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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遍地青菜

      2009-02-10 03:26楊靜龍
      芳草·文學雜志 2009年1期
      關鍵詞:物管青菜大哥

      作者簡介:楊靜龍,一九六二年生于浙江寧波,杭州大學中文系畢業(yè),中國作協(xié)會員,現(xiàn)在浙江湖州市文聯(lián)任職。在《當代》、《鐘山》、《青年文學》、《小說家》、《電視·電影·文學》等刊物發(fā)表小說數(shù)十篇,出版有小說集《白色棕櫚》、《DIY時代的一次出行》等,曾獲浙江省優(yōu)秀文學作品獎。

      十年前,許小晴手挽藍布底碎花包袱到來時,這座城市里并沒有一個人認識她。

      在離開玉水河畔前夕,許小晴長久地默坐在光線黯淡的堂屋里。龜裂而沾滿灰塵的電線從高高的房梁上懸掛下來,下面是一盞二十五瓦的昏黃燈泡。

      初春的夜風從敞開的大門暢行無阻地吹刮進來,電燈線像秋千那樣晃蕩著。短短半年時間,一切可都變樣了。許小晴的心也不免一陣陣晃蕩起來。

      門外是剛剛被夜色籠罩的狹長村街,雜亂的腳步聲絡繹不絕。許小晴是能聽懂這些腳步聲的,它們有激奮,有慌亂,也有無奈……

      明天就要離開柳村了,帶點什么東西在身邊呢?許小晴自言自語道。

      堂屋里靜寂無聲,失去了家具的屋子顯得大而無當,讓許小晴的目光無所適從。丈夫莫溫留在墻角里的那一堆薄膜小包這時突兀了出來,仿佛空曠的田野里一壟壟碧綠的菜畦,醒目地映入人們的眼簾。

      許小晴起身,走到那堆薄膜小包前。她一件件拿在手心里掂著,最后,選擇了其中一包……

      ——摘自感動C城十大新聞人物之《遍地青菜》篇,以下簡稱《遍地青菜》

      我記得,那是一個春雨紛飛的寧靜午后,主人家洋溢著一種奶香與尿味混雜的溫馨氣息。

      保姆中介所的人領我進門時,女主人正為剛剛睡醒的伢兒換尿片子。

      女主人笨手笨腳的,顯然不會伺候伢兒。伢兒的哪兒肯定是被弄疼了,伸胳膊蹬腿的,哇哇直哭。我立即放下包袱,從女主人手里接過伢兒,刷刷幾下子就弄利索了。換上干凈尿片子的伢兒在我臂彎里破涕為笑,格格的笑聲就像奶香一樣充滿了屋子。

      我嘴里哼起一首謠歌,輕輕拍著伢兒,在屋子里來回走動。我看到微笑像玉水河的水波一樣,從女主人的嘴角出發(fā),漫向整個臉龐。

      一直沒有說話的男主人這時向中介所的人招了招手,兩人嘀咕了幾句,就在沙發(fā)前的條幾上辦了手續(xù)。

      我知道自己給主人家?guī)砹撕芎玫牡谝挥∠?,就連忙鞠了一個躬,說,謝謝大哥,謝謝大姐。

      中介所的人離開后,大姐向我介紹家庭成員。她說,大哥姓楊,在政府機關里當處長。我姓趙,中學語文老師,以后你就叫我趙姐好了……

      看上去大姐是一個心直口快的人,說話速度很快,就像一場春雨之后的河水,嘩嘩嘩的。最后她指著伢兒,說,他叫漏漏。

      漏漏……我重復了一句,覺得這名字好怪。

      大哥和趙姐就笑了起來。

      后來我才得知事情原委。趙姐是個漂亮女人,為了保持苗條的身材,可是付出了艱辛代價,結婚以后她一直沒敢要伢兒。眼看夫妻雙雙都年過三十了,把他們的父母們急得什么似的,這才放棄了守衛(wèi)。但伢兒呱呱墜地之后,趙姐還是意猶未盡,愛恨交加地給他取了一個乳名,叫漏漏。大概就是“漏網(wǎng)之魚”的意思吧。

      當然,這并不代表大哥和趙姐不愛漏漏。為了給伢兒創(chuàng)造一個美好的視覺環(huán)境,幾天之前他們還辭退了一個年老的保姆。聽說這位老保姆誠實而勤快,但趙姐說她再也不能忍受一個身材臃腫的老女人,在漏漏面前這么晃來晃去的了,這樣不利于漏漏的健康成長。大哥也是贊同這個意見的,他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是得找一個年輕漂亮的小保姆,讓漏漏每天沐浴在美麗之中,茁壯成長。趙姐覺得大哥的話似乎有些假公濟私的味道,連忙說,年紀是要輕些,而且得勤快。至于長相,過得去就行了。想了一想,又補充道,我們是找保姆,又不是挑選女演員,是吧?大哥看著趙姐,哈哈笑出聲來。趙姐就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說這些話只是為了說明我正是主人家所需要的保姆。確切地說,我符合了趙姐的選擇標準。

      我長得瘦瘦弱弱的,細眉細眼,皮膚還有點黑,雖然二十九歲了,還有一個五歲的丫兒,看起來卻是一副還沒有完全長開的架勢。長相是謙虛一點了,但因為瘦仄的臉頰上有著兩只淺淺酒窩,笑起來也還算有點意思,不至于影響漏漏的健康成長了。

      另外,那天我的穿著打扮十分樸素,上面一件細格子罩衫,下身是湖藍色長褲,與臂彎里那只藍布底碎花包袱渾然一體。大哥說,我當時就像是從南方的水稻田里被直接帶來的,皮膚黢黑,健康利索,典型的江南村婦形象。我抱著漏漏來回走動的時候,屋子里仿佛流動起一縷淡淡的田野清風。這正是大哥和趙姐他們所喜歡的。

      其實,我連初中都畢業(yè)了。在家鄉(xiāng)時,白天我和丈夫莫溫兩人在菜地里種菜,晚上空下來我都要讀一點書的。我喜歡讀書,什么文學、科學、生活,只要能找到的書,我什么都喜歡讀。

      我可不是一丁點文化也沒有的農(nóng)村婦女!

      許小晴并沒有像她眾多的鄉(xiāng)下姐妹那樣,離開柳村之后,去城里的工廠做工,或者進了歌廳美發(fā)廳當小姐。

      許小晴選擇了保姆這一職業(yè),而且很快就贏得了主人家的認可和尊重。

      許小晴到來之后,楊氏夫婦的日子就變得悠閑起來了。每當他們下班回家,桌子上已經(jīng)擺起熱氣騰騰的可口飯菜;他們可愛的孩子漏漏,穿著干干凈凈的衣服,拍著胖嘟嘟的小手,叫道:“爸爸,吃飯飯;媽媽,吃飯飯?!睏钍戏驄D一天工作的疲憊神情立即像水洗一樣,消失殆盡了。

      入夜,一串串笑聲從保姆房間里飄散出來。而從前,漏漏總是纏著他的媽媽。到了晚上,絕不允許老保姆去碰他。時隔不久,一切可都變樣了。漏漏現(xiàn)在更愿意與許小晴黏糊在一起了,甚至只有聽著許小晴軟軟的江南話音,讓許小晴細弱的胳膊輕輕摟著,才能甜蜜入睡。

      許小晴用她帶著淡淡玉水河口音的普通話,給漏漏朗讀安徒生童話。一歲多的孩子能聽明白地方口音,聽懂童話故事嗎?這個問題沒有人去認真想過。反正,讀著讀著,兩個人就都格格地笑了起來。有些時候,許小晴會突然想起一些事情,呆呆地出一會神,但漏漏依然笑聲不停,一副快樂寶貝的樣子。

      這個調皮的小家伙是徹底向許小晴繳械投降了。

      這樣的情景讓楊氏夫婦稱心滿意,他們完全接納了這個來自遠方農(nóng)村的年輕保姆。

      正是這些,為許小晴以后成為感動整個C城人民的新聞人物,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摘自《遍地青菜》

      陽光花園小區(qū)是當年C城規(guī)模最大的住宅小區(qū),雖然整體工程還沒有完工,但前幾期業(yè)主已經(jīng)陸續(xù)入住了。

      這樣的住宅小區(qū)總是顯得既生氣勃勃,又滿目瘡痍。比方說,這邊的杜鵑花開得正鬧猛,那邊一叢草木卻已經(jīng)枯死了。還來不及綠化的地方裸露出大塊的黃色土壤。下起雨來,有些路段泥水橫流,仿佛一條條涌動不息的澗水。

      大哥和趙姐的家是三十四幢五○三室,正對著單元大門的,是一棵半大的銀杏樹。銀杏是這座迅速發(fā)展的江南城市的“城樹”,在街道兩旁、公園和住宅小區(qū)內廣為種植?,F(xiàn)在,這棵城市的標志性樹木枝條稀疏,帶著明顯的人工剪裁和移植痕跡。正如俗話所說,一個好漢三個幫,一棵好樹三個樁,三根杯口粗的木樁呈三角形狀用繩索牢牢地系護著它,樹根四周還用磚塊壘起半尺高的方形保護墻。

      矮墻內是一塊空地,有一張桌子那么大,上面探頭探腦地生長著一些雜草。

      我到大哥趙姐家的第一天就看到了這塊空地,黃色的土壤,幾根雜草。但開始的時候,我并沒有多想什么。直到有一天,我去菜市場買菜,看到了一個大伯在那里賣青菜秧子。我的心就突突地跳了起來,一些往事像電影里的快鏡頭那樣,在腦子里閃閃而過……

      漏漏夜起上衛(wèi)生間容易著涼,本來這也是可以克服的,但我那天晚上向趙姐提出了要買一只尿盆。從趙姐手里接過鈔票的一剎那,我的臉不知不覺紅了起來。我覺得自己是帶著私心了。

      第二天一早,我從藍布包袱里翻出那個薄膜小包,揣在懷里。我來到菜市場,走到那個大伯面前,說,大伯,我想用這包青菜籽,換您幾棵青菜秧子。我從懷里掏出薄膜小包,慢慢打開,讓大伯看里面的菜籽。大伯的眼睛里像突然吹進了沙子,他用力揉了揉眼睛,看著我,說,丫兒,這可是正宗玉水河青菜籽啊……我害怕大伯往下再說出什么話來,匆匆數(shù)了幾棵青菜秧子,慌忙離開了。

      漏漏睡下午覺的時候,我輕輕掩了門,來到那棵半大的銀杏樹下。天下著雨,輕盈而密織的細雨隨風斜飛,淋濕了我的衣服。但我并沒有感覺到,我甚至沒有覺察大哥來到了我的身后。

      我攥著一把廢棄不用的小鍋鏟子,用力地挖掘黃土。鍋鏟畢竟不是鋤頭,我的手上很快就磨出了血泡。但銀杏樹根四周板結的黃土,也被我一小塊一小塊翻掘起來了。然后,我把它們用鍋鏟輕輕拍松。

      大哥是回家取一份文件的,他站在我身后看了一會,終究猜不透我的真實意圖,就輕輕咳嗽了兩聲。我揚臉一看,慌忙站直了身子。大哥……我囁囁嚅嚅叫了一聲。給人家?guī)ж髢旱谋D罚趺淳头N起青菜來了?我心里有點慌亂。

      漏漏……他睡下午覺呢。我像一個做錯了事情又被大人當場發(fā)現(xiàn)的伢兒一樣,惴惴地解釋。我在心里懊悔沒有事先和大哥趙姐說一聲。

      我的劉海兒濕答答的,一縷縷緊貼在瘦仄的腦門上,當時我的狀況一定顯得狼狽不堪,以致大哥連忙說,沒事的沒事的,只是……你費力掘這黃土做什么呢?

      我見大哥并沒有責備的意思,心里慢慢鎮(zhèn)靜下來,回答道,我想把土松一松,種幾棵青菜呢。

      大哥哈哈笑出聲來,說,在城市小區(qū)里種青菜?聞所未聞?。?/p>

      大哥一笑,我也跟著笑了起來。我一手握著粘滿黃土的鍋鏟,另一只手揚起來,抹去臉上的汗水和雨水。我說,讓這么一塊好地閑著,多可惜啊。

      我們上樓的時候,漏漏還沒有睡醒。漏漏在小床上四肢張開熟睡的樣子,真是可愛啊。就像太陽地里一只懶洋洋的小狗,發(fā)出輕微而愉快的鼾聲。小床的旁邊,放著那只新買的尿盆,尿盆已經(jīng)半滿,這就是我給青菜秧子準備的上好肥料了。

      大哥對我說,只要不影響帶漏漏,空閑時候看點書,種幾棵青菜他是不會反對的,只是也要征求一下大姐的意見。我一聽,臉上立即浮現(xiàn)出一片絢爛的笑容,我說,只要大哥您同意,趙姐肯定會答應的。別看她平時對我管理挺嚴格的,其實她是刀子嘴豆腐心,趙姐的心最熱了。當時我臉上的酒窩一定綻放得能盛上兩杯酒了。

      我對趙姐的判斷并沒有出現(xiàn)偏差。

      當天下班,大哥騎車剛進陽光小區(qū),遠遠就看見趙姐和一群人在銀杏樹下指指點點。這些剛剛下班的人們七嘴八舌,聲音響亮,情緒激動。大哥明白他們的興奮一定與我有關。

      果然,在四方形的矮墻內,翻松的黃土上面,出現(xiàn)了綠茵茵三排青菜秧子。外邊兩排各是六棵,中間一排因為隔著銀杏樹,只種了四棵,一共十六棵。十六棵矮小柔弱的青菜秧子,在黃昏的輕風細雨中微微戰(zhàn)栗,低垂的葉莖顯出一副不勝羞澀的樣子,讓人們心生憐惜。

      趙姐把大哥拉到一邊,說,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肯定是許小晴的杰作了。大哥笑了笑,說,在家門口就能看到碧綠的青菜秧子,蠻有意思的。然后問道,你怎么猜出這青菜是許小晴種的?趙姐并不正面回答,她說,你仔細看一看,就明白了。

      于是,大哥和大姐一齊回頭,向銀杏樹下看去。

      后來,大哥對我說道,那些弱不禁風的青菜秧子,讓我們隱約看到了一個瘦弱而模糊的女人身影,那個身影就是你,許小晴。

      春天充沛的陽光雨露,使銀杏樹下十六棵青菜秧子仿佛我們的小主人漏漏那樣,一天天茁壯成長起來。每天進出單元大門,人們都要認真地看一眼它們。現(xiàn)在,它們細弱的三瓣菜葉已經(jīng)完全挺直了,而且變得日益粗壯起來。它們已經(jīng)不再是菜秧子,而成為名副其實的小青菜了。那么,當?shù)谒陌耆~莖從中間慢慢舒長出來的時候,它們就敢于面對小區(qū)行道樓縫間吹刮過來的方向混亂的城市風雨了。

      可是有一天,這些青菜卻因為幾個頑皮的鄰家伢兒而遭到了厄運。

      伢兒們的舉動其實并沒有什么特別的理由,他們只是覺得好玩。開始的時候,他們在單元門口的行人道上玩玻璃彈子,有一顆不老實的玻璃彈子蹦蹦跳跳,進入了銀杏樹下的低矮磚墻,伢兒當中一個就跟了進去。于是,一棵青菜被踩滅在他的腳下了。

      有人在后面喊叫起來,喂,你怎么不愛護花草樹木?你把一枝花給踩死了!他們當中一個年齡稍大些的伢兒笑了起來,說,這是花嗎?這是青菜!連青菜你都不認識,你真是笨死了!其他伢兒一齊嘻嘻哈哈笑起來,紛紛說那個多嘴的伢兒真是笨死了。可多嘴的伢兒并不認賬,漲紅了臉爭辯道,小區(qū)里都是種花的,怎么會種青菜呢?青菜是農(nóng)民伯伯種在菜市場里的。菜市場你們去過嗎?那里不但有青菜,還有豬肉和鯉魚呢。你們不知道了吧?你們才笨死了!伢兒們似乎都沒有去過什么菜市場,不由將信將疑起來。

      揀到玻璃彈子的伢兒跨出磚墻時,腳下那棵植物已經(jīng)被踩爛,深深陷在黃土里了。他對那個大伢兒說,小區(qū)里種青菜是不對的,如果是青菜就可以把它們拔掉。你敢把它們拔掉嗎?如果你不敢拔,那就是花,而不是青菜。

      伢兒們認為用這個方法來鑒別是花還是青菜,是行之有效的,就紛紛對大伢兒說,你敢嗎?你敢嗎?大伢兒似乎成了眾矢之的,他撓了撓頭皮,終于一步跳了進去。

      當我用小坐車推著漏漏,從菜市場回來的時候,看到了悲劇的最后一幕。一個伢兒正從矮墻里面跳出來,最后一棵青菜被孤立無援地捏在他的手掌里,然后變成幾截,拋向空中。伢兒優(yōu)美的動作仿佛天女散花,可從半空中散落下來的并不是什么美麗的鮮花,卻是一些破碎的青菜葉子。而更多的青菜已被伢兒們一棵棵連根拔起,胡亂地扔在水泥路上,就像一群可憐的尸體那樣……

      我一時目瞪口呆,雙腿像被澆灌了鋼筋水泥,僵直著,一步也邁不開去了。

      我顫抖起來,不是我的身體,而是比心口還要深入的地方一陣陣顫抖了起來。我的腦袋里仿佛飛進一群蒼蠅,嗡嗡地飛著,叫著。一陣暈眩向我襲來。我聽到漏漏在小坐車里哇哇大哭起來。我想當時我肯定扶了一下漏漏的小坐車,可是沒有支撐住我的身子。我一下跌坐在水泥地上了。

      伢兒們圍了上來,而且驚慌地喊叫起來。

      ——許小晴在陽光花園小區(qū)里受到的第一次打擊很快得到了平息。

      有一個成語叫做不打不相識。不久之后,這一群頑皮孩子都變成了許小晴最“鐵”的朋友。

      銀杏樹下的空地里,被再次種上了青菜秧子。依然還是三排十六棵,兩邊各六棵,中間四棵。只是在葉片低垂的青菜秧子旁邊,插上了幾塊小小的木牌子,上面用各種顏色的墨水寫著一些幼稚可愛的句子:

      請叔叔阿姨們愛護青菜!

      青菜比花朵更加美麗!

      孩子們就在附近玩玻璃彈子,跳橡皮筋,唱歌,一邊像一群衛(wèi)兵那樣,忠實地守護著那些青菜。

      許小晴與青菜的故事,已經(jīng)成為單元樓里幾家人的共同話題,鄰居們的關系開始變得從未有過的親密。

      每天下班回家,他們各自推著自行車或者摩托車,在銀杏樹旁聊上一會。車把子上透明的塑料袋在輕風細雨中,仿佛燈籠一樣搖搖晃晃,里面紅的瓜果綠的蔬菜歷歷在目。有時,一條金色的鯉魚會在里面輕輕蹦跳,發(fā)出嘰嘰的叫聲。一天工作帶來的疲憊和煩惱,在黃土和人糞尿的淡淡氣息中,隨風飄散。

      可是,打擊隨之而來。

      孩子們胡鬧的風波剛剛平息下去,小區(qū)的物業(yè)管理找上門來了。對于許小晴來說,這次她所面對的可不是一群小孩子,而是一個強有力的城市組織了。

      ——摘自《遍地青菜》

      二十多年的農(nóng)村生活,使我成為一個手腳閑不住的勤快女人。在我的保姆合同書上,并沒有為主人家洗衣做飯的工作任務,但自進門第一天起,大哥和趙姐換下來的衣服褲子就都被我搶著洗了。我還打掃房子衛(wèi)生,太陽好的日子,洗曬全家的被褥。每天,我都會用小坐車推著漏漏上街買菜,或者到樓下侍弄那些青菜。我說,讓漏漏曬曬太陽吹吹風,對健康成長有好處。大哥和趙姐就說,是的是的,你就帶著漏漏到處走走吧。他們說話時臉上全是滿意的笑容。

      門鈴響起的時候,我和漏漏剛剛給青菜秧子施肥回來。

      我們面對面坐在客廳地板上洗衣服,中間是一只塑料盆子。肥皂泡沫像雪花一樣好看地堆積起來,漏漏的兩只小手伸進盆子,拎起一件他母親的花襯衣,嘟嘟地叫道,媽媽,媽媽。我忍不住笑起來,說,漏漏真乖,漏漏都能給媽媽洗衣服了。受到表揚和鼓勵的漏漏興奮地揮舞著小手,肥皂泡沫便像雪花一樣,紛紛揚揚灑落在地板上。

      驟然響起的門鈴讓我們大吃一驚。漏漏扔下母親的花襯衣,嚇得哇一聲哭起來。我一步跳過去,抱起漏漏。

      打開防盜門上的小窗,我看到了一張陌生男人的臉孔。男人的臉上長著一顆黑色的大痦子,上面有一撮長長的汗毛。這張臉給人不好的印象,我沒好氣地問,你是誰?

      對方并沒有回答,而是彬彬有禮地問,你是三十四幢五○三室的保姆許小晴吧?

      我奇怪地盯著對方,點了點頭。

      對方這才說,我是陽光花園的小區(qū)物管,小區(qū)里不能隨便種青菜,你知道嗎?你馬上去把它們都拔了!

      痦子物管說話的時候,始終面帶微笑。但我心里卻一下亂了。我不顧一切地打開大門,說,物管大哥,你幫幫忙……

      痦子物管笑容可掬地一口拒絕了。小區(qū)是有規(guī)定的,你還是自己去把那些青菜統(tǒng)統(tǒng)拔掉吧。他說完,轉身就走。那痦子上的一小撮黑毛在他轉身時,隨風飄蕩了起來。

      我當然不會把自己千辛萬苦種活下來的青菜“統(tǒng)統(tǒng)拔掉”的,連一棵都舍不得拔!可是,我該怎么辦呢?我犯愁了。

      這樣惴惴不安地拖了兩天,痦子物管再次找上門來了。他重復著上次說過的話,還是那樣面帶笑容,彬彬有禮,但語氣顯然嚴厲了起來,一撮黑毛在他說話時,一陣陣哆嗦著,讓人看著害怕。

      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痦子物管走后不久,我抱起漏漏,來到樓下。午后的強烈陽光讓我感到頭暈目眩。我呆呆地站在銀杏樹下,一副孤立無助的凄惶模樣。

      漏漏的小手撫弄著我額上的長長劉海兒,這樣的撫弄讓我心里一陣熱一陣酸。慢慢地,我的眼淚就像兩條不爭氣的棉線一樣,從臉頰兩邊垂掛下來。

      視線變得模糊起來了,家鄉(xiāng)的情景依稀出現(xiàn)在我眼前:金黃色的谷穗在玉水河兩岸隨風起伏。遼闊無邊的菜地里,一棵棵青菜葉稈碩肥??焓鞘斋@的季節(jié)了,縣城里的蔬菜販子已經(jīng)到柳村幾次了。青菜的價格在雙方的討價還價中漸趨一致。可是,土地將被征用的通告下來了。當村長帶著蓋有大紅印章的通告從縣城回到柳村時,全村男女老少齊聚在玉水橋上等候著他。沒有人開口說第一句話,幾百個人靜得就像一個人那樣,只有幾只鴨子在玉水河里嘎嘎叫著。丈夫莫溫當時就站在我的身邊,他在不停地抽煙,那張黝黑的臉變得又黑又亮……

      眼淚的線被一雙小手抹斷了。漏漏用他粉嘟嘟的小手撫摸著我的臉,說,阿姨,不哭,阿姨,笑。

      我緊緊地摟住了漏漏。現(xiàn)在呈現(xiàn)在我眼前的是一棵枝葉疏朗的銀杏樹,還有三排幼嫩的青菜了。

      十六棵青菜已經(jīng)抽出了第四瓣嫩莖,它們在風中像受到驚嚇一般,微微戰(zhàn)栗著。鄰居伢兒們制作的小木牌牌,依然像旗幟那樣挺立著。上面的字跡被雨水淋得模糊了,但還能依稀辨認出這樣的句子:青菜比花朵更加美麗……

      那天下午,我抱著漏漏久久地站在銀杏樹下,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回家做晚飯。

      小區(qū)里的高樓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遮去了夕陽,大哥和趙姐騎自行車下班回家的時候,痦子物管也出現(xiàn)了。他之所以選擇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就是為了讓業(yè)主本人了解情況,拿出態(tài)度。

      可大哥和趙姐一時間也拿不出主意來。

      在那個東風蕩漾柳絮飄飛的美好季節(jié),許小晴卻陷入了無邊的困惑和痛苦之中。

      白天,她用小車推著漏漏,在小區(qū)單元樓下來回走動,她要保護青菜們不被痦子物管偷偷拔掉。她在這個城市的第一批好朋友——一群頑皮的鄰居孩子,簇擁在她的四周,成了她堅強的同盟者。在燦爛的陽光下,許小晴臉色潦白,神情憂郁,那對淺淺的酒窩并沒有出現(xiàn)在她的臉頰上。

      晚上,當漏漏聽完安徒生童話入睡后,許小晴的心情再也難以平靜。在玉水河畔,許小晴一家三代都以種菜為主要生計。這樣的情景永遠留在許小晴的腦海之中:爺爺寬大的手掌緊握著手推車的棗木把子,車架子上高高堆起的青菜垛像一座小小的山包,而身材瘦小的奶奶仿佛一只螞蟻,躬背伏身拉著繩索。每當月明星稀的夜晚,父母親就會在自留地里收割青菜,然后挑起菜擔,來到縣城的某一個自由市場門口。黎明時分,他們又悄悄回到村里,為參加白天的生產(chǎn)隊勞動做好準備。他們偷偷摸摸的樣子,仿佛是做了什么虧心事,但他們臉上自始至終都像東方的第一縷曙光那樣光彩奪目。丈夫莫溫是一個憨厚卻倔強的漢子,在柳村外仿佛水稻田那樣連成片的碧綠菜地里,他們度過了婚后的幾年幸福生活,陽光和田野的風把他們的臉龐吹曬得黝黑黝黑……

      許小晴的思緒波濤般翻滾著,她在想家鄉(xiāng)整丘整丘的碧綠菜地,想家鄉(xiāng)的父母和丈夫女兒,然后又想到了銀杏樹下三排十六棵青菜。

      許小晴覺得仿佛有一根無形的繩索,把這些事情慢慢地串聯(lián)在一起了。就在這個時候,許小晴的心里陡然一震,仿佛在炎熱的夏天喝下一碗涼甜的河水,心脾一陣清爽;又仿佛在嚴酷的寒冬灌下三碗熱氣騰騰的紹興黃酒,渾身一片滾燙。一種意識清晰而強烈地凸現(xiàn)在許小晴的腦海中。

      對于許多人來說,住宅小區(qū)里幾棵小小青菜比不了身上一根毛發(fā)更重要;但許小晴卻把它們視作了家鄉(xiāng)的菜地,視作家鄉(xiāng)的親人,她再也不能失去他們了!

      ——摘自《遍地青菜》

      一般的情況是這樣的:大哥和趙姐下班時,我已經(jīng)做好飯菜。接著,大哥和趙姐吃飯,我喂漏漏。趙姐會很快吃完,接過去喂漏漏,讓我吃飯。

      可那天的情況卻有所不同。那天我煮了餃子,趙姐匆匆吃完后,我并沒有把漏漏交給她。我推說自己肚子疼,沒有吃。趙姐以為我來婦女問題了,也就不多問。我繼續(xù)喂漏漏吃餃子,可我的肚子卻不爭氣地咕咕叫了起來。

      一個鐘頭之前,我去了小區(qū)物業(yè)管理辦公室,我給痦子物管送去了一碗熱氣騰騰的水餃。他倒也沒有多推辭,對我說了一聲謝謝,就在辦公室里吃了起來。

      他吃餃子的時候,看上去就沒有原來那么嚴厲和可怕了。大痦子上那一撮汗毛,一抖一抖,挺滑稽的。

      我忍不住掩嘴而笑,幾天來對他的惡劣印象似乎就在內心的“撲哧”一笑之中,霧一樣消散了。

      這當兒進來幾個人,他們看看痦子物管桌前的餃子,又看了看我,就嘻嘻哈哈地笑起來。

      他們顯然是熟識的朋友,但痦子物管悶頭吃餃子的那張臉還是慢慢漲紅了起來。

      雖然我也顯得很不自在,但當時我內心的希望卻越來越涌動起來。一個會臉紅的男人肯定心地善良,樂于為他人著想的。我這樣想。

      果然,那些人后來對我說,你知不知道,那些青菜可是讓大痦子愛不得恨不得啊。他幾次想動手拔掉,卻又不忍心呢。

      痦子物管就讓我看墻上的一張小區(qū)平面圖。我在上面找到了我們那幢樓,樓前有一條小手指那樣的細長綠色,那就是綠化帶。十六棵青菜和那棵半大的銀杏樹應該就在其中了。大小長短不等的綠色,散落在整張圖紙上,最醒目的是正中央的那一塊,足足有手掌那么大。那該是多大一塊綠地呀!

      痦子物管指著圖紙,說,許小晴,上面這么多的綠化帶,種什么樹植什么草都有規(guī)定的,就是不能種青菜啊。

      朋友們打斷了他的話,哈哈笑著說,大痦子你把人家的餃子都吃了,還講什么規(guī)定不規(guī)定啊,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拉倒了。

      痦子物管的臉又慢慢地紅了起來……

      因為把自己的一份餃子送給了痦子物管,我就打定主意今晚餓一餐。我不能吃主人家雙份飯,這是我們打工者應有的職業(yè)道德呢。

      晚上,在客廳里看電視的時候,我的肚子一陣陣咕咕地叫,可我一點也不在乎,我內心的希望就像開春之后的玉水河,快樂的細細水紋一波接著一波。

      電視里正在翻來覆去播放一則廣告,就是那個令全國人民心生厭煩,卻又印象深刻的廣告:今年咱家不收禮,收禮只收腦白金。

      看著看著,我腦子里突然一個閃亮,我一下站了起來。

      趙姐正與漏漏玩兒,我湊了過去,逗著漏漏樂了一會。然后我鼓足勇氣,說,趙姐,你能……借我五十元錢嗎?

      趙姐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她怔怔地看著我。

      我覺得自己的氣喘得又粗又急,我不顧一切地說:

      趙姐,我要買一盒腦白金!

      趙姐和大哥對視了一下,哈哈大笑起來。我想他們一定是理解錯了。

      果然,趙姐說,許小晴,你連廣告里的話也信啊,你真可愛!大哥似乎想起我沒有吃晚飯的事了,關切地問道,是這幾天我們的漏漏調皮了吧,讓你累著了?

      我連忙說,不是的不是的,我是想給小區(qū)物管送禮呢,叫他們別拔那些青菜了。

      我說,多么好的一塊空地,閑著也是閑著,為什么就不能種幾棵青菜呢!

      我的話讓大哥和趙姐面面相覷,半天沒有吭聲。但是可以看出,他們的內心顯然受到了強烈的震動。

      我該怎么向大哥和趙姐說呢?幾次話到嘴邊,又被我咽了回去。

      楊氏夫婦感慨萬分地對我們說:“其實,在多少年以前,并沒有什么城市和農(nóng)村之分。我們擁有一個共同的祖先,他的名字就叫農(nóng)民。所以,我們的血脈是相通的,那些血最后終究會匯流在一起……”

      他們說:“那天夜里,我們夫妻倆躺在床上思緒紛繁,感慨萬千,久久不能入睡?!?/p>

      他們說:“我們夫妻倆原來各自生活在江南河流如網(wǎng)的水鄉(xiāng),和丘陵起伏的山區(qū)。不久,我們考上了大學,先后來到了現(xiàn)在這座南方城市。農(nóng)村的生活似乎距離我們已經(jīng)十分遙遠了。但是,某一個毫不經(jīng)意的事件,就會把我們像鷹爪下的小雞那樣,從現(xiàn)實的地面上拎起來。于是,遠去的生活就會像快速飄移的地表風景,撲面而來?!?/p>

      當楊氏夫婦把五十元錢交給許小晴的時候,雙方的手都在不約而同地微微顫抖。

      楊氏夫婦說:“……”

      ——摘自《遍地青菜》

      銀杏樹下的十六棵青菜現(xiàn)在可以無憂無慮地大膽生長了,它們已經(jīng)長成了真正的青菜,一片油汪汪的健康青色。

      痦子物管并沒有白拿我的腦白金,他回送給我?guī)准掀诺囊路?。衣服都是八成新,只是款式陳舊了些,讓我這個當保姆的穿,倒正合適。

      痦子物管不再過問青菜的事情了。有時候,他甚至來到銀杏樹下,看我如何給它們施肥,松土,捉菜葉上的小蟲。微風吹來,大痦子上那一撮汗毛就像地上一蓬青草那樣擺動起來,一點也不扎人眼睛了!

      面對痦子物管,我開始為以前對他產(chǎn)生的偏見感到了不安。

      但遠遠不止這些,后來發(fā)生的一系列事情是我連想都不敢想的。我似乎走進了一個美麗的夢境里。

      我要深深感謝大哥和趙姐……

      大哥有位大學同學,在學生時代一心一意夢想當詩人,因為寫詩他把功課弄得一塌糊涂,以致大學沒有畢業(yè)就退學了??勺罱K,他并沒有成為什么偉大的詩人,而是子承父業(yè),變成了一個腰纏萬貫的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C城當時最大的住宅小區(qū)陽光花園,就是由他投資興建的。大哥和趙姐買房子時,那老板同學當場就給了他們幾萬元錢的優(yōu)惠。

      那次,老板要召集在C城工作的大學同學聚會。趙姐就慫恿大哥為我去說青菜的事情。

      趙姐說,讓你那位老板同學在小區(qū)里劃出一塊地給許小晴種青菜吧,免得物管一旦變卦,又讓許小晴給他送腦白金了。

      腦白金事件之后,大哥和趙姐幾乎把我當成了他們的親妹子。不僅如此,他們還說,許小晴,你與其他任何保姆都不一樣,我們很敬重你。

      趙姐對大哥說,你那個老板同學不是一個詩人嗎?詩人最羅曼蒂克了。他一旦浪漫起來,興許就把我們整個住宅小區(qū)的綠化都拔掉了,一律改種青菜。那樣一來,陽光花園遍地青菜,就可以申請改名,叫做青菜花園了。

      趙姐的話把我們都逗樂了。大哥哈哈地笑起來,說,看起來,你倒更像是一個浪漫詩人了。

      漏漏拉住我的手,搖著,問,阿姨,什么是詩人呀?

      我的腦際浮現(xiàn)出那張小區(qū)平面圖來,如果那一塊塊的綠化帶,都種上了青菜,那該會是怎樣一幅畫面呢?我緊緊摟住漏漏,抿嘴笑了起來。

      在那次別具一格的同學聚會上,大哥一開口就招來了滿堂哄笑。那些事業(yè)有成的同學們個個笑得嘰嘰呱呱的,說,某某某,你和那小保姆是怎么回事???說!大哥知道這樣的誤解和笑鬧勢在必行,所以一直等到大家都笑夠了,鬧足了,才把嘴里一口酒慢慢咽下去。

      大哥終于開始敘說,大哥說,我家的保姆叫許小晴,來自那個著名的江南玉水河畔。她一家三代菜農(nóng),種菜賣菜是他們生命的全部,連他們身上所流的汗水都帶有青菜的氣味??墒乾F(xiàn)在,家鄉(xiāng)的土地連同整個村莊一起,都被開發(fā)征用了。全村的人都將成為沒有土地的農(nóng)民。

      大哥說,許小晴來到C城之后,就在小區(qū)的綠化樹下面,種起了青菜……

      大哥冗長的敘說仿佛滔滔流水,澆滅了酒店里的紛嚷之聲。

      同學們臉上那種見慣不慣,玩世不恭的笑容煙消云散,一種久違的表情像酒精一樣在他們臉上洇漫開來。大哥這樣說道。

      大哥繼續(xù)說,不知什么時候,桌子被響亮地拍了一記。我們的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奮然而起。這位當年的詩人臉色酡紅,鼻尖上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那是一次非同尋常的同學聚會。它不但改變了許小晴的人生命運,而且讓我們聊以居位的這座城市因此發(fā)生了驚人的變化。

      ——摘自《遍地青菜》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十年前那個初夏的溫暖夜晚。

      大哥和趙姐燒了一桌子豐盛的飯菜,還開了一瓶葡萄酒,慶賀我們一家團聚。

      幾天前,我的丈夫莫溫終于離開了縣城看守所,回到正在逐漸消失的家鄉(xiāng)小村。他反閂大門,把自己在幽暗的老屋里關了整整兩天兩夜。然后,懷揣村里最后一捧土壤,帶上我們五歲的丫兒,來到了C城。

      吃飯的時候,莫溫顯得十分激動,以致有幾次筷子上的菜掉到了桌子上。那張曾經(jīng)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臉膛,現(xiàn)在變得潦白潦白的……

      就在那個晚上,我終于忍不住向大哥和趙姐吐露了一直壓在我心頭的秘密。

      我的話講得斷斷續(xù)續(xù)。我內心一直拒絕與這些往事重逢,可是它們不邀而至,這是沒有辦法的。

      當縣城的推土機一輛接一輛越過玉水河大橋的時候,全村的人都從自己的屋子里走了出來。體形龐大的推土機,就像電影里的坦克那樣,發(fā)出轟隆隆的馬達聲。推土機越過柳村,來到田野,那里是成片已經(jīng)提前收割和來不及收割的莊稼。青菜并沒有完全長大,但大部分已經(jīng)被我們連夜匆匆收割了,它們就像夭折的死尸那樣,胡亂地倒臥在田埂上,畦壟上。這是我們后悔莫及的事情,開發(fā)商已經(jīng)補償了青苗損失費,我們理應早早收割這些青菜的,可我和莫溫都不忍心啊。三十多畝青菜,水嫩嫩連成一片,那莖葉一天就能往上躥出一寸多高啊。一些推土機猶豫著停了下來,可其中一輛卻沒有停下來,它朝我們筆直開了過來。來不及搶割的青菜被碾在履腹下面,破碎的青菜葉片和泥巴一起,從履帶子后面雪片一樣飛舞起來。莫溫不知什么時候竄上了推土機,而那司機卻從高大的推土機上跌落了下來。司機的一條腿就像那些青菜一樣,來到推土機的履腹之下。龐大的推土機滾滾向前的時候,莫溫是怎么爬到上面去的呢?我怎么也想不起當時的情景了,直到后來為了支付賠償,而不得不變賣家產(chǎn)的時候,我也沒有回憶起來。

      好在司機傷得不是太嚴重,他的那條腿后來被保住了……

      是趙姐打斷了我的話。趙姐說,許小晴你別再說了,一切都過去了……

      大哥舉起酒杯,對我丈夫說,來,莫溫,我們喝一杯!

      趙姐也端起酒杯,說,對對對,為了許小晴一家美好的明天,我們喝一杯!

      我們一家確實有了美好的明天。大哥的那位詩人同學在那次聚會上當場拍板決定,在陽光花園中心綠化區(qū),也就是我在小區(qū)平面圖上看到的最大一塊綠色中,辟出三畝多土地來種青菜。明天一早,當太陽從C城上空升起的時候,我和丈夫莫溫就將是陽光花園小區(qū)開發(fā)商聘用的綠化工人了。而我們五歲的丫兒,也要背起小書包,和城里其他孩子一樣,蹦蹦跳跳,去漂亮的城市幼兒園讀書了。

      好事情總是像酒一樣讓人激動。吃完了飯,我和丈夫搶著把碗筷洗了,又動手把房子里里外外打掃了一遍。最后,我們各自端著一只盛了熱水的塑料腳盆,來到大哥和趙姐面前。

      腳盆里熱氣騰騰,我們在大哥和趙姐面前蹲了下來。

      大哥和趙姐看著我們,臉上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

      我把手指伸進腳盆里,水溫正好。我說,我們不能在自己的家鄉(xiāng)種青菜,大哥趙姐卻讓我們在城里種上了青菜。我們夫妻倆在心里一千次一萬次感謝啊,我們沒有什么可以報答的,就讓我們?yōu)榇蟾缵w姐洗一次腳吧。

      我丈夫莫溫潦白的臉上泛起了一層紅光,說,嗯,嗯嗯。

      大哥和趙姐怔怔地坐在沙發(fā)上,好像有一件無形的東西壓得他們有點喘不過氣來的樣子。

      就在這時候,漏漏歡快地伸出了一雙小腳丫,朝我們嚷嚷起來,漏漏洗洗,漏漏洗洗。

      屋子里的兩家人,就都一齊笑了起來。那笑聲仿佛破冰之后的玉水河,嘩嘩地流淌起來。

      ——不久之后,陽光花園因為小區(qū)中心那塊寬闊菜地,和綠化帶上隨處可見的各種瓜果蔬菜,而名聲四揚。

      每當夕陽西下華燈初上,三三兩兩的父母就會帶著他們的孩子,從城市的四面八方趕來。他們沿著小區(qū)的行人道走走停停,緩緩而行。他們給孩子們指點著:“這是番茄。這是黃瓜。這是花辣椒……”

      當他們一路走到廣闊的菜地面前,孩子們就搶先喊叫起來:“這是青菜!”父母們于是高興得什么似的,抱起自己的孩子,親吻就像雨點一樣飄蕩在孩子們稚嫩的臉蛋上。

      在喧鬧擁擠的現(xiàn)代城市里,占地三畝多的寬廣菜地,足以讓人們的腦際浮現(xiàn)出諸如“綠浪滾滾,碧波無邊”這樣的詞語,遙遠的鄉(xiāng)村似乎就是這樣飛落到了城市之中。

      ——摘自《遍地青菜》

      十年的時間足以改變一座城市。

      在感動C城十大新聞人物表彰大會上,C城市長不無詼諧地說:“許小晴同志,十年來你把青菜種遍了C城的每一個角落,你等于把農(nóng)村搬進了這座城市,又把整座城市變成了農(nóng)村。你說我現(xiàn)在到底是市長呢,還是村長?”

      許小晴那雙帶著泥土和青菜清香的手,被市長緊緊握著,一股暖流涌遍她的全身,她激動地說:“你既當市長,又當村長,這樣才好呢!”

      ——摘自《遍地青菜》

      現(xiàn)在,伢兒們再也不會因為青菜與花朵的混淆不清而發(fā)生爭吵了。

      青菜的足跡已經(jīng)遍布C城的角角落落,在那些大小不等的菜地附近,當伢兒們遇見我和丈夫莫溫的時候,都會咧嘴叫道,青菜阿姨,青菜叔叔……

      我們就停下手中的活,笑著答應一聲。然后,看著伢兒們的背影漸漸遠去,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二○○八年三月十六日于湖州獨語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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