開口子,找他的人會把門檻踏斷的,那么多本科畢業(yè)生怎么辦?留給苗珍的只有一條路:回到南堡鄉(xiāng),繼續(xù)干臨時工。王淖當然盼望苗珍回來,可是,苗珍不。她還很年輕,她不能把她的美好年華押在王淖一個人身上。
1998年初春,苗珍來到了扶眉縣棉織廠工作。這是扶眉縣的縣辦企業(yè)。這個工作還是王淖通過西水市人事局的一個朋友給苗珍聯(lián)系的,苗珍的工作是廠辦的秘書。
當苗珍來到廠長辦公室的時候,那個矮矮胖胖、五十歲上下的廠長雙眼直勾勾地看著苗珍:你就是苗珍?他連問了兩遍。不是他不相信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真苗珍,而是他覺得,如此漂亮的女孩兒怎么能夠來到一個縣辦企業(yè)來干這活兒呢?按他的想法,苗珍應該坐在大學的教室里或者省、市某個單位的辦公室里,最起碼也應該是個白領。這個叫做趙志鵬的廠長一看見苗珍就有了憐香惜玉之情。他將坐在套間外邊的一個三十歲上下、長相很端正的女人叫進來說:這是新來的苗秘書,先叫她在辦公室實習工作吧。
實習了兩個月,無非是接接電話,送送文件,分發(fā)報紙,給來訪者遞茶倒水。苗珍感到無聊極了。企業(yè)畢竟不比鄉(xiāng)政府,辦公室的二男三女,相互不說一句閑話,尤其在上班期間,他們個個神情嚴肅,不茍言笑,相互對話的內(nèi)容限定在工作之內(nèi),似乎是自己的那張嘴,自己的身體,自己的全部屬于這個辦公室,似乎他們和辦公室里的那臺電腦、那張沙發(fā)、那杯水沒有任何區(qū)別。一旦廠長進了辦公室,辦公室就悄無聲息了,只能聽見每個人薄如絲絹的出氣聲。即是廠長不在,廠長的威嚴似乎占據(jù)著辦公室的角角落落,誰也不閑聊,也沒有人高聲說話。幾個人都在埋頭工作。苗珍不知道,他們究竟在干什么活兒。苗珍不在乎,她才不管廠長不廠長,廠長進來了,她照舊用一盒彩筆在紙上涂抹,她并不是作畫,而是琢磨各種色彩,體味她對各種色彩的感覺。廠長只是瞟了她一眼,一句話也沒有說,更不要說責備了。窗外的光線撲進來,在苗珍涂抹得亂七八糟的色彩上跳躍。那交織在一起的各種色彩幾乎使苗珍透不過氣來。苗珍心里如同一片荒草地,她覺得時間遲鈍得如同一頭老牛,她故意將玻璃茶杯一把掃在了地板上,玻璃茶杯碎裂時發(fā)出的響聲如同窗外的景色一樣美妙無比。辦公室的其他幾個人都將目光投向了她。那個三十多歲的漂亮女人責備了她一句:小苗,你是咋搞的?她一聲沒吭,也沒看那個女人,心里想:昨晚上和她做愛的男人是哪一個呢?
苗珍不喜歡這個發(fā)面團一樣胖乎乎的女人。這個女人的目光看人時太狡黠,說話時總是盛氣凌人的,似乎她就是廠長,廠長就是她。苗珍早就聽說,在這樣的單位,廠長身旁的女人就是廠長的一道菜、一個擺設。她當初來這個企業(yè)時,她的一個男同學就勸她不要來,男同學告誡她:那些廠長、經(jīng)理玩女孩兒如同喝涼水一樣。她心想,看誰玩誰呀?來了兩個多月,廠長沒有在她跟前騷情也沒勾引她。
三個月沒有干滿,她提出辭職,廠長問她:為什么?她說不為什么,沒有原因。她只是不想在這兒呆下去了。廠長說,給你換個工作行嗎?她說,叫她再想想。
沒幾天,苗珍到了扶眉縣棉織廠的銷售部。銷售部的柳部長是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白白凈凈的,一雙老鼠眼,看起來很精明。他交給苗珍的任務是收貨款。對企業(yè)來說,這是一項很棘手的工作,欠債不還已成為企業(yè)經(jīng)營的一個死結。柳部長看了看苗珍幾眼,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小苗,你去收款,那些廠長、經(jīng)理們腿就軟了,不給錢由不得他們。苗珍能品出話中的昧兒,她說:柳部長,你對我尊重些,你得是想拿我做誘餌?柳部長說:不,這是工作嘛,你先試試看。
不到半年工夫,苗珍跑了好幾個省。她去收款,不像有些業(yè)務員那樣去懇求,每到一個單位,她的口氣都是十分強硬的。她的漂亮確實幫了她的忙。當然,也有那些不懷好意的廠長、經(jīng)理,他們想在付出欠款的同時得到苗珍。苗珍學會了打情罵俏,也能嗲聲嗲氣,她常常把那些眼神色迷迷的廠長、經(jīng)理捉弄得神魂顛倒,使他們覺得唾手可得而得不到她。這些廠長、經(jīng)理一高興就在支票上簽了字,而她把他們玩得團團轉,卻使他們不能近身。她到四川的一個企業(yè)去收款,那個酒糟鼻子的廠長妄圖用酒灌醉她,結果,她沒有醉,廠長卻醉得如爛泥一般。后來,她給廠長說,你知道我是哪個縣的嗎?我家在風山縣,出西風酒的地方,鳳山縣是全國有名的酒鄉(xiāng),鳳山縣有一句話:鳳山的蚊子也有三兩酒量呢。廠長說:小苗,我算是服你了。苗珍這才意識到,對于一個女孩兒來說,漂亮不僅是本錢,漂亮也是武器,是無形的武器。要把這件武器使用的得心應手才叫本事。
幾個月時間,苗珍給棉織廠收來了三百多萬元的欠款。這使廠長吃驚不小。他當場表態(tài)給苗珍獎勵5萬元。
那一天。去鳳山縣參加一個慶典活動,趙志鵬破例沒有帶廠辦那個胖女人,而是帶上了苗珍。苗珍沒有想到,吃飯時,她和風山縣的縣委書記梁朋坐在了一塊兒。原來,趙志鵬和梁朋是鄉(xiāng)黨,是高中時的同學,也是好朋友。
席間,梁朋被苗珍的漂亮震住了。在省、市他參加了多少次會議,吃過多少酒席,見識過多少靚麗的女孩兒,可是,他從未接觸過苗珍這么美麗、嫵媚而又落落大方的女孩兒。起初,他還以為苗珍是趙志鵬的人,吃畢飯休息時,他單刀直人:志鵬,沒有想到,你是金屋藏嬌。趙志鵬說:老同學,話說到哪兒去了?我連人家女娃的手也沒摸過。趙志鵬把苗珍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梁朋竟然跳起來了,他按滅手中的煙,給趙志鵬說:你去給苗珍說,叫她回鳳山縣來工作,不過是要當個公務員,這簡單得和零一樣!趙志鵬笑了一聲:我按梁書記說的照辦就是了。
⑸2000年,苗珍到鳳山縣南堡鄉(xiāng)政府當上了農(nóng)業(yè)干事。這一次,不比七年前她到南堡鄉(xiāng)政府干臨時工,她成為一名正式的國家干部了。王淖已經(jīng)離開了南堡鄉(xiāng)到縣城建局當了局長。當王淖得知,苗珍的國家干部是縣委書記梁朋給出面解決的,他再也不到南堡鄉(xiāng)來了,即使有公事,他也派副職去。很有政治頭腦的王淖知道,他不敢念舊情,也許他和苗珍就沒有“情”可言。他生怕梁朋知道,當年是他把苗珍變成女人的。他的“官帽”在梁朋手里提著,粱朋一句話,他這個局長就無法當了,他完全有被梁朋發(fā)落到哪一個山區(qū)鄉(xiāng)去當書記的可能。他不敢和梁朋爭苗珍,他最明智的做法是徹底地埋藏過去。盡管,已有少婦韻味的苗珍更加動人了,王淖老遠看見苗珍就躲。
苗珍成熟了。她和鄉(xiāng)機關的五十多個干部相處得很好,就是一包瓜籽,她要給每人分一把,買一個西瓜,她要給每人吃一牙。她從不咄咄逼人,也沒有那份乖戾。更沒有因為她和縣委書記粱朋的那層關系就不知輕
重了。她每天早晨都是第一個起來,第一個拎著掃帚打掃院子。年終開鄉(xiāng)機關總結會,她不給自己表功,而是用最得體最漂亮的語言把每個人都要恭維一番??h委組織部考察干部,凡是考察對象,她都說好話。她的圓滑和她的漂亮能成正比。
只是那一次,她喝多了,有點失態(tài)了。鄉(xiāng)黨委書記和鄉(xiāng)長去千水縣考察農(nóng)業(yè)項目,她是農(nóng)業(yè)干事,書記和鄉(xiāng)長就帶上了她。也許。是因為千水縣農(nóng)業(yè)局的局長在苗珍面前騷情,不停地給苗珍敬酒,半帶強迫地給她灌酒。她終于不勝酒力了。在飯桌上,苗珍硬是控制著自己。回到賓館休息時,她就由不得自己了。她放聲大哭,不停地喊叫:朋哥!朋哥!你來救我。鄉(xiāng)黨委書記和鄉(xiāng)長當然知道,苗珍嘴里的朋哥是誰。苗珍嚷嚷著,要她的朋哥背她回去。她要鄉(xiāng)黨委書記和鄉(xiāng)長給她的朋哥打電話。鄉(xiāng)黨委書記沒辦法就撥通了縣委梁書記的電話。苗珍拿起電話,一句話不說,只是哭,像孩子一樣放肆地哭。梁朋叫苗珍把手機給鄉(xiāng)黨委書記。鄉(xiāng)黨委書記接過電話,梁朋只在電話中說了一句話:好呀,你們的膽子真大?梁朋掛斷了電話。鄉(xiāng)黨委書記和鄉(xiāng)長趕緊把苗珍送到當?shù)氐尼t(yī)院去了。
縣委、縣政府給南堡鄉(xiāng)分配了建120座蔬菜大棚的任務。農(nóng)民群眾一時間還接受不了,工作很難開展。苗珍把鋪蓋背上,住到了她所包的張家村。她晚上挨家挨戶給農(nóng)民做工作,動員農(nóng)民建大棚。農(nóng)民賺得起。賠不起,他們擔心搞大棚菜賠了本。她給農(nóng)民立下了字據(jù):一旦賠了,由她個人承擔。農(nóng)民還是疑惑不定。她將外鄉(xiāng)搞大棚菜賺了錢的農(nóng)民請到張家村,給農(nóng)民們介紹經(jīng)驗。有一戶農(nóng)民愿意建,雇不到打墻的人。她拎著一把鐵錘站在土墻上,和農(nóng)民一起打墻,手的虎口震得出了血,她用手絹一裹,繼續(xù)打。村里的農(nóng)民被這個女孩兒女干部的作為感動了,他們覺得,苗珍不會騙他們的,接下來,有十幾戶農(nóng)民開始在自己的地里建大棚。打機井缺錢,苗珍將自己的三萬元墊了進去,一眼深水井也很快打好了。苗珍的潑辣能干在南堡鄉(xiāng)出了名。
縣委組織120名縣鄉(xiāng)兩級干部去江蘇的西蔣村考察,帶隊的是縣委書記梁朋。本來,是要副科級以上的干部。南堡鄉(xiāng)黨委書記推薦了苗珍。表面看,苗珍很優(yōu)秀,和科級干部一起考察完全有理由,可是,鄉(xiāng)黨委書記之所以這樣做是有其用意的。鄉(xiāng)黨委書記從組織部得知,要考察提拔干部了,苗珍被列為提拔對象。
縣委在各單位推薦正科和副科級干部。南堡鄉(xiāng)參加推薦的干部五十三人,苗珍得票五十票。
⑹苗珍從鄉(xiāng)下走進了縣委大院。她做了半年風山縣團委副書記之后,團縣委書記孫強被調(diào)到了青化鎮(zhèn)當了鎮(zhèn)長。團縣委的工作由苗珍主持。
到了團縣委,苗珍畢竟眼界開闊了,她接觸的除了縣上的頭頭腦腦以外,還有團市委的領導。每逢縣上有什么演出活動或慶祝大會,都由苗珍主持,她說一口比較純正的普通話;她漂亮、端莊、大方,一點兒也不矯揉造作,分寸把握得恰到好處,贏來了一陣陣掌聲。一位副省長要來參觀鳳山縣的設施農(nóng)業(yè),由苗珍做講解員,在省市領導面前,她不卑不亢、講解得非常到位。講解完畢,那位副省長問苗珍是不是在電視臺工作?苗珍說她是團縣委副書記。陪同的西水市委張書記笑著說:我調(diào)你去市電視臺做節(jié)目主持人吧。苗珍笑了笑:謝謝張書記。
市委張書記他們一走之后,苗珍好幾個晚上沒有睡安穩(wěn),她在思考張書記的那句話:張書記不只是夸獎她,張書記的話里給她傳遞了一個信息:她太活躍了——大概在縣委大院干部們的眼里,她不只是活躍,而是輕俏——這是做女干部的一大弱點,她心里是明白的。她下決心要讓以前的自己盡快消失,重塑一個自我——一個很莊重的年輕女干部。她不再穿裙子,夏天再熱,她也是一身職業(yè)套裝;她不再去跳舞,不再去做主持人,不再去唱歌,連走路時也是目不斜視。她盡量讓面部的肌肉繃得緊緊的——不該笑的時候,她不笑,該笑的時候,她也不笑。和縣委大院里的任何一個人,不論年齡大小她都不開玩笑,除過談工作,其它的話題一概不提。她嚴肅得近乎冷漠了。
團縣委不能沒有書記,調(diào)離原來的團縣委書記就是為了給苗珍騰位子。不久,苗珍做了團縣委書記,這是梁朋一手安排的。梁朋太老練了,即是他把一絲不掛的苗珍擁在懷里的時候,也不答應她什么。他要做出來給苗珍看。他知道,只有做出來,才能感動苗珍。
那天,苗珍正在團縣委的辦公室里批閱文件,馬煥煥敲開了她的門。她已是好幾年沒有看見她的馬爺爺了。年過七十的馬煥煥頭發(fā)幾乎全白了,臉上鋪滿了皺紋。馬煥煥接過苗珍遞過來的茶水,放到茶幾上,半晌不開口。苗珍問他究竟有什么事。他大概覺得苗珍并不冷漠就說了實話。他說,他的小兒子在外地讀大專畢業(yè)了,聯(lián)系不到工作,能不能給他幫上這個忙。苗珍一看這個顫巍巍的老頭子,動了惻隱之心,況且,小時候,她是很愛她的馬爺爺?shù)?。她說,你先回去,我給你想辦法。馬煥煥千謝萬謝地走了。
送走馬煥煥,苗珍就給縣委梁書記打電話。梁書記問她有什么事,她如實說了。梁朋說,不是我不給你辦這件事,當然,我可以給他安排一個工作??墒?,你想過沒有,這件事安排以后,對你的工作、對你的人生有什么好處呢?你所說的那個姓馬的,只是你的村里人,假如以后,你的舅舅、你的姑姑來找你給孩子安排工作,你怎么辦?還來給我說?梁朋語重心長地說,小苗,當干部絕不能感情用事,尤其是現(xiàn)在,安排工作、調(diào)整干部都是很敏感的問題。我給你安排一個人就會有人追究,這中間是什么關系?事情不是你想得那么簡單。苗珍將聽筒捂在耳朵上,只是聽,只是粗粗地出氣。梁朋問她:小苗,你怎么了?苗珍說,我聽著哩。梁朋說,你是對我有意見了?苗珍說,沒有,我明白了。苗珍說的是心里話,她明白了權力運用的法則:該出手時就出手,不該出手時絕不能出手。權力就是利益,為誰謀利益,必須心中有數(shù)。苗珍委婉地推辭了馬煥煥。她給馬煥煥說,不是她不辦,這事她辦不到。馬煥煥從她的辦公室走出去時,她看著老漢彎曲的背影。內(nèi)疚之感油然而生。初涉權力場,她明白了:指甲蓋大的權力都是很可怕的——因為它可以用來奴役人。用權力做交換并不是什么新鮮事,交換的結果使沒有任何權力的老百姓成了被奴役的對象??膳轮庍€在于,這個權力場教會了有權力的人怎么使用權力。她雖然沒在權力中心,但她嘗到了有權力的好處,因此,她渴望擁有權力——即是不為自己,也應該為馬煥煥這樣的人。
⑺西水市委要從全市十三個縣、區(qū)里提拔一批副縣級領導。鳳山縣分了5個名額,其中差額一名,三十歲的年輕干部一名。也就是說,有5名干部可以得到提拔,6名可以提名。市委組織部要求,只能在正科級干部中推薦,而且要在正科級崗位上干滿五年。
市委組織部兩次派人到風山縣考察干部。先是和三百多名縣級和正副科級領導談話,然后發(fā)出考察表,公開推薦。在那次考察推薦中,苗珍入圍了。全鳳山縣三十歲的正科級干部只有兩名,苗珍干正科正好五年。
可是,苗珍的得票最少(這是市委組織部有人透露的)。苗珍為此捏著一把汗。苗珍也得到了消息,她得票少。使苗珍大惑不解的是:和三十個人談話,三十個人同意她提拔,同樣叫這三十個人投票,卻有十五個人不投她的票。
這次考察完全符合干部管理條例,程序非常完善,沒有任何作弊的跡象,充分體現(xiàn)了民主和公正。市委考察組走后,鳳山縣的干部議論紛紛:除過苗珍以外的其他5名干部得到提拔已成定局了。因為苗珍得票最少。
其實,其他5名大家以為很有把握的提拔對象心中都忐忑不安。他們大概都知道,提拔干部是一件很微妙的事情,只有把文件拿到手才能證實自己被提拔了。他們并不認為,得票最少的苗珍是陪綁的。不論苗珍心里怎么想,她表面上看起來是無所謂的。苗珍心里想,這時候,她去找梁朋是很不合適的,因為你做得再嚴密也會走漏風聲的,這是敏感時期。梁朋自從提拔成為市委副書記、市長以后沒有再來過鳳山縣。苗珍想打電話,又怕電話中說不清。發(fā)信息——這是最危險的事,每一條信息都記錄在案,萬一被查出來,事情就黃了。正在苗珍萬分焦慮之時,梁朋打來了電話,他只說了一句話:小苗,你放心。苗珍放下聽筒,眼淚不由得噴涌而出了。當然,對粱朋來說,提拔一個副縣級干部是很簡單的事??伤龅貌宦堵暽屗械某绦蚨嫉轿?,都符合章程規(guī)定。他不出面,具體操作由組織部去完成。
一個月過后,市委組織部又來考察。投票的范圍在正副縣級。市委組織部的副部長在投票前一再強調(diào):市委不限定具體對象,6名入圍干部中淘汰一名。可是,就在投票前十分鐘,縣委書記傳出了話:淘汰縣委辦主任。也就是說上次得票最少的苗珍必須人選。十分鐘之內(nèi),鳳山縣的正副縣級干部理解了市委領導的意圖。
入圍的正科級干部,包括苗珍在內(nèi)的其他5名得到榮升。程序完全到位,有大家所投的票做證。
西水市文化旅游局缺一名副局長,苗珍當上了副局長(副處級)。
苗珍負責西水市的群眾文化工作。半年后,她去省文化廳開會。開過三天會之后,苗珍覺得很枯燥,她將筆記本攤開在桌子上,用一枝鉛筆給在主席臺上就坐的領導畫像。苗珍幾筆就將一個人勾勒活了。坐在苗珍旁邊的是古都美院的一個副院長。他看了看苗珍的畫像,問她是哪個單位的。苗珍說她是西水市文化旅游局的副局長。副院長說,當什么官呢?你還是好好畫畫吧,你有這個天賦。苗珍說,那我就來你們美院進修。副院長說,好啊。回到西水市,苗珍給梁朋打電話,打了幾次梁朋不接。她本來想給梁朋畫一張像的。她將電話打到梁朋的辦公室,粱朋拿起聽筒一聽是她,生硬地說,都做了領導干部了,要注意自己的言行。沒有什么事,不要打電話。她愣住了:還給梁朋畫什么像呢?她折斷了鉛筆,扔進了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