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仲明 楊 榮
一
講故事是小說的基本功能。“故事是小說的基本面,沒有故事就沒有小說。這是所有小說都具有的最高要素。”(佛斯特:《小說面面觀》,20、21頁,花城出版社1981年版)雖然這種判斷帶有某種片面性,但作為小說的一種基本特征,“故事性”在今天仍具重要意義。正如錢谷融先生所言:“愛聽奇聞逸事,可以說是人類的共同心理。一個生動的故事遠比一篇充滿至理名言的圣人經典更有吸引力。小說最初就是以故事的形式出現,以傳述奇聞逸事為其主要職能的。所以,故事性是小說的一個重要因素,也是使它能擁有那么多讀者的一個關鍵原因。”(《我看小說》,294頁,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
《搜神記》、《聊齋志異》、《閱微草堂筆記》等中國古典小說莫不以講述奇聞逸事作為主要職能,在那些充滿靈異甚或流于荒誕的故事中,在那些以花妖狐魅為重要人物的委婉精致的敘述中,真切地傳達出作家內心的愛恨悲憫,寄托著深沉的歷史喟嘆和鮮明的價值取向。這些百轉千回搖曳多姿的故事具有無窮的藝術魅力,直到今天仍煥發(fā)著炫目光彩。不惟中國古典小說,西方小說傳統(tǒng)中同樣不乏優(yōu)秀的故事性作品。福樓拜、巴爾扎克、狄更斯、莫泊?!瓱o一不是經營故事的好手。在他們精彩的故事構筑中,呈現出歷史與人性交織的深度和廣度,也吸引了全世界的讀者。由此,我們不難看出故事對于小說藝術的特別意義,也能深切體會到故事類小說的獨特魅力。
然而晚近以來,隨著西方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在中國的強勁登陸和持續(xù)影響,從創(chuàng)作方法、創(chuàng)作理念直到藝術表現形式,八九十年代的中國小說在根本上經歷了一次徹底轉向。按照現代小說的理論觀點,小說的主要任務是思想、情感或者其他,故事已被推到無足輕重的地位。在這一理論驅使下,小說故事性的提及無異于標示其自身的淺陋和庸俗,巴爾扎克之類批判現實主義大師也似乎成了最落伍的作家。一時間,刪除故事,淡化情節(jié),理所當然地成為諸多新銳作家(也包括某些老作家)競相追逐效仿的目標。只要我們粗略回顧一下八十年代中期以來的中國文壇,就會驚異地發(fā)現:曾幾何時,中國作家已失去了講述一個清晰的故事的能力。從八十年代“意識流小說”的興起,到“先鋒文學”的異彩紛呈,再到九十年代“個人化”小說的竊竊私語,我們清楚地看到中國的小說創(chuàng)作陷入了在西方現代理論指引下的怪圈,傳統(tǒng)的故事魅力正在遠離文本,許多小說既無故事情節(jié)可言,又充滿矯揉造作的臆語狂想,純然墮落為失去了所指的空洞存在。在此,我們無意于貶損現代派小說取得的驕人成就,也并不片面強調小說只具備講述故事的單一功能,事實上,文學史中許多優(yōu)秀小說都沒有生動曲折的故事情節(jié),卻絲毫無損其價值。我們感到遺憾的只是,故事性作為小說藝術重要的魅力特征之一,卻在很大程度上為當下的作家們所淡忘,致使小說的這一重要特征正在逐漸淡出人們的視野。在此背景下,龐瑞垠的《秦淮世家》以其非凡的現實意味,充分體現出以故事見長的傳統(tǒng)小說魅力,為文壇增添了不可忽視的價值和光彩。
近三十年來,龐瑞垠的作品一直深受評論界關注。稍感遺憾的是,批評家們更多地將目光聚焦于其作品的歷史感或悲情氣息,對龐瑞垠小說獲得成功的另一個至關重要的因素——故事性的營構的關注頗有不足。我們以為,這一點正是龐瑞垠小說的重要魅力所在。綜觀龐瑞垠的作品尤其是“故都三部曲”(《危城》、《落日》、《寒星》)、《逐鹿金陵》、《秦淮世家》等長篇歷史小說,精彩的故事營造幾乎成為貫穿文本的一個鮮明表征。作者特別擅長在作品中構筑一個個跌宕起伏、曲折多致的故事,并通過它們展示出人物命運的沉浮和性格流變的軌跡,進而抵達某些歷史現象的本質內核。本文試圖從故事性這一角度,以《秦淮世家》為例,談談龐瑞垠小說的創(chuàng)作特征和藝術貢獻。
二
“小說家是用故事來思維的?!保氛Z)龐瑞垠無疑是個善于講故事和善于營造情節(jié)的智者。一百余萬言的《秦淮世家》以凝重而不乏詩意、悲涼又滿蘊希望的筆觸,構筑了一個跨越百年的家族故事,在一個世紀的歷史風云中徐徐展開一幅幅悲涼與辛酸相交匯的畫卷,娓娓講述著這個家族的興衰榮辱及其成員的愛恨情仇、悲歡離合。通過波瀾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小說生動地塑造了眾多人物形象,深切傳達出生存?zhèn)€體在歷史意志撥弄下的苦痛與無奈。
鄒曼若是全書最具光彩的女性形象,她秀外慧中,冰雪聰明,身上沉潛著中華民族承續(xù)千年的傳統(tǒng)美德,也奔突著最為鮮明的現代意識。作為一尊近乎完美的藝術女神,她是作者美好理想的集結與化身。然而正是這樣一位理想型的女性形象,作者卻幾乎讓她歷練了所有的殘酷與悲傷,在一種近乎慘烈的人生磨難中彰顯人性的華美與崇高。豆蔻年華,曼若不忍拂逆長輩意旨違心地嫁給嘉禾,暗地里卻一直對表哥嘉華情有獨鐘。未料夫妻的隔閡導致嘉禾移情別戀,與春桃一晌貪歡并生下乃賢。在經歷了婚姻不幸與家庭變故之后,鄒曼若又遭遇更為沉重的人生打擊,嘉禾在探望兒子回程的路上慘遭日寇殺害,春桃不知去向。從此曼若拒絕再嫁,獨立支撐起整個家庭,并全力撫育著并不屬于自己的兒子乃賢。當日見衰微的家族在動蕩不安的亂世中剛剛緩過一口氣來時,又傳出嘉華因組織學生運動而不幸被捕的消息。為救表哥,曼若化裝成舞女接近汪偽政權的實權人物馬嘯天,借他之手除掉了兇狠卑污的尹天鵬,自己卻遭馬嘯天暗算而被奸污。好不容易挨到解放,嘉華又因提倡言論自由被劃成“右派”發(fā)配農場。當嘉華重病不起之際,又是曼若千里迢迢奔赴異地與他舉行婚禮,用真誠的愛撫慰了一顆飽受憂患與創(chuàng)傷的心。在接二連三的變故和屈辱面前,曼若默默承受著來自肉體與精神的雙重打擊,從未熄滅心中的希望之燈。這位堅韌、博大、善良的女性用自己的生命和人格在艱難時世中詮釋著人性的高貴與芬芳,在寂寂暗夜里閃耀出永恒的人性光華。曼若之外,作者還精心塑造了眾多個性鮮明令人難忘的女性形象,如溫良恭儉的梅韻,忍辱負重的川崎君代,精明刻薄又內心善良的宛如,熱情似火又剛強聰明的魯楠……因了龐瑞垠細膩傳神的筆觸和從容不迫的講述,一個個豐滿立體的女性形象不經意間站立起來。
小說塑造了以謝庭昉、子虔、子玄、子豪、嘉華、嘉怡、乃康、乃賢等祖孫四代為主體的男性形象,把他們的愛恨悲苦、生死沉浮與百年中國的苦難命運緊緊扭結在一起。前清翰林謝庭昉身上,鮮明地體現出傳統(tǒng)士大夫的清高和傲骨。辛亥革命時,他打消疑慮,毅然剪掉發(fā)辮;日寇入侵,他恥于借“日僑”的幌子以避戰(zhàn)火,憤而買回棺木以備不測;面對日酋的索字,他抱定必死之心,怒書“義死不避斧鉞之誅,義窮不受軒冕之榮”;對老友侯宗淮的附逆,他傷心欲絕,憤而斷交。作為家族掌門人,謝庭昉迥異于現當代文學史上眾多冷酷虛偽的封建家長形象,體現出難得的淳樸、仁義和正直。謝家長子謝子虔早年留學日本追隨孫中山進行民主革命,回國后因舍命刺殺袁世凱一度遭追捕,此后他從事法律職業(yè),勇斗為非作歹的稅務局長高燮,解救落入火坑的妓女惠卿,至死猶為國家的民主法制建言獻策,在其壯懷激烈的一生中,始終以微薄之力為國家民眾奔走效勞。嘉華是謝家長孫,自青年時期就滿腔熱情地追求民族強盛的理想,多次冒著生命危險領導學生運動,終其一生都堅定不移地為信仰而斗爭。就是這樣一位革命志士,卻始終與厄運相伴:作為土改運動的領導者,他因堅持原則反對過分狂熱的非理性行為而惹禍上身;反右和“文革”期間,心愛的妻子對他倒戈一擊檢舉揭發(fā),親生兒子也因政治誤解活活踢斷他的肋骨。歷經沒完沒了的戰(zhàn)爭和政治運動,一個美好而鮮活的生命就這樣在傷痕累累創(chuàng)痛酷烈中度過。也許因為看透了父輩在政治漩渦中掙扎的苦痛與無奈,謝家第四代知識分子終于走向一條與政治無涉的道路,去開辟別樣人生。乃賢在“文革”期間就厭惡政治,改革開放后成為自由撰稿人;乃康遠赴香港繼承外公遺產,成為實力雄厚的商界大亨;乃慧則在經歷了在日本的九死一生后回到上海的服裝公司開始新的歷程。當歷史的烏云散盡,謝家子孫終于贏來真正屬于自己的人生。作者通過一個個滿蘊著無盡傷感和苦難的人生故事,濃墨重彩地展現了二十世紀中國發(fā)生的一系列的重大歷史事件。凡種種不公的社會現實,多舛的人物命運,不可捉摸的人生際遇,反復無常的歷史游戲,都高度濃縮于一波三折的故事講述之中,盡顯人生的落寞蒼涼。
龐瑞垠不僅僅限于宏大的主干情節(jié)的構筑與講述,還十分注重文本細節(jié)的營造,在一派游刃有余中,彰顯曲盡其妙的敘事能力,大大強化了小說故事的藝術性。作品中有這樣一幅場景:三年困難時期,久經磨難而染上煙癮的嘉華,因為偶爾一次通過吸食煙廠煙囪冒出的煙味來獲得暫時的心理滿足的行為,就被誣為聚眾鬧事而差點遭遇牢獄之災。相似的場景也同樣出現在大煉鋼鐵時期,子玄因為奮力保護文物,不幸落入滾燙的爐水中……如此驚心動魄的細節(jié)描寫,異常真切地喚醒我們對于那個特殊時代的歷史記憶,在看似冷靜的敘寫中涌動著作者內心深處難以言喻的激憤。
一個時期以來,我們似乎已經很少讀到這樣曲折復雜、余味無窮的故事了。我們的許多作家要么熱衷于將一個簡單的故事復雜化,在曖昧不明、高深莫測的敘事迷宮中盡情展示著凌空虛蹈的優(yōu)雅;要么干脆將故事性與小說完全對立起來,放棄了文本中任何可能的故事情節(jié)的建構,似乎故事成了小說現代性的死敵?!肚鼗词兰摇诽峁┝送耆煌男滤悸贰P≌f秉承嚴肅的現實主義精神,合理借鑒中外優(yōu)秀小說注重故事性的特點,用一個個零碎的故事片斷串聯起整個時代與人生的滑動軌跡,在故事的發(fā)展和細節(jié)的營構中,盡情地展示各種人物的性格,演繹各種人物的命運,在不無憂傷卻又精彩曲折的故事講述中巧妙凸顯人性的豐富與復雜,也寄寓著對民族歷史命運的深切反思,既昭示了傳統(tǒng)現實主義精神和故事小說的魅力,又體現出現代性思想的光彩。
三
在一篇(部)小說中講述一個或幾個人的故事,也許不難,但如要講述幾十個甚至幾百個人的故事,卻非易事。換言之,小說講什么樣的故事固然重要,同樣重要的還在于怎么講。這就關系到小說如何構架的問題。作為一部具有史詩規(guī)模的長篇文本,《秦淮世家》以謝氏家族五代人的悲歡離合為主旨,旁及尹氏、鄒氏兩大家族,并涉及到各個階層三教九流的社會人物共計260余人。在這樣“清明上河圖”式的長卷中,如何塑造各種不同類型的人物形象使之成為“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性格”,理所當然地成為全書需要著力解決的焦點問題。作者為此煞費苦心,在藝術構思與剪裁上都進行了諸多有益的探索。
首先,作者敘事視點的設置頗具匠心。由于全書時間跨度過長,不可能有貫穿始終的核心人物,所以在整個敘事過程中需要隨時調整敘事視點,以保證故事發(fā)展的緊張性與流暢性。由是,作者巧妙地隨著人物的成長而逐步轉移敘事重點,使其十分自然地由對上一代人的故事講述過渡到對下一代人的故事講述中去。這種有機貫通卻又重點分明的代際敘事,有效地連綴起整個二十世紀的重大歷史事件,并使處于每一歷史事件中心的人物性格得到最為充分完美的展現。由此,從謝庭昉、謝子虔到謝嘉華、謝乃賢,當上一輩人尚未淡出歷史舞臺之際,他們的下一輩已經登上歷史的前臺,并做好了有效的鋪墊和充分的準備。在這樣樸實自然又高度凝練的藝術結構中,故事情節(jié)得以穩(wěn)妥有序地推進。其次,在同代人的共時性敘事構架中,作者也采用了相當精致的藝術構思方式,精心選取同代人中一兩個關鍵性人物,以他們?yōu)閳A點向周圍輻射,通過其行動與命運聯系起紛繁復雜的社會現實和形形色色的人物,在同一時空范圍內平行展開各色人等的命運沉浮,構筑起一個龐大復雜卻又井然有序的立體藝術結構。如謝家第二代人物的命運旅程就以謝子虔為中心,通過他向內連綴起子玄、宛如夫婦和子豪、文穎夫婦及尹、鄒兩大家族;向外則通過其所從事的律師職業(yè)把觸角深入到當時社會生活的各個角落:官府、賭場、妓院、商場、學校……與此相似的是,謝家第三代人的人生歷程則以嘉華、曼若為中心,通過兩個主人公的人生遭際把嘉怡、嘉卉、春桃、馥心及眾多與之相關的人物命運連帶地共同展示出來,并重點以嘉華的悲劇人生為紐帶串聯起從國民政府時期到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以及新中國成立后的“反右”、“大躍進”、“文革”、“撥亂反正”等幾乎所有重要歷史事件。作者始終以內外并行的兩條主線為支架,通過眾多平行的副線連接起各色人物與時代風云,力圖在大幅度的時空轉換中全方位地展現二十世紀南京錯綜復雜的社會人生畫面及歷史變遷。再者就是多線并進的交叉敘事的運用。如前所述,在文本中作家始終設置著一條依托核心人物縱向發(fā)展的主干線索,在這條主線之下又派生出眾多平行發(fā)展的副線。作者利用這種精心設計的獨特敘事路徑,巧妙地讓多條互不關聯的情節(jié)線索在同一時空中交織在一起,平行發(fā)展,交叉敘述,環(huán)環(huán)相接,絲絲入扣。為了更加有效地控制這種文本結構,使其在敘事時做到收放自如,作者又充分調動各種敘述方式,在順敘、倒敘、插敘、補敘、追敘等諸般技巧的嫻熟運用中,完成對每一事件的敘寫和每一人物的塑造。正是依托這種龐大復雜而又井然有序不枝不蔓的藝術結構,作者才把眾多的人物和復雜的事件充分整合到一個有機而精巧的文本中去。這種結構也彰顯了作者在講述故事的過程中把握起、承、轉、合等技巧的藝術能力和經緯長篇巨制的獨異才情。
能夠在復雜的文本結構中講述同樣復雜的人生故事已屬不易,再要把故事講述得張弛有度、富含文化韻味更是難上加難。為了有效緩解故事推進中的緊張,構筑更具節(jié)奏感和審美張力的文本空間,實現作者建構一個完整的秦淮文化譜系的需要,《秦淮世家》用了相當多的篇幅對具有濃厚地域色彩的民俗文化予以細膩描述。從春節(jié)、端午、中秋、元宵這普天同慶的四大節(jié)日到摸秋、三朝酒、西崗廟會等獨具地方特色的四時八節(jié),以及謝庭昉和菊香的婚禮、梅韻祭日的水陸道場、謝庭昉的吊唁儀式等均進行了工筆式描繪。同時書中展示了諸多與女子有關的民間習俗:正月十六“走百病”、二月二“龍?zhí)ь^”、三月三“薺菜生日”、五月六的“拗節(jié)”、七月七的“七夕”,以及二月十九日的雞鳴寺觀音大士香火、七月初一至三十的清涼山進香……這些各具特色的民情風俗的書寫使文本顯示出濃厚的民俗學意義,在增強文本審美意義的維度上具有不可忽略的重要作用。通過對百年來南京民情風俗及其演變軌跡的仔細描摹,尤其是秦淮民間的細致書寫,小說異常真切地揭示出秦淮文化的神秘面影。而當作者把這種沉郁傷感的秦淮文化浸潤到字里行間時,整個文本也便彌漫著一種朦朧恒久的悲情。
從宏大的藝術結構到多樣性的人物描寫以及精彩的故事講述,《秦淮世家》充分體現了小說藝術的傳統(tǒng)故事魅力,當之無愧地成為作家的巔峰之作。致于說到遺憾和不足,那就是小說稍欠飄逸與靈動,對文本中一些矛盾沖突的解決似過簡單,未能以更為細膩的筆法揭示出現實生活的深層因素,以至削弱了文本的表現力度和批判力度。然而瑕不掩瑜,《秦淮世家》憑其高超的敘事藝術,足以在當代文壇占據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