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興人有良心?!彪娨暸_的朋友說。因為四川的特大地震,奧運火炬到來之前,他們已經決定把接力后的慶祝晚會取消了。
紹興市郊大禹陵,是火炬接力的起點,看到了很多和災區(qū)有關的口號,多少獲得一些安慰。
前天有兩件事讓我高興,一是我的朋友,號稱“恐怖大王”的小說家李西閩在四川彭州銀廠溝地震廢墟里壓了75個小時后被順利救出,居然只是輕傷———哥們兒,你行,不愧練武出身、打架長大的———我把這個當作是我向災區(qū)捐款的獎賞,那就再捐點吧;二是我曾經參與捐助的一個黑磚窯家長柴偉的兒子柴長青失蹤幾年后,終于在山西找回來了。不是每個人每天都能遇到這種高興事的,于是昨天很喝了幾杯,黃酒,紹興人常喝的那種加飯。
我一直不明白為什么紹興這個地方這么怪:看上去文文靜靜的一個城市,不但人才輩出,而且富到流油。喝酒的時候,當?shù)嘏笥颜f起來都是一臉自豪,說,紹興人就跟這酒一樣,喝起來口感不錯,細密綿長,跟一口雷你一跟頭的東北大高粱不同,好像容易對付,但后勁極大,一旦發(fā)揮出來,很多老酒鬼都得認栽。比如越王勾踐,一件事能忍上十年,銀子、糧食、美女,要什么都給你,一旦翻過身來,你完了。紹興人的吃苦耐勞、堅韌刻苦、低調行事的風格,在勾踐身上一覽無余。好在夫差當年不知道紹興人的性格,否則就沒勾踐復仇的機會了。一句話,千萬別得罪紹興人。
如果真的如此,就能明白為什么紹興會出產那么多文豪、死士一類的人了。文豪大概就是黃酒喝到一半的產物,剛興奮;死士就是酒勁激發(fā)出來的結果,沒什么不敢做的。朋友帶著我們參觀魯迅故居,很感慨了一下,一個家庭,出個有出息的孩子多重要啊,周家一下子出了仨,周樹人、周作人、周建人,哪個單拿出來都夠光宗耀祖了,但周家仨孩子撮著堆地牛,讓一城百姓都有了名片;死士就更多了,蔡元培、秋瑾、汪精衛(wèi),年輕的時候都是俠客,動刀動槍造炸藥,都是不惜一死實現(xiàn)理想的家伙,馬寅初的硬骨頭更不用說,天下聞名,估摸著魯迅的骨頭也未必有他硬。
我年輕時就一點做俠客的欲望都沒有。更小的時候,生活在東北,冬天,閑人們出門都把手抄到袖子里,鼻涕流出來都舍不得把手拿出來擦,冷啊,但經常能在這種天氣里看到在街頭修鞋的人,老頭、小伙子,甚至還有大姑娘,手指頭、臉蛋子都凍得通紅。問他們是哪兒的人,無一例外都來自浙江的紹興、溫州等地,那是1976年之前,所謂的改革開放還見不著影子,但據(jù)說天南地北,已經到處可以見到這些最早出去打工的紹興人了。東北人都笑,這些南方蠻子真窮,窮到什么活都干,不止修鞋,彈棉花的、做剃頭匠的,弄個攤子就開工,找點油氈紙靠哪個墻一搭就是家,好在那個時候還沒人強拆違章建筑,給了他們生存空間。當時,“文化大革命”尚未結束,各地經濟狀況都一樣是王二小過年。二十年后,我們老家那里的房子被他們買走了不少,當時抄著手笑話“南蠻”的東北人笑不出來了。東北人整體(沒說全部)的懶惰和不思進取,在江南人面前就成了笑話,當然,江南人沒人笑話,我也只是自我解嘲一下。如果真有人要做對比的話,看看你的股票軟件吧,紹興一市,在上海深圳兩地的上市公司就接近30家,而整個吉林省,不足40家。
紹興某報的陳老師說,紹興人的性格里充滿了對兩種東西的渴望,一是文化,二是財富。在紹興,只要日子能過得去,孩子肯定在學堂里,三味書屋的余香至今澤被后人,大多數(shù)人成不了魯迅,起碼也能做個師爺吧。紹興師爺圓滑,或者說做事滴水不漏的精明,幾百年來給人印象深刻。
當然,也沒這么完美,據(jù)說當年日本人來了幾十個,整個紹興城都跑空了。我不懂歷史,如果說錯了,請專家指正。不過,日本人那時候在中國一個人就能統(tǒng)治一個縣(我是有點不信,《讀者》上看來的,要怪,怪他們),哪都一樣,誰也笑話不著誰。魯迅筆下的夏瑜(原型秋瑾)固然是烈士,但他被殺在古某亭口時,周圍的看客可也是紹興人。這是題外話。
到紹興之前,我先入為主的題目是魯迅對紹興經濟的影響,確實啊,你看,一張小小的紹興地圖上至少數(shù)得出上百個“魯迅”字樣,紹興的咸亨樓、咸亨閣、咸亨集團、潤土集團、周家食品、孺子牛土特產、吳媽土特產、長媽媽食品,朋友說,從前還有華老栓香糕,哪個不是來自魯迅筆下?我甚至懷疑,魯迅會不會成為紹興人的一個負擔,我老家沒出過什么名人,就有一條街道是以內戰(zhàn)時一個犧牲了的師長名字命名的,從小學一年級到高中畢業(yè),年年講月月講,耳朵都磨出繭子來,何況魯迅?但意外的是,紹興人可能見多識廣,對魯迅固然充滿尊敬,但并沒有把他當成不可或缺的部分。假使紹興沒有魯迅,會如何?“也不會怎么樣,”當?shù)嘏笥严肓讼胝f,“可能就是對不知道紹興的人介紹起來稍微困難點吧?!碑吘梗谥袊?,讀過中小學的人還沒有不知道魯迅的,紹興也有“跟著課本游紹興”的項目,但紹興的經濟發(fā)展靠的不是魯迅,而是紹興人自己的實干精神和見縫插針捕捉機會的能力,魯迅固然給旅游業(yè)帶來機會,但用魯迅自己的話說,“可是沒有他,人們也便這么過”。這個地方三步一文物,五步一古董,沒有魯迅,缺失也不太多。我還以為離開魯迅,紹興人會悵然若失呢,不過看看王羲之題扇橋似乎能找到點答案。如果搬到我的老家,肯定會被當作寶物用欄桿圍起來供人膜拜,但在紹興,不但照常使用,而且邊上人家根本不顧外地人觀感,衣服毯子照晾不誤。
不過,說紹興人有文化有學問可能都是過去,王羲之、賀知章、陸游、竺可楨這些名字對當下無所裨益,現(xiàn)在紹興人的所謂文化給我的觀感就一般了,我說的是在魯迅故居前,一個人號稱書法家,能用任何人姓名作詩,作了后寫成扇面賣給你,要價50塊錢,打六折收30塊。我把名字給他,他沒作詩,勉強寫了副對子,“王子白馬馳九州,小樓東風福成山”,字俗,文不通,平仄不對,甚至繁體的“東”字連寫法都搞錯了,一撇一捺成了兩個點。別告訴我他是出來混飯的不算數(shù),大師都躲家里呢,魯迅的書法可不是蓋的,在他家門前玩這個,和到肖邦故居彈鋼琴一樣,總得有點自知之明,或者說總得有個資格準入吧,這種水平,還是去某個風景區(qū)搞搞更合適些。
(選自《百城記(上)》/黃章晉 王小山等 著/中國發(fā)展出版社/2008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