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谷
一件往事,不與人言60年。讀來恍若隔世,不勝唏噓。都說時間是療治創(chuàng)痛的良方,但常有例外,杜谷遭遇便是。歲月悠悠,并未等來水清石顯,反倒攪成一鍋漿糊。孰是孰非,似已無力辨識,不去費勁也罷??l(fā)此文,實無他意,無非作者姑妄言之,讀者姑妄聽之,讓大伙兒曉得,這世上竟有過如此往事、如此隱忍,也就夠了。
·責(zé) 編·
1946年3月,阿垅的愛妻張瑞在成都娘家自殺。阿垅聞訊,悲痛欲絕,從重慶急返成都料理后事。事畢,追究悲劇產(chǎn)生的原因,倉猝中得出疑似的結(jié)論,認為此事必定與筆者有關(guān)。從此這個流言在文壇傳播了60年。當(dāng)時他推斷的依據(jù)是:張瑞和他結(jié)婚以前,曾是我初戀的女友;他們結(jié)婚以后,張和我還有友好的往來;這次張瑞自殺前,我又去看過她幾回。理由好像很充分。但是,他該知道:早在他認識張瑞之前,我就主動與張瑞終止了戀愛關(guān)系。只是怕她在感情上受不了,分手時我們約定,從此做一個好朋友、好兄弟;以后,我們神圣地履行了這個約定,從未越雷池一步。所以,我與張瑞的“不貞”自殺,毫無關(guān)系。不過,張瑞自殺的原因,我略知一二,可惜他當(dāng)時一葉障目,未能傾聽我的訴說。
當(dāng)年,由于大家都處于反動派的白色恐怖之中,我不愿兄弟鬩墻;建國以后,大家忙于革命工作,稍后,又都陷于舒蕪引發(fā)的胡風(fēng)冤案,歷盡劫波,無心訴說;加以我自覺仰無愧于天,俯無怍于人,何必?zé)o病自灸。所以我終于“不恐于誹”,任流言自生自滅。但是,近見以揭露胡風(fēng)集團的“隱私”而圖“暴貴”的舒蕪,突然在《新文學(xué)史料》上重登他當(dāng)年與胡風(fēng)先生如何親密無間的舊信,其中為了顯示他和日后因他“獻曝”而瘐死獄中的阿垅,當(dāng)年如何交誼深厚,對阿垅遭遇喪妻之痛時又如何義憤填膺,主張用“流氓”手段懲治與張瑞自殺有關(guān)的那詩人,并在重刊這封舊信時特別加注說:“那詩人,指杜谷?!焙孟袼沁@段歷史的見證人??墒?,他卻拿不出任何證據(jù),完全是捕風(fēng)捉影,血口噴人!現(xiàn)在,為了駁斥他的誣陷,我不得不把隱忍60年的張瑞自殺的原委,公之于世,以還事情的本來面目。
(一)先說張瑞其人。張瑞,1942年我認識她時才17歲,還是成都華美女中的高中學(xué)生。她從小聰穎過人,只可惜嬰幼時不幸患病,左足致殘,這成為她終身遺憾。當(dāng)時我亦因骨關(guān)節(jié)炎右髖強直,在重慶中央大學(xué)柏溪分校半工半讀。成都的青年詩人白堤認為我們應(yīng)當(dāng)同病相憐,介紹我們結(jié)識,以后并在頻繁的通信中逐漸產(chǎn)生了戀情。
在通信中,我知道她愛讀中國古典詩詞,因為在來信中她引用過不少詩詞名句,如“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愿為西南風(fēng),長逝入君懷”,“當(dāng)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她又愛寫新詩,傾訴自己的情懷,如在送我照片的封袋上,就題過這樣的詩句:“珍重這露水生涯,它比夜還寂寞、夢還飄渺”。表現(xiàn)出心境凄涼,令人憐惜。
在通信中,我還知道她愛讀外國小說:莎士比亞的,托爾斯泰的,屠格涅夫的,契訶夫的,她都讀過。對紀德則情有獨鐘,特別是他寫的《田園交響樂》使她印象深刻。她問為什么最純真的愛情,結(jié)局往往都是悲劇?她很同情日特麗德,認為她在一生中最美麗的青春時節(jié),從世界消失了,給人留下最美的記憶和最深的惋惜!
我對張瑞的進一步了解是在1943年春我到成都看望張瑞之后。她見到我十分驚喜。但是由于我的拘謹和她的矜持,我們這一對在通信中說過多少親昵夢話的情侶,初次相逢,既沒有擁抱,更沒有親吻,而且從此一直保持著互相以禮相待。她熱情地邀我到她家,飯后清茶一杯,促膝談心。起初只是問候彼此的病情,然后她就坦率談起她愛情生活的經(jīng)歷。
她告訴我,她愛過的第一個人是她的堂兄,起初是青梅竹馬,長大后依然難舍難分。但是由于人言可畏,這位堂兄忽然服毒自殺,這使她悲痛不已!直到現(xiàn)在,她還常在夜里夢到他來!但待她喜極夢醒,他卻已飄然遠去。這使她往往淚流滿面,徹夜難眠。
她說她愛過的第二個人是她的英語老師。他年輕英俊,風(fēng)流倜儻。她傾慕他,大膽示愛。但他卻多方 避,終于離職而去。
她最愛的是一位中年詩人。她主動去拜訪他,聽他談詩論詞,往往聽得心醉神迷。他為人謙和,博學(xué)多才,愛護青年,對她特別親切,這使她感動不已,終于萌發(fā)愛心,乃送他一本圣經(jīng),以示心跡;不料卻被詩人的夫人發(fā)覺,將圣經(jīng)投入火爐燒掉!詩人不得已離開成都,遠去外縣任教。為了表達她的懷念之情,她抄了一段《雅歌》寄他:“你在何處牧羊?直到天起涼風(fēng)、日影飛去,你要回來!”她又每逢天下小雨,就乘車到詩人的舊居槐樹街去看看,稍釋她對那位詩人懷念之情。
我靜靜地聽她情深意長的敘述,感受到她對愛情的渴望和她對每一次愛情的經(jīng)歷都是刻骨銘心的,經(jīng)久不忘的,而且常含一種懷舊的情結(jié)。
第二天,她到我寄居的蘆甸家來看我。發(fā)覺蘆甸家簡陋褊狹,對我說:“如果這里不方便,可以住到我家在紅牌樓的田莊去,那里有佃戶可以照料你的生活?!蔽抑t謝了她的邀請,說住在這里方便。然后她就希望我談?wù)勎业纳罱?jīng)歷和感情經(jīng)歷。我說我沒有女朋友,只有男朋友,而且大都是青年詩友,于是我一一談起我與彭燕郊、鄒荻帆、曾卓、綠原、冀 、蘆甸、方然以及新結(jié)識的阿垅的交往。阿垅是位戰(zhàn)士,到過延安,性格剛毅,待人謙和,不但詩好,人尤其好……她頻頻點頭,還關(guān)切地問:“他受傷的眼睛治好沒有?”
最后,好像是為了啟迪我這23歲的初戀男生,要懂得愛的真諦,她特別講了這樣一個故事,使我印象深刻。她說:她有一位女友,愛上了一位著名詩人的弟弟,她們正在熱戀中,不料卻在一時的激情沖動下,她和另一位男友發(fā)生了性關(guān)系,并且懷上了孩子。當(dāng)這位女友誠懇地向詩人的弟弟表示了悔恨,詩人的弟弟終于原諒了他,并把生下的孩子視為己出。張瑞說:這才是愛的最高境界。真正的愛,就應(yīng)該這么寬容,這么大度。她的這個高見,使我思索良久。我想起她欣賞紀德的“蔑視一切傳統(tǒng)的觀念”,因而她崇尚率性而為吧!
第三天一早,她請她的小妹抱了一大把綠葉金瓣、帶著露水的迎春花來看望我,說“姐姐回學(xué)校去了,下星期再見”。正好,我也要趁此去找工作,因為離開柏溪中大分校,我就已經(jīng)失業(yè)了。此刻身無分文,一貧如洗。
(二)我為什么和張瑞終止戀愛?這時,我借住在蘆甸家,食宿全靠他資助。他這時生活也很清苦,所以我急于請他幫我找個工作。蘆甸看我處境困難,就勸我說:“你知道張瑞的家庭條件嗎?她父親曾是一方名醫(yī),家資累萬,城里有樓房,鄉(xiāng)下有莊園,你個窮小子,能為她的家庭接納嗎?即使接納了,你能忍受寄人籬下的處境嗎?張瑞因為足有殘疾,從小養(yǎng)尊處優(yōu),她能離開她的家庭,隨你四方覓食嗎?即使張瑞愿意隨你受苦,你能保證此生為她創(chuàng)造幸福生活嗎?你要冷靜想一想,不要讓感情沖昏頭腦……”他的這一番話,對我起了振聾發(fā)聵的作用:我這個流亡青年,至今生活在社會的底層,居無安身之地,食無隔宿之糧,我用什么保證能為她創(chuàng)造不低于她富裕家庭的幸福生活呢?確實沒有能力保證!真該趁早終止這場才開始的戀愛,以免優(yōu)柔寡斷,誤人花季。于是我猶豫了。但是又考慮到我們的感情發(fā)展到今天,如果驟然終止,這對她可能是一種傷害。我怕她受不了,因此在一周后再見時,我坦白說出我當(dāng)時的窘境,懇切希望她能理解我的苦衷;我們雖然終止了這場沒有開花的戀愛,但可以從此做一個好朋友、好兄弟,互相關(guān)切、互相照顧……這使她感到非常意外,起初只是惶惑地望著我,然后緩緩地點了點頭,表示寬容和理解。
恰巧這時從蒲江傳來一個信息:先期到蒲江中學(xué)任教的徐明維希望介紹一位數(shù)學(xué)教師去任教。由于我學(xué)過高等數(shù)學(xué),蘆甸就促我快去,于是我匆匆向張瑞告別,從此我們從情侶變成知心朋友,從1943年3月到1946年3月,保留了以下的友好往來——
1943年4月,她寄來了她為一首詞譜寫的歌曲——歐陽修的《蝶戀花》:“莫道閑情拋卻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此詞應(yīng)是馮延巳寫的《鵲踏枝》,她記錯了)
1943年6月,她又寄來她畫的一幅水彩,畫的是《田園交響樂》中的盲女日特麗德,坐在春天的田野上諦聽大自然的音樂。
1943年7月,她從中學(xué)畢業(yè),到重慶去了一趟,來信說:“這次遠行,極盡官能的享樂?!蔽胰バ艈査骸盀槭裁床蝗タ即髮W(xué)?”沒有回答。
1944年5月,她突然寄來一張她和阿垅結(jié)婚的照片:阿垅穿著軍裝,她穿著婚紗。她并附信要求我為他們祝福,說“沒有你的祝福,我是不會心安的”。我回信為他們真誠地祝福了,因為她們都是我的朋友,雖然這次阿垅沒有信來。
1944年6月,張瑞婚后第一次來信,說她們?nèi)绾我豢诓?、一口泥地修建新居,顯示出極其愉快的心情,令人欣慰。
1944年7月,張瑞來信開始抱怨了,說每天接觸的都是那些珠光寶氣,庸俗不堪的國民黨軍官太太,“厭煩死了這個地方!”
1944年10月,張瑞來信說:她懷孕了,準(zhǔn)備回成都娘家待產(chǎn)。
1945年6月,我從犍為女中回成都,約陽云、恒蘇同去重慶中共中央南方局青年組,聯(lián)系去中原解放區(qū)參加革命。行前,我向張瑞告別,以后恐難再見;她托我?guī)Э谛沤o阿垅,說產(chǎn)前檢查,醫(yī)生認為可能要剖腹產(chǎn)。我到重慶特經(jīng)山洞告訴阿垅,并在那兒留宿一夜,頗感環(huán)境簡陋,與張瑞家不可比擬。
1946年2月,我從溫江女中轉(zhuǎn)到成都列五中學(xué)任教,教全校高初中地理。這是我第一次到大城市的名校任教,必須充分備課。這時我想起張瑞家的客廳里珍藏有甲乙兩套《萬有文庫》,其中不乏中外文史名著,如《世界史綱》、《房龍地理》之類,正可借來參考。恰好這時我借住在金絲街張仲恢家,離草市街張瑞家近在咫尺。于是備課之余,常到張瑞家去查書參考。這時張瑞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哺育嬰兒,有時也過來陪我坐坐。我說:“孩子早已滿月,你應(yīng)該回重慶去了!”她說:“我厭煩死了山洞那個地方,真是不想回去!”但待一會兒自己又說:“不回去也不行!老住在娘家,已經(jīng)有人說閑話了!”
1946年3月,我照例飯后散步到張瑞家,查了一會兒書,張瑞忽然放下孩子,過來坐下說:“我想和守梅分手!”我一下愣住了,詫異地問:“為什么?你怎么會有這種想法?!”她低頭沉默不語。我認真地說:“你絕不能傷害守梅,他是一個非常好的人?!彼嚾徽f:“是,他是好,他很愛我,可是愛得我受不了!”我說:“這就是你不對了,他那么愛你,你更不應(yīng)該離開他!”她看我態(tài)度頑梗,沉思了一會兒,突然站起來說:“你不理解我!時間不早了,那你回去吧!以后不要再來了,人家會說你閑話的!”她送我到大門口,我只有怏怏告別。三天后,我去還書,在大門口,聽女擁說她生病了,住進醫(yī)院,我還以為她心情不好,買了一束鮮花,準(zhǔn)備去看望她,不知道她已經(jīng)不在了!
(三)張瑞究竟為什么自殺?張瑞自殺以后,阿垅發(fā)現(xiàn)了一張她留下的紙條,上面可見一行倉皇中亂畫的字跡:“原諒你不貞的妻,他們都沒有你好?!庇纱丝梢姡且颉安回憽倍詺⒌?。所謂“不貞”,即“不忠實”,不清楚的是張瑞所謂的“不貞”到了什么程度?按阿垅、舒蕪的解讀,大概認為張瑞的“不貞”是“失身”了,因此他們罵造成張瑞“不貞”的人是“流氓”。但是細看張瑞的絕筆,與“不貞”對應(yīng)的是“他們”(“都沒有你好”的“他們”)他們是誰呢?當(dāng)指張瑞曾經(jīng)愛過并向阿垅談過的堂兄、老師、中年詩人和我。我們都沒有完成張瑞的愿望,所以都沒有阿垅好。但絕不可能“他們”都使張瑞“失身”了。她不過總把往昔愛情的記憶看作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總是刻骨銘心、念念不忘,因此被丈夫懷疑她“不忠實”。其實她真正的“不忠實”只表現(xiàn)在她想和丈夫阿垅分手!因為這是她親口對我說過的。
至于阿垅誣蔑我是使張瑞“不貞”自殺的人,那純粹是猜疑。我和張瑞從1942年到1946年結(jié)識四五年,相見十多次,一直以禮相待,從沒有親昵的舉動,更無不潔的意念,也從來沒有到過激情恣肆的程度。有人說“你口說無憑”,那么請你看看我有沒有使她“失身”的條件——我和張瑞的每次相見,除了那次她到蘆甸家看我,有蘆甸的岳母在家照料外,每次都在她家的會客室里。會客室門外,正是一條從大門到后院的通道,家人來往,都要經(jīng)過玻璃透明的窗前,稍有自尊的人,誰會在眾目睽睽之下猥褻淫亂?我們在電視上常見公安分析案情,除了分析犯案動機,總還要分析有沒有犯案條件吧!
阿垅懷疑張瑞和我關(guān)系不正常,其實由來已久。這是由于張瑞的性格特征,阿垅在結(jié)婚前未必了解。因為他們從結(jié)識到結(jié)婚,為時不到一年;而年齡相差,將近一代。他們的世界觀、人生觀、戀愛觀有很大差異,阿垅鐵骨錚錚的戰(zhàn)士性格和張瑞纏綿悱惻的戀舊情結(jié),原沒有多少共同語言,直到結(jié)婚前夕,阿垅也只知道“她懂得多而且深,愛好紀德,和我有很多接近處”,但“也有彼此陌生——彼此需要之處”。(見《新文學(xué)史料》2006年第3期145頁)就在他們還有“陌生”時,由于彼此的“需要”,他們匆匆結(jié)婚了。1944年5月8日結(jié)婚,7月23日就在寫給張瑞的情詩《飲》中說:“我走過了漫長的道路/仿佛從阿非利加的沙漠,/現(xiàn)在我,到達了我自己底夢想和綠洲——/但是我只飲潔凈的露珠。”
難道曾經(jīng)要我“珍重這露水生涯”的張瑞,已經(jīng)成為不潔的“露珠”了?!這自然引起張瑞的憤怒,而這種憤怒,更使阿垅懷疑張瑞對他不忠實。因此他在1944年7月28日寫給張瑞的情詩《無題》中又提出了“愛我/或者不愛我,只是不要冷淡我/和不信任我”,“不要使我在門里而有門外之感”,“不要使我在你的臂中/而意識著自己不存在,/我必須位置在你的心里”。他的這種神經(jīng)過敏的猜疑,終于不免導(dǎo)致他們夫婦之間爆發(fā)激烈的沖突,使阿垅自己產(chǎn)生極大的苦惱。
正如冀 在1991年第二期《新文學(xué)史料》上發(fā)表的《憶阿垅》所說,“這段時間,阿垅寫給我的信總不免有些怨聲怨氣”,“甚至有比較激烈的語言,如‘逼得我快發(fā)瘋了。不好說他們夫婦之間的感情發(fā)生了什么‘裂痕,但過得不順心、不愉快則是真的”。
這種由于張瑞婚后還和我保持友好往來而引起他們夫婦之間激烈的思想沖突,可惜我當(dāng)時一點也不知道;如果知道,我一定會毅然和張瑞斷絕往來,雖然這會使張瑞難過。
1944年秋,張瑞懷孕了。當(dāng)阿垅確知張瑞懷的是他的孩子,他寬慰了;也理解了張瑞對我懷有的歉意,因而在1944年9月寫下了《無題——又一章》(見阿垅詩集《無題》),好像一時消除了對我的誤解,而且另起了一個筆名叫“亦門”,以附和我和張瑞初戀時用的筆名“令門”,并要求張瑞“不要計算星和星間的空間”,他們之間的沖突似乎暫時緩和了!
但是,張瑞前此在感情上受到的猜疑,在人格上受到的污辱,特別是她對夫妻之間可以十分寬容的向往破滅了,她嘗試了多次使她難忘的愛情,也嘗試了這次使她難受的婚姻,結(jié)婚使她在感情生活上沒有一點自由的空間,她開始感到阿垅對她的愛是一種束縛,這種要求獨占的愛,“愛得使她受不了!”加以山洞的庸俗環(huán)境和清苦生活,也是她不能忍受的,因此她一懷孕,就借保胎待產(chǎn)回到成都娘家,從此不愿再回山洞。可是,出嫁以后,久住娘家不走,又使她有受不了的閑言碎語,那么,叫她往哪里去呢?!
張瑞自殺一年多以后,阿垅終于痛定思痛,剖析了張瑞自殺的根本原因。1947年10月,在寄給胡風(fēng)的信中反思說:“為了我的‘原則,使她自殺,血應(yīng)該染在我的手上?!彼摹霸瓌t”是什么呢?“愛情最難于容受一切不屬于它自己的東西”,“不全有,寧全無”,也就是柏拉圖說的“不完全,則寧無”。但張瑞不這樣認為,她認為愛情的最高境界,是可以寬容愛人的一切,否則她寧愿“祈求毀滅”。阿垅說:“你向我祈求毀滅么,我不是什么美麗的暴力……”(見阿垅詩集《無題》P8)然而,阿垅的“全有”與張瑞的“自由”的沖突,阿垅的“不容”與張瑞的“寬容”的矛盾,使張瑞希望人人都憐愛她的夢想粉碎了,她終于選擇了自我毀滅,正當(dāng)她21歲的青春華年,追尋她鐘愛的堂兄,用她自己的手,結(jié)束了她的“露水生涯”,為阿垅留下了一條“永勿相忘”的血脈,也為她自己留下了可以世代延續(xù)的生命。
在這一場令人痛心的悲劇中,我也不是沒有過錯的!我的最大錯誤就是在張瑞結(jié)婚以后,不該和她保持友好的往來,以致引起阿垅的誤解,導(dǎo)致他們夫婦之間爆發(fā)尖銳的沖突,造成張瑞感到不能自由呼吸而自殺。但是,絕不是像阿垅、舒蕪所想象的:張瑞自殺,是由于我和張瑞發(fā)生了使她“失身”的問題。我與張瑞的友情是純潔無瑕的、光明正大的、可見天日的!我與她從未有過超過友情的舉動。那一切流言,都是對我的誣蔑和誹謗!舒蕪,你武斷地說,“陳守梅夫人張瑞的自殺,同他有關(guān)”,請你拿出證據(jù)來!沒有證據(jù),你就得承認:在阿垅已經(jīng)反思知錯的60年后,你還在造謠惑眾、嘩眾取寵!
至于你對成都“平原詩社”的誹謗,也是胡言亂語、信口雌黃。你對成都在抗日救亡運動時期和反蔣愛國運動時期的進步文化活動,知道多少?你對成都“平原詩社”的活動又知道多少?你竟憑空武斷說“發(fā)源于成都的,以什么‘平原詩社之流為代表,實在禍國殃民”,你能舉出幾件他們“禍國殃民”的事實嗎?你對“平原詩社”的看法為什么和荻帆、曾卓、綠原、冀 等人截然相反呢?鄒荻帆說:“由于(《詩墾地》)第一集的出版,我們從此便得到外地一些年輕詩人的支持,其中有與‘詩墾地社相似的,便是成都的‘平原詩社,他們之中有幾位比較活躍的青年詩人,也參與了寫稿,并解決了我們一些具體的困難。應(yīng)該說,我們是未分彼此的?!蔽疫€可以據(jù)實告訴你:“平原詩社”中的不少人是中共黨員,曾為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的勝利做出不小的貢獻,他們怎么就“禍國殃民”啦?倒是由于你引發(fā)的胡風(fēng)冤案,“平原詩社”中許多人被牽連受難:蘆甸、方然、寒笳被逼致死,繆恒蘇被打致殘,許伽、葛珍歷盡坎坷;我也由于你的“貢獻”,而受牢獄之災(zāi),顛沛流離,幾乎家破人亡!但是,在那大難臨頭之日,我們中沒有一個賣友求榮的,比你高尚得多!
2008年10月時年88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