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寧
譚鑫培:規(guī)范了老生體系,奠定了京劇格局
京劇的淵源起自湖北,是由湖北名伶帶入北京,創(chuàng)造發(fā)展而成。這是我外祖父陶希圣的講法,他是湖北人,所以到北京之后,立刻就成了京劇戲迷。
民國初年,外祖父15歲的時候,到了北京,考入北京大學(xué)預(yù)科。那個時期,皮黃和梆子,已經(jīng)在北京盛極一時,其中最高地位者,非譚鑫培和侯俊山莫屬。當時楊小樓尚在其次,梅蘭芳和郝壽臣才剛露頭角。
因為做學(xué)生,除讀書之外,別無他事可做,那時的北京大學(xué)又在市內(nèi),交通方便,所以外祖父和他的一班同學(xué),經(jīng)常到處聽戲,特別是聽譚老板和侯老板的戲。外祖父說,抗戰(zhàn)以后到了南京,乃至后來到了臺灣,他就很少再聽京劇,因為他民國初年聽過譚老板的戲,養(yǎng)成了對京劇的太高眼界,無法欣賞后來的那些戲劇表演了。
在外祖父的眼里,譚鑫培可以說是京劇的開山始祖?,F(xiàn)在80歲以下的人,除了專門研究京劇者之外,恐怕已經(jīng)不知道譚鑫培是何人,因為他1917年就去世了。他原名金福,字望重,堂號英秀,湖北省江夏(今武昌)人,生于1847年。幼年時跟隨父親到了北京,進入金奎科班學(xué)藝。他的父親名叫志道,演老旦,因為聲音好,有“叫天”之稱。于是其子譚鑫培就得了藝名“小叫天”,但是他在科班學(xué)的是老生。出科之后,他搭入永勝奎班演戲。變聲期倒倉,改演武生,先在京東一帶鄉(xiāng)村演出。后來回到北京,進入三慶班,演武生兼武丑。三慶班主程長庚看重譚鑫培,收做義子,并任之為武行頭目。
幾年之后,譚的嗓音恢復(fù),重新開始演老生。這樣的舞臺經(jīng)歷,使得他文武兼?zhèn)?,唱念做打,樣樣精通。他年輕時的戲壇,著名前輩有程長庚、余三勝、王九齡、盧勝奎等,譚鑫培繼承他們的長處,汲取徽派和漢派各種精華,不斷改進老生唱腔。但他在三慶班里,仍主要演武戲,直到班主程長庚去世。譚鑫培離開三慶班,加入四喜班,不久自組同春班,從此專攻老生,開韻味派先河,人稱譚腔。當時與孫菊仙和汪桂芬,并稱“老生新三杰”。
那些年,北京城里處處傳說:家國興亡誰管得,滿城爭說叫天兒,另外還有“無腔不學(xué)譚”一說。譚老板也到上海去演出過幾次,深受歡迎,上海人稱他“伶界大王”。梁啟超贈詩“四海一人譚鑫培,聲名卅載轟如雷”。
據(jù)說全憑譚鑫培的成就,所以規(guī)范了老生體系,從而奠定整個京劇的格局。他的譚派在京劇史上,一直被尊為主流,后來的老生名角余叔巖、馬連良、言菊朋、楊寶森等,都是從譚派衍化出來的。
擊鼓罵袁,心力交瘁而亡
譚鑫培在京劇舞臺上馳騁60年,上至宮廷,下至村野,到處贏得觀眾的喜愛和崇拜。連慈禧太后也是他的戲迷,聽過他的戲后,賜黃馬褂一件。那黃馬褂是只有皇族才能穿的顏色,足見清廷對譚老板的尊重。
外祖父也算幸運,趕上聽了譚老板最后一出戲《擊鼓罵曹》。外祖父說,那天是在煤市街中和園。他買了池座之后廊子上的坐位。先聽了郝壽臣的《法門寺》,楊小朵的《白奶記》等幾出戲,到了老譚出場,那池座與包廂的客人還未曾到來。
臺上,譚老板指著曹操開罵之后,接著罵張遼。這時,忽然有個人走上臺來,到譚老板身邊,咬耳朵說了幾句話。那老譚演的彌衡,忽然之間,把道白增加了一百多句,把張遼罵得直瞪眼睛,不知如何是好。黃昏時候散戲,外祖父隨大眾走出戲園,才聽說袁世凱死訊,北京已經(jīng)宣布戒嚴。那譚老板在臺上忽然多罵的那一百多句,原來是罵袁世凱。
滿清的皇太后還都曉得尊重他,至民國初年,那些軍閥卻連起碼的文化修養(yǎng)都沒有,不懂戲,更不懂尊重藝術(shù)家。
1917年4月,廣東督軍陸榮廷到北京,軍閥江朝宗要請他看戲,在一個叫那家花園的地方辦堂會,指定要譚鑫培出演。譚老板那時年紀已長,又生著病,已臥床好幾個月,很想辭謝那個堂會。不料惹了江朝宗,派一批警察到譚家,把譚老板從病床上拖到那家花園。那天演的是《洪洋洞》,講楊六郎從重病到死亡的一段故事。譚老板與角色同病相憐,演到悲憤之處,眼淚真的流下來。堂會之后,譚老板回家,心力交瘁,不久就辭世,那年他71歲。
余叔巖:風(fēng)度之高、風(fēng)韻之清,直可追蹤譚老板
民國五年,湖北發(fā)生大水災(zāi),在北京的湖北同鄉(xiāng),舉行三天賑災(zāi)活動,包括京劇界人士的三天賑災(zāi)演出。外祖父說,那是他最早打開眼界的一次觀賞。他聽了李萬春的《鐵公雞》、梅蘭芳的《游園驚夢》、孫菊仙的《逍遙津》、侯俊山與余叔巖的《八大錘》。侯俊山(老十三旦)那時業(yè)已退休,住在張家口,此次應(yīng)湖北同鄉(xiāng)之請,也到北京,剃了胡須,重新登臺,除與余叔巖合演《八大錘》之外,還演了一出花旦戲《辛安婦》。
余叔巖的出頭,是在譚鑫培退休乃至去世之后,一般戲迷及大眾懷念不已之時。此公出臺,其風(fēng)度之高,風(fēng)韻之清,直可追蹤譚老板,有些地方還勝似一籌。余叔巖也是湖北江夏人,跟譚鑫培同鄉(xiāng)。在湖北同鄉(xiāng)的賑災(zāi)會演上,余叔巖先到天津演了四天戲,拿回現(xiàn)洋3000元,作為北京賑災(zāi)演出的后臺花費。他自己演出《打棍出箱》,那大舞臺下是人山人海。每一位須生,如譚富英和馬連良,以及后輩李盛藻等等,都把草帽蓋著臉,悄悄入座學(xué)戲。
外祖父回憶,當時他在北京大學(xué)的班上,有專門喜歡捧角的四個同學(xué),稱為四霸天,都是小一號的評戲者。他們的共同特點,是喜歡捧童伶,以捧紅一個角兒為目標。其中一個陳先生,邀請外祖父到大柵欄慶樂戲園聽尚小云與崔靈芝。尚小云是皮簧青衣,崔靈芝是梆子青衣,當時都還是未出科的學(xué)生。當時規(guī)矩,捧角人請客聽戲,奉送戲票和座位,只有一個條件,就是跟隨他喊好。外祖父不會也不愿喊好,到了大家都喊好的時候,就張嘴敷衍。
那時候荀慧生的戲名,叫做白牡丹,善演花旦小戲,如《小放?!?、《胭脂虎》之類。因為捧他的觀眾太多,還分為兩派,互相競爭,白牡丹一出臺,臺下立刻大亂,甚至飛茶壺。外祖父說,他最喜歡去的戲園,是慶樂園和吉祥園,他最欣賞的是白牡丹那些小戲,可惜到他成了名以后,就不再演那些小戲了。
程硯秋原名艷秋,經(jīng)同仁堂的樂十三爺和羅癭公捧出,老青衣陳德霖提拔,才露頭角。有一次在東安市場吉祥戲園,配老鄉(xiāng)親孫菊仙的戲《朱砂痣》,也是老鄉(xiāng)親提拔他之意。
往往不肯與梅蘭芳同臺出演
按外祖父的說法,程硯秋、尚小云、荀慧生三人,后來與梅蘭芳同稱四大名旦,可以說是不倫不類。梅蘭芳與余叔巖齊名,執(zhí)梨園之牛耳,在程硯秋、尚小云、荀慧生等之先,非程硯秋、尚小云、荀慧生所能并肩相比的。但是余叔巖始終不愿與梅蘭芳為伍,民國五年以后,北京經(jīng)常有堂會,可余叔巖往往不肯與梅蘭芳同臺出演。
梅蘭芳非科班出身,是他終生的遺憾。他很早的年代,就曾在吉祥戲園演出過一些新戲,諸如《鄧霞姑》之類,但一時形不成風(fēng)氣,后來也就不再演了。程硯秋、尚小云、荀慧生,則都是科班出身,情況又自不同。外祖父說,當時最嚴格的科班,是前門大街廣和樓的富連成班。
廣和樓不賣票給婦女,只有男人才能入座聽戲。外祖父在廣和樓聽過于連泉的《毅山》,那于連泉戲名是小翠花,外祖父認為確是花旦里的上乘,可惜15歲倒了嗓子。而大柵欄慶樂園的科班,則以尚小云和崔靈芝為榮。
按照外祖父的說法,京劇科班規(guī)矩的敗壞,是由于坤角的出現(xiàn)。民國初年的坤角,有兩個班激烈競爭。一班是劉喜奎為主角,在中和園上演。另一班是以崔靈芝為主角,在廣樂園上演。外祖父聽過兩個人的戲,認為劉喜奎的青衣還是在規(guī)矩之中,崔靈芝就稍有迎合觀眾的傾向,但他們都還是實實在在演戲,但捧角的人走邪門。自此以降,做功與唱功都居次要,只需臉蛋漂亮,在臺上走幾步,便成了名角,甚至明星。
“一身360個骨節(jié)都要練”
十年之后,到了上世紀30年代,外祖父回到母校北京大學(xué),已不是學(xué)生,而是法學(xué)院的教授,可是北平城里的京劇熱度仍然不弱當年,北京大學(xué)校園里的教授們,也是同樣地以做戲迷而自豪。不過在外祖父看來,那年代的戲評家們,已不如十年前那么典雅高超了。北京大學(xué)教授中間,以捧程硯秋為盛,有一位許興凱教授,更無論筆下或口頭,都自稱是程派。
這情況下,同教授們一起論戲,特別是有許教授在場,外祖父就專門自稱是荀派,以作對抗。事實上,外祖父那時既少聽荀慧生的戲,聽程硯秋也不多。有一次外祖父到北京大學(xué)法學(xué)院陳啟修教授家里赴宴,遇見已經(jīng)成名的程硯秋,交談起來。外祖父便提到早年聽過孫菊仙與程硯秋同臺演出的《朱砂痣》,其時程硯秋還未成名,正靠老鄉(xiāng)親孫菊仙提拔,外祖父如此說起,不過是賣弄自己一點老資格。
那幾年,外祖父倒是常到報子街去聽昆曲。昆曲每日上座不過四成,可是一有陶顯亭的《彈辭》、郝振基的《蟠桃會》、侯益隆的《嫁女》或《惠民下書》或《火判》、侯永奎的《夜奔》這些戲,那遠在西直門外的清華和燕京大學(xué)師生,都會趕緊進城來聽,外祖父更是場場不落的。
根據(jù)外祖父的觀察總結(jié),當時中國一般學(xué)問和藝術(shù),大抵都有京派和海派之分。北京是元明清三代首都,為學(xué)問與藝術(shù)的精華匯聚之所,自是無疑。上海十里洋場,從商業(yè)上崛起,后來居上,有與京派抗衡之勢,便有了海派一說。京派因為根基久遠,所以重師承,守師法,講究篤實,取向保守。而海派因為沒有什么根基,所以多流變,富花樣,熱衷浮華,偏于進取。
外祖父回北京大學(xué)做教授的時候,余叔巖已經(jīng)退休了。但是外祖父很得意,他喜歡講給后輩們聽的故事之一,就是他如何請余叔巖吃飯。出于景仰,外祖父曾請余叔巖吃過好幾次小館。外祖父總是得意地說,余老先生居然同意應(yīng)約。余老先生有一種脾氣,就是名流們請客時,如要煩他唱幾句,他是堅決謝絕的。他說:請我吃飯,我就是客。要聽戲,到園子里去。所以外祖父請他吃小館,只是談?wù)撘恍┢S的故事,決不煩他唱戲。每次飯后告辭,余老先生兩手一拱,口稱“告辭”,那種風(fēng)趣是足夠韻味的了。
有一次吃飯,外祖父同余叔巖講起民國五年六月,他在中和園聽譚老板的《擊鼓罵曹》,那是譚老板告別舞臺連續(xù)四天演出的最后一場。外祖父講到譚老板背對觀眾,以雙肩聳動來表示他的冷笑和鄙笑。余叔巖聽了,大為高興,說:一身360個骨節(jié),都要練。譬如你甩袖子,那渾身的骨節(jié)都要動?,F(xiàn)在一些名角,連袖子也不會甩。
又有一次,他們談到《搜孤救孤》,余叔巖批評馬連良,說他不懂音韻學(xué)。余叔巖自己在這門學(xué)問上是用過苦功的。他說,凡是不懂音韻學(xué)的角色,一段唱腔,在拉長的字眼上,總是以啦字來結(jié)尾。外祖父總是對家人們夸耀,他聽戲的能力很低,評戲的眼光卻很高,因為每次與余叔巖談?wù)?,都長他的見識。
(選自《一個家族記憶中的政要名流》/沈?qū)?著/中國青年出版社/2008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