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風吹雨

      2009-02-10 03:26
      芳草·文學雜志 2009年1期
      關鍵詞:班長

      陳 沖

      作者簡介:陳沖,遼寧海城人,一九三七年出生于天津。一九五一年畢業(yè)于上海圣芳濟中學后參軍,一九五四年復員。一九五八年當右派,一九七九年改正。一九八三年為河北省文聯(lián)專業(yè)作家,一九九七年退休。曾任河北省作協(xié)副主席,現(xiàn)為河北省作協(xié)小說藝委會主任。著有長篇小說《腥風血雨》、《鐵馬冰河入夢來》、《風往哪邊吹》、《車到山前》,中篇小說《無反饋快速跟蹤》、《廠長今年二十六》等,短篇小說《路燈下》、《亞克西》,以及報告文學、散文、隨筆等共約五百萬字。其中《小廠來了個大學生》獲一九八四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

      火車在一個小站停下。雖然是在最后一節(jié)車廂,王昌義還是聽到火車頭大喘了幾口氣,又長長地出了一口大氣,像在宣布已經(jīng)把蒸汽放光,不往前走啦!

      王昌義往車窗外看了看,果然黑黑的,車沒有靠月臺停。

      十分鐘以前,營部通信員來到這節(jié)車廂。一節(jié)車廂裝兩個排,通信員把八排長劉大勇、九排長王昌義,都叫到車廂中間,傳達了趙營長的命令:下一次停車就是目的地,全體做好下車準備;停車后,各排帶到車廂下面原地待命,不要少了人,不要落下東西。通信員走后,劉大勇問王昌義:幾點了?王昌義掏出懷表看了看,說:差一刻十點。劉大勇就哂笑著說:后晌在禹城一停五個多小時,我就知道快到目的地了。王昌義揣好表說:別瞎參謀了,快回去傳達營長命令吧。說完就朝車廂一頭走,一邊走一邊大聲吆喝:各班班長到我這兒來!

      他心里有點緊張。他從來沒當過排長,壓根兒沒帶過兵。半個月以前,他還是師后勤部的正排級軍需員。他對鐵路軍運的種種規(guī)矩倒是一清二楚。火車到目的地,必須是夜里,而且不停靠月臺。退回兩年去,下了車甚至不許有明火?,F(xiàn)在雖然是和平時期了,部隊終歸是部隊,所以營部命令里根本不說那個目的地是哪省哪縣,還要走多長時間。按部隊的說法,這些事用不著他這一級操心。他現(xiàn)在只操心排里這四十一個人,和他們所帶的東西。他對這臨時拼湊的一排人,包括各班的正副班長,都沒有多少了解,有的戰(zhàn)士連大名都沒整明白,只知道外號。但是既然編到了他的排里,他就得對他們負責,順順當當?shù)匕阉麄儙У剿逘I地,不能出任何紕漏。他倒不擔心會少了人。又不是去前線,沒人會開小差。他只是不想有人丟東西,最好是一針一線都別丟。人們都帶了不少東西,都是大包小包好幾個。當兵的攢下這點家當不容易。以往每次上前線都要輕裝。所謂輕裝,就是把好不容易攢下的家當全扔掉。你帶的東西必須打在一個背包里。此后行軍作戰(zhàn),這背包都是你自己背著,比別人重半斤還是輕八兩,你自己合計——誰敢說會不會因為多了一點點累贅就把命搭上?入朝之前,情況有了改變,咱也有了后方嘛!就有了命令:輕裝下來的東西可以打成包,捆好,寫上營連排班姓名,統(tǒng)一交留守處,勝利后誰的還是誰的。但是在王昌義的印象里,好像沒什么人太拿這當回事。當時他所在的那個軍,剛從中國的南頭回到北頭,人們攢下的閑東西還不多,更沒什么好東西,扔了就扔了。人們扔慣了。交留守處?是啊,勝利是會勝利的,這個軍好幾年沒打過敗仗了,可誰知道勝利那會兒還有沒有自己?真能活到那會兒,東西再攢嘛。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九五三年了,人們已經(jīng)又攢了不少七零八碎的玩意兒,有些還是從津貼費里省出錢來買下的?;丶耶斃习傩眨臉佑貌恢?!

      很快有鐵路上的人過來把車廂門開了,人們開始一個挨一個地下車。王昌義跳到一個坐椅上,扯開嗓子喊:別落下東西!嘰里旮旯都好好檢查檢查!他本來想好要多喊幾遍的,可是只喊了一遍就不喊了。他看出來了,人們自個兒都經(jīng)心著呢,用不著你當排長的閑吃蘿卜淡操心。

      他最后一個下車。他也有大包小包好幾個,比班長戰(zhàn)士們的只多不少,只沉不輕。下車之前,他站在車門梯上朝列車前部看了看,借著從車廂里泛射出的燈光,他看到別的排下車后都沒有列隊,便吁了一口氣。原來他一直猶豫:雖然營部沒有命令,但按正規(guī)化要求,部隊下車后應該列隊集合。問題是一列隊,人就得和自己的大包小包分開,黑燈瞎火地容易出錯。這下好了,人們不約而同地采取了一個最恰當?shù)霓k法——以班為單位,一個班湊一堆。

      火車很快就開走了,周圍頓時黑下來。天上有云,不算厚,但月光很暗。二百多米開外有一片燈火——那兒是車站和月臺。只能看著那邊挺亮,卻借不著那邊的光。好在也沒什么事要做,就是個等著。按部隊習慣,下車以后怎樣行動,在車上是不會有命令的,通常都要等下車以后,這段時間就叫集合待命。王昌義更明白,他們現(xiàn)在的情況還要不同。在車上,他們歸東北軍區(qū)管;下了車,就歸華東軍區(qū)管了。這會兒,肯定是送他們來的營長,在向當?shù)刎撠熃邮盏膯挝蛔鼋淮?。即便不是正式的交接,簡單交代一下,也得有點兒時間。各班已經(jīng)有了一幫瞎參謀亂干事,猜測這里是哪省哪縣的地界,是魯南還是蘇北,魯南和蘇北的民俗民風有何不同,老百姓好不好打交道,女人漂亮不漂亮,封建不封建。除了胡說八道,就是憑空想象——四野南下作戰(zhàn)根本沒從這里經(jīng)過。但王昌義也不想去制止,就自個兒站在一邊,掏出煙荷包和卷煙紙,卷了一支又粗又長的“大喇叭”。剛要點火,卻見營部通信員氣喘吁吁地跑步過來——營長叫你!

      趙營長把他介紹給一個瘦高挑干部,說:這是九排長王昌義,這位是孫參謀長。王昌義腳跟一磕敬個禮,孫參謀長還了禮,又伸出手來跟他握握,然后很直截了當又很含糊其辭地說:是這樣王排長,我這里還有十七個女兵,下午坐票車到的,已經(jīng)在車站等了四個多小時了。十七個人,編一個排人數(shù)差太多,再說里面又沒有排級干部,就編了一個班,算你那個排的四班吧。你這就把她們帶過去,待會兒跟你們一起行動。見王昌義只把眼來直直地瞪著,又笑了笑說:趙營長介紹了,你們九個排長里,八個大老粗,只有你是個有文化水兒的,還是師部機關的,你說吧,這個女兵班,你不帶誰帶?說完,也不再等王昌義有何表示,扭頭朝旁邊下了命令:警衛(wèi)員!帶王排長去接他的女兵班!

      警衛(wèi)員在前,王昌義在后,邁著大步朝那片燈光走。穿過月臺時,王昌義看到了站牌上寫的站名:官莊。對自己微微一笑,心想無意中還真撿了個便宜,九個排長里他最早知道這個車站叫什么。三拐兩拐,進了車站的候車室。他們剛進候車室,就有一個女兵迎過來。警衛(wèi)員一見,就開始傳令:柳班長,這是王排長。孫參謀長說,你們女兵班編在王排長的排里,四班,九排四班。就這樣。嗯,我回去了,你們談吧。說完就走了。

      王昌義目送警衛(wèi)員出了候車室,心想這小鬼,是真的忙著回去跟孫參謀長,還是怕跟女同志說話?可是等回過頭來,看到柳班長那有些茫然的眼色時,自己心里猛然間也有些緊張起來。師后勤自然會有一些女同志,論級別,有比他高的,也有比他低的,可就是沒有直接管他的,也沒有直接歸他管的。媽巴的,孫參謀長也不交代一下,一個男排長跟手下的女班長說話時,有哪些注意事項?

      “怎么著——咱們?”他問。

      “我正在等你下命令呀!”

      “我哪有什么雞——命令…… 嗯,孫參謀長命令,讓我把你們四班帶到排集合點,待會行動時全排統(tǒng)一行動?!?/p>

      “遠嗎那地方——集合點?”

      “不遠,兩三百米吧?!?/p>

      說這些話時,王昌義始終眼看著地,等了會兒,沒聽見回話,這才抬高些目光,發(fā)現(xiàn)對面沒人了,目光再抬高,有了新發(fā)現(xiàn)。原來柳班長已經(jīng)在她的女兵們中間了。這間候車室本來就不大,也沒幾個候車的旅客,可女兵們還是集中在一個角落里,聚集得很緊湊,坐得很規(guī)矩。不過,下一瞬間,她們便紛紛站起來了,開始收拾東西了。王昌義想了想,決定就在這兒等。往婦女堆兒里扎,肯定不是好事兒。再說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站了好一陣子,后腰都在隱隱作痛了,就在近處的候車坐椅上坐下,點著了那支卷好了沒來得及抽的大喇叭。等一支大喇叭只剩下一截細細的煙屁股時,柳班長領著她的女兵們過來了。王昌義趕忙站起來在前面帶路。這會兒他有點著急了。他離開自己的排已經(jīng)時間不短了。萬一這時已經(jīng)有了行動的命令,他不在,他那個排咋辦?

      “排長!”

      聽見后面柳班長叫,他站下了,回身看,發(fā)現(xiàn)走在女兵們最前面的柳班長,也已經(jīng)被落下了十來步遠。只好耐下心來等。

      “女同志們雜七雜八的東西多,” 柳班長跟上來以后,抱歉地說。

      王昌義拍了拍腦門,說:“把你的東西給我一樣吧?!?/p>

      “不用,我自己能行?!?/p>

      可王昌義還是伸手截下了她手里的一個網(wǎng)兜。這個“伸手”,多少帶點“奪”的意思,她嘴上說著“不用不用”,卻很快就松開了手。這倒讓王昌義覺得自己的動作有些魯莽了。然后他發(fā)現(xiàn),原來基本上并排走著的柳班長落下了。不過她很快又趕了上來,手里卻多了一只別人的小帆布旅行袋。

      “挺知道愛護戰(zhàn)士呀……”

      “我比她們有勁?!?/p>

      王昌義看了她一眼,說:“你可算不上身強力壯?!睂嶋H上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她的身材高高的細細的,按老百姓的說法,得叫“苗條”了。

      “抬擔架練出來的。抬不動也得抬,咬咬牙,反而倒抬得動了?!?/p>

      說著話,路顯短,時間顯快,就到了排集合點。王昌義給女兵班在最北頭指定了集結地點,比另三個班之間的距離稍遠一點,但又在能招呼到的范圍以內。然后,他就回到離開前一個人站著的地方,仍是一個人站著。他很快發(fā)現(xiàn),原來那三個班都有些異樣。有一陣他思謀著要不要跟三個班長說一聲,可說什么呢?就說咱排有了個四班?或者更徹底一點,把四個班的正副班長都叫來開個小會?這時他心里哎呀了一聲,怎么忘了問問柳班長,她們班總該有副班長吧,班大,說不定還有兩個班副呢??上胫胫?,心氣兒一松,急個啥?黑燈瞎火的,別再弄出啥紕漏來,明天再說吧。

      忽然,他看見了柳班長。她也一個人站著,離他六七步遠。這時天上的云薄了點,月光下能隱約看見她的臉。她人朝另一邊站著,臉卻時不時朝他轉過來一下。這讓他又有點緊張,甚至覺得這樣的一種“情況”——有“問題”。一男一女,離得近不算近遠不算遠,叫個啥?這時候——這時候得有個果斷,該咋的咋的,不能含糊。于是他果斷地走過去,然后發(fā)現(xiàn)她也正迎過來。打交道以來,他們第一次這樣正面地臉對著臉,眼對著眼,而且一點點靠近。這時候他發(fā)現(xiàn)她的臉原來很漂亮。不是那種美麗、俊秀的漂亮,而是一種生動的、端正的漂亮。不過,到離得很近時,他說出來的卻是很公事公辦的話:

      “怎么不在班里呆著?”

      “班里有副班長。她們嫌指定的地界偏,讓我瞟著點排長,免得一個招呼不到,把我們落下?!?/p>

      “不會的。怎么會呢?”覺得應該讓氣氛松快一點,加了一句:“太小瞧我了吧?”

      “我們可不敢有這種想法。其實是我們自己膽小?!?/p>

      “有啥好膽小的?”

      “排長想必聽說過,什么人最容易當俘虜?——女兵。”

      “有這話。”

      “什么人最怕當俘虜?——也是女兵。”

      “是啊,戰(zhàn)爭本來就是男人們的事?!?/p>

      “可戰(zhàn)爭又總是離不開女人。我參軍那次,就是專門招的女兵?!?/p>

      “你是哪年參軍的?”

      “五○年底?!?/p>

      “是嗎?進步得挺快呀?!?/p>

      柳班長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與其說是拿自己的命拼來的,還不如說是拿戰(zhàn)友的命換來的。”

      王昌義也被說得心里一沉。當兵的都知道這個事實。哪個部隊傷亡大,那里能活下來的人就進步快。

      這時響起了尖銳的哨子聲。王昌義張望了一下,也沒看出什么名堂。部隊從吹號漸漸改為吹哨,是一個誰都說不清的過程??赡芘c部隊行動由分散到集中有關吧。王昌義一直覺得這是一種退化,比如現(xiàn)在他就說不清那是個什么哨。吹號有號譜——起床號、開飯?zhí)枴⒓咸柕鹊?。吹哨呢,就那么一聲:瞿——,人們得根?jù)作息時間,來判斷那是起床哨、開飯哨還是集合哨。

      雖然說不清那是什么哨,但他知道要行動了。

      他對柳班長說:回班里等命令吧,落不下你們。

      王昌義的懷表指著差三分十一點時,行動開始了。這之前,有一個被安排得很緊湊、但給人的印象又有點亂哄哄的過程。到這個過程結束時,他明確了自己的新編制——華東軍區(qū)訓練一團三營一連三排,下面的四個班是七、八、九、十班。見過了他的連長和副指導員,再由連長派給他四輛由老鄉(xiāng)趕著的鐵轱轆牛車。連長說,離宿營地還有二十多里地,每個班一輛車,除了拉東西,有體力較弱、行動不便的,也可以坐車。又專門對王昌義說,你們十班情況特殊,需要的時候,排里統(tǒng)一調劑一下。

      實際上并沒有出現(xiàn)什么困難。包括四班——現(xiàn)在是十班了——在內,需要坐車的人都能坐上車。王昌義心里有底。這伙人里,至少在男兵里,沒有真正身強力壯的,可也沒有多少真正行走不便的。身上有幾個疤瘌的不稀奇,真正一個疤瘌沒有的才是稀罕物,可疤瘌也就是個疤瘌,啥都不礙。他知道二班有個厲阿富,在球場戰(zhàn)役把左眼打瞎了,現(xiàn)在是裝的義眼,大概要算排里最重的傷號了??赡切∽拥挠已圪\他媽亮,別人還沒看見的東西他先看見了。再往下,就是有幾個打掉一根、兩根手指頭的,三班還有個打掉半拉耳朵的。反正就是諸如此類的傷殘吧。真正需要坐車的可能倒是幾個病號。也不是有多重的病。像一班的李狗娃,在一次說不清道不明的遭遇戰(zhàn)里,不知怎么一弄,被三個李偽軍堵在一家朝鮮老鄉(xiāng)的院子里。按李狗娃的說法,那院墻完好無損,嚴嚴實實,院門也關了。好嘛,一個院子四個人,三對一,誰也不開槍,拼開了刺刀。李狗娃說,姥姥,四野的人能怕拼刺刀?李狗娃還說,想當年全排比掰腕子他拿過第三。等他把第三個、也就是最后一個“小李承晚”擺平,他自己也哇的一聲噴出一口血來,躺下了。李狗娃說,那個遭遇戰(zhàn)打完,如果是敵人打掃戰(zhàn)場,他八成就醒不過來了,幸虧最后打掃戰(zhàn)場的是咱們,他才撿了一條命。命是撿了,可從此以后,李狗娃始終面黃肌瘦,那一副高高大大的骨頭架子,閑站著都像在搖晃,弱不禁風似的。說是受了內傷,也不知傷著了哪個“內”。果然,隊伍差三分十一點出發(fā)時,王昌義瞥見李狗娃已經(jīng)坐在車上了。

      隊伍是朝北出發(fā)的,也就是朝火車開過來的方向。這樣一來,他們排就成了全連的“尖刀排”,十班就成了他們排的“尖刀班”。這讓王昌義心里有點不舒服,可再一想,管它呢,這又不是真正的作戰(zhàn)行軍,說白了就是個“走道兒”罷了。出了車站地界,再往北走出沒多遠,隊伍就朝東拐下去了。月光還是那么不明也不暗,四下里觀察地形,雖然看不出多遠,能看到的卻真是一馬平川。很快有人從趕車的老鄉(xiāng)那兒問出了這兒歸哪省哪縣管,但也就是知道了那是山東省的一個縣而已。走了二十多分鐘,整個隊伍完全安靜下來,幾乎沒人大聲說話了。后來七班那兒出了點動靜,王昌義過去看了看,原來是李狗娃不肯坐車了,說再坐下去他那身骨頭架子說話就得給搖晃散了。他這一說,另外幾個坐車的也要下車,七班長就跟趕車的老鄉(xiāng)商量,把車停一下。老鄉(xiāng)說他這頭拉車的牛又老又瘦,萬一停在了坑兒洼兒里,說不定就拉不出來了。這時王昌義來了,拍拍腦門笑著說,這么多人呢,幫你推出來嘛!老鄉(xiāng)說可是的,就把車停下了。

      這些事,王昌義出發(fā)不久就有預料。他們走的是“大路”,可所謂的大路也就是丈把寬的土路,而真正讓這種鐵轱轆大車走的,也就是土路中間那兩道又深又窄的陳年累月壓出來的車轍。從車行時的顛簸搖晃看,那車轍的底部也是高高低低坑坑洼洼。路不行,車也不行。全是又舊又破的車。說是“鐵轱轆車”,其實那轱轆是木頭做的,只不過有幾塊鐵皮箍著包著,經(jīng)過不知多少年的磨損,那木頭輪輞凹一塊凸一塊,讓人擔心會不會在哪一次搖晃中,一不高興就散了架。至于拉車的牲口,除了十班那輛車上的牛稍微精壯些,其余的全是又老又瘦,誰也別笑話誰。不過,王昌義也知道沒啥可抱怨的。作為多年的軍需員,他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如果老鄉(xiāng)們支援部隊拿出來的東西不夠好,那么唯一的原因,就是他們沒有更好的了。

      王昌義的懷表將近十二點時,整個隊伍已經(jīng)徹底沒了人聲,只有牛車們欠膏油的車軸不時發(fā)出的尖銳的吱吱聲。王昌義估計,這一個小時,他們最多走出了五里地。這是牛車的速度;現(xiàn)在是人跟著車走。余下的十多里路,牛車還會保持差不多的速度。牛有耐力,這點路不至于越走越慢。人卻不行,到最后那四分之一,是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跟上,沒準會是個問題。這可不是一支精兵,再說還缺覺。已經(jīng)有人玩開了邊行軍邊打盹的看家本領。四野的老兵都會這個。這是四野的特點之一:行軍走路東倒西歪,打仗沖鋒猛虎下山??烧f到底眼下并不是一支作戰(zhàn)部隊,人們又確實已經(jīng)給耗得夠嗆。從黑龍江北頭的拉林縣出發(fā),在火車上整整耗了三天四夜。剛上車時,人們還為坐上了票車樂不可支,說這就離共產(chǎn)主義不遠了,豈不知票車雖然坐著舒服,卻不如悶罐車可以放平了睡覺。

      此后的兩個小時里,王昌義兩次在七、八、九班各跟著走了十多分鐘。他不能跟著十班走,每次都是把柳班長叫到隊尾,問問情況,囑咐幾句。唯一讓他安心的是不用為喝水發(fā)愁。畢竟老兵多。老兵知道一有機會就把行軍壺灌滿。但另一個發(fā)現(xiàn)卻讓他沮喪:無論發(fā)生什么情況,他實際上都做不了什么。他說不好真正的排長在這種情況下應該怎么想,他用的是軍需員的思維?,F(xiàn)在他手里什么都沒有。人家有困難,你手里有東西,才能幫人家解決困難。手里啥沒有,只能一邊兒歇著。

      當他的懷表指著三點的時候,果然就成了“黎明前的黑暗”。有個成語,叫“人困馬乏”。不過這兒沒有馬只有牛,牛還真是不顯乏,就格外顯出了人困。這時隊伍正走在一道溝里,溝兩邊都是又高又陡的坡,擋住了本來就不明亮的微光,溝里顯得格外黑。以他走南闖北的經(jīng)驗推想,這種平原上的溝,多半是河流改道后留下的舊河床,用來做車道,可以不占耕地。問題是這種溝底的路下雨時存水,車碾人踩,格外不平,車難走,人更難走。王昌義開始放慢腳步,心里猶豫著要不要找跟在后面一排的連長請示一下,組織個收容組啥的,以防有人掉隊。正猶豫著,他忽然聽到了歌聲。有人唱歌。而且是女聲。在往年的作戰(zhàn)行軍中,他經(jīng)歷過這個——在行軍路旁,有文工團員做鼓動,喊口號,數(shù)快板,唱歌。啊,女兵班!循著歌聲抬頭看,他看見在溝邊的坡上站著六個女兵,站在最前面的正是柳班長。唱得不算多好,甚至都不怎么齊,但是在這“黎明前的黑暗”里,由六個女兵發(fā)出的歌聲卻帶著一片光明——

      山那邊喲好地方,

      一片稻田黃又黃,

      大家唱歌來耕地喲,

      萬擔谷子堆滿倉!

      大鯉魚呀滿池塘,

      織青布,做衣裳,

      年年不會鬧饑荒!

      剎那間,王昌義覺得自己的眼睛濕潤了。這時他才真正意識到,這次行軍,不管是不是一次真正艱苦的行軍,卻肯定是他部隊生涯的最后一次行軍了。他會一輩子記住這最后一次行軍,記住行軍路上女兵們的歌聲。這時候他剛好走到女兵們的正下方,抬頭仰望,那又高又陡的坡反而擋住了視線。不過他還是看見了靠前站著的柳班長。這事兒肯定是她發(fā)動的。一個好同志呀!一個很好的女同志呀!他忽然心里一動:就要回家當老百姓了,千好百好,最好能娶到這樣一個女人做老婆。在男人們遇到困難而又束手無策時,一個女人知道自己該干什么,而且能干,那就是一個比金子還金貴的女人。不過念頭一轉,他卻想到了另一個很實際的問題:住下以后得問問她,這又高又陡的坡,她們是怎么爬上去的?

      兩天下來,一個排長該知道的,王昌義都知道了。明知所有這些很快就沒用了,現(xiàn)在卻必須知道。這也是當兵和當老百姓的區(qū)別。當老百姓可以不關心那些很快就沒用了的東西,當兵的可不行。全師的人都知道,師長看地形看得那叫仔細!等這一仗打完,這些就全沒用了。一支部隊很少會在同一個地方打兩仗??墒菐熼L說,我現(xiàn)在馬虎一點,等戰(zhàn)斗打響,多死百八十號人顯都不顯。

      半月前,一個命令,王昌義離開了他所在的師,從眼看就要春暖花開的南滿,到了仍舊冰天雪地的黑龍江省拉林縣某團。他始終沒整明白那個團的正式番號,只知道他所在的營是四營。這個營很怪,營部滿共六個人,營長、教導員都只有正的沒有副的。更怪的是營下面居然沒有連一級建制,直接管著九個排,他這個從來沒帶過兵的,居然被任命為九排長。營長說,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你是正排級干部嘛!再說又沒什么正經(jīng)任務。這倒不假。半個月里,他們就是呆著。只因為他是排長(對班以下都沒有正式講過),他知道這是在“等齊兒”。這一批將要復員的老兵,從整個東北軍區(qū)陸陸續(xù)續(xù)來到這里,按原籍的不同分到各營。分到四營的,都是原籍華東的。教導員說,脫軍裝之前,對你們還要進行一次正規(guī)的離隊教育,起碼得三個月,雖然那是你們回到華東以后的事,但現(xiàn)在就要讓同志們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不要以為到了那里就可以拍屁股回家了?!八枷霚蕚洹保f白了知道了就完了,當兵的服從命令聽指揮,不讓走誰也走不了。所以這半個月里,如果說還有“任務”,那就是拾柴火。拾來的柴火也是燒自己屋里的炕。不用房東的柴火,里外里也算減輕了群眾負擔。

      現(xiàn)在好了。這地方的氣候,算得上全國最不冷不熱的地方。現(xiàn)在這個季節(jié),是這個地方一年中氣候最好的季節(jié)。他希望在這里不會攤上別的煩心事,因為這是他軍旅生涯的最后一站了。在第一次全連班排長會上,副指導員明確宣布,根據(jù)軍區(qū)政治部的安排,離隊教育全部課程要進行三個月。指導員正在軍區(qū)接受培訓,再過一星期就能回來,開始給大家講課。

      副指導員還講了其他注意事項。除了強調要圓滿完成學習任務,還特別強調了群眾紀律。他說這一帶是老區(qū),無論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還是解放戰(zhàn)爭時期,這里的群眾都做出過很大的貢獻。所以,決不允許任何人做出任何對不起當?shù)乩习傩盏氖?。這有點兒老生常談,不過在講到具體注意事項時,卻讓王昌義有點意外。往??倳蟾刹繎?zhàn)士和群眾打成一片,體現(xiàn)軍民一家,這次副指導員卻說:你們只有學習任務,沒有宣傳群眾的任務,所有軍地、軍民關系問題都由連部解決,你們跟房東搞好關系就行了。王昌義聽這意思,倒是要限制戰(zhàn)士們跟老鄉(xiāng)來往。果然,在稍后剛成立的黨支部委員會上,副指導員就把這個要求挑明了。馬上要復員了,會有少數(shù)個別人思想松懈了,紀律意識淡薄了,弄不好要犯錯誤。黨員干部要把下面的人管好、管住。尤其是男女關系方面要格外注意,沒事少跟大姑娘小媳婦接觸。說難聽點,多少年都熬過來了,就剩下最后這三個月了,再怎么也得給我熬過去。想解決問題,回家以后趕緊娶個媳婦嘛!

      這話把支委們都說樂了。可是王昌義樂完以后心里又有點發(fā)緊。他想起了他排里還有一個十班。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知道十班長叫柳如梅,十班副叫馮蘭芝,可是對其余十五個女兵還沒啥了解。問題是他出來進去耳內耳外之間,已經(jīng)聽到有些戰(zhàn)士在指名道姓地議論,誰誰年輕,誰誰漂亮,誰誰長得像刀螂,誰誰長得像大洋馬。你別說,這事兒還真得注點意!

      散會以后,他又單獨跟副指導員談了談。他把上面的情況擺了擺,問能不能請連里跟十班長說說。副指導員大名叫鄭阿毛,一聽口音就知道是蘇北人。兩個人談話,鄭阿毛跟在會上講話時像是換了一個人。他沒有直接回答跟十班長談話的問題,卻一陣哈哈大笑,然后擺擺手說,我的排長同志啊,問題比你想的復雜得多?。∫娡醪x只把眼來直直地瞪著,又笑了笑說:嚇著你了?放寬心吧,這事兒復雜是復雜,可也說不上有多嚴重。說實在的,我還想跟你研究研究呢。論歲數(shù)我比你大,論級別我比你高,論軍齡黨齡我都比你長,可我沒文化,不像你是個有文化水兒的。原來聽人說“老革命遇到新問題”,我心里不服,不就是干革命嗎?能有啥雞巴毛新問題?這回還真叫我遇上了。咱這么說吧三排長,比如說——我是說比如說——你排里有個戰(zhàn)士,能從這個吳家鋪帶個候補老婆回家,你說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咱們是支持還是反對?還有一個事實,我說出來你別不愛聽,昨天到車站接你們,打眼一看,就覺得這不是一支部隊,是一幫子老百姓。沒有武器呀!不帶武器那還能叫個兵?這還不是最根本的,最根本的是那股子勁頭。開頭我還真有點看不慣,心說你身上還穿著二尺半,頂著帽徽別著胸章,還不是老百姓嘛!再一想,不對。為什么呢?因為我看出來了,那里面多數(shù)都是老兵。三十上下的人占著小一半。我就跟自己說,同志啊,這些伙計沖鋒陷陣的日子過去了,結束了,從槍林彈雨里好容易撿了條命回來,現(xiàn)在是要回家去過日子了。槍林彈雨槍林彈雨,啥叫槍林彈雨?別人不清楚,咱可是一清二楚啊!沒這想法之前,我覺得上級提出的要求很正確,也很明確,那就是得管嚴點。當兵的,尤其是老兵,一離開戰(zhàn)斗序列,就容易吊兒郎當,就愛犯紀律。可有了這想法之后,我覺得還是該復雜點。對這些同志,既不能完全當戰(zhàn)士看,也不能完全當老百姓看。這就要求咱們當干部的拿出點水平來,既有原則性,也有靈活性,既不能搞得死氣沉沉別別扭扭,也不能鬧出什么不好的影響來。

      王昌義一邊聽一邊點頭,心里覺得挺開竅,同時也有一點迷惑。不過他很快就明白了,這些迷惑,是因為他和鄭指導員“立場”不同。人家是執(zhí)行任務來“送”人的,自己則是被“送”的。這讓他更進一步地開了竅,也可以說,半個月以來基本處于休眠狀態(tài)的思維,又被重新喚醒了。所以他意識到這些問題得自己去想,不能指望由鄭阿毛同志給他現(xiàn)成的答案。不過,有一點已經(jīng)很清楚了:作為一個排長,要求連首長去跟自己手下的一個班長傳達自己的想法,是個無理要求,也很可笑。所以,回到自己的住處以后,他就給七班長下了個命令:去把十班的正副班長叫來!

      態(tài)度很輕松,口氣卻是百分之百的公事公辦。

      他和七班的上半班住在一戶富農(nóng)家,這戶人家有一個寬敞的小院。按副指導員的介紹,吳家鋪在這一帶算個大村,有三百來戶人家,一千出頭人口。村東頭是個集市,逢五排十,十天兩集。這表明吳家鋪的重要性。村里有三戶地主,都是幾十畝地的中小地主。富農(nóng)有十四戶,也都是不怎么富的富農(nóng)。這兒地勢平坦,土質不算貧瘠也不算肥沃,種莊稼全靠侍弄。誰家勞力壯,侍弄得精心、得法,誰家的收成就可能比別人多出兩三成,中農(nóng)富農(nóng)就是從這樣的人家里產(chǎn)生的。富農(nóng)里因為種種變故勞動力不夠了,把顧不過來的地租出去,就成了地主。這樣的人家實際上是在走下坡路,日子往往還不如正在上升的富農(nóng)。當然,階級成分就是階級成分,這個不能含糊。至于房東是富農(nóng),部隊早就有原則——房東歸房東,富農(nóng)歸富農(nóng)。跟房東要搞好關系,對富農(nóng)要保持政治警惕性。好在眼下部隊沒多少要保密的東西,后面一條也就是一個說法。從根兒上說,號房子的時候,你在村里轉一圈,看得上眼的,基本上沒有貧雇農(nóng)家的房子。當然,土改以后,情況有了變化,但具體到這個村,即使是富農(nóng)家,能住下一個整班的也不多。所以多數(shù)都是一個班分兩下住,班長帶上半班,副班長帶下半班。王昌義住的這家要算寬敞的,給他弄了個單間。雖然只是原來擱農(nóng)具雜物的偏屋,畢竟歸他一個人住,找個人來談話,找某個班長來研究個事兒,方便多了。

      不過,王昌義還是把跟柳如梅、馮蘭芝的談話,安排在院子里進行。這個季節(jié),院子里春風和煦,陽光明媚,屋子里卻有點陰冷。就在小偏屋前,三個人三張小板凳,圍著一個小炕桌犄角而坐,距離不近不遠。十步開外,不遠不近,正房的前面也有一攤,是七班長和三個戰(zhàn)士在抓“杜拉克”。這也是王昌義給七班長的命令。當兵的玩撲克牌,不叫打牌叫甩牌,嘴里哇哇叫,牌甩得啪啪響。這動靜傳到王昌義耳朵里,比馮蘭芝說話的聲兒都大。不過這并不影響他聽十班副的話,當然更不影響他自己說話。他說了不少話,說得都有點兒口干舌燥了。這當中,馮蘭芝時常插話,讓王昌義覺得她真是動了腦子,是在認真領會他那些話的意圖和內容。柳如梅剛好相反,基本上是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fā),只不時把她那帶點迷惑的目光朝他飛快地一瞥,又飛快地移開。一瞥又一瞥,就瞥得王昌義不怎么自信了。越不自信,越覺得柳如梅瞥他的目光不簡單,那里面既有不諳世事的迷離,又有洞察人情的銳利。心里覺得不托底,王昌義忍不住就問柳如梅,怎么著十班長?是不是我講得有點前言不搭后語,前后矛盾?柳如梅還沒接話,馮蘭芝倒搶先說,沒有沒有,排長講得特別有辯證法。話音剛落,卻引得柳如梅格格格格一陣樂。馮蘭芝說,班長你笑什么笑?柳如梅笑著說,我們那醫(yī)院政治處有個楊干事,說話經(jīng)常前后矛盾,別人給他指出來,他還不承認,說你猛一聽覺得矛盾,細想想就不矛盾了,結果大伙就給他起了個外號叫“辯證法”。馮蘭芝一聽也樂了,連說是嗎是嗎是嗎?王昌義卻只覺得口干舌燥,便起身去找水喝。過了一會,端了一搪瓷缸子水來,很抱歉地說,我這是從房東家水缸里舀的井水,就不給你們了。又說,你別說,沒有個暖壺還真不行,得趕緊買一個,下回請你們來,保證茶水招待。馮蘭芝立馬接上了話:可說的,明兒這村逢集,排長正好趕趕集,捎帶著買個暖壺。王昌義說,是嗎?這一陣光拿陽歷算日子了,還真沒留心陰歷。馮蘭芝說,明天是陰歷二月二十五。

      王昌義真去趕集了。集市就在村東頭,說小不小,說大也真不算大。如果不是來了上百號當兵的,說不定也算不上熱鬧。指導員還在受訓,離隊教育尚未開課,呆著也是呆著,何況到了一個新地方,都愿意轉轉看看,所以不光是這個連的人,住在南邊四里的二連,北邊五里的三連,也來了不少人。猛一看,這集上一小半是草綠色。熱鬧是熱鬧,真買東西的卻不多。王昌義轉悠了十分鐘就看出來了,這是個“土集”。擺出來要賣的,主要是當?shù)乩相l(xiāng)自個家里一點多余的東西:一斗棒子,幾升麥子,十來個雞蛋,一小袋綠豆等等。再就是手工制品,掃帚、笤帚、笸籮什么的。鐵匠活木匠活就算大攤兒了。一個木器攤,擺著一架風箱,兩張炕桌,三根條凳,四塊搓衣板,估計是全集占地最大的攤,不過這種攤前往往半天才有人過來看一眼。當兵的不會買這些東西,要買也得等回家以后再買。還有一樣,這集上當兵的買東西不能還價。昨兒晚點名時,連長專門講了幾條趕集時的注意事項,特別強調嫌貴可以不買,但是不能還價。連長說,這地方是老區(qū),老百姓覺悟高,當兵的只要一還價,老鄉(xiāng)就說你拿去吧,什么錢多錢少,給不給的吧。老鄉(xiāng)們說,為了咱翻身求解放,能過上好日子,同志們把命都豁出去了,這點東西算什么。那情意真真切切,結果卻成了買賣成交的障礙。王昌義轉了一圈,也沒見著賣暖壺的,卻碰見了二排長劉大勇。這一年來,在鄉(xiāng)下趕集,在城里逛街,干部已經(jīng)很少跟班長、戰(zhàn)士們一塊兒走了。雖然還是供給制,待遇卻有了差距;戰(zhàn)士的津貼費一個月不到六塊錢,正排級已經(jīng)將近十八元。所以干部們不愿意讓戰(zhàn)士看見自己花錢,怕影響不好。王昌義碰見劉大勇,覺得正好有個伴兒,挺高興。不料劉大勇比他還高興,說這集沒多大意思,倒是那邊有個小酒館,咱倆去喝一壺,我請客!王昌義也有點饞酒了,說行。

      那小酒館就在集市的中間地段,是專為這集開的,不逢集不開門。二人相跟著進了酒館,拿眼一掃,人不算多,竟有一多半是草綠色。大部分不認識,顯然是二連、三連的班長排長們。也就在這目光一掃之間,王昌義一愣,看見靠里面的角上,居然是柳如梅獨自一人占著一張方桌。這時柳如梅也看見了他,而且站了起來。她一站起來,王昌義就沒法假裝沒看見了,只得走過去。他過去了,劉大勇也跟著過去了,而且先叫了聲十班長。按王昌義的本意,只是想過去打個招呼,不料劉大勇卻坐下了。他是坐在柳如梅的橫頭,卻把她對面的座位指給王昌義。見王昌義不坐,就踢了他一腳說,難得有機會跟女同志坐一塊兒喝回酒,這也算是沾了你的光,你還愣著咋的?王昌義這才坐下。劉大勇看看柳如梅面前除了一個酒壺,就是一小碟花生米,便一挑大拇哥說,花生米下酒,柳班長是個真喝酒的。柳如梅笑笑說,不算不算,我聽說人家真喝酒的,是拿蒜瓣兒下酒。劉大勇哈哈笑著說,要這么說,你說的還不到家。真喝酒的,拿釘子下酒。柳如梅一揚眉毛問,釘子也能吃?咬得動?劉大勇說,要的就是咬不動嘛!喝一口酒,唆一唆釘子,酒喝完了,釘子沒短一丁點兒,只是比原來光溜了。柳如梅格格格格樂開了,劉大勇卻臉色一正,問,你那壺里有多少酒?柳如梅說,足夠我喝的,你別管了。劉大勇說,那好,我贊成喝酒,可不贊成喝醉。然后就招呼店家,要了半斤酒,半斤醬牛肉,半斤豬頭肉。店家剛走,他就把柳如梅面前那碟花生米拉過來,對王昌義說,來來來,咱們幫她把這個掃蕩了,待會兒她好幫咱吃肉。

      王昌義倒輕松了,有劉大勇在那兒張牙舞爪的,他只消在一邊兒聽著看著就行了??粗粭l豪爽漢子,這樣不加掩飾又決不過分地給一位女同志獻殷勤,心里挺受用。在拉林的時候,他跟劉大勇就關系不錯,劉大勇又有點自來熟,一熟就啥都講,所以知道劉大勇是定過親的。酒和肉端上來以后,三個人邊吃邊說,劉大勇仍是滔滔不絕,柳如梅也應對得有滋有味,王昌義就在一邊樂樂呵呵地聽著。那半斤酒喝到一半時,風風火火跑進來一個當兵的。王昌義認得正是劉大勇手下的五班長。五班長也不管另外的兩位,只火急火燎地對劉大勇說,排排排長出事了,我們班朱德順跟一個女老鄉(xiāng)……劉大勇立時把眼一瞪,問,咋了?五班長連比劃帶說地嘚啵了一通,王昌義也沒聽明白咋回事,只聽出是為買東西還價惹了麻煩。估計劉大勇也沒聽明白,不耐煩地站起來揮揮手,說,什么雞巴毛炒韭菜亂七八糟的!這話出了口,朝柳如梅看了一眼,又干咳一聲,對五班長說,走,看看去!又對王昌義說,我一會兒就回來,帶著五班長出了酒館。

      劉大勇一走,王昌義就覺得有點兒不自在了。柳如梅好像也跟剛才換了個人似的,顯得挺拘謹。沉默了一會兒,還是柳如梅打破了僵局。她端起一杯酒說:

      “排長,昨天我說話不注意,讓排長不高興了。來,借這杯酒,我做個檢討,排長大人大量,別往心里去?!?/p>

      王昌義也端起自己的酒,碰了碰,喝了。放下酒杯,拍了拍腦門,說:

      “不對呀,昨天你沒說錯什么呀!”

      柳如梅忍不住撲哧一樂,說:“排長這么好忘性?真不記得了?”

      “昨天的話我都記得,就是不記得你說錯什么了?!?/p>

      “就是那個前后矛盾辯證法的話兒?!?/p>

      “是有這話,可這話不錯啊?!?/p>

      “還不錯呢,前后矛盾就是前后矛盾,那不叫辯證法。”

      “啊,明白了,你還真是批評我說話前后矛盾是不是?”

      “細想想,也不算前后矛盾。前頭的話是為大伙操心,后頭的話也是為大伙操心。前頭后頭為大伙操了兩個心?!?/p>

      “你是說——操心過頭了?”

      “那是你說的,我可沒那么說。組織上為大伙操心,再多也不為過。只是……”

      “說呀,只是什么?”

      “不知道你們男同志怎么樣,反正我們女同志對這些犯不犯錯誤的事想得不多,我們操心最多的是回去以后的日子怎么過,怎么才能把日子過好。”

      “啊,”王昌義點點頭,“這也應該?!毕肓讼胗终f,“蔣介石跑臺灣去了,美國鬼子給擋在了三八線以南,咱們很快就要脫軍裝了,往后的問題,還真是這個怎么把日子過好的問題?!?/p>

      “你覺得……咱們真能把日子過好嗎排長?”

      “應該問題不大吧!”

      柳如梅往自己的杯里倒了半杯酒,慢慢喝了,又停了一會兒才說:“我已經(jīng)有三年沒沾酒了,今天原本是來趕集看看熱鬧的,可從這兒路過時,不知怎么一來,覺得心里有點憋悶,就拐進來了?!彼o兩人的酒杯里都斟了酒,舉起杯來,“來,排長,陪我喝一杯。”

      王昌義碰過杯,喝了,心里卻有點奇怪。劉大勇走前,柳如梅只淺淺抿過幾回酒,卻是談笑風生,怎么劉大勇一走,她神情變了,酒也喝得多了?

      “其實我是真不想復員?。 绷缑氛f得很慢,好像這些話都是想了幾個來回才說出口的,“能在部隊干一輩子有多好!也不想什么進步不進步,當什么這長那長的,就當個擔架兵、衛(wèi)生員、護理員什么的,為傷病員服務,心里頭可踏實了。部隊里這么多干部戰(zhàn)士,總會有傷員病號吧。是啊,不打仗了,傷員少了,病號也不多了,部隊不需要了……”

      王昌義掏出了煙荷包和卷煙紙,開始卷他的大喇叭。柳如梅的話讓他挺為難。從到拉林集中以來,上級的要求,是教育大家正確認識和對待復員,愉快接受組織安排,無論是當兵打仗,還是當老百姓搞建設,都是革命需要。不少同志不愿意走,舍不得部隊舍不得戰(zhàn)友,主觀動機是好的,不能算錯,也不要批評,但要正確引導。按這個要求,對柳如梅這番話,王昌義至少該“引導”幾句,也知道那話該怎么說,可就是說不出口。人家那是掏心窩子跟你說話,你他媽的跟人家打官腔,那你算個什么雞巴屌毛?何況她的話恰恰也戳到了他的心窩子。半個多月以來,他努力克制著,不想,不讓自己往這上頭想,但是仍然時常會覺出心里的那塊疼痛。部隊要進行正規(guī)化建設,像他這種懂一點正規(guī)化后勤工作的干部并不多。不是不需要他了,而是不要他了。

      當他把卷好的大喇叭點著時,劉大勇回來了。他把一個用手帕包著的小包放在桌上,解開,里面是六個雞蛋。招呼店家過來:把這幾個雞蛋給我們炒一炒。拿起酒壺在耳邊搖了搖,說我走了這半天,只怕你們把酒喝光了,敢情沒喝多少!就給各人的酒杯都斟滿,說,喝!也不等問,就說開了他剛才處理的“問題”。一位大嫂,攢了六個雞蛋,拿到集上來,想換點錢買燈油。五班那個朱德順可倒好,想試試連長昨兒晚點名說的是真是假,去問這雞蛋怎么賣。大嫂說,四分一個。朱德順說,四六兩毛四,我包圓,兩毛行不行?大嫂也不答話,用一塊布把雞蛋包了,往朱德順懷里一塞,這才說,拿上拿上,什么錢不錢的!朱德順趕緊往外推,又不敢使勁,怕把雞蛋打了,嘴里一個勁說不要不要。大嫂說不要你怎么說要包圓?既然問價自然是想要,既然想要你就快給俺拿上!這一鬧,把個朱德順鬧他媽草雞了,就讓人叫他們班長,班長又趕緊跑來找我。我到了那兒問明原委,心想這可是軍民關系群眾紀律問題,不能強攻只能智取。就問,大嫂,這雞蛋你咋不留著自家吃?大嫂說,不年不節(jié)的,吃啥雞蛋?想著是變個錢買燈油呢。我說我不信。大嫂就拿出一個瓶子,說不信你看,打油的瓶子俺都帶上了。我就把瓶子接過來,還故意拔了瓶塞聞聞,趁她不備,把瓶子給了五班長,又掏出三毛錢給他。別看五班長嘴笨,人倒還機靈,起碼這回挺能領會上級的指揮意圖。等他走了,我就跟大嫂說,我說大嫂你也聽見了,他們都管我叫排長,不瞞你說,我還真是個排長,又指著朱德順說,這個呢,連副班長還沒提拔上,就是個大頭兵。雞蛋是個營養(yǎng)物,論起來呢,我比他更需要是不是?這么著吧大嫂,這雞蛋你就別給他了,給了我吧。講到這里,劉大勇得意地哈哈樂了一會兒,又接著說,那大嫂讓我給說暈乎了,迷迷瞪瞪地瞅了我一會兒,說,讓你這么一說,就給了你吧!我接過雞蛋,一個一個放到我的手絹里,故意磨磨蹭蹭,等五班長把燈油打回來,我對五班長和朱德順說,這任務就交給你倆了,大嫂要是不肯收,你們就把這燈油給我送到大嫂家里。大嫂說,我家在南王莊,遠著呢。我不對大嫂,只對五班長說,大嫂就是住在海南島,你也得給我送到!這時候朱德順總算說了一句人話,說大嫂你也聽見了,你是把這燈油收下,還是讓我們給你送家去?大嫂又瞅了我一會兒,說,那——我就收下?媽的,這問題才算是解決了。得,說別的都是假的,這兒的群眾真好!說著舉起酒杯,說:老區(qū)人民萬歲!

      王昌義、柳如梅也都舉杯,說,萬歲!三個杯子一碰,全干了杯。

      劉大勇放下酒杯,說,該你們匯報了,剛才你們都說啥來著?

      柳如梅看著王昌義,王昌義抽口煙,然后說,也就是念叨念叨,回去以后,怎么把日子過好。

      劉大勇想了想,一拍桌子說:這話好!這些年,打了一仗又一仗,從北到南從南到北,打到十萬大山,打到三八線,哪一仗沒有幾個身邊的戰(zhàn)友倒下?看得多了,心也硬了,不就這一百多斤兒嗎?到哪兒報銷哪兒了!子彈又不他媽長眼睛,碰上誰算誰。這一仗輪上了張三李四,沒準兒下一仗就攤上了劉大勇。從拉林往這兒開,火車上沒事兒瞎想,就想到那一個個沒能活到今天的伙計們。媽的,眉眼模樣,清清楚楚,可其中的幾個,就愣是想不起埋在哪兒了。仗打得多了,尤其是那些小戰(zhàn)斗,一弄就弄混了。反正是哪兒死哪兒埋,有的遠在他鄉(xiāng),有的遠在異國,說句不好聽的,那魂兒想回家都找不著路,想問路都聽不懂話。咱今天千幸萬幸,能活蹦亂跳地回家,說什么也得把往后的日子過好!有造化活下來,卻沒本事把日子過好,你說咱能對得起誰?咱誰也對不起??!

      春暖花開,突然間來了一場倒春寒。

      夜里下了一場雨,先是嘩嘩啦啦,然后是淅淅瀝瀝。王昌義睡覺沉,聽是聽見了,沒有太在意。天亮時雨停了,開完早飯露太陽了,然后就響哨子了。按鐘點算,當然是集合哨。王昌義就趕緊往村西北上走。連隊的課堂,在那邊一塊場院上。因為住得分散,連里規(guī)定部隊一律按住處往場上帶,半個班就半個班,但是到了場邊上,要求各排集合整隊,以排為單位列隊帶進場里。這樣,王昌義就得比各班早一步到集合地。走到半路,覺得身上有點涼,想回去穿上毛衣,時間來不及了。各班到齊了,你排長還沒到,叫個啥事兒?

      這個排長越來越不好當了。

      各方面的關系倒是沒問題。到這兒一個月了,方方面面的關系都不錯。畢竟是機關出來的,知道關系的重要性,也比別的排長會搞關系。劉大勇就挺眼氣,說你他媽的怎么跟誰都那么近乎?連長、指導員就甭說了,怎么連部那些人,從司務長到文書,從衛(wèi)生員到通信員,混得都跟搭了多年伙計似的。王昌義說誰讓咱是干后勤的?一個人兩手攥空拳,大小事全靠別人幫襯嘛!

      問題出在學習上。一大幫人呆在這兒,吃著伙食拿著津貼,啥任務?就是學習嘛!這還不像在原來的部隊,有個“養(yǎng)兵千日用在一時”的說法。已經(jīng)不存在“用”的問題了嘛!學習完了就摘符號交帽徽回家了嘛!所以,把全排的學習帶好,是當排長的首要的、最大的任務。為這個,他已經(jīng)挨過指導員好幾回批評,也批評過好幾回班長們,可弄來弄去,人們的學習積極性就是高不起來。眼下的學習,是指導員講半天課,然后以班為單位討論一天半。連里強調,給這么多時間討論,就是為了把指導員講課的精神實質和具體內容,完整徹底領會深領會透??筛靼嘤懻摃r,頭天下午還勉強過得去,但大多數(shù)發(fā)言也都是“順竿兒爬”,把指導員講過的重復重復,還不一定重復得都對。第二天一整天,那可就是豁子的嘴——難說了。有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fā)的,也有從莫斯科說到華盛頓,然后就為美國的首都是紐約還是華盛頓爭起來的。更有胡說八道的,說淮海戰(zhàn)役俘虜了蔣軍一個機槍手,經(jīng)過訴苦教育,立馬當了咱們的機槍手,第一仗就立了功。慶功會上,連長讓他發(fā)言,他說,沒說的,當兵吃餉嘛,咱在哪邊也是這么干!就有人問,這么說,你也傷過不少咱們的人?那家伙覺出來不對勁了,把眼一瞪嚷嚷起來:你怎么光提這段,不提打日本鬼子那段?

      并不是只有三排這樣。不同的是,王昌義的秉性,使他很難像劉大勇那樣滿不在乎。劉大勇說,你以為這些爺們是哪道號兒的?那不是新兵蛋子,那全是老兵油子!兵老了不油,天理不容,知道嗎?你知道,我知道,連長指導員能不知道?他說他的,咱聽著就是了,聽完了也就完了,還想咋的?

      從王昌義心眼里說,他覺得這事還得怪指導員自己。他跟指導員也混得滿熟了。指導員叫李樹桐,念過高小,要算有文化的了。平日閑說話,談笑風生,是個挺有風趣、滿有幽默感的人,可一上課就沒了口才,雖然不是全照著本本念,卻也時不時就看看他的本本,生怕講錯了似的,給王昌義的感覺,就像是另有一個人,在借他的嘴說話。想想也是,他是先在軍區(qū)受過訓,然后才回來講課的。不是他想怎么講就怎么講,而是讓他怎么講他就得怎么講。說實在的,連王昌義自己,也覺得他講的那些不怎么對心思。最初幾堂課,講的是大原則。復員回家,不是革命到頭了。從戰(zhàn)斗崗位,轉到建設崗位,同樣是革命崗位。過去是用槍桿子打出了一個新中國,以后還要用革命精神建設一個新中國。然后就用了一個星期的時間,專門批判革命到頭的錯誤思想,特別是滿足于“三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思想。這讓王昌義覺得挺別扭,不由得想起那天在小酒館里,跟劉大勇、柳如梅說到過“把日子過好”的話。一個農(nóng)民,要過上那種有地有牲口,有老婆有孩子有熱炕的日子,正經(jīng)得費把子勁呢!后來的課程,講的是農(nóng)業(yè)集體化,才讓王昌義心里舒坦些。鬧半天,說革命到底,就是讓人們回家以后不要單干,要積極參加互助組、合作社??墒沁@跟把日子過好有什么矛盾嗎?

      今天的課,講的是“怎樣組織互助組”。講得很詳細,從互助組是怎樣從延安時期的變工隊發(fā)展而來,比變工隊有哪些優(yōu)越性,一直講到規(guī)模多大為好,由什么樣的人家組成最合理,直到怎樣安排集體生產(chǎn),怎樣分配勞動成果。王昌義聽得不很認真。他家在縣城,想當農(nóng)民都沒地可種。他現(xiàn)在真正關心的是自己的腰。這塊場院是個“官”場,挺大,挺開闊。因為是在村子的西北角上,往日刮的是東南風,有村子擋著,今天卻刮開了西北風,風雖不大,可是挺硬,徑直從西北上沒遮沒擋地刮過來,小刀似的。王昌義是排長,沒有坐在隊列里,而是坐在了方隊的外邊,孤零零暴露在西北風里,只能聽憑那小刀薄薄地、慢慢地一下一下片他的肉。其實,坐在方隊里的人們,也好不到哪兒去。當兵的一年一套棉軍裝兩身單軍裝,夏暖冬寒,脫了單的就是棉的,穿不住棉的就換單的。即便津貼費加到了六塊錢,也只有那些愛臭美的“爛酸菜”,才舍得花錢買件絨衣。買它不是為了御寒,穿棉襖時還是空心穿,要到允許不穿軍裝的場合,才會脫了棉襖把絨衣穿在外面?,F(xiàn)在坐在方隊里的,除了少數(shù)幾個鬼機靈穿了棉襖,多數(shù)穿的都是單衣,里面套了絨衣的不會有幾個,眼見得一個個都把身子往圓里縮,自己任命自己當團長。話說回來,當兵的嘛,什么不能忍?練兵的時候,講究的就是夏練三伏,冬練三九。熱也好,冷也好,忍一忍,沒有過不去的。王昌義的問題不是冷,而是腰。沒用多大工夫,就從隱隱作痛,變成了嘶啦啦地疼。課上到一個半小時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咬著牙在忍了。這時指導員所講的內容也來了個急轉彎,剛才還把互助組說得千好萬好,這會兒卻說開了互助組的不好。原來在農(nóng)業(yè)集體化的各種形式中,互助組是最低級的形式,從現(xiàn)在的發(fā)展形勢看,已經(jīng)落后了。剛才還以為挑頭鬧互助組是積極帶頭,轉眼間變了,成他媽落后分子了。聽到這里,他站了起來,往前面走。走的時候,他努力地伸直他的腰,心想怎么也不能在這一百多號人前顯出難看樣。指導員是坐在一張三屜桌后面講課的。他走過去,矮下身而不是彎下腰,低聲對他說:要不要休息一會兒,讓大伙回去穿上棉襖?指導員說可也是,我都凍得慌。然后看看手表,又翻翻桌上的本本,說這樣吧,我也鬧一回機動靈活,再堅持二十分鐘,索性就下課!須知指導員一直在扯著嗓子講課,現(xiàn)在跟王昌義說話,雖然沒剛才那么大嗓門,聲兒還是不低,下面離得近的也能聽見。于是就響起了一片掌聲。往日上課,每堂課都要講兩個半到三個小時,聽說指導員要把一個多小時的內容,在二十分鐘里講完,那掌聲還真是發(fā)自內心。人們一鼓掌,王昌義也就不好再說什么。實際上指導員又講了將近半小時,散了課往回走時,王昌義再怎么努力也無法把腰伸直了。

      中午,響過開飯哨好一會兒了,七班長發(fā)現(xiàn)排長還沒從小屋里出來。在門口喊了兩聲“報告”,里面沒答應。推門一看,排長正臉朝里在床上躺著。又叫了兩聲“排長”,還是沒反應,趕緊走過去,一抬手想推推排長,手還沒碰到排長,排長先發(fā)出了一聲驚呼:別碰我!一分鐘以后,七班長從小屋里沖出來,嚷嚷開了:俺們排長的腰疼病犯啦!犯得可是不輕呀!在連隊里,一名班長的這種所謂“嚷嚷”,足以在轉眼之間讓全連的人都知道,即使七班長這方面的能力差點,至少整個連部都知道了。衛(wèi)生員首先火速趕到,跟他前后腳到的是副指導員鄭阿毛。衛(wèi)生員站在床邊問這問那,哪兒疼?怎么個疼法?這病是哪年落下的?怎么落下的?王昌義倒還皺著眉頭一一回答,旁邊鄭阿毛不耐煩了,說小鬼你別光是問呀問的,你倒是給三排長看看??!衛(wèi)生員讓王昌義掀開被,趴過來,解開腰帶,就伸出手在他后腰各個部位一下一下地捺,捺一下問一聲:這兒疼嗎?每問一聲,王昌義就回答一聲“哎喲”。衛(wèi)生員說三排長你怎么哪兒都疼?王昌義說可不是原來不疼的地方你一捺也疼了。衛(wèi)生員說行了,蓋好被子吧,就從胸兜里掏出一個小本,撕下一張遞給陪在一邊的七班長說,把這條子交給司務長,讓伙房給三排長開三天病號飯。王昌義擺擺手說,我是腰疼,又不是胃疼,吃什么病號飯!鄭阿毛也說,可不是嗎,你倒是趕緊給三排長治他的腰疼呀!衛(wèi)生員就又跟七班長說,那你跟我到連部,給三排長拿幾片止痛片先吃著。鄭阿毛說,止痛片不是治頭疼的嗎,腰疼也管?衛(wèi)生員說,止痛片就是止疼的,哪兒疼都管。鄭阿毛轉向王昌義,說那你就先吃點止痛片吧,我還有半截飯沒吃完,吃完了再來看你。王昌義說別別別,不光你別來,誰也別來,讓我安生躺著比啥都強。鄭阿毛說也對,就扭頭給七班長下命令:你們七班負責,給三排長門口出個哨,無論誰來一律擋了,就說我說了,三排長需要靜養(yǎng)!

      吃完止痛片,那腰原來咋疼還是咋疼。俗話說,牙疼不算病,疼起來要了命;這腰疼比牙疼還要命。七班一個戰(zhàn)士打來飯,一看還是病號飯,熱湯面臥雞蛋。原想腰疼礙不著吃飯,沒想到只為那疼,連病號飯也不想吃。這滋味更難受,肚里明明挺餓,嘴偏偏不想吃。想想以前犯病,也發(fā)生過這種情況,可就是不認頭,記不住,其實是心眼里總希望落下的這毛病,對自己的影響越小越好,越少越好。門口放了哨,真是整整一下午沒人來打擾,反而讓他覺得心里有點空空落落的。說不上靜養(yǎng),單是那疼就讓他靜不下來。不過他還是寧肯這樣,因為比較起來,他更不愿意讓人看見他忍疼時那副齜牙咧嘴的模樣,聽見他那從骨頭縫里發(fā)出的哼哼聲。又下開了雨。聽著外面淅淅瀝瀝的聲音,他知道自己要做好長期忍受煎熬的準備了。連隊衛(wèi)生員有多大能耐誰都知道,就那么回事兒,怪不到衛(wèi)生員某某。團里有沒有衛(wèi)生隊都難說,即便有,那也是臨時湊起來的,人員藥品都好不到哪兒去。何況他這病本來就沒治。犯得最厲害那次,師里把他送到軍醫(yī)院,當時軍醫(yī)院那個老日本軍醫(yī)還在,就直截了當告訴過他:這病談不上治療,只能幫你減輕痛苦,等它自己恢復。

      現(xiàn)在他又想起了這個話。說白了就是——熬著吧!

      天快擦黑時,他聽到外面有說話的聲音。一男一女。男的是哨兵李狗娃,女的——錯不了,是柳如梅。他心里犯開了嘀咕,可又說不準是怕李狗娃放她進來,還是怕不放她進來。結果很符合條令——李狗娃進來請示:十班長來了,說要給你治病。王昌義說,她能治什么?。俊贿^,讓她進來吧。

      柳如梅進來了,不看人先看屋子??戳艘蝗?,問李狗娃,給你個任務能完成嗎?李狗娃說啥任務?柳如梅說,你去找找房東,不行就找村長,借個炭火盆,再買五斤炭。王昌義插嘴說,不算太冷,用不著生火。柳如梅說,不光是驅寒氣,更重要的是得驅驅潮氣。說著掏出錢來給了李狗娃:快去吧,越快越好。王昌義說我這兒有錢,要坐起來,起到半截,“哎喲”一聲僵住了。柳如梅先擺手讓李狗娃快走,然后才回過頭來瞪了王昌義一眼說,你以為你還挺麻利?王昌義說不是,我這兒有錢。柳如梅說,知道你有錢,當排長的當然比當班長的有錢,花多少以后你還我不就完了?說著就過去扶王昌義躺下。這一扶,讓王昌義心里頭忽悠了老半天。對這種跟異性的肢體接觸,太不習慣了。

      “中午就聽說你腰病犯了,”柳如梅在床邊一個條凳上坐下,說。

      “七班長瞎嚷嚷。”

      “他不嚷嚷我怎么能知道?我不知道,誰來給你治???”

      “你還會治?。俊?/p>

      “我不說會不會。我為什么中午不來?那時候來,你肯定不讓我治。現(xiàn)在衛(wèi)生員已經(jīng)治過了,不管用是不是?腰疼得更厲害了對不對?這時候就病急亂投醫(yī)了,無論阿貓阿狗,只要自稱能治病的,你都愿意試試?!?/p>

      “那你就試試吧?!?/p>

      “聽說過針灸嗎?拔罐子呢?聽說過就好,省得我再跟你解釋了?,F(xiàn)在就動手?不行。得等生了火再做?!?/p>

      “你不用問問——醫(yī)生們叫問診……”

      “你這個不用問。你這種病號,我們軍也有一批。我是五一年年初入朝的,那時候人們倒是已經(jīng)不挨凍了,可頭年冬天凍壞的病號比傷員還多。聽他們說,落下病還得算是好的,有些同志當場就減員了?!?/p>

      “是啊,朝鮮那個冷,我算是服了。我們軍還算好的,早幾個月就在錦州一帶集結待命,十月初就發(fā)了棉軍裝,雖說是按南滿標準發(fā)的,單薄了點,好歹總是棉的。有些部隊是直接從南邊調的,穿著單衣單褲直接北上,又直接過了江,真是給凍慘了?!?/p>

      “可不,我們軍就是這種情況。因為落下這種病的干部戰(zhàn)士太多,我們軍長專門托人從國內請來一位老中醫(yī)。說是老中醫(yī),歲數(shù)并不大,還不到五十歲,關鍵是祖?zhèn)鞯尼t(yī)術,專治腰腿痛,無論是跌打損傷,還是感受風寒,治起來特別見效。軍長特批,穿軍裝就是正團,吃小灶。開頭還有人不服,沒一個月就都服了。凡經(jīng)他手治過病的,沒一個不翹大拇哥。更難得的是他還不保守,不管是軍醫(yī),還是護士、護理員,只要愿意學的,他都肯教,而且是掰著手教,毫無保留地教。人家那是祖?zhèn)鞯尼t(yī)道,按規(guī)矩絕不外傳,連親閨女都不傳的。是他自己說,看到那么多同志,為國為民落下這種病,這病又去不了根,遇上連陰天,犯病的成十上百,我一個人治不過來呀!”

      王昌義拍拍腦門說:“明白了,你就是跟他學的,對不對?”

      正說著,李狗娃回來了。任務順利完成。柳如梅跟他一起到屋外生火,待炭火旺了,再端到屋里。王昌義對李狗娃說,回去跟班長說,這個哨撤了吧。

      屋子小,很快就顯出了暖和。柳如梅從挎包里取出一個針包,幾個陶罐。接下來卻跟衛(wèi)生員的做法差不多,也是讓王昌義掀起被子,趴過來,然后用手指在不同部位一下一下地捺,捺一下問一聲疼不疼。這一捺,捺出道道來了。跟衛(wèi)生員不同,柳如梅捺的地方,疼的地方真疼,不疼的地方真不疼。這讓王昌義對她有了信任。到后面的扎針、拔罐子,王昌義讓趴著就趴著,讓側著就側著,讓別動就紋絲不動。光是心理作用,就足以讓他在拔完罐子以后承認“好多了”。

      “真是好多了,”他說,“疼得輕了,腰眼兒也活泛多了?!?/p>

      柳如梅卻一邊收拾家伙一邊冷著臉說:“這是暫時的,過不了倆鐘頭,你還會恢復到原來的情況。要等明天再治療一次,才能顯出效果來。后天做完第三次,你才會覺得疼得不那么厲害了,活動受限的感覺也輕了。”

      說完背上挎包就走了。直到她帶上屋門以后,他才想起連一句表示感謝的話都沒說,好像不太應該。明天吧,他想。

      可是第二天他又沒能說。就在柳如梅的治療結束時,劉大勇來了。劉大勇這種人,走到哪兒哪兒熱鬧,他到了哪兒,哪兒就光聽見他說話。他先是對柳如梅“還有這一手”表示驚訝。聽王昌義說治了兩次就有明顯效果,又對柳如梅大加贊揚。柳如梅一面回答一些謙讓的話,一面把治療用具收進挎包。這時劉大勇又向王昌義抱怨,說昨天他一聽說就想過來看看,又聽說門口放了哨,誰都不讓進。王昌義說我這是老病了,看不看的吧。劉大勇說,也不光是看看,還有個事找你商量。正說到這兒,柳如梅說有事你們商量吧,我走了。說完背上挎包就走。王昌義剛要說道謝的話,劉大勇卻搶著說,三排長你躺著,我替你送送十班長。柳如梅在門口外面說,你們誰都不用送,說完就把門帶上了。

      一時間王昌義有點走神兒,等他收回心思,聽見劉大勇正在說五○年剿匪的事兒。當時我們那個軍從湘黔邊界往云南開,行軍任務很急,雖然沒說去干什么,可底下那些瞎參謀亂干事都估計“有仗打”。西南各省已經(jīng)沒什么國民黨的正規(guī)軍了,說“有仗打”,就是剿匪。實際上,一邊走一邊已經(jīng)在跟土匪干上了。有時候是土匪騷擾部隊,有時候是部隊聽說附近哪兒有股土匪,就派上一個連、一個營過去,順利時興許一仗就消滅了,不順利時就敲打它一下,也不多糾纏,接著往前走。按上級的說法,敲打它一下,是為了免得土匪們跟在后面搗亂,影響行軍,實際上這種效果并不明顯。在這些土匪眼里,部隊和老百姓沒什么區(qū)別,都是他們的目標,搶老百姓是沖著糧草錢財,搶部隊是沖著槍支彈藥……

      你是來跟我商量剿匪的事?

      不是。

      要說什么事,你就直說嘛!

      借錢。

      多少?

      二十。

      這不結了?還繞什么圈子繞!

      那不行。我借的是你的錢。你的錢是啥?是軍餉。當兵的都知道,軍餉就是兵血。所以,為什么要借這個錢,我得跟你交代清楚。

      好吧,那你說簡單點兒。

      簡單說,我就是在行軍路上掛的彩。走著走著,就覺得大腿上一麻,然后聽見一聲槍響。只一聲,再沒第二聲。就這么一槍,打在我大腿根上,后邊進,前邊出,一槍倆眼兒。他奶奶個龜孫,這彩掛的那叫窩囊!我那時候是班長,我們排長說,八成兒是土匪槍走火打著你了。媽巴的,土匪能離這么近?衛(wèi)生員看了看說,二班長你萬幸,一槍倆眼兒,說明沒傷著骨頭。流血不算太多,說明沒傷著大血管。看傷口,子彈出來那個眼兒大點,進去那個眼兒挺小,說明打著你的那支槍是支好槍。你聽聽這話!讓好槍打著了就得認萬幸?

      說不說的吧,要是支破槍,一邊一個大窟窿。

      傷不算太重,可自個兒不能走了。連長請示營長,營長說,就近找家老鄉(xiāng)養(yǎng)傷吧。那地方荒山野嶺,好不容易才在一處山坳里找到一個小村,十來戶人家,也沒進村,就在村邊上找了戶人家,也不問問人家愿意不愿意,就把我撂下了。房東是一對中年夫婦,有一個十七八歲的閨女,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子。衛(wèi)生員就把那閨女叫過去,交給她一些紗布繃帶藥水藥面兒,告訴她多少天給我換一回藥,怎么消毒怎么包扎。交代完,說得緊著去趕部隊,就帶著抬我的幾個戰(zhàn)士走了。到第三天,該換藥了,問題出來了。我是傷在大腿根兒上,人家可是個十七八的大閨女,你說這可咋整?看著她那一副紅頭漲臉畏畏縮縮的模樣,弄得我比她還難受,就說,得了,你出去吧,我自己弄。我這么一說,她倒把臉一板說,我們這兒的規(guī)矩,答應過的事,塌天陷地也得做。

      這話說的!

      長話短說,一個月出頭,傷就好得差不多了。能走道兒了,我得趕部隊去。臨走時,那閨女把剩下的紗布繃帶啥的交給了我,說:有個話,得講清楚。我說啥話?她說,等打完了仗,你得回來,把我娶了。一聽這話,我都懵了,問:這是怎么個說的?她說,這不是明擺著嗎?你傷在了哪兒,你不知道?每回換藥,都是我給你換,一共換了十二次,對不對?都這樣了,我不嫁你嫁誰?我更懵了,說,你說的“都這樣了”是啥意思?我這話剛出口,她那邊刷地就掉了眼淚,說:你不肯?我長這么大最見不得婦女掉眼淚,趕緊說別別別,我不是那意思。她問:那是啥意思?我說,我這是去趕部隊,趕上了部隊要打仗,這仗還不知要打到什么時候。她說我等著。我說打仗可不是鬧著玩的。她又說我等著。我說打仗是要死人的。她還是說我等著。我說要是把我打死了呢?她仍舊說我等著。我說我死了你還等啥?她不吭氣了,想了一會兒說,有我等著,你死不了。

      這話!

      老實說,到這時候,我才覺出這小閨女的金貴。后來我給她寄過幾封信,剿匪呀,北上呀,入朝呀,部隊的行動,好多事都不能說,也就是讓她知道我還活著吧。也收到過她的回信。信是找人代寫的,代寫的人同樣二五眼,有的字認不出,有的話看不懂,不過每回信的末尾總有那三個字:我等著。

      真是個好姑娘呀!你應該一回家就去把她接來!

      在拉林縣集中時,我就這么想好了,可到了這兒以后,我他媽的等不及了!我想讓她到這兒來,然后跟我一塊兒回家。在我們那兒,出門的男人帶回家來的媳婦最有臉面。

      你這想法好,我贊成!

      我想多寄點錢過去。除了她來這兒的路費,多少給老丈人丈母娘留下點。

      完全應該!王昌義一面說,一面慢慢地起身下地。他的腰活泛點了,可還是不敢動作太猛。他從包袱里拿出了五十塊錢,可劉大勇說他只借二十。他說我到團后勤處問過,發(fā)給咱們的復員費是一種券,得回家以后到當?shù)劂y行才能換成錢。咱們在這兒還要呆兩個月,從兩個月的津貼費里我只能省出二十塊錢。王昌義還是把五十塊錢塞給了他,說:非要還,以后寄給我嘛!

      這天夜里,王昌義做開了亂夢。那不是一個夢,中間幾次突然醒過來,有時好像是被夢中的什么事驚醒的,有時是腰疼疼醒的。醒了,很快又睡著了,又開始做夢。不能說那夢是接著做的,因為夢與夢之間并不連貫,而且同一個夢的事件和情境也不連貫。在這些夢里,有一個叫金順姬的朝鮮姑娘不斷出現(xiàn),但她不是一個形象,而是一個影像。她有時有自己的面容,有時則和其他影像模糊地重疊著。她有時和一些朝鮮女人重疊著,這些朝鮮阿媽妮(大娘)、阿志媽妮(大嫂)的影像都很模糊。她有時和劉大勇所說的那個“小閨女”重疊著,“小閨女”的影像也是模糊的,因為他沒見過她,劉大勇也沒說她長什么樣。不過,她更多時候還是和柳如梅的影像重疊著。一個金順姬頂著子彈箱在崎嶇的山間小路上疾走的“畫面”,會突然“切換”成柳如梅頂著子彈箱的“畫面”,雖然只有朝鮮婦女才有這種“頭頂功”。我軍還是第一次打這種消耗戰(zhàn),戰(zhàn)役的勝敗,傷亡的大小,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各種物資的儲備和補充。所以,供給線就成了戰(zhàn)爭的血脈。由火車和汽車組成的“鋼鐵運輸線”是大血管??墒腔疖囯x不開鐵路,汽車離不開公路,從火車、汽車上卸下來的物資,還要運到山洞里儲存起來。這就得靠小血管乃至毛細血管了。山洞有天然的也有人造的,都選在不易被敵人發(fā)現(xiàn)、轟炸的地形復雜的地方。這一段運輸就全靠人力了。緊急時偶爾也會動用部隊的兵力,但主要還是靠朝鮮阿媽妮和阿志媽妮。她們的舍生忘死、前仆后繼,曾經(jīng)讓他感動甚至震驚,只是在吃過幾次虧以后,他才知道實際情況并不像表面看來那么簡單。當然,他直到今天也沒有真正把情況整明白,想象不出在五○年夏末秋初那段時間里,為什么不光是朝鮮的男人們,而且還有相當不少的女人們,會突然間變得像沒頭蒼蠅似的,有跑過來的,有跑過去的,有跑過來又跑回去的,有跑過去又跑回來的。帶隊的朝鮮地方干部,絕對不向我們介紹這方面的事,而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了解情況的渠道?!爸袊忱埽ㄈ耍?,來到朝鮮地”,還能咋的?在他眼里,這些朝鮮婦女都是一樣的淳樸善良,也一樣的英勇頑強、吃苦耐勞。她們就是以這樣一種整體形象留在了歷史上,留在了他的記憶中。有時候他會突然察覺到,在她們的群體中少了一個、甚至兩三個人,但是沒人會告訴你她們去了哪里,怎么回事。能有的,僅限于我們自己人的“瞎參謀”,猜想這是不是與昨天或前天夜里敵人空襲時附近有人打信號彈有關。跑了?還是被發(fā)現(xiàn)后處理了?都只能猜測。金順姬就是這些朝鮮婦女中的一個。知道她的名字完全出于偶然,說她是姑娘則完全是猜想。她確實很年輕,長著一張?zhí)O果臉。在王昌義的印象里,好像朝鮮女人都長著相似的蘋果臉,不過他特別喜歡金順姬的臉。不是因為漂亮,只是因為喜歡。他常常在心里溫習這張臉,“養(yǎng)”著這張臉,或者說“養(yǎng)”著他的喜歡。喜歡就是喜歡,絕對沒有“別的意思”。在這里,“別的意思”會延伸成一個足以“拉出去斃了”的罪名。實際上他跟金順姬只說過有限幾句話,其中還有一多半互相聽不懂。而他能看見她,最多只有二十天。然后……就結束了。那一次是運炒面,他在公路邊負責“發(fā)貨”。運輸隊出發(fā)時,他還看見過她把一袋子炒面穩(wěn)穩(wěn)地頂在頭頂上的模樣。儲存糧秣的山洞很隱蔽,但是通往山洞的小路要經(jīng)過一片開闊地。戰(zhàn)爭中沒有偶然也沒有巧合,你趕上了就是趕上了。就在她走到開闊地的時候,敵人的飛機正好飛到,而一顆信號彈也正好從開闊地的邊緣竄上了夜空。后來,負責押送的糧秣員告訴他,金順姬是在敵機掃射時犧牲的。機載機槍的子彈威力很大,她的臉整個兒被打爛了。他本來是可以去看看的,可是他沒有去。他要把那張越“養(yǎng)”越喜歡的蘋果臉繼續(xù)在心里“養(yǎng)”著。三年來他多次夢見過她,那張?zhí)O果臉總是那么清晰,清晰得讓他喜歡,更讓他心疼。像這一次,金順姬的面容變得有點兒不確定,以前還從未有過。

      當柳如梅再次來給他做治療時,他意識到了這是為什么。不過他很快又對自己的想法產(chǎn)生了懷疑。這來得太突然,太缺乏根據(jù),好像還有點兒不允許。鄭阿毛說的那個“既有原則性,也有靈活性”,畢竟不能代替部隊紀律,最多只能“靈活掌握”。當然,把這個想法當面跟柳如梅說出來,也不是那么輕易就能開口的。結果,他又在心里憋了兩天。他把這事兒反反復復想了又想。倒不是這事兒有多么復雜多么深奧,要真是那樣,他也想不下去了。他翻來覆去想的就是那么點事,每回想的都跟上回想的差不多。說穿了,也就是單等事到臨頭他才會下定決心。在他迄今為止的一生中,這種情況以前只發(fā)生過兩次。第一次是十年前為抗日投筆從戎。那年他十八歲,一幫高中畢業(yè)生暗地里相約去投奔“國軍”。他答應了,可是想到要穿過大片的淪陷區(qū),還要穿越日寇的封鎖線,心里又猶豫,不過一旦到了出發(fā)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跟上就走了。第二次是一九四七年,他是“國軍”一個團里的少尉軍需官。團參謀處一個少校找他,說正準備把隊伍“拉過去”。他答應了,可是想到種種可能發(fā)生的風險,自己又沒有多少真正的戰(zhàn)斗經(jīng)歷,心里總有些猶豫,不過他也很清楚,一旦舉事,他會義無反顧地跟上就走。

      到柳如梅來給他做第五次治療時,那個“事到臨頭”來了。柳如梅進來時,他還在猶豫著今天要不要跟她講,而當柳如梅說這是最后一次治療,而且今天只做針灸不拔罐子時,他反而松了一口氣。柳如梅給他扎針時,他已經(jīng)想好了怎么說。行針的時候,他開始講起那次沒有實現(xiàn)的起義。這是必須先向她講清楚的。他說早在抗戰(zhàn)期間,他就對國民黨的貪污腐敗、內部傾軋看不慣了,勝利后,那些“劫收大員”的橫征暴斂“五子登科”,更是引起他的強烈不滿。當時,團里不少中下級軍官都是如此,加上大家都不愿意打內戰(zhàn),所以,出現(xiàn)把隊伍拉出去投奔共產(chǎn)黨的想法,一點不奇怪。他雖然不知道參與其事的確切人數(shù),但相信肯定不在少數(shù),而且一旦舉事,還會有更多的弟兄響應??墒沁@個計劃沒來得及實現(xiàn)。在他們認為的恰當時機到來之前,這個團在一次調動途中遭到了解放軍的突襲。幾乎沒有經(jīng)過什么戰(zhàn)斗。用后來這邊的說法,這支在抗戰(zhàn)中很有戰(zhàn)斗力的部隊,沒怎么費勁就被解決了。出乎意料的是,他原以為這個舉事計劃的背后,肯定有共產(chǎn)黨地下人員的策動,實際上卻不然,完全是一些蔣軍中下級軍官的主動行為。后來經(jīng)過多方了解調查,上級也確認了有過這個計劃,包括王昌義在內的那些明確表過態(tài)、在戰(zhàn)斗過程中又確實未進行過任何抵抗的人,都得到了某種“肯定”,并且分別記入了個人的檔案,但是因為不存在真正的起義,所以填表時他們還是得填“解放入伍”。

      “那有什么?”柳如梅淡淡地說,“咱們部隊里解放入伍的人多了?!?/p>

      “你可是報名參軍志愿入伍的呀?!?/p>

      “怎么?你們部隊有歧視解放戰(zhàn)士的?”

      “沒有沒有??墒恰?/p>

      “可是什么?”

      “我覺得如果不是因為這個,或許能留在部隊,起碼可以轉業(yè),不是復員。”

      “那我呢?我是志愿參軍的,不是也要復員了嗎?”

      “是啊,政策方面的事,不是咱們這種級別搞得清的。我說這些,”他停頓了片刻,接著說,“也就是讓你知道一下?!?/p>

      柳如梅咯咯笑了兩聲,說:“排長的事,我們當班長的有必要知道那么多嗎?噢,時間到,該起針了?!?/p>

      起完針,柳如梅開始用酒精棉球擦用過的針,擦完一根,裝進針包,再擦一根。王昌義翻身起來,靠坐在床上,臉朝著柳如梅,說:

      “我想問個事兒。”

      “什么事?”

      “我這病能除根嗎?”

      “恐怕不能。至少我不知道有除根的辦法?!?/p>

      “那我再犯了病,誰給我治?”

      柳如梅笑著瞥了他一眼,說:“怎么,排長這是要賴上我了?”

      “不行嗎?小柳,跟我走吧,一起回我們那兒?!?/p>

      王昌義說這話時,眼睛緊盯著柳如梅,好像她的反應、表情比她的回答更重要。他清楚地看到她的目光猛然一亮,倏地抬起來,就在和他的目光相接的一瞬間,又躲開了,并且變得暗淡了,卻又很快、很自然地從嘴邊浮起一個微笑,淡淡地說:

      “排長開玩笑?!?/p>

      “不,不是開玩笑,”稍一停頓,鄭重地加了一句,“我是認真的?!?/p>

      “排長真會開玩笑,”柳如梅一邊笑著說,一邊把剩下的還沒擦過的針一起裝進了針包,背上挎包以后才把針包放進去,臉上倒是一直帶著笑容,“不過以后排長別再開這種玩笑了,我可承擔不起呀!”

      說完就開門走了,走得并不慌張,只是沒有像以往那樣把門帶上。

      王昌義懊喪了好幾天。他知道不能怨柳如梅。人家有權拒絕。再說人家拒絕得很委婉,只說是開玩笑,給了你最方便的下臺階。要怪只能怪自己。事先想了那么多,偏偏沒想過人家可能會拒絕,更沒想過一旦被拒絕了應該怎么辦??墒撬匀挥X得懊喪。他一面責備自己不該沒想到人家會拒絕,一面又心有不甘,覺得沒有理由去想這個,倒是覺得這里頭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

      腰疼還沒有完全好,懊喪的心情也沒有完全過去,他又遇到了新麻煩。七班在討論“高級社的優(yōu)越性”時,李狗娃發(fā)言說,還有一個優(yōu)越性指導員講課時沒有講到,那就是成立高級社以后,征收公糧、征購余糧更方便了。大家聽后,也都說是那么回事兒。在連里召開的班排長匯報會上,七班長挺得意地當成績匯報了。沒想到李樹桐當時就沉下臉來,說這樣講是錯誤的,要求七班在下一次討論會上嚴肅批判這種錯誤思想。還特別對王昌義說,三排長,你要親自到七班掌握會。王昌義雖然覺得沒怎么聽明白,但看得出指導員認為這事挺嚴重,說話又是命令的口氣,就答應了一聲“是”。散會以后,自個兒想了一陣,還是不明白,就讓七班長把八班長和九班長都叫來,一塊兒研究研究。七班長問要不要叫十班長?王昌義說十班長不是農(nóng)村的,不叫了吧。

      院子里有一棵杏樹,樹上已經(jīng)掛著一顆顆指甲蓋大小的青杏,看幾眼就能引得嘴里冒酸水兒。天氣很暖和了,太陽底下曬得慌,王昌義把小炕桌搬到杏樹樹蔭里,一個排長三個班長,研究開了“李狗娃的問題”。王昌義開門見山:指導員沒說李狗娃的話錯在哪里,我又不了解農(nóng)業(yè)上的事,先聽聽你們的意見。七班長說我也想不通,八班長你說說吧。八班長嘿嘿一樂說,你小子耍什么滑頭!九班長說,八班長我看你就說說吧,沒幾天就當老百姓了,怕個雞巴毛怕?八班長來了勁兒,一拍炕桌:說就說!八班長一口氣說了足有一刻鐘,啰嗦是啰嗦了點,真還是說得挺具體挺詳細,足以讓沒當過農(nóng)民的王昌義把基本事實聽明白。按八班長的說法,農(nóng)民終歸是農(nóng)民,你說他是小農(nóng)意識也好,自私自利也好,他總歸要有自己的盤算。集體化以前,交公糧也好,賣余糧也好,都是一家一戶地收。農(nóng)民呢,你說他是愿意多交還是少交?多賣還是少賣?再說糧食跟糧食也不一樣,你說他是愿意交好的還是留好的?同樣的價兒,他是愿意賣好的還是留好的?即便動員教育,那工作也得一家一戶去做不是?成立了高級社,指導員上課時講得明白,無論夏收秋收,都是集體收割集體打場,得等交完公糧賣完余糧,再留夠種子糧,才輪到給社員分配口糧。到了這時候,他再怎么小農(nóng)意識也白意識了不是?很明顯,八班長是贊成李狗娃的。不過他也給自己留了個活口。他說:咱都沒真正經(jīng)著過高級社,我說的這些,全是按指導員上課時講的那些猜的。

      三個班長走后,王昌義一個人坐在杏樹底下又想了半天。他抽了三根“大喇叭”,三根煙只用了一根火,一根煙接一根煙。八班長的話有道理,可是指導員的命令也得執(zhí)行。畢竟沒當過真正的排長,不知道遇見這種夾在中間的事兒咋整。抽完三根煙,還是沒主意,就去找劉大勇。劉大勇嘬嘬牙花子,說這事兒嘛,若是在原來部隊,自然得聽指導員的;可現(xiàn)在這是啥部隊?是訓練一團!不瞞你說,在會上我就聽著李樹桐的話不順耳。人家李狗娃好不容易從刺刀底下?lián)炝藯l命,眼瞅著就要摘胸章帽徽了,先不說那話兒是對是錯,即便錯了,不就是說錯了幾句話嗎?值這么不依不饒的嗎?

      劉大勇這番話,聽上去嘎巴啦脆,細想等于沒說。王昌義心一橫,心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脫不過,一拐彎去了連部,直接找李樹桐。沒等他把話說完,李樹桐就打斷他嚴肅地說,三排長,這可是個立場問題呀!一句話就把王昌義說得直翻白眼,倒是李樹桐換了和緩些的口氣開導地說,這么說吧三排長,上課的時候你也聽了,李狗娃那說法,我講的課里有嗎?王昌義說沒有。李樹桐說這不結了,我講課都是按在軍區(qū)政治部受訓時的要求講的,這是能亂來的嗎?王昌義說這我就不明白了,你不是總批評人們討論時發(fā)言順桿爬嗎?李樹桐又顯出不耐煩了,說你這個三排長是真糊涂還是裝糊涂?我說的是要聯(lián)系實際,特別是要聯(lián)系每個人頭腦中的小農(nóng)思想檢查批判,可不是在我講到的范圍之外隨便亂發(fā)揮。王昌義又被說得翻開了白眼,悶了一會兒,說我明白了,待會兒我就給七班開會??墒抢顦渫﹨s說你等等,我剛想了想,你匯報的情況,說明問題比我預想的還要嚴重,我看很有必要先統(tǒng)一班排干部的思想,然后再在各班展開討論。對,就這樣,明天上午先開個班排長會,你呢,回去準備一下,最好在會上帶頭發(fā)個言。

      王昌義心里擱不住事兒,晚飯吃著都不香了。他翻來覆去想著指導員的話,越想越覺得別扭。尤其是想到明天上午的班排長會,別說什么帶頭發(fā)言,即便一言不發(fā),人們也能明白,正是他王昌義把整個班排長們全給賣了!心里正膩歪,連部通信員來了:三排長,連長讓你馬上去!

      雖說是連長找,不是指導員叫,去連部的路上,他還是心里直打鼓,不知道又要攤上啥事兒。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走了背字兒,就別指望有好事兒。

      不料連長給了他一個根本想不到的“宣布”:剛才團里來電話,調你去幫助工作,明天吃完早飯就走,直接去團后勤報到!

      這事兒本身說不上好不好,可是不用參加明天的班排長會了,更不用“掌握”批判李狗娃了,就得說是好事。這樣一想,挺干脆、挺樂意地答應一聲:是!又問:三排的工作交代給誰?連長說,連里再沒有排級干部了,誰接三排長還得再研究研究,好在不是戰(zhàn)斗連隊,你就不用辦交接了,如果有什么要緊事,就跟我說一聲。王昌義想了想說,我有一個意見想留下。連長說,你說。王昌義說,七班的李狗娃,當了六年兵,負過三次傷,立過兩個三等功……連長擺擺手截住說,這事我知道,你就不用說了。

      從連部出來,王昌義長吁了一口氣。從現(xiàn)在起,他不再是華東軍區(qū)訓練一團三營一連三排的排長了。所有三排的事,到這兒全清了。你還別說,就他媽這么簡單!明兒一早挑上行李,拍屁股走人,就跟這兒再沒有一點關系了。當兵的嘛,說好聽點,叫騎馬挎槍走天下,說難聽點,叫走到哪兒活到哪兒,死在哪兒埋在哪兒。天南地北,四海為家。就連說話的口音,也是南腔北調,在一個地方呆上幾個月,那地方的有特點的方言,尤其是那些與別處不同的臟話粗口,就會變成口頭禪,一輩子改不了??墒悄阍谝粋€地方交下的朋友,哪怕好到堪托生死,轉眼間便風流云散,死了的陰陽兩隔,活著的也早不知身在何方了。你可能會突然間在夜里夢見他,但很少會在大白天想起他。

      怎么?這就全清了?王昌義又一次問自己。問不問的吧。他知道有一件事還沒有了結,或者說還不愿意就這樣了結。

      十班住在村南,靠村邊。王昌義知道大概方位,但不知道具體地點。凡有涉及十班的事,他總是讓七班長派人把十班的正副班長叫來。他知道那個班分三下住,但不知道柳如梅住哪兒。到了村南,正要打聽,卻見十班副馮蘭芝正迎面走過來,心想今兒運氣不賴。馮蘭芝也看見他了,叫了聲排長,說今兒刮的什么風,把排長刮到我們這兒來了?王昌義說我找你們班長有點事。馮蘭芝說走,我領你去。王昌義想了想,說不用了,我就在這兒等著,你把她叫來吧。馮蘭芝有點驚訝地看了他一眼,卻又笑了笑說,行啊,你就在那棵石榴樹旁邊等著,免得班長來了找不著你。

      馮蘭芝一走,王昌義就乖乖地站在那棵石榴樹旁邊等著。從馮蘭芝看他的那一眼和隨后的一笑里,他已經(jīng)覺察到一點異樣,再看這棵石榴樹的“地形”,他更意識到了馮蘭芝的用心。石榴樹正好在一戶人家院門的一側,后面是這戶人家的院墻。此時天光正在暗下來,夜色一會兒比一會兒濃。站在石榴樹旁邊,兩面有擋頭,從另外兩面看過來,暮靄下人影和樹影也越來越混在一起。樹上結了不少石榴,小的有核桃大,大的已經(jīng)有雞蛋大,圓圓的,青青的,晚風一吹,便送出一股淡得幾乎聞不出、但又確實能聞到的清香。他又想到他住處院子里的那棵杏樹。現(xiàn)在,杏兒是青的,石榴也是青的,可用不了多久,青青的杏兒會變黃,青青的石榴會變紅。這是大自然的規(guī)律,年年如此,確定無疑。同樣用不了多久,自己會回到那座小小的縣城?,F(xiàn)在能確定的,只是長江仍然會從縣城以北五十多里的地方浩浩蕩蕩地流過,而他自己則會開始過一種全然不同的生活。但那究竟會是怎樣一種生活,現(xiàn)在真是一點兒也想象不出來。

      柳如梅來了。他遠遠地就看見她朝這邊走來,走得很急,可是離得近了,卻明顯地慢了下來。直至走到近前,站住,面對面地站著,看了他一會兒,才輕聲問:

      “排長找我有事?”

      王昌義沒有馬上回答,仿佛經(jīng)過一番極認真的思考,才說:“我已經(jīng)不是你們的排長了?!?/p>

      “怎么?”柳如梅的反應出乎意外地強烈,似乎連身子都哆嗦了一下,“這——說撤就撤了?就為這么點事兒?”

      “你是說——”王昌義比她更驚訝,“噢,不不不,不是那回事。那事兒再嚴重,也到不了當下撤我排長的程度??墒恰墒悄阍趺磿羞@想法?”

      “聽說你下午又找指導員談過,談崩了。”

      “你怎么知道的?”

      “打聽的唄。”

      “還挺關心我的事兒。”

      “你是我們排長呀!”

      “現(xiàn)在不是了。剛才連長通知,團里調我去幫助工作?!?/p>

      “是嗎?挺……挺突然的?!?/p>

      “團部要求明天上午報到,連長讓我吃完早飯就出發(fā)。”

      柳如梅沉默了一會兒,又喃喃地重復:“真是挺突然的?!?/p>

      王昌義也沉默了一會兒,想等柳如梅問找她有什么事,可是柳如梅沒問,他只好自己把問題提出來:“知道我為什么找你了嗎?”

      “知道?!?/p>

      柳如梅的回答很肯定,但王昌義還是按預先想好的宗旨把話徹底挑明:“我那天跟你說的事是——認真的?!?/p>

      “我知道,”一個不小的停頓之后,柳如梅輕嘆了一聲,然后說,“我知道排長不是開玩笑,可我……我沒辦法,只能當成是排長開玩笑?!?/p>

      “為什么?”

      “為什么?不,不為什么。至少——我沒法說清是為什么?!?/p>

      “是不是因為你覺得我……”

      “不!”她迫不及待地在他說出那個話之前打斷了他,“不是因為你?!庇质且粋€很長的停頓之后,她果決地說,“是因為我。”

      “那……就是說……你有對象了?”

      “不是!不過,你就這樣認為也行?!?/p>

      團部住在一個叫柴胡店的鎮(zhèn)子上,鎮(zhèn)中心有一處早先地主的莊院,整個兒騰出來了。不過這一帶沒有太大的地主,那莊院也不是很大,實際上只是團首長和參謀處、政治處、警衛(wèi)排住在那兒,其余后勤處、衛(wèi)生隊等等,就分散在鎮(zhèn)子的各處,哪兒都有。王昌義他們占的地方在鎮(zhèn)子南頭,原來是一座火神廟。廟的正殿還在,雖然早沒了香火,卻仍有一個老僧在照看打掃,倒也整齊干凈。后來王昌義跟這老僧聊過。那老僧說,黨的政策是宗教自由,有信教的自由,也有不信教的自由。另一方面,政府又規(guī)定嚴禁各種封建迷信活動。按老僧的理解,就是你可以信佛信菩薩積德行善,但是不許抽簽許愿祈雨求風。這樣一來,像這種只供著一個火神的寺廟,自然就斷了香火。沒有了香火,原有的十來個僧人只能走散,或是另投寺院掛單,或是干脆還俗。

      王昌義他們就住在正殿后面原來的僧房里,大殿側面的配殿成了他們的辦公室??偣彩畟€人,分成兩個組,每組各五人,都是從各連抽上來幫助工作的,工作結束后仍要復員。兩個組,一個叫“審表組”,歸政治處管;一個叫“計算組”,歸后勤處管。兩個組之間需要協(xié)調的事,就由兩個組長商量著辦。好在離得近。這個火神廟的配殿南北長東西窄,本來就是一個窄長條,中間又從南到北立著四尊泥塑,不過誰也認不出他們是哪路神仙。人們就瞎參謀:這個廟里“官兒”最大的火神爺,頂大相當于副營級,他這四個跟班的,估計也就是警衛(wèi)員、通信員、司號員、炊事員。兩個組就以這四大員為界,計算組在他們身前,審表組在他們背后,各自一拉溜擺開五張三屜桌。兩位組長的三屜桌都在北頭,直線距離不超過三米,雖然中間隔著一個“警衛(wèi)員”,不動地方說話都能聽見。兩個組分頭開會,這邊正說著,那邊能突然插過來一句:你說的那個不對!

      審表組的人員,都是原先的政工干部,組長叫沈達人,原是三野一個師政治部的正排級干事。計算組的人員,都是原先的后勤干部,不過只有兩個是真正的會計,另外三個都是軍需員糧秣員之類,好在計算組主要是“計算”,會打算盤就行。這個組的組長,由財務股曹股長指定王昌義擔任,王昌義也沒有推辭。就要復員了,他愿意為部隊再多做點工作。

      工作不復雜,但工作量大,而且相當繁瑣。按審表組的“活寶”呂樂的說法,這兩個組的“基本任務”,就是把等著復員的一千二百多號人“打發(fā)走”,其中包括他們自己。他們有一個星期的學習時間,了解、熟悉將要做的工作。這期間,全團搞了個統(tǒng)一行動,讓每個人填一張“復員軍人登記表”,一式三份。那天晚上,這兩個組的人也每人填了一份,等于先拿自己的事兒熟悉一遍表格的內容。實際上那只有一頁十六開紙的表很簡單。填完以后,呂樂發(fā)表評論說:沒想到這么簡單就把咱們打發(fā)走了。

      填好的表從各連收上來,由政治處移交給審表組。同時移交過來的還有相應人員的人事檔案。雖然這些人就要復員了,而且僅僅是人事檔案,但檔案終歸是檔案,所以參謀處給火神廟門口設了一個崗,白天單崗,夜里雙崗,直到檔案用完歸還政治處。有了表,審表組就開始工作了。那表是道林紙的,正反面都有內容,不能復寫,所以先要核對那一式三份是否一致。沒問題了,再與檔案核對,主要核對兩項,一個是“軍齡”,一個是“去向”。給復員的人發(fā)放“生產(chǎn)資助金”,要按級別和軍齡計算;級別一般不會錯,軍齡要按月計算,所以必須核對落實。過去工作不夠正規(guī),往往遺留一些問題,比如填軍人登記表,就填了個“一九四八年淮海戰(zhàn)役解放入伍”,只有年份,現(xiàn)在就得把月份確定下來,而且還得有根據(jù)。所謂“去向”,就是這個人復員以后回哪兒。組織上要對每個同志負責到底,不能打發(fā)走就不管了。在具體掌握上,主要是防止應該回農(nóng)村的人流入城市。

      審表組審表的時候,計算組在劃表。軍區(qū)只給了一個表格式樣,說用量太少,不值得印,你們自己劃吧。他們就在美濃紙的空白萬能表上劃出豎格,填上欄目。過了三天,第一批審核過的登記表傳到了計算組。是一營兩個連的。沈達人跟王昌義交代說,這只是與檔案沒有出入的那部分登記表,實際上各連都有幾份、十幾份有疑問的表,需要進一步核對落實,有些落實起來還有困難,到時候落實一份轉一份,哪個連全清了,我會告訴你,你們再做那個連的合計。

      計算組響起了噼里啪啦的算盤聲。資助金分兩部分:基本資助金和軍齡補貼。基本資助金按級別,戰(zhàn)士四十元,班、排、連級不分正副,分別是六十、八十、一百元,按級別填就是了,不用算。軍齡補貼要按月算,戰(zhàn)士一個月二元,班、排、連級也是不分正副,一個月三、四、五元。審表組核定的只是入伍年月,到今年六月三十日(這是規(guī)定的止算日期)共有多少個月的軍齡,得算一算,然后再乘以二、三、四、五,也得算一算,可是都不難算。按說心算都不難,不過大家還是都愿意撥拉撥拉算盤。干這行的都覺得算盤珠看得見,更可靠。

      王昌義打算盤一般,當軍需員不常用算盤,而且能打對就行,快點慢點關系不大。兩天下來,倒覺得自己的珠算能力有長進??墒亲鳛榻M長,他對整個組的工作卻不怎么心里有底。審表組那邊還有一部分表有待審定,沈達人也沒有給個哪天才能全部落實的確定日期;計算表上還有個“醫(yī)療補助金”,現(xiàn)在這一欄整個兒空著。曹股長說,這要等軍區(qū)派來的軍醫(yī)組通過體格檢查來決定。有這兩大項空著,計算表就不能“合口”。一張表,橫著相加有合計,豎著相加也有合計,最后把橫向的合計加起來,把縱向的合計也加起來,兩個總計數(shù)相符,這張表就叫合上了口,就可以確認計算上沒有差錯。如果兩個數(shù)不符,說明有差錯,就得把差錯找出來。找錯這活兒,靠經(jīng)驗,也靠運氣,興許三分鐘就能找出來,興許半天找不出來。這么大量的計算,差錯是難免的。萬一差錯多,找起來又不順,誰知道剩下的時間夠不夠用?

      審表組把二營的表轉過來時,劉大勇來看王昌義了?;鹕駨R門口的警衛(wèi)沒讓劉大勇進去,只把王昌義叫了出來。劉大勇扛著一個藍花布大包袱,身后還跟著一個也穿著藍花布上衣的大姑娘。她叫桂花,就是我那個候補老婆,劉大勇介紹說。王昌義撲哧一樂,說那叫未婚妻。劉大勇居然臉一紅,卻又連說兩聲一樣的一樣的。這時桂花往前站了一步,脆生生叫了一聲干哥,倒把王昌義叫得一愣,看著劉大勇問,這是打哪兒論的?劉大勇笑著說,待會兒慢慢跟你理論。王昌義掏出懷表看了看,說我這兒不方便,咱找個地方說話。

      他們進了一家小飯館。還不到晌午,就先叫伙計沏了一壺茶喝著。劉大勇說,我這是到官莊車站接桂花,接上了,順路來看看你。王昌義說,這也叫順路?起碼得多繞五六里地。劉大勇說,嗨,人長兩條腿,不就是為了走道兒嗎?不光是我,桂花也說無論如何要來看看你。王昌義把目光轉向桂花,卻見她只是低著臉垂著眉不說話。倒是劉大勇又說,我跟她說過朝你借錢的事,她說多虧了你她才能來這兒,一定要認你干哥。王昌義說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那點錢算個屁事?劉大勇說聽你這話,是不愿意認這個干妹子了?王昌義趕緊說認認認,這個干妹子我認定了。

      王昌義覺得劉大勇挺有眼力。撇開養(yǎng)傷那段事兒不說,單論桂花這人,那也是可遇不可求。這姑娘臉盤兒周周正正,眉眼兒清清秀秀,個頭兒不高不矬,身條兒說苗條真夠苗條,卻又不顯單薄。過莊稼日子是要吃苦出力的,桂花肯定是把過日子的好手。

      吃飯的工夫,王昌義問起李狗娃的事。劉大勇嘿嘿一樂說,沒事兒!原來王昌義走了三天,連部居然還沒給三排配上一個排長。這又不是真正的提職提級,過幾天同樣是回家當老百姓,誰吃飽了撐的攬這種閑事?原說讓二班長接,二班長說啥不干,動員了幾次,才給了個活話:等李狗娃的事了結了再說。還得說咱副指導員鄭阿毛,關鍵時刻挺身而出,說這事兒我來了結。雖說他也是看出來李樹桐有點兒草雞了,畢竟得給個臺階讓他能下來。鄭阿毛就把李狗娃叫到連部,說現(xiàn)在組織上需要你做個檢查,你做不做?李狗娃說得更好:黨叫咱沖鋒陷陣咱都沒含糊過,做個雞巴檢查還能蛻層皮?你說咋做吧。鄭阿毛就告訴他咋做咋做,講了一遍,李狗娃說沒記全,又講一遍,說差不多了。就在全班會上學了一遍,短不了丟三落四,不過大意思還在。他講完,掌握會的鄭阿毛說,李狗娃同志這個檢查,雖然不算特別深刻,不過我聽著還行。大伙還有沒有補充?沒有了?那好,散會!

      吃完飯,王昌義把他們倆一直送到鎮(zhèn)邊南街口,握著劉大勇的手半天沒說話,臨了才說出一句:下點力氣,把日子過好,虧了我干妹子,我饒不了你。他佇立在道邊兒上,目送他們離去,劉大勇在前,桂花在后,一步一步,漸行漸遠。路很寬,地很平,視野很開闊。他站了很久,看了很久,看著那兩個人始終一前一后地走。他想他會長久地記住這個畫面,夢見這個情景,雖然多半不會再見到他們了。

      直線距離相隔不超過三米的沈達人,這天特意派了呂樂過來,“請”王昌義過去“說個事兒”。王昌義繞過“警衛(wèi)員”,見沈達人的三屜桌前已經(jīng)放好一把空椅子,就坐下了。呂樂就在旁邊靠著“警衛(wèi)員”的后背站著,看來王昌義坐的這把椅子原是呂樂的。

      沈達人遞過來一張表,王昌義一看,卻是他自己的登記表。王昌義問:有問題?沈達人說,嗯,有點問題。

      是“去向”問題。沈達人開始說明政策,說按照規(guī)定,決定“去向”要依次考慮三個因素:原籍、參軍地、直系親屬現(xiàn)居住地。然后指著那張表說,可你填的“去向”,跟這三條都不符。王昌義笑笑說,這些政策我都明白,問題是我的實際情況政策不明白。沈達人揮揮手說,那倒不假,可這問題總得有個解決吧。不然,按規(guī)定,你就得回原籍了。王昌義說別他媽扯淡了,我爺爺輩就離開那兒了,即便還有幾個遠房親戚,他們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他們,再說我又沒參加那兒的土改,當農(nóng)民都沒地種,莫非還讓我當雇農(nóng)?這回是沈達人笑了,說你別急嘛,怎么會讓你當雇農(nóng)呢?剛說到這兒,呂樂卻插嘴說,你看是不是,柳如梅的情況不也是這樣嗎?咱要是讓人家再去當雇農(nóng),那可是又回到舊社會了,又得重新鬧革命、鬧土改了。

      一聽到柳如梅的名字,王昌義心里便咯噔一下,脫口就問:柳如梅怎么了?

      沈達人說,對了,柳如梅也是三營一連的,小呂你把問題跟老王說說,沒準兒他了解一點柳如梅情況。

      呂樂說是這樣,柳如梅是從汜縣縣城志愿參軍入伍的,表上的“去向”卻填的是原籍,可從她表上的親屬欄看,在原籍根本沒有親屬,有個姐姐早嫁到別的村去了。你說她回到那兒能行嗎?所以我說她應該回汜縣,哪兒來的回哪兒嘛!

      王昌義也覺得有些奇怪。該回縣城,為啥要回農(nóng)村?想了想說,我不了解她的具體情況,不過她這樣填表,可能是因為沒聽明白政策,以為原籍是哪兒就得填哪兒,要不然再問問她?

      沈達人卻搖搖頭說那不好。本來上面有精神,能在農(nóng)村安家的都要回農(nóng)村。去問她,倒好像人家本來愿意回農(nóng)村,反而是咱們動員她回縣城了。不如就由咱們直接定她回汜縣,上面不問便罷,若是問,就說是因為她原籍已無親屬,這也符合政策。

      呂樂便盯問:就這么定了?

      沈達人說,就這么定了吧。

      倒把柳如梅的事先解決了。不過她的事定下來,也有助于解決王昌義的問題。顯然沒道理再讓王昌義回那個爺爺輩就離開了的原籍。王昌義當場在登記表的“備注”欄里加了一段文字,說明現(xiàn)在雖已父母雙亡,當年卻是隨父母住在那個“去向”縣城,高中畢業(yè)后也是從那里出發(fā)投奔“國軍”的。

      問題雖然解決了,這事兒還是讓王昌義心里不痛快。是啊,政策政策,政治之策。你單看那一條條政策,都定得合情合理,都是出于革命需要,符合革命利益??墒钱斦吲龅揭粋€個人、一個個具體情況時,為什么總是把那些有具體情況的人,擠到不舒服、不痛快的旮旯里?如果坐在那個泥塑“警衛(wèi)員”背后的不是沈達人,而是李樹桐,沒準兒就真得“回”那個房無一間、地無一垅、一個人都不認識的“原籍”。

      還有柳如梅……

      是啊,柳如梅。如果說這事兒只是讓他不痛快,那么真正讓他一整天心神不定的,還是柳如梅。在那次石榴樹旁的談話以后,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把這碼事徹底撇開了。她說不是已經(jīng)有了對象,可是又說你這樣認為也行,話到這兒就算說到頭了。一個男子漢,一個當過十年兵的爺們,總得有點拿得起放得下的勁頭。人生一世,風云際會,要在這里那里跟這樣那樣的人相遇、相交,然后各奔前程。有無數(shù)的匆匆一別,卻難有一次意外的重逢。身在軍營,由不得自己,父母病故,都沒能回去奔喪,所以壓根兒不曾有過請個假去看看故交的念頭。這樣的經(jīng)歷太多了,柳如梅也只能是其中的一個??墒牵裉斓那闆r好像不是這樣。雖然并非自己想起了她,還是別人提起了她,但一經(jīng)提起,他的思緒卻再也止不住了。他并不是“一般”地想到了她。比如那個“去向”問題,他就很為她慶幸,甚至有點兒替她感激沈達人和呂樂。如果真讓她回到舉目無親的原籍,當一個無地可種的農(nóng)民,她往后的日子怎么過?可是再一細想,又覺得這里頭似乎有點不對勁兒。在兩個多月的交往中,處處都能感到她是個頭腦清晰、心思細密的人,怎么可能在這么重要的事情上,反而這樣稀里糊涂?

      這兒肯定有什么不對頭的地方。

      正是在諸如此類的心神不定的胡思亂想中,他突然想起一件事,當時沒細想,現(xiàn)在卻發(fā)現(xiàn)很重要。就是在那次石榴樹旁的談話中,當他說到“已經(jīng)不是排長”時,她的反應出乎意料地強烈,以為是因為李狗娃的事被撤職了。當時確實覺得她有點太大驚小怪,現(xiàn)在細想想,倒不如說是出于她的敏感。很可能她在原來的部隊就見過類似的事。不,不光是她,自己也一樣。近兩年,也聽說過某某犯了錯誤,而印象當中,那本來是個挺好的同志。為什么?為什么什么。那也叫個事兒?你覺得那不叫個事兒,處分卻挺重。

      不過,也正是從這兒,倒讓他想開了??磥淼故亲约合氲锰唵瘟?。當他在那個“關鍵時刻”,把他那段“解放入伍”的歷史講給她聽時,他確實只是覺得這件事應該讓她“知道”。可是,為什么應該讓她知道?現(xiàn)在他明白了,因為那是一個“污點”!將來,在你一心希望把日子過好的時候,它可能“沒事兒”,也可能“有事兒”!萬一真有了事兒,那不是要連累她嗎?光是讓她“知道”頂屁用?就可以減輕自己的責任嗎?

      接下來的日子,他雖然沒有完全把她“撇開”,可是確實“想開”了。他明明白白地承認:他仍然喜歡這個女人。他可以坦然想起“山那邊喲好地方”的歌聲,想起她輕巧的手給他扎針、捻針時的感覺,想起他站在那棵石榴樹旁,看著她在暮靄中一步步走來的姿態(tài)。他會在心里把對她的喜歡長久地“養(yǎng)著”,但喜歡就喜歡,沒有“別的意思”。

      計算工作仍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計算本身并不復雜,但簡單的計算卻要不斷地重復,不免讓人覺得枯燥。他也覺得枯燥,卻又必須時時提醒大家打起精神來,盡量別出差錯。軍區(qū)要派的軍醫(yī)組遲遲不來,所有表上“醫(yī)療補助金”這一欄全空著,自然橫豎合計都不能打,將來“合口”的時候如果差錯一多,再回過頭來找錯、改錯,麻煩可就大了!

      幾乎是最后時刻,軍區(qū)派來的軍醫(yī)組終于到了。這讓他松了一口氣。當天下午就有兩個軍醫(yī)過來給他們這十個人做體檢,讓他又松了一口氣。那個挺年輕的軍醫(yī)問了幾句,聽他說到腰痛,就讓他解開腰帶撩起上衣,在他的腰上按按這按按那,一面問,這兒疼嗎?這兒疼嗎?當時他心里挺別扭。正是初夏季節(jié),天不冷不熱,雨季還沒到,他的腰哪兒都不疼。可是,就在他站起來系腰帶的時候,那軍醫(yī)已經(jīng)從一沓子表格中抽出了一張。因為是站著,他看得很清楚,那是張已經(jīng)填過的表,姓名欄里正是他王昌義,然后就看見那軍醫(yī)在“醫(yī)療補助金”欄里填了“一百七十元”。他心里不免詫異:莫非就憑我剛才那幾句話?我說什么他就信什么?軍醫(yī)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笑笑說:你看看這兒。順著他指的地方看,原來那表上“傷病情況”一欄里,早已經(jīng)填著“風寒性腰損傷”了。軍醫(yī)說,你原來所在的部隊把情況介紹了,我們只是驗證一下。其實,像你這種病,驗都不用驗,也沒法驗。怪不得軍醫(yī)組這時候才來,他們是在南京忙乎呢。真到了這兒,反倒是“一禿嚕”的事兒了。

      那天午飯后,他接到通知,讓他到團部去取醫(yī)療補助費審定表。他最終松了一口氣。真是什么都沒耽誤。他在團部見到了軍醫(yī)組的韓副組長。這位頭發(fā)花白的老軍醫(yī)很隨和,說話總是笑瞇瞇的。他先給了王昌義一摞子表,然后又另外給了他不多幾張表,說老王同志,特地讓你跑一趟,其實就為了這四張表,要特別向你交代一下。這四位同志的病比較特殊,咱們得替人家保密,所以這四張表要由你掌握,由你把補助金填到表上去,但是不要讓別的同志知道病名。聽明白了嗎?王昌義答應一聲聽明白了,又按韓副組長的要求清點了表的數(shù)目,寫了收條,這才把表裝進自己的挎包。

      從團部出來,走著走著,忽然想到現(xiàn)在就應該把那四張表分開來單放,免得回到組里再當著別人的面往外挑。就站在路邊,從挎包里挑出了那四張表。挑的時候,眼一掃,發(fā)現(xiàn)頭一張就是柳如梅的。心里一驚:怎么?她也有病?是什么?。匡w快地往下面看,看了一遍,又看一遍,他沒看錯,他看得很清楚,雖然在“傷病情況”一欄填的字比一般的多,但他看得清清楚楚——“化驗結果康華氏反應弱陽性”!

      他聽到天上響起一陣轟轟隆隆的雷聲,猛抬頭看,卻見天空一晴如洗,除了明晃晃的陽光,只有幾抹極白極淡的輕云。

      這是哪兒在打雷?他一時想不明白。

      然后他決定不去想打雷的事了,就把表格裝回挎包,那四張表另放進一個夾層里,然后呆呆地在路邊兒站著。站了一會兒,又掏出懷表看了看,看完裝回胸兜時,才想起并沒有整明白現(xiàn)在是幾點幾分。不能光這么站著呀,走吧!一面這樣想著,一面就轉回身,朝走過來的路往回走??煲呋氐綀F部時,他又拐了個彎?,F(xiàn)在他很清楚了,他這是要去后勤處。

      他在后勤處找到了曹股長,先匯報說已經(jīng)拿到了醫(yī)療補助金審定表,又表示按時完成計算任務不會有問題。見曹股長挺滿意,他才說下午想請半天假。他編了個瞎話,說在連里時借了人家十塊錢,剛發(fā)了津貼費,想趕緊把賬還了。王昌義到哪兒都有好人緣,曹股長很痛快地準了假,還把出納員叫過來,說老王下午要去三營,把自行車借給他用用。

      他知道,按部隊的規(guī)矩,他要做的事不僅出格,簡直說都有點荒唐??墒撬苋菀拙驼f服了自己:人活一輩子,總得做幾樣出格的事,荒唐的事,不然豈不白活了?

      騎自行車畢竟快,三點多鐘就到了吳家鋪。他雖然不清楚柳如梅住的地方,但知道十班開學習討論會的地方。作為排長,他得輪流到各班聽會,十班可以少去,但不能根本不去。那是村邊上一塊不大不小的空地,中間有兩棵長得正盛的槐樹,他到的時候,十七個女兵正坐在樹陰底下開會。他放自行車的時候,已經(jīng)有人看見了他,紛紛從小板凳上站起來,你一聲她一聲地叫“排長!”他一邊走過去一邊連連擺手,說別亂別亂,你們討論你們的,我找你們班長有點事。又對馮蘭芝說,十班副,你先掌握一下會。那舉止口氣,就像他仍在以排長的身份發(fā)號施令。不知道真是這表演的效果,還是人們心領神會,反正他達到了目的。人們繼續(xù)討論,柳如梅跟著他離開了會場。他推著自行車往村外走,柳如梅仍然默默地跟著。走出一截,估計女兵們看不見了,他讓她坐到自行車的后架上,她卻站著不動,問:

      “就在這兒說不行嗎?”

      “不行。”

      “如果……如果還是那件事,就不要再說了吧?!?/p>

      “還是那件事,不過有新情況?!?/p>

      “什么新情況?”

      “到了河邊兒再說!”

      離村子大約二里地,有一條小河自西向東流過。雖然算不上“風景”,畢竟也是一條小河。不上課不討論的時候,當兵的都常來這兒溜達,王昌義也來過幾次。所以,他把柳如梅帶到的這個地方,其實是事先已經(jīng)想好了的。這是個小河稍微有點拐彎的地方,河坡平緩地伸展開來,岸上長著一排參差錯落的榆樹。他們就坐在了榆樹底下,隔開大約三尺,臉都朝著河對岸。這邊的河岸比那邊好像高一些,所以朝對岸望去,可以看得很遠,越過那廣闊平坦的田野,和點綴在其間的一個個村落,一直看到極遠處筆直地橫亙著的地平線。

      “我知道了?!蓖醪x說。

      柳如梅側過臉來看了看他,又把臉側回去,問:“你為什么要知道?”

      王昌義很吃驚。她沒有問知道了什么,也不問怎么知道的,卻問為什么要知道。他對此毫無準備,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答。

      倒是柳如梅又接著說:“不過,既然知道了,也好?!?/p>

      王昌義不由得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他很懊喪。這個頭開得糟糕透了,完全不是他預想的那樣。他不得不為自己辯白:

      “你以為我是到處打聽才打聽出來的?”

      柳如梅又側過臉來看了看他,然后點點頭:“是啊,應該是打聽不出來的?!?/p>

      “可是我們說這些干什么?我來找你……”

      “這不用說。你來了,就不用再說為什么要來了?!?/p>

      “那……”王昌義搖搖頭。這又似乎太簡單了。本來準備了一大堆話,全沒用了?“那你說吧,你說咱們說什么吧!”

      可是柳如梅卻不說話了。這倒沒有讓王昌義覺得奇怪。她總得想一想。他可以等一等,也應該等一等。他看見有兩只山鵲從東邊飛過來,圍著榆樹繞了一圈,又往西邊飛走了。山鵲的翅膀短尾巴長,飛行的樣子顯得有點笨?;蛟S它們原本是沖著這排榆樹來的,可是看見樹底下有人,覺得不清靜,就飛走了。他看著它們一直朝西邊飛去,直到看不見??墒橇缑啡匀怀聊?。他不由得側過臉去看她,卻發(fā)現(xiàn)她的面頰上掛著兩行淚水。

      “柳……”

      “噢,沒事。”她掏出手絹擦掉臉上的眼淚,甚至還略帶凄苦地笑了笑,說,“再怎么畢竟是個女的,眼窩子淺。不過,哭哭就好了,反而覺得說什么都容易些了?!?/p>

      “你要是覺得不好說……”

      “不,你聽我說。不知道對不對,反正我總覺得,任何一個人,都難免會有一些不愿意再去回想的往事,可我的那段經(jīng)歷,不是愿意不愿意去想,而是根本就不能去想,一想起來就會不想再活下去了。這種心情,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

      “我怎么不能理解!我能理解!”

      “不一定,不一定啊,不過你還是聽我說吧。那天在你的小屋里,你挺突然地說讓我跟你走,我一下子心里亂極了。是啊,我表面上不慌不忙,應付得很得體,可你不知道,事后我為這個恨透了自己,因為這種不慌不忙,這種應付得體,正是在那種日子里學會的。實際上我當時心里亂極了。說句不害臊的話,在我的內心深處,我其實巴不得有個人愿意娶我,哪怕是個不怎么好的人,只要看得過去、說得過去就行??赡悴皇沁@樣的人。你是個很好的人,是我心里一直很敬重的人。噢,我說得有點不對了。我這是說我的內心深處。在我實際上能有的思想里,我根本就沒法去想嫁人的事。不管嫁給誰,都得讓人家知道這個呀,可我怎么把這個告訴人家呢?”

      “這就是你不肯跟我走的原因?”

      “當時就是這個原因?!?/p>

      “現(xiàn)在這個問題不是已經(jīng)解決了嗎?”

      “是啊是啊,你已經(jīng)知道了,不用我說了。當你說出‘我知道了的時候,我心里真是……真是一下子透亮透亮的。何況你不僅知道了,而且來了,不因為我的過去而嫌棄……”

      “這說法不對!不錯,我承認,剛開始我確實這樣想過,我一知道這件事,立刻就想,我得馬上見你,告訴你我不嫌棄這個,不過我立刻就明白這是不對的。這根本不是嫌棄不嫌棄的問題,再說我有什么資格嫌棄或者不嫌棄人家?因為工作關系,我看見過你的登記表。你一個鄉(xiāng)下的小姑娘怎么會遭遇這樣的不幸,那是不用問就能想象到的。這不是你的錯,而是舊社會給你造成的傷害。舊社會給人們造成的傷害多種多樣,無處不在。死亡、流血、痛苦、屈辱……”

      “有一種傷害你可能體會不到,那就是讓人失去了把握生活的能力,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該怎么過。我不是指想尋死,那倒簡單了。你剛才的話讓我感動。你說得很對,我也是這樣想的。這是我的不幸,不是我的過錯。我既然沒有錯,為什么要自己去尋死?我有權利過上好日子??墒?,我的好日子在哪里?這是一種多么讓人痛苦的境遇!那時候教養(yǎng)院正在給我們治病,藥很貴,而院里給我們治病是免費的。我很感激,可是又很痛苦。治得了身上的病,怎么治心里的?。空糜錾险斜?,是專門招去朝鮮前線的女衛(wèi)生兵,我馬上就報了名。我想我的好日子應該就在前線,就在戰(zhàn)場上。后來我的申請被批準了。院里有二十多個姐妹報名,只批準了兩個,據(jù)說審查嚴極了。大家都為我高興,只有給我治病的大夫說,你的病還沒有徹底根治,能把全部療程堅持做完就好了。我說我已經(jīng)做好了犧牲的準備,病治沒治好已經(jīng)關系不大了?!?/p>

      柳如梅停頓了一下,可是王昌義也沒有說話。他分明感覺到她的參軍也帶著某種尋死的意思,卻又覺得這意思沒法說出來。

      “那真是一段好日子啊,”柳如梅用手絹擦了擦臉,接著說下去,“我不怕死,更不怕苦怕累,而且我發(fā)現(xiàn)我也挺有能力,無論做什么,我都能做得比別人只好不差。不到一年我就接替了犧牲的副班長,半年后又升了班長。部隊輪換回國以后,日子就有點平淡了,尤其是有同伴結婚時,心里常會有一點兒失落。她們大多是由組織上安排,介紹給某位營級以上的干部。我知道這種安排輪不到我。別人不知道我的過去,組織上清楚。從這時候開始,我又不知道我的好日子在哪里了。到了這里以后,這個問題顯得更加緊迫,也更加讓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填那份復員軍人登記表時,我猶豫了差不多一整天,直到人家?guī)状未咧槐?,我才在‘去向欄里填了我的原籍。想來想去,我還是回原籍好。如果回了我參軍的那個縣,不是就等于又回到了那個陰影里嗎?”

      “哎呀,壞啦!”

      “怎么了?”

      “壞啦壞啦,你看這事兒鬧的……”王昌義拍著自己的腦門說。他又抱愧又懊悔地把那天跟沈達人、呂樂將她的“去向”如何“定下來”的事說了一遍,“我不知道還能不能改,不過我回去一定跟他們說說,盡量爭取改過來?!?/p>

      一開始柳如梅顯得挺焦急,等他講完,她倒顯得很平靜了。她的臉色有些暗淡,但神情里自有一種肅穆。低著頭想了一會兒,輕輕地說:

      “算了,別麻煩了。你們也是好意。而且現(xiàn)在想想,你們的意見也對。如果回原籍,既沒人可以投靠,又沒有地可種,弄不好倒成了當?shù)卣睦圪槨喈斘颐撊绱税?。既然是兩難,那就干脆面對現(xiàn)實,哪兒摔倒的哪兒爬起來?!?/p>

      “還有一個辦法,能讓兩難變成都不難?!?/p>

      “什么辦法?”

      “跟我走!”

      柳如梅突然間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然后,那笑容又一點點從她的臉上消失,她的臉色重新變得有點暗淡又有點肅穆,最后,卻是在一個輕淡的笑容里喃喃地說:

      “是啊,那倒簡單了,可是又好像太簡單了。僅僅為了逃避我本應面對的現(xiàn)實就跟你走,將來的日子就能是好日子?會不會有你和我都后悔的一天?”

      “反正我決不后悔!”

      “不一定,不一定啊。你讓我再想想行嗎?”

      這個請求王昌義無法拒絕。總不能逼著人家,想都不讓想。于是就有了一段長長的沉默。王昌義開始為自己卷大喇叭,可是在最后擰緊時使的勁太大了,把卷煙紙擰碎了,煙葉撒了一地。他有點兒可惜,從東北帶來的關東煙已經(jīng)剩得不多了。這時他看見那兩只山鵲又從西邊飛過來,飛到他們的頭頂上,圍著榆樹繞了一圈,又繞了一圈,還叫了幾聲,這才又朝東邊飛走了。或許這幾棵榆樹是它們常來的停棲之地,更或許它們的巢就在樹上的枝葉深處……他不由得掏出懷表來看了看。

      “你要走了?”

      “是啊,行軍的路再長,每天都有宿營地。宣布你的決定吧!”

      “對不起……”

      “你先別說什么對不起……”

      “你別急嘛,我說對不起,是因為我還決定不了?!?/p>

      “為什么?”

      “我現(xiàn)在很難拒絕,因為我真怕錯過了一個好人??墒俏乙膊桓屹Q(mào)然答應,因為我覺得……我或許不應該太貪心。噢,我這樣說或許也不完全是我現(xiàn)在心里想的……”

      “可是……”

      “不,你聽我說。本來我就挺難了,覺得想不清楚也說不清楚,你就別再打斷我了,行嗎?”

      “好,我聽你說?!?/p>

      “你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再想想,好不好?我知道我總得有個決定,搖頭不算點頭算。可是你得讓我想明白,我根據(jù)什么來搖頭或者點頭,是不是?”

      “我有點明白了,你對以后的日子沒信心,擔心掌握不了自己的命運?!?/p>

      “或許是吧?!?/p>

      “那我什么時候來聽你的決定?”

      “不,你不要來了。如果我的決定是點頭,我會去找你。”

      二○○八年七月十二日改定

      猜你喜歡
      班長
      差一點兒當班長
      班長歐葉
      班長歐葉
      班長歐葉
      班長歐葉
      班長歐葉
      班長歐葉
      每天一個新班長
      班長歐葉之班長誕生了
      班長很忙
      凤台县| 淮北市| 河东区| 遵义市| 肇东市| 铜鼓县| 酒泉市| 班戈县| 通海县| 巴楚县| 洪江市| 北京市| 眉山市| 阿瓦提县| 诸暨市| 临泽县| 昌都县| 安徽省| 鄄城县| 开江县| 凌海市| 内黄县| 宁陵县| 从江县| 高邮市| 大田县| 长宁区| 永平县| 全州县| 阳江市| 洛宁县| 拉孜县| 太保市| 福海县| 兰考县| 昌邑市| 武穴市| 鄂伦春自治旗| 措美县| 长岛县| 苍梧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