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怡
摘要:本文從女性主義文體學、批評語言學和敘事特點三個方面,探索詩集《生日信件》呈現(xiàn)的復雜的人際關系,舍棄其中厚重的互文性,而關注在詩集中表現(xiàn)出來的一對詩人的心靈溝通和隔閡,以及敘事者與讀者的關系。
關鍵詞:《生日信件》人際關系心靈溝通敘事者
1998年英國詩人泰德·休斯的《生日信件》出版了,他收集了二十五年間寫給前妻美國詩人西爾維亞·普拉斯的詩,描繪了普拉斯怎樣寫出她最好的詩及后來自殺的心路歷程。詩集出版后引起了評論界的極大反響。因為普拉斯在同休斯離婚后的第二年自殺,而普拉斯之死也同時結束了休斯的寫作生涯,休斯從此受到了普拉斯崇拜者和眾多女權主義者的攻擊和挖苦,‘甚至被指責為殺人犯,并有六七本關于普拉斯的傳記試圖給他確切定罪。雖然有許多研究者探討普拉斯現(xiàn)象,然而《生日信件》卻是曾經(jīng)是她丈夫的休斯第一次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正當人們以為休斯償還心靈債務后可以輕松一下的時候,他卻于當年年底撒手而去。顯然,這樣一本詩集對于休斯,特別是普拉斯的研究者,魅力是巨大的。正如普拉斯的自傳體小說《鐘形壇》及其大多數(shù)詩是她真實經(jīng)歷的有想象力的變形,休斯的這部詩體回憶錄也是如此,因為許多細節(jié)源于他們的生活,也因為其厚重的互文性。里德(J.R.Reed)以“遲到的反應:以灼熱的詩篇——休斯對普拉斯之事不再沉默”指出在以二十五年寫成的這部詩集中,詩人描繪了一場復雜的悲劇愛情故事的鮮明畫面,人們可以感到他竭盡全力要找一個使他和她能重獲安寧的地方。
雖然詩集本身具有回憶錄的性質(zhì),在此筆者沒有把它當作詮釋一場破碎的婚姻的補充材料,而是首先把它當作詩來讀。本文從女性主義文體學、批評語言學和敘事特點三個方面,探索詩集所表現(xiàn)的休斯與普拉斯的關系,舍棄其中厚重的互文性,而關注在詩集中表現(xiàn)出來的一對詩人的心靈溝通和隔閡,以及敘事者與讀者的關系。這些詩篇是一顆向讀者敞開的心靈,讓我們窺見在其深處上演的戲?。煌瑯?,這些僅僅是詩篇,雖然語言學和敘事學的切入點不能使我們洞察真實與虛偽的界限,但可以使我們理性地分析詩集所呈現(xiàn)的復雜的人際關系。
一、詩集中的人際關系解析
布斯在談到幾個敘事的元素之間距離變化的多樣性時指出,在任何閱讀經(jīng)驗中,作者、敘事者、人物和讀者之間存在著隱含的對話,這四者中的每一項和其他三項可以從完全相同到完全對立,在價值、道德、智力、審美,甚至身體等軸上《生日信件》是一部第一人稱詩體回憶錄,從詩集中人際關系的特點來看,至少有以下四個元素:A.敘事的休斯;B.經(jīng)驗的休斯;C.活著的休斯;D.死去的普拉斯,這就構成了至少五種關系,即:A-B,A-C,A/B-C,A-D,B-C。當然,還有隱含作者與隱含讀者的關系,以下就敘事者和人物關系作解析,在第三和第四部分將談到與讀者的關系。
A-B:敘事的休斯與經(jīng)驗的休斯
詩集通過A和B這兩個主體的相互作用,蘊含了當時的休斯對普拉斯缺乏充分的理解,特別是對她難逃一死的宿命無所察覺。如普拉斯當時被神秘的、足以置她于死地的仇恨所包圍,而休斯并沒有察覺?!端{色法蘭絨外套》回憶普拉斯在大學里講第一堂課時穿著藍色法蘭絨外套,休斯在回憶時才意識到她當時所面對的惡意:
現(xiàn)在我知道了,正如我那時不知道,/教師后排怎樣的眼光等著/……那眼光如火爐,要熔化你這塊金屬……你可憐兮兮的藍色法蘭絨外套,……外套里你的恐懼……在你端起咖啡杯時,我看見攫住你的,是那已經(jīng)射了你一次的恐怖。/現(xiàn)在我明白了,我當時看見的,是一個孤獨的女孩/坐在那里將要死去。(Now I see、I saw,sitting,thelonely/Girl who was going to dio.)
從字面上看,I see、I saw是同一動詞“明白”的現(xiàn)在和過去時,其實詩人是利用這個詞的多義性表明,當時他只是看見普拉斯坐在那里,現(xiàn)在他才明白(當時未明白)那時的她已面臨著死的誘惑。
不僅是對普拉斯之死缺乏察覺,休斯還通過經(jīng)驗自我和敘事自我的相互作用,告訴讀者他和普拉斯的關系早有裂紋,誤解是巨大的?!端椴嫉靥骸窂谋砻嫔峡词且环利惖膱D畫。普拉斯當時在織地毯,休斯在讀康拉德的小說給她聽,“我能用我的聲音給你放松了的心當搖籃”。但這只是詩人自己的幻覺?!拔矣浀茫切╅L長的、屬于我們的玫瑰紅色的夜晚/……/后來(并沒有過多久)你的日記對任何讀它的人袒露/你把怎樣的憤怒織進了地毯/好像你把它像腸子一樣/從你的肚臍拽出?!碑敃r的理解和后來的發(fā)現(xiàn)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反襯出當時他們之間交流的匱乏,誤解的深刻,通過先采用經(jīng)驗自我的視角再以敘事自我后來所得知的予以糾正,詩中蘊含了舍身的追悔,等發(fā)現(xiàn)誤解的鴻溝如此之巨大,已再沒有填補的機會。
A-C:敘事的休斯與活著時的普拉斯
休斯雖是故事的親歷者,卻更是旁觀者,在回憶中他似乎從過去的事件中分離出來,只是靜立一旁觀察普拉斯的一切,他如此專注,年邁的他甚至看到了年僅三十一歲的普拉斯的自殺和掙扎,雖然當時他并不在場:“不是詩意的死/使你從血泊中抬起身/使你直接踉蹌的發(fā)狂的/挪向電話,對世界宣布/生命使你成了什么/你的身體聽信了/不朽的承諾/你的雙臂伸開的懷里充滿/從未死去從不知死為何物的期盼”,這樣的旁觀者的詩句是冷漠的,似乎時間已把悲傷沖淡;又仿佛隨時問的推移,早年的記憶反而更清晰,盡管這是休斯在追憶中構建的場景。
對于普拉斯的情感世界,除了視角越界所揭示的,更多的是從普拉斯的日記中得知,如“你死后十年/我讀到你日記中的一頁,從未想到/你的驚訝和喜悅……然后是你/祈禱時的震驚,和祈禱中的恐慌/惟恐祈禱不能創(chuàng)造奇跡/然后是那恐慌后的噩夢/那朝你滾來要把你壓碎的噩夢/你的出路一不堪想象/老的絕望和新的痛楚/熔化成你熟悉的地獄”。
這一段中提到的普拉斯的各種情感及其演進都是休斯后來從日記中得知,由此我們可以推想當她尚活著能與他用言辭直接交際時,他們卻沒能把握住機會,這是多么的遺憾。現(xiàn)在只能從日記中去體驗,隔了一層,也隔了生死之間。我們可以看到隨著時間的推移,休斯重新理解普拉斯的愿望增強了,但由于隔著生死的界限,這種理解的企圖頂多也只能是猜測,這正是詩集傳遞的另一層悲劇意味和悖論所在。
A/B-C:敘事的/經(jīng)驗的休斯與活著時的普拉斯
當他們昨日共處時,他們的交流是缺乏的;當他們隔著生死,是否就有了靈性的溝通呢?以下我們來分析詩集中休斯勾勒的普拉斯的形象。我們可以看出休斯對她的理解無論在當時還是在現(xiàn)在都是遠遠不夠的,因為這些意象大多落入俗套。例如在《足球街18號》中對普拉斯五官的描寫,對她的個性的理解基于對她的鼻子、嘴唇和下巴、臉的描寫和對比。如她的幾乎“無骨”的圓臉,像土著人似的厚厚的嘴唇,像拳擊手般的鼻子,普拉斯的臉在休斯看來“像大海的
臉”“一個舞臺/各種天氣和洋流,太陽的、月亮的游戲都在這里上演”,這一比喻暗指普拉斯是極其情緒化的女人。
正如我們所知,對女性的裂片化的描寫是普遍的做法,在色情文學中女性身體的肢解已被評論家廣泛注意到。女性的身體被看做是可以分割的,由幾個單獨的物體組成,每一部分都有它單獨的美,女性的身體也由此像那些物體一樣被動和可以被消費,很難想象對男性也用同樣的手法描繪。這有兩種效果:一是身體被有意識地非人化、物化、削減為部分,二是由于女主人公不再是一個統(tǒng)一的有意識的主體,情景不再從她的眼光來有效聚焦,她的體驗就是被從文本中抹去了。因此對女性的分裂化描寫是與男性的眼光相聯(lián)系的,在男性的眼光里,女性成了一個物體,或者物體的匯集。因此在這首把普拉斯肢解為鼻子、嘴唇和下巴、臉的詩中,我們可以斷言休斯眼中的她并非那個獨特的她,而可以是任何一個女性。
當詩聚集在兩人的關系上時,普拉斯像眾多男性作家筆下的女性一樣,總是弱者,更瘋狂,也更像孩子。當然在休斯的心目中,普拉斯不總是孩子,可他對她的女性描寫同樣落入俗套?!兑患奂t的羊毛衫》描寫了他們的婚禮?!爱斘覀兘Y婚時,你變了形/如此纖細和赤裸/一支濕漉漉的紫丁香/你顫栗,幸福地抽泣/你深如大海,充滿上帝。其他意象如“火焰”、“鉆石”等,也了無新意。而作為詩集敘事者的休斯似乎要用一件件事件說明,詩集中的“我”并沒有殺死普拉斯,是詩歌、命運和她對她父親的無法釋懷的死殺死了她,而他是她的保護者。
A-D:敘事的休斯與死去的普拉斯
在詩集中我們讀到:“你已死去十年。這只是個故事/你的故事。我的故事。”(《來訪》)“你死后十年”,這類短語以其特別的張力使讀者感受到這種交際的虛假和無效,因為死去的人是永遠無法作出任何回應的。又如《寬恕》記敘了普拉斯在休斯和助產(chǎn)婆的幫助下生產(chǎn),詩中出現(xiàn)了“你的自殺”短語。“那是你和大自然分享的那個你/是你在花瓣和生靈聯(lián)誼會的一員/它們共濟的標記是美和瓊漿/在愛的樂園里,在天堂/你的自殺想把你從那里拽走?!?/p>
此外,詩集中多次出現(xiàn)“你的死”、“你的自殺”這樣的短語,休斯以看似輕松的筆墨,不斷地提到了“你的死”,好像在談論“你的羊毛衫”、“你的眼睛”一樣,造成的印象是死亡并沒有把普拉斯的主體意識刪除,她仍能傾聽、回憶,與他分享記憶。除了在議論性的語境中,我們幾乎從不和交際對象談論“你的死”,這是違背語言交際常規(guī)的短語,似要否認死亡對主體造成的本質(zhì)性區(qū)別;但死亡消滅了主體,即交際的對象,因此也無法對他/她直接談論“你的死”。當我們這樣談論時,交際對象已不復存在,這類短語所揭示的語用悖論生動地讓讀者領悟到休斯回憶錄中第二人稱敘事姿態(tài)的虛假或無效,悲劇感也正是部分源于這種敘事姿態(tài)的選擇。
從以上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詩集中的人際關系是錯綜復雜的,敘事的休斯和經(jīng)驗的休斯(二者都不等同于真正的休斯)對話,他們與生前和死后的“你”(均不同于真正的普拉斯)分享記憶,拷問記憶,嘗試交談和溝通,體味真情和悲哀,這些人際關系的每一個方面都使讀者感受到敘事者的困窘境地。
二、詩集中的問句——多層關系的語言佐證
詩集中充滿了各類問句,這是以上分析的多層人際關系的語言佐證,眾多的問句使詩集呈現(xiàn)出對話性,但其實所問的對象并非都是普拉斯,大致分析一下,可有以下幾類:一是經(jīng)驗自我的疑惑,相當于思維的直接引語,當時未說出,現(xiàn)在才和盤托出疑問,可惜已無人聽,更無人回答了。對話應在經(jīng)驗的休斯和活著的普拉斯之間展開,但其實這對話并未發(fā)發(fā)生,如《圣宴》中當被人勸說買小狐貍仔時:
我當時想的是一你會怎么想?我們怎樣把它放進只有紙板箱大小的空間,和嬰兒—起?/你會怎么想它的怪味兒?/還有它無法無天的勁頭?
此外是敘事的休斯跨越時空與普拉斯的對話,如第一首《富爾布賴教授》記敘了他第一次從報紙的照片上認識普拉斯的情形,當時她作為富爾布賴教授初到美國。“是在哪里,在報攤上?”休斯看到了那一年的富爾布賴教授們的照片:
你在他們中間嗎?然而我記得那照片:富爾布賴教授們。/拎著行李嗎?現(xiàn)在想來不太可能,/他們難道是結隊而來的嗎?我走著,腳疼,在熱太陽下,熱的人行道/是不是就在那時我買了個桃?我記得是。/在炭十字站附近的一個攤上/我曾經(jīng)吃過的最新鮮的桃子。
有時詩中間普拉斯,其實是休斯在問自己,如《山姆》“你帶了頭盔嗎?你是怎樣堅持住的?”通過這些對普拉斯的提問,我們可以感到休斯在當時與普拉斯并無過多的交流,似乎知識在普拉斯去世十年之后休斯才開始感到交流的必要,試圖要探尋普拉斯在那一特定時刻的獨特感受。又如《足球街18號》“你是怎么進來的?后來又發(fā)生了什么?比如,盧卡斯是怎么突然消失的?/我們坐下了嗎?”這些問句顯然是在邀請普拉斯和他一起回憶,好像她還活著。
另外還有一些問句是兼問讀者、普拉斯和休斯自己,如《伊西斯》中:
死亡是否也是我們行李中的一部分?/一時沒有拿,其實它是我們的旅行伙伴?/它是否乘在車頂上?/它是否不時與我們在路上相遇/在咖啡館里,或加油站向我們微笑?/它是否在我們的冰盒里,在車輪的影子里?/也許它躲在你的稿件里生氣,躲在你臥室里/等待你的老習慣/回來記起它?
前一部分是泛泛而論,說死亡的無所不在,而在后面幾句則真對普拉斯,一連串的問題問讀者,也問普拉斯,更問自己。
綜上所述,這是一部奇特的詩集,與一般的悼亡詩和回憶錄不同,它所表現(xiàn)的人際關系是分裂的、多層的,也是錯綜復雜的,它不僅因其回憶的姿態(tài)讓我們窺見兩個詩人之間的一段戀情和婚姻,更因敘事者在敘事空間中的自由出入和挪動構建起一個多層人際關系的厚重語義場,讓我們看到生與死之間橫亙的情感溝通的鴻溝,真情與無奈,追悔與自衛(wèi),偏見與頓悟,《生日信件》也許從一開始就沒有收件人,休斯應該知道它永無抵達收信人之日,我們這些讀者也許就是休斯在無奈中選中的收信人。
現(xiàn)代語文(學術綜合) 2009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