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寧
我一直以為父親是個沒有情愛的男人,至少,他從沒有在我和哥哥面前,表現(xiàn)過對母親的親密。有時候我給他們拍照,父親都會緊張,總是催促著我們趕緊照,他沒閑工夫陪著我們。說完了又偷偷把身子朝前移一移,結(jié)果,幾乎所有的照片里,都是父親很偉岸地占據(jù)了大半個江山;而母親,則溫順地站在他的身后,像是他的貼身丫頭。
這很像兩個人在家里的地位,母親不僅包攬了所有的家務(wù),而且把父親像孩子一樣精心服侍著。我和哥哥一直笑話父親,說他定是離了母親就生活不能自理,否則,怎么有什么出差或是去市里學習的機會,他都毫不吝惜地讓給了別人?父親從不理會我們的笑談,母親倒時常地替他辯解一句,你爸是舍不得放下你們兩個孩子呢。
這個理由我們當然不信,因為我和哥哥都在離他們很遠的城市里生活,每次回去請他去住一段時間,他都一臉緊張,死活不肯;沒有他的允許,母親自然也不會跟我們過去住。直到后來我生了孩子,實在照顧不過來,不得不將母親接過來幫忙。
那是母親第一次遠離父親,也是父親自己第一次獨立生活。我以為父親會說些挽留或是傷感的話,但他從母親開始收拾東西,到送她坐上火車,都始終是一副神情淡漠的樣子。等母親到了,我擔心他掛念,給他打電話,他依然是不耐煩,說知道了,這么啰唆浪費電話費干嗎?
此后我謹記他的教導,沒事不浪費電話費跟他閑聊。母親也忙碌,難得抽出空來跟父親說話。我知道即便是他們聊,父親也照例是習慣性的那幾句,所以看母親在忙,就不再讓他說那幾句廢話,囑咐他好好照顧自己后就掛斷了。
大約過了一個星期后,父親的電話就驟然多起來。但每次并不與母親說什么,就專門跟我絮叨,說這兩天院子里的花不知道為什么都枯了,養(yǎng)的小狗也沒有精神,就連天氣都不遂他愿,總是陰雨綿綿。我每次都絞盡腦汁地給他支招,讓他試著給花施施肥,給狗遛遛彎兒,沒事聽聽戲曲。他勉強答應下來,但下次又有了新的問題來煩我,說鄰居家不知怎么回事,老有噪音,吵得他幾天都睡不好覺。還有啊,洗衣機突然壞了,衣服一大堆都不知道何時能洗完。
這樣瑣碎的事情,父親每隔一天便會給我訴說一通。我被他弄得心情郁悶,便問母親,父親一向是很安靜的一個人啊,怎么近來這么能嘮叨?母親聽了便笑,說,你爸是閑的。我沒注意到母親說這話時的表情,以為真的是如此,便不再理會父親一個又一個纏人的問題,每次都拿好聽的話應付他了事。
有一天他又打來電話,說自己身體不舒服,我被一大堆雜事搞得頭昏腦漲,便忍不住朝他發(fā)了急,我說爸,身體不舒服就去隔壁看王大夫啊,你和他不是經(jīng)常下棋的嗎?怎么這么大的人了,還不知道自己照顧自己,非得讓我們無休止地操心呢,我和媽已經(jīng)夠累的了。父親啪的掛掉了電話。沒過幾分鐘,父親又打過來,卻只朝我氣沖沖地吼了一句話,他說,我身體不好,你們不知道,你媽難道心里也不清楚嗎?!
我有些迷惑,不知道父親為什么發(fā)火;母親卻嘆口氣,說,其實,你爸他是心里有毛病,他只不過是一個人孤單,他一輩子,就從來沒有和我分開過……
原來父親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個多月的廢話,只不過想讓我們明白,他多么希望母親能回去,像從前一樣,寸步不離地守護在他的身邊。
相思兩個字,父親永遠都不會像我們年輕的一代,那么輕易地就說出口。他只肯厚厚地積蓄起來,深藏在心底。而這樣用一輩子的廝守釀出的愛,也只有母親,才能一眼,就看得清晰。
(發(fā)稿編輯:宋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