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老黑
表弟小寶來姥姥家接姥姥去聽大戲,離小寶莊五里遠(yuǎn)的河南老莊有大戲。姥姥的咳嗽病犯了去不了,小姨想去聽,可又舍不得離開姥姥。姥姥說你去罷,你嫂子在家。小姨猶豫一下還是決定不去,她怕妗子服侍不好姥姥,妗子干活總丟三拉四。表弟白跑一趟,空手而歸沒勁,就來鼓動我。我正在玩一頂帽子,一頂真正的軍帽,當(dāng)兵回家探親的小叔送給我的。軍帽是的確良布做的,有棱有角,掂在手里滑溜溜沉甸甸的,輕輕一揉發(fā)出咝咝啦啦的細(xì)響,像在大腿上撓癢癢的聲音。
表弟說一頂破帽子有啥好玩的,去聽大戲。
我問表弟啥大戲,大戲是啥東西?表弟說大戲就是唱老包,黑臉老包,老包腦門子上有個月牙兒。老包是啥東西,腦門上咋會有個月牙兒呢?表弟說不清楚,他也沒聽過大戲。我問表弟他莊上誰有軍帽,表弟說沒有,尿壺有只扣子,帶八一的軍扣。我決定跟表弟去聽?wèi)?,讓他莊上的人看看我的軍帽。
我給姥姥說去聽?wèi)?。姥姥不讓我去,姥姥怕我惹事,我好跟人打架,?jīng)常有人扯著鼻青臉腫的秧秧(男孩)找到姥姥家門口,惹得姥姥三天兩頭給人家賠不是,姥姥的病就是我氣的。小姨說讓他滾蛋,他走了家里就清靜。姥姥還是不讓我去,姥姥說河南地的人孬種,打不過人家吃虧。小姨說他就是家門的狗,出門就夾尾巴。我保證出門不跟人打架,坐上表弟的架子車上路了。我將軍帽戴在頭上,盡管時令正當(dāng)盛夏,不是戴布帽子的季節(jié),人人都戴著草帽子,可我不能等到冬天再戴,我等不及。
出莊三里地表弟停下來,提出換班拉架子車。我說讓你戴一會帽子你再拉一歇。表弟說啥破帽子不稀罕,堅決不干。我就讓表弟蹲在架子車尾巴上,我騎在車把上壓翹翹板,一路上表弟不知滾下來多少回,屁股摔八瓣才到家。在大姨家吃了兩個涼饃,我就拽著表弟去找尿壺,看他的軍扣。尿壺正在套馬,準(zhǔn)備拉爺爺去老莊戲場。表弟說戲不是后天才開場嗎?尿壺說爺爺?shù)炔患傲?,非要先去看看戲臺子。我提出看看他的軍扣,尿壺不給看,尿壺說要看到老莊看,老莊戲場子里有汽燈,汽燈下軍扣上的八一閃閃發(fā)光。
尿壺讓我?guī)退R,他去扶爺爺上車。尿壺從屋里扶出個大烏龜,尿壺的爺爺腰彎得似個笆斗鼻子,脊背拱起來像個烏龜殼。我聽姥姥莊上的人說過彎腰先生的故事,說莊上過去有個教書先生是個老彎腰,腰彎得像歪脖子棗樹,下巴頦能夠到膝蓋,每回上茅房都抱著一根杠子,這樣很不方便,就想出妙計在茅坑旁栽了一棵歪脖子棗樹,這樣就方便多了??墒沁@位先生嚴(yán)厲,好打?qū)W生,一次幾個挨了打的旋風(fēng)屁用小刀將棗樹打彎處挖空,先生掉進(jìn)了茅坑里,先生一氣不再教書,俺莊從此沒有識字的人了。對這個故事我一直不信,我不信有腰恁彎的人,因為沒見過。今天信了,親眼所見,尿壺的爺爺腰彎得比那位教書先生還厲害,他的頭夾在兩膝中間,走路時兩眼看地,像烏龜一樣挪動。表弟叫尿壺的爺爺彎腰爺,彎腰爺慢慢騰騰挪到架子車旁,尿壺和表弟一個抱頭一個抬腳,將老頭橫鋪在車上,老頭的臉歪對著車廂,老頭說我啥也看不見,讓我朝上來點。尿壺把他往上抱抱,臉沖上,馬尾巴正好拂在老頭臉上,老頭罵尿壺你個孬孫讓我瞅馬屁眼子,馬屁眼子有啥好看的。尿壺又抱著老人往下挪,老頭的臉又被車廂擋住了,老頭又罵尿壺想憋死他。尿壺沒辦法,干脆讓表弟坐在架車上抱著老人,老人臉朝上半躺著舒服多了。尿壺牽馬,我趕馬,我們在村子里走過,莊上的人見彎腰爺出門了,都把手里的活兒放下,跑過來跟他說話,將裝好煙絲的旱煙袋遞到老頭的嘴上,請他吸一口。彎腰爺過足了煙癮,對莊人說你們趕早把地里活兒招呼好了,后兒個去聽?wèi)虬 Gf人都點頭說去的去的,一定要去的。彎腰爺揮揮手,我們吆喝著牲口,熱熱鬧鬧出了村口。突然聽有人喊:老包我——陳州——來放糧——唉,民女——攔路——告狀,喚民女——前來……喊叫聲怪怪的,我以為是鬼在叫,扭頭四處瞅瞅,沒有鬼也沒有人攔路啊。尿壺和表弟笑了,表弟說這就是大戲。原來是彎腰爺在唱戲。
老頭唱了一路,出村三里路,上了一個高坡,又下了一個高坡,來到一個渡口停了下來。這時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眼前一片白茫茫,我問表弟這是啥地方,表弟說這是惠濟河。我奇怪極了,天底下還有這樣的地方,哪來的這么多水呢?姥姥家后面的大塘與這河相比只能算大鍋里滴的油星子。那頭老馬咋也弄不到船上去,它對聽?wèi)驔]興趣,它看中了河坡的青草。擺渡的老翁說放它在河坡吃草罷,我給你們看著,跑不了。彎腰爺坐在船上瞅著西天的紅霞擔(dān)心地說朝霞行千里,晚霞不出門,明天有雨啊,這戲怕是唱不成了。渡翁說是有雨,今個兒蛤蟆叫炸天,估模后半夜要下。老頭咿唏不止,說二十多年沒唱大戲了,開場遇雨,老天爺不作美啊。渡翁說甭?lián)模f人白果樹下燒過香了,老天爺定會睜眼,雨只下到河里,不下在戲場子里。
上了河坡就是老莊,莊頭有一棵大白果樹,也不知幾百幾千歲了,撐開的樹冠似一朵烏云飄浮在藍(lán)天白水之間,煞是壯觀。白果樹下坡是一片垡頭地,戲臺就搭在垡頭地一頭的高坡上,背河而居,居高臨下,又似一朵彩云,照亮了夜空。戲臺上懸掛著十幾盞汽燈,滋滋嗡鳴,上有一群小秧秧比畫著架勢打鬧,戲臺下是黑壓壓的人群,比逢三月二十八古會還熱鬧。這些人都是來看戲臺子的,見了戲臺子他們才心安,確信大戲真的來了,這回不假,大戲真的來啦。
我和表弟、尿壺到戲臺上轉(zhuǎn)了一圈,我很想跟戲臺子上的秧秧比試比試,想到姥姥的話沒敢出手。尿壺拿出他的軍扣在汽燈下照,八一果真閃出耀眼的光芒。不過我對軍扣已經(jīng)不感興趣了,我在想大戲是啥樣子,大戲在我面前形成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氣勢比惠濟河還要深遠(yuǎn)神秘,令我神往。
月亮已經(jīng)偏西了,戲臺上打鬧的秧秧都回家了,老頭卻不愿走,他歪在架車上與一個老頭拉呱:
芮紅花那嗓門能聽幾里遠(yuǎn)。
還能唱嗎?
還能唱,不減當(dāng)年。
白妮呢,白妮算是芮紅花的徒孫了。
大后個有白妮的戲,白妮會的戲多,身段兒也好。
她也該教徒弟了,再不教戲就絕了。
后兒個小窩班(兒童劇團(tuán))先上場,都是白妮的徒弟,還有白妮的閨女呢。白妮的閨女叫小白云,比白妮還絕。
你聽過了?
沒有呢,聽人說的,前幾天在周口唱了幾場,路太遠(yuǎn)沒去,在家等著,搭臺子那天我就來了。
兩個老頭瞅著空空的戲臺,拉呱得有滋有味,好像那臺上唱著大戲。
直到小半夜,彎腰爺才愿回返。我們摸黑往家趕,一路上三三兩兩都是看戲臺子往家回的人,曠野里高一聲低一聲有人在唱戲,黑夜里看不見臉,唱戲的有男人也有女人,有粗嚎的像殺豬,有細(xì)軟的像紡棉,滿地就是戲,也聽不出孬好來。彎腰爺說這都是野唱,與芮紅花和白妮相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上。我們來到渡口,河坡上擠滿了人,渡船上人多放不下架子車,我們只得等人渡完了才能上船。坐在河坡的草地上眼皮直打架,彎腰爺怕我們睡著了受涼,就給我們講鬼怪故事提神。彎腰爺說他小時候老莊唱大戲才真叫熱鬧。老莊之所以叫老莊是因為老早老早就有了這個地方,莊子老早時是個古城,皇帝住過的,連皇帝都不知這個莊子多大年紀(jì)了,就封它為老莊。那時候老莊住戶多,光磨油的作坊有十幾家,油坊磨出的油不是吃的,專供給唱戲的人搽臉,可見唱戲的人有多少,戲臺子也大,比城門樓子還高,而且不止一個,沿河坡一字?jǐn)[開十幾個戲臺,每天對著唱,天天有大戲。彎腰爺?shù)脑捨也恍?,天天聽大戲就不種地了,不種地吃啥,聽?wèi)蚰苈狅柖亲??彎腰爺說不光種地的人聽?wèi)颍髀飞裣梢瞾砺爲(wèi)?,有一回他和莊上的人聽完戲往家趕,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看不見路,就跟在一個馬車隊后面,馬車隊有光亮。馬車隊有十幾輛大馬車,大馬車寬敞高大,車上有戲樓,雕梁畫棟,掛著綢緞做的花子,各色布幔迎風(fēng)招展,每輛馬車都套著四匹一色的大馬,每輛車馬的顏色都不同,馬脖子上掛著金鈴鐺銀鈴鐺,一路上嗬嗬啷啷震天價響,大馬車上坐的都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小姐,每人打一盞小燈籠,將夜色照得如同白晝。他們跟在馬車隊后面走了幾里路,來到渡口,正替這些公子小姐發(fā)愁,心想如此寬大的馬車咋上得了小小的渡船呢,卻見這些馬車根本不上渡般,直直地朝惠濟河里趕去了,眼看著那河水翻開巨浪,讓出一條大路,馬車隊就駛?cè)牒拥撞灰娏?。人們才知道是河神龍王爺出來聽?wèi)蛄?。這事傳出來,算命先生搖了一卦,大喜說龍王保佑好年成了,果然接連幾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糧食豐收,六畜興旺,家家余糧吃不完用不盡,都車?yán)缣羲屯锨f,請戲班子天天唱大戲,給龍王爺唱戲。
我的睡意全給嗬嗬啷啷的鈴聲趕跑了,眼睛瞪得小鈴鐺似地瞅著浩淼的河水,每一個旋渦都像一盞小燈籠,在月光映照下發(fā)出神奇的光芒。我再也不敢小瞧這個腰彎得笆斗鼻子似的老頭兒,他那高高拱起來的脊背像一個倒扣的大笆斗,笆斗里盛滿了神奇的故事。我疑心他不是人,八成是河里的千年烏龜精變的,我又驚又恐,又舍不得離開他,如同笆斗身上的麻子。這老頭渾身都是戲都是故事,怪不得莊人見了他都笑臉相迎,恭敬有加,肯定知道他不是人是神仙。
渡船空了下來,渡翁請彎腰爺上船。老頭上了船,請渡翁唱個號子。彎腰爺說多年沒聽你唱了,前些年不興唱,唱了割喉嚨,現(xiàn)在興唱了,你放開喉嚨唱一個,我聽聽還是不是那味兒。
渡翁說俺買個鏊子沒有腿——磚(專)等你呢,你不來我不開唱,你一來我就開口了。
渡翁吸一袋煙,攢足了氣,沖著河谷,放開了嗓子:
天兒高高
風(fēng)兒旋旋
牛屎潭里住神仙
大地悠悠
河水湍湍
牛屎潭里漂金碗
金碗
金碗
金銀財寶送給俺
……
我問彎腰爺渡翁唱的啥意思,彎腰爺說他唱的是一個故事。
我請彎腰爺講講歌里的故事,彎腰爺不講,彎腰爺說下回聽分解。這老頭鬼得很,他怕我故事聽完了,就不幫尿壺趕馬了。
下了渡船,見到那匹老馬,老馬好像知道我們啥時回來,早早在岸邊等著了。老馬渾身白毛在月光下銀亮似水,兩只眼睛裝著兩只月牙兒,忽明忽暗,幽深莫測。
尿壺牽馬我趕馬,我手里攥著一根樹枝,可是我再也不敢將樹枝抽到馬屁股上,這馬如此靈通,八成是河里的小白龍變的,我不想得罪一條龍,盡管我戴著一頂新軍帽,可我還是不敢得罪一條龍。
跑了一夜,累得像條死狗蜷在床上不想動彈,表嬸硬將我的被子掀開,大呼小叫硬起來啦硬起來啦,小橛子硬起來啦!伸手就往我腿叉里掏,嚇得我用雙手捂緊,拱進(jìn)被窩不敢出來。表嬸咯咯大笑,驚得滿院子里雞鴨撲撲棱棱亂飛。表嬸是那種愛串門能喝酒會雙手猜拳的女人,七里八村的人都知道她的能耐,叫她磨動天。表嬸是我媽的表妹,又嫁給了我爸的表弟,兩頭有親,我到大姨家走親戚時也拐彎到她家。表嬸愛熱鬧,很會講古說謎語。我小時候最愛到她家玩,聽她講故事猜謎語,她說四四方方一盤城,城里城外都是兵,武將不動兵不動,武將一動兵打兵——算盤,我們猜出來了;她又說紅燈籠綠寶蓋,誰猜著了是好孩——柿子,我們又猜出來了;她又說掃帚底下壓一個小銅錢,猜出了給你糖稀吃。我們猜不出來了,她說狗屁眼,狗屁眼拉糖稀給你吃。她還有許多稀奇古怪的謎,如一個蒸饃咧開口,里面夾個紅豇豆,一頭毛一頭光,男的離開不要緊,女的離了急得慌等等,我們就猜不出來了,她就咯咯笑,笑得手上的面糊了一臉。我們急著知道謎底,她就是不告訴我們,她說等你們長大就知道了。我長到十二三歲時,知道她的那些謎都不是好謎,她的故事也不是好故事,再不愿到她家去啦,她卻盯上了我,給我說媒。她給我說的對象是大姨莊上的云鵝,云鵝和我一個班上學(xué),長一臉狗屎雀子,兩筒鼻涕永遠(yuǎn)擦不凈,我倆趴一張泥臺子,她每天將鼻涕抹在泥臺子上,糊得厚厚一層比姥姥打的褙子還硬。表嬸跟我大姨商量說我和云鵝門當(dāng)戶對,我爹在公社當(dāng)干部,云鵝的爹在供銷社當(dāng)主任,都是吃商品糧的。大姨說云鵝比老黑大三歲,里外里差五歲不合適,表嬸說女大五賽老母,女大三抱金磚,有啥不合適的。大姨跟我商量,我鼻筒子里直發(fā)癢,憋了半天打出個大噴嚏,噴出一筒濃鼻涕,震得兩耳嗡嗡響,大姨的話就算沒聽見。
表嬸把我從床上揪起來,叫我?guī)驮迄Z家去放豬。我不愿去,我說你咋不叫小寶去?表嬸說人家云鵝就看中你了。我還是不愿去,表弟說云鵝家剛買了輛洋車子,永久牌的。我一聽洋車子,興奮得跳了起來,將軍帽戴在頭上,跟著表嬸來到了云鵝家。云鵝正在擦她的新洋車,見我來了,抹一下鼻子說俺家的麥穗?yún)柡?,前天咬死了一條狗。我說不怕,看我整治它。我撈起一根木棍,打開豬圈門,放出那頭叫麥穗的老母豬,朝它屁股上踹一腳,麥穗屁也不敢放一個,就乖乖地跟我走。放豬就是給母豬配種,要到十幾里地的公社獸醫(yī)站。獸醫(yī)站有一頭名叫尿窩的公豬王,比一扇門板還大,青面獠牙樣子嚇人,可母豬們都喜歡它,老遠(yuǎn)跑來與它成親。麥穗知道我們是送它成親的,一路上十分聽話,出了莊上了大路,一個勁兒往前竄,攆都攆不上。云鵝剛學(xué)會騎洋車子,那種將一條腿插到車梁下的掏腿騎法,蹬不快,我讓她下來,我來騎。云鵝很樂意,她坐在后架上使勁摟我的腰,我說你摟我的腰弄啥,叫人家看見了說咱。云鵝說我不摟你的腰早摔下來一百回啦。我騎得太快了,洋車子在我腿下如同一匹劣馬在土路上翻飛,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坡,幸虧樹梢子上沒有路,不然早飛到云彩里去啦。我還沒騎過癮就到了獸醫(yī)站,云鵝的爹在獸醫(yī)站里等著。麥穗早已急不可耐了,沒等公豬的圈門打開,便一頭從柵門里鉆了進(jìn)去。豬王猛地竄上麥穗的脊背,撲通一聲把它壓趴下了,麥穗?yún)s毫無怨言,嗷嗷叫著往豬王身上湊。獸醫(yī)站的人用杠子把豬王抬起來,硬是用手托著豬王又紅又腫臘腸模樣的東西塞進(jìn)了麥穗身體里,麥穗才不叫了。過后,晃晃身子離開豬王走出豬圈,心滿意足啃人家扔給它的西瓜皮。我被剛才的一幕驚呆了,臉皮像鞋底蹂的一樣發(fā)燒。我扭頭去看云鵝,她老遠(yuǎn)躲在樹涼影下,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
我突然意識到云鵝看起來傻,實際上比我精明,在她面前我就是個傻瓜,我心里有一股說不來的味兒,真后悔跟她一路來。云鵝的爹對我很滿意,中午請我和云鵝在食堂吃了一頓雞蛋炒面,我第一次知道世上還有這么好吃的東西,很想再要一碗,怕云鵝笑話沒敢吭聲。云鵝爹見我戴一頂軍帽,就送給我一個炮殼子,說你喜歡當(dāng)兵,等年齡夠了我送你到部隊。炮殼子有一拃多長,是我意想不到的收獲。那時候我真有些猶豫,要不要娶云鵝做媳婦?他爹真不賴,是我見過的最大方的人。后來我用這個炮殼子做了一把火藥槍,一直玩了許多年,每次看到槍就想起云鵝的爹,他真是一個好人。
我和云鵝趕著麥穗回莊,表嬸在莊南地等我們,遠(yuǎn)遠(yuǎn)看見就大叫這回大魚我算吃定了。我一聽趕緊將洋車子扔給云鵝,竄上小路跑開了。
回到家大姨問我云鵝咋樣,我說讓表弟娶他罷,表弟不是老想著有輛洋車子嗎?娶了她就有洋車子了。
我去找尿壺,讓他看我的炮殼子,尿壺稀罕得不得了,說你從哪弄的?我不想說是云鵝爹送我的,我說撿的,尿壺不信,尿壺說撿你老丈人的。我趕緊把話頭岔開說彎腰爺呢?請他講古。尿壺說爺爺在睡覺,攢足精神頭明兒聽大戲。我沒事可做,就跑進(jìn)尿壺屋后的茅房看了看,茅房里并沒有彎棗樹,那么彎腰爺如何解大手呢?這個問題我一直想了好多年也沒弄明白。
大戲終于開場了,我聽不出啥好的,只是熱鬧,紅臉的和黑臉的打來打去,打出一個老婆婆,咿咿呀呀唱了半天,聽不懂一個字。我就夾在小秧秧和半截橛子(小伙子)之間在人群里擠,好多人不是來聽?wèi)虻氖莵頂D戲的,戲臺上唱戲戲臺下擠,黑壓壓的人頭波浪一樣忽東忽西,不時將人擠到戲臺上去,戲就唱不下去啦。這時候饃箱子出來了,他五十多歲,連邊胡子黑乎乎的,不用涂臉就像個唱戲的,可他不唱戲,他專門管場子,場子一亂他就跳上臺來,用一根長竹竿往臺下亂擴,人們捂著頭四處逃散,場子又靜下來,接著唱。戲詞聽不懂,又不讓擠,我和表弟、尿壺覺得沒意思,就回到架車旁打瞌睡。彎腰爺瞇縫著眼歪在架車上,我以為老頭睡著了,細(xì)細(xì)一瞅他的手指在動,合著鑼鼓的節(jié)拍擊打車框。老人聽入迷了,嘴角掛著笑意,幾根稀疏的馬蝦胡子在微風(fēng)里顫動,像戲臺上扭動的戲人。
這一天聽了三場戲,我擠丟了一只鞋子,表弟挨了一竹竿,頭上腫個青疙瘩,尿壺的軍扣擠沒了,不過我們還是挺滿足,因為彎腰爺每人賞我們一碗雜燴湯,豬肚腸子羊心肺占了大半碗,漂著厚厚一層油花子。我們吃飽喝足,拉起架車有勁兒,一口氣跑到渡口,提前上了渡船。渡翁和彎腰爺評點今兒的戲,說小窩班還是嫩,有幾句詞唱錯了,味道也不對。我對渡翁很是納悶,說你又沒去聽?wèi)?,咋知道得這么清楚?渡翁笑笑說我在這兒比你們聽得清楚,戲臺上掉根針都扎耳朵眼。下了渡船,看到那匹老馬,它在岸上兜圈尥蹶子。尿壺說爺爺咱的馬瘋了。老頭說馬沒瘋,馬比你們強,它懂戲,它的四只蹄子能敲打鑼鼓。彎腰爺?shù)脑捰械览?,今天的馬跑起路來十分輕快,四只蹄子起起落落,啪嗒有聲,往細(xì)里聽,分明是鑼鼓鐃镲的聲響。
彎腰爺說人不懂戲白活一世,他就給我們講戲。邊講邊唱,那匹老馬給他打著鑼鼓,說到熱鬧處,彎腰爺突然從架車上跳了下來,在土路上扭了起來。月亮地明晃晃的,青紗帳高粱稞的影子一排排站直,高粱穗子黑壓壓一片,活像戲場子里聽?wèi)虻娜?。路兩旁豆地里的蛐蛐蟈蟈油葫蘆,一看彎腰爺要唱,趕緊拉起了弦子彈起了琵琶,紅芋地里的油梆子(一種土黃色的小青蛙)個頭不大,叫起來特別響亮——梆——梆——梆——賣勁地敲起來。彎腰爺兩條羅圈腿左擰右拐,一招一式都踩著油梆子的鼓點子,扭得雖然不太利落,但味道比戲臺上還足。
田地里刮起一陣涼風(fēng),高粱地玉米地豆地里嘩嘩啦啦直響,給彎腰爺鼓掌叫好,彎腰爺更是舞得起勁兒,一團(tuán)黑影在他腳下晃動,像一個笨頭笨腦的大烏龜,又像一只閑不住的黑狗,黑狗一會兒攆雞一會兒咬豬,一會兒去追一條大長蟲。那條大長蟲就是彎腰爺手里的棗木拐棍,這會兒也有了靈性,在彎腰爺手上就活了,東竄西走,上下翻飛,累得黑狗蹲在地上吐舌頭。
我們都笑,尿壺說爺爺你變成一只黑狗了。彎腰爺說變只黑狗好啊,黑狗還能逮蛤蟆呢,說著彎腰爺頭一縮,兩手向前平伸,兩腿一彎,地上就出來一個大蛤蟆,呱——呱——呱——叫幾聲,噌一下竄河里去啦。
我們嚇一跳,彎腰爺也嚇一跳,急忙向水里細(xì)瞧,水里只有一輪明月,啥也沒有??!
這是咋回事呢?彎腰爺很是疑惑,不敢再扭了,坐上架車,趕緊回家去。
經(jīng)彎腰爺一指點,戲是咋回事我算開竅了,我擠在人群里,不再跟著喝風(fēng)瞎起哄,我聽出門道來了。這天唱的是《寶蓮燈》,陳香使一把神奇的大斧子要將一座山劈開,救出被壓在山下的親娘。神仙鬼怪故事在牛屋里聽老人講過,腦海中他們?nèi)缤N堇锏睦鲜罂傇诤谟袄锘顒?,眼下卻跳上了戲臺,在百千雙眼睛的注視下演義人生,展示神奇。我忽然覺得神仙離我們很近,無處不在,神仙可以成人,人可以成神仙,這就是戲的妙處。這場戲沒有一個人起哄,臺下靜得沒有一聲咳嗽,黑壓壓的人群都變成了木樁子,聽?wèi)蛉说幕觎`都上了戲臺,都成了神仙。
戲散了場,大伙回過神來,仍余味未盡,席地坐在場子里興致勃勃地談?wù)撥羌t花和白妮。彎腰爺歪在架車上,與一幫老頭搖頭晃腦,嘖嘖稱奇:
八十歲的人啦還這么足的底氣,真是神啦。
白妮沒變樣啊,還是二十年前的白妮。
白妮就是大河里的魚仙,那一年她唱《追魚》,唱著唱著不見了,戲班子大亂,四處找人,一直追到河邊,看見她脫在岸邊的衣裳,她累了回家打個盹兒。
那一年唱大戲,河里翻船,淹死了好幾個半截橛子。
死的都是白妮迷,是自己跳進(jìn)河里的,出事時河里現(xiàn)出白妮的影子。
小白云比白妮還神。
下午是小白云的戲,大伙都守在場子里,啃一口干饃,喝一捧河水,等著看小白云。
小白云出場了。小白云出場時戲場上空正陰云密布,天黑得如倒扣的鍋底,眼看要下暴雨,可聽?wèi)虻娜硕疾蛔?,看一眼小白云,挨一場雨淋也值得。咚咚鏘鏘,一陣鑼鼓喧天,把那口鐵鍋擊碎,陽光里化成一朵彩云,晃晃悠悠飄向戲臺,戲臺豁然閃亮,照得人睜不開眼睛。我兩眼發(fā)直,腦子里晴空萬里,一聲霹靂,啥也記不得了,只記得小白云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我趕緊將軍帽扶正,扣上敞開的褂子,把鼻涕抹凈。小白云在看我,她在盯著我看,看得我渾身發(fā)熱,周身刺癢,胸口發(fā)悶,兩耳失聰,我覺著身上有一層繭殼被那霹靂擊破了,從殼里拱出一個新的我。我恨所有聽?wèi)虻娜?,他們一個個傻乎乎的咧著大嘴,眼睛里伸出鉤子鏟子,在小白云身上亂挖亂剜。我警惕地提防著戲場里的每一個人,恨不能天上下一陣拳頭,照準(zhǔn)他們的眼睛猛打,將他們的眼睛都打瞎,不讓我的小白云受到傷害。
噼里啪啦,不知誰先動的手,戲場子里打了起來。小白云一生氣不唱了,拂袖去了后臺。幾個半截橛子竄上戲臺子,去追小白云。饃箱子出來了,揮動長竹竿攔腰猛掃,將膽敢冒犯小白云的五二鬼趕下戲臺。戲臺下又刮起一陣旋風(fēng),饃箱子大怒,竹竿揮向臺下,劈頭蓋臉一陣亂擴,人們抱頭鼠竄,擁擠更甚,我站不住腳跟,被裹進(jìn)人流里擠上了戲臺。饃箱子的竹竿使不動風(fēng),就隨便揪起誰的帽子往臺下扔,扔了誰的帽子,誰就屁股著火似地跳下戲臺,去追自己的帽子。
饃箱子覺得好玩,扔上癮了,抓一個扔一個,草帽子滿天飛。
饃箱子抓著了我的軍帽,我趕緊捂頭,晚了,軍帽飛向了空中。
我跳下戲臺,攆我的軍帽。
軍帽如一粒沙子丟進(jìn)沙堆里,沒影了。
誰見了我的軍帽,誰拾到了我的軍帽,誰——
真沒出息,我一急竟咧嘴哭起來。
哭是哭不出帽子來的,我用袖子抹掉眼淚,蹦上戲臺,找饃箱子要軍帽。
誰見你的帽子啦?
饃箱子一把將我推出老遠(yuǎn)。
我一頭撞進(jìn)饃箱子的懷里,死死抱住他一條大腿,我跟他拼了。
戲場上靜了下來,這下有好戲看了。
饃箱子惱怒萬分,揪住我的頭發(fā),擰我的耳朵,往臺下推。
我朝饃箱子的大腿根來了一口,死死往深里咬。
饃箱子疼得轉(zhuǎn)著圈跳。
咬死他——咬死他——
臺下跟著起哄。
驚動了后臺的唱戲的,好幾個人圍著我,拍著我的屁股,好說歹說,我松了口,但卻緊緊抱住饃箱子的大腿不松,不還我的軍帽,不能算完。
饃箱子發(fā)瘋啦,他掄起拳頭朝我頭上砸來。
我的頭嗡嗡亂響,我估計要被他打死在臺上。
住手——你這個魔氣(魔鬼)。
有人喝斥饃箱子,用胸膛護(hù)住了我。
我兩眼一黑,癱在了戲臺上。
我被人抱在了懷里。
臺下是憤怒的叫喊聲,耳邊是表弟和尿壺的哭叫聲。
有人在輕輕地揉我的臉。
我清醒過來,噌一下竄起來,向饃箱子撲去。人發(fā)了瘋鬼神助他力氣,饃箱子被我砸倒在地,嚇得縮成一堆。
我兩手插進(jìn)饃箱子的大褲襠,準(zhǔn)準(zhǔn)搦住了他的蛋槌子,搦得他嗷嗷鬼嚎。
搦死他——搦死他——
臺下一片歡騰。
幾個耍武把子的在我眼前晃著明晃晃的刀槍大銅錘,大叫:松開手,松開手,不松手,砸死你個鱉孫子!
我噗——吐出一口血沫子,擰歪著臉,大吼:還我的軍帽——
臺下靜下來了,一片粗粗的喘氣聲。
松開手罷,兄弟,我給你找回來軍帽,啊——
一雙手捧起了我的臉,溫暖柔滑細(xì)膩的手,她的眼里噙著淚水,深深地望著我——松手罷——兄弟——
我舔舔嘴唇,松開了手。
饃箱子被人架著,一瘸一拐地走向后臺。
她一手摟著我的腰,一手捧著我的臉,把我的頭抱在胳膊彎里,向臺下大喊:誰拾到了軍帽——趕緊送到臺上來——不送來——本姑奶奶不唱了——啥時候都不唱了——
軍帽,那頂不合時令惹事生非多災(zāi)多難的軍帽在人頭上滾動,在戲場子里飛了好幾圈兒,飛到臺上,飛到她的手里。她端端正正地給我戴上,摟著我的腰從后臺下來,扶我坐在一個戲箱子上,從懷里掏出雪白的汗巾子,擦掉我嘴角上的血沫子。有人端來一碗水,她捧到我的嘴邊,她說喝口水壓壓驚,就沒事啦。
我的淚水在眼圈里打轉(zhuǎn),我使勁把淚水憋回肚里。
我端起碗,咕咚咕咚將水喝干。
她說我要上臺了——你叫啥名字,哪莊的?
我沒吭聲,坐著發(fā)愣。
臺上響起鑼鼓聲,她的聲音從臺上響起,飛向了云霄。她的聲音像一只小手朝我飛來,在我身上亂撓,撓得我奇癢無比,可又說不準(zhǔn)哪兒癢。那是天上才有的聲音,天上才有的小手。
涼風(fēng)習(xí)習(xí),馬蹄聲響。
我成了英雄,一路上聽?wèi)虻亩紘页蛳『薄?/p>
表弟和尿壺早忘了他們戲臺上尿褲襠的狗樣子,咧著大嘴挖苦我:
嘻嘻——你的鼻子插進(jìn)小白云的衣領(lǐng)里了,她身上啥味兒啊,是咸的甜的酸的辣的還是苦的?。?/p>
嘻嘻——你吃小白云的美美(乳房)了,她的美美是扁的圓的硬的還是軟的?。?/p>
這兩個傻蛋。
我不吭聲,我懶得理他倆。
彎腰爺笑了,彎腰爺說老黑的魂給小白云勾去嘍!
那匹老馬,眼睛忽明忽暗的老馬鼻孔里撲哧撲哧發(fā)出冷笑——野地里烤火一冪子熱——剃頭的挑子一頭燙,你想人家,人家不一定想你啊!
這匹老馬肯定是神仙,我心里想的啥它都一清二楚。
月亮早早地拱進(jìn)被窩里睡著了,河面披上一層薄紗。
反鬧了一天,坐在渡船上一搖晃,渾身酥軟,眼皮開始打起架來。
渡翁的號子朦朧悠遠(yuǎn),時斷時續(xù),似在夢中。
一個俊俏的小媳婦緩步走來,伸出一雙大手將千家萬戶攬入懷中,一對大美美汩汩流淌著甘甜的乳汁哺育著這片沃土。小媳婦得意地笑了,笑出一對甜甜的酒窩,那就是牛屎潭。夏天的牛屎河水暴漲了,大溝小渠都滿了,家家戶戶忙著用水澆灌莊稼,惠濟河兩岸的莊稼最肥,年年都是好收成。冬天大雪蓋了禾苗,蓋了溝渠,蓋了屋舍,蓋了路徑,一望無垠,皚皚一片,潭水宛若仙界丟落的一塊寶石,碧藍(lán)幽深,光彩奪目。春天來了,和風(fēng)拂面,果樹開花,紅的黃的綠的,姹紫嫣紅倒映在潭水里,如夢如幻,令人神往。秋天的潭水清澈見底,游魚可數(shù),甘冽甜滋,人們用水筒木桶,壇壇罐罐背回家中,燒飯煮茶釀酒,惠濟河兩岸飄一股奇異的幽香,家家戶戶都醉了啊——惠濟河啊惠濟河,恩德不盡的河——多少輩子了,惠濟河水從沒有枯竭過,多少輩子了,惠濟河水從沒有泛濫過,多少輩子了,惠濟河留下了多少神奇,多少傳說。
天兒高高
風(fēng)兒旋旋
牛屎潭里住神仙
大地悠悠
河水湍湍
牛屎潭里漂金碗
金碗
金碗
金銀財寶送給俺
……
小黑牛披著蓑衣,扛著漁網(wǎng),唱著歌兒向牛屎潭走去。小黑牛是個孤兒,靠打魚養(yǎng)活自己。他今天起個大早,想盡量多打些魚,多換些錢,蓋三間瓦房,有瓦房才能娶上媳婦兒。他看上鎮(zhèn)子?xùn)|頭的巧云了,他覺得巧云的眼中有他??蓻]有房子,巧云會嫁給自己嗎?小黑牛布好漁網(wǎng),蹲在葦叢里,一邊守網(wǎng),一邊想自己的心事。萬籟俱寂,明月高懸,月光輝映的水面上,忽然吹來一陣涼風(fēng),搖碎粼粼波光,蕩起一層霧靄,一團(tuán)炫目耀眼的金光倏然推開波浪,旋轉(zhuǎn)升騰而出,俄頃間如一輪小太陽般浮在了水面上,把整個潭水照得如同白晝,金光在潭水中輕輕漂蕩著,旋轉(zhuǎn)間不時濺起一簇簇如煙似花的小水珠兒。小水珠燦然地在水面炸開,眨眼間變成了朵朵盛開的荷花。金碗——金碗——金碗——一個小巧玲瓏周身鑲嵌五彩花飾的金碗!
小黑牛呆呆地立著,足足一袋煙工夫。盡管金碗漂到他伸手可取的地方,他也沒動一下,眼睜睜地看著金碗悄悄消失而去。老人說過,金碗近在眼前,卻不能用手抓,要用香火來點,火能克金,用香火一點,金碗就到手了。小黑牛瘋一樣奔上河岸,直朝鎮(zhèn)子中跑去,他要去買一炷香來。小黑牛買香的路上正巧碰上心上人巧云,巧云甜甜的叫聲哥,問他這么急慌干啥去?小黑牛想說我——我要娶你!可是他嘴囁嚅著,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心里說等房子蓋好再說吧。小黑牛回到家,把炷香抽出一根插在一根細(xì)細(xì)的竹竿上,備好火石,又特地準(zhǔn)備一個大斗笠,早早地蹲在葦叢里等著了。
金碗又浮出水面,悠然漂蕩著,不一會兒漂到小黑牛蹲著的葦叢前。小黑牛心怦怦跳著,正欲舉起竹竿,突然間碗上一個奇異的變化弄得他不知所措。金碗上鑲飾的花紋小人忽然活動起來,大約十幾個,個個拇指般大小。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穿著紅藍(lán)綠紫各色鮮艷的衣服,穿前跑后地在碗里忙碌起來。他們?nèi)巳吮б粋€似花生米大小的五顏六色的小壇子,從碗里躍出來,跳到荷花朵上,像小船一樣把荷花劃動起來。荷花由一根綾子系著,長長連成一隊,一個白胡子老者帶路,唱著歌兒向潭心劃去,直到一片開闊的水面才停下來。這時老者解開腰間的綢帶,一頭拴在一朵荷花上,一頭奮力拋向空中,那拋向空中的一頭忽然彩虹一樣展開,拖著一串荷花直向云層飛去,不一會兒就看不到了蹤跡。約摸一袋煙工夫荷花才重又回到水面。小人們便撐著荷花向金碗劃過來,等荷花和金碗靠近了,他們都爬進(jìn)金碗去,把一個個小壇子往金碗里搬,等他們做完這一切,金碗便悄悄飄動起來,向潭心漂去。
時機到了,小黑牛舉起香火正要投向金碗的一剎那,突然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心上人巧云——一只荷花上立著一個穿紅衣的姑娘,這姑娘眉清目秀,長得極像巧云——小黑牛一愣,一股甜蜜沖上心頭,周身如墜入五里云霧一般不能自已。正在這時,忽聽轟的一聲雷響,天上突然下起瓢潑大雨來。豆大的雨點落在潭水里,濺起朵朵浪花,落在金碗里,砸得金碗左右不停地顛簸搖晃。正忙活的小人們毫無準(zhǔn)備,一時慌亂起來。急急忙忙離開荷花向金碗里爬去。穿紅衣的姑娘在最后一朵荷花上,還沒爬進(jìn)金碗,急得碗里的人舉手跺腳朝她大叫,她自己也急得哭起來。
雨越下越大,碗里的水越積越多,碗也越顛越厲害,眼看就要被潭水吞下去。碗里的小人焦急萬分,荷花上的巧云危在旦夕,岸上的小黑牛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在這萬分緊急的關(guān)頭,小黑牛早把手里的炷香忘得一干二凈,他急中生智,把頭上的斗笠摘下來罩在了金碗上。金碗躲過豆大的雨點,漸漸穩(wěn)定下來,穿紅衣的姑娘趁機爬上金碗,金碗打個轉(zhuǎn)兒,倏地不見了。
小黑牛高高擎著斗笠,半天才從夢幻中醒來。小黑?;氐郊依锾稍诖采?,翻來覆去睡不著,心上人巧云和金碗里的巧云輪番折磨著他,他弄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夢里呢,還是在清醒中。小黑牛胡思亂想著,突然想起了小壇子——小黑牛從荷花中撿來的一個小人慌亂中拉下的小壇子。小黑牛從口袋里把小壇子摸出來,捏在指頭上在燈下左瞧右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這小壇子除了個頭極小外,和家用的油壇、米壇、酒壇沒有什么兩樣。那么,壇子里到底都裝了些啥東西呢?小黑牛把壇蓋打開,將壇口對著一個小碗,輕輕搖了搖,只見從壇口裊裊地飄出一股白煙,不一會兒溢滿了小碗。白煙在小碗里打著旋,轉(zhuǎn)眼間竟變成了一碗澄亮亮的清水。小黑牛又把壇口對著一個大木盆,白煙依舊裊裊而出,轉(zhuǎn)眼變成一大盆清水。小黑牛又把壇口對著一個大水缸,白煙同樣裊裊不絕,轉(zhuǎn)眼間變成一大缸清水。小黑牛不停地驗看著,小黑牛突然明白了,這是一個神奇的儲云壇——這正是潭水萬古不枯的原由?。⌒『谂R粫r間為自己的發(fā)現(xiàn)驚詫不已,同時小黑牛也萬分后悔起來——自己不該為了私利而毀了惠濟河的福水啊!小黑牛發(fā)瘋般沖進(jìn)里屋,將沒有用完的炷香拽出來,撒滿一地,又狠狠地用腳踏個稀爛。以后,小黑牛打魚時經(jīng)常見到金碗,但他再沒有動過心思,盡管他很窮,很想娶心上人進(jìn)門,但他盡力克制住自己,見了巧云就躲著走。三年后,小黑牛的事被村人知曉,人們感激他的善良,自愿捐資為他蓋了三間瓦房。巧云感激他的正直,心甘情愿做他的新娘。洞房花燭夜,小黑牛摟著嬌柔的巧云嫂,一遍又一遍地向她嘮叨他所看到的金碗是怎樣輝煌壯觀,那著紅衣的姑娘是怎樣的漂亮,并且一連聲地問我說的都是實話,你信嗎,你信嗎?巧云嫂撒著嬌說我信喲,我信喲,我咋能不信呢,那穿紅衣的姑娘就是我啊。
渡船輕輕晃蕩著,一般人在渡翁的號子中醒來。
牛屎潭在哪里?
猛然間有人問道。
渡翁朝大河西邊指指說,不遠(yuǎn),那片黑林子就是。
一船人都在談?wù)撃侵唤鹜耄覅s沒一點興趣。我身上還在癢癢,卻不知往哪兒撓。
姥姥和小姨到大姨家來啦。姥姥說是來聽大戲,其實是來看云鵝的。姥姥見了云鵝,臉上就樂開了花,說,甜甜靜靜言語不多真喜眼人(討人喜歡),正合老黑的脾味,老黑是麥秸火性子,一點就著,只有找個喜靜的才般配,要不三天兩頭打架,過不到一塊去。小姨沒看上云鵝,說她身板瘦死腰。姥姥說身板瘦不怕,一開懷就跟氣吹似的,死腰,要那么活的腰弄啥,又不唱戲,唱戲的咱還不要呢。表弟說老黑就是看上唱戲的了,看上小白云啦。小姨聽了哈哈大笑,說,怪不得這兩天悶悶縮縮,屁都不放,是有心事啦。姥姥對我很是憂心,反復(fù)叮囑說這事兒可不能當(dāng)真,娶個瞎眼爛鼻子的也不能找個唱戲的。我又氣又好笑,實在弄不明白唱戲的有啥不好,竟不如瞎眼爛鼻子的女人,姥姥實在是老糊涂了,沒法給她理論,只好不理她。姥姥把云鵝留下來陪她看戲,姥姥和云鵝坐在架子車上,叫我拉車子,我不拉,心里想我拉著云鵝算咋回事,萬一讓小白云看見了,她不氣死才怪。我就是不拉,挨了姥姥一拐棍,我還是不拉,姥姥又揚起了拐棍,表弟替我解圍,拉著姥姥上路了,我則趁機跑掉,拐到尿壺家中,與彎腰爺一起上路。
今天的主角是芮紅花和白妮。芮紅花一亮相就把聽?wèi)虻幕杲o牽走了,場子里死靜死靜,風(fēng)也靜下來,樹也不動了,狗也不叫了,豬也不哼了,雞飛到樹梢上,鳥兒們都啞了嘴巴,炊煙浮在半空,十里八莊子的魂都給芮紅花牽去啦。文革期間不讓唱戲,芮紅花哼一聲就被關(guān)到公社的黑屋子里,嘴里塞進(jìn)驢屎蛋子,天天給他喝馬尿。芮紅花還是憋不住,就在大雨滂沱的夜里跑到大河灣來,沖著浩淼的河水唱,沖著蘆葦蕩唱,沖著新犁出的泥土唱,芮紅花唱得痛快啊,風(fēng)雨大作的曠野里響起陣陣叫好聲,電閃雷鳴的光影里站滿了神情肅穆的戲迷。芮紅花感動啊,這戲唱得值了,死也值了,芮紅花就放開嗓子唱,扯開胸懷唱,一直唱到雞叫,雷鳴頓息,風(fēng)雨驟停,紅日初升,遍野里不見一個人影,聽?wèi)虻娜四膬喝チ四??芮紅花心里發(fā)毛,回到家大病一場,不敢再唱戲了,他怕驚動鬼神,這世道本來就夠亂的了,再把鬼神驚出來,日子更沒法過啦。
如今,芮紅花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快見閻王的人了,他還怕啥,積攢了二十多年的郁悶一嗓子吼出來,多少要說的話兒都在戲里啦。
聽?wèi)虻娜硕荚谀ㄑ蹨I,姥姥一條羊肚子毛巾濕透了,彎腰爺?shù)难劬ο癜岬沟膬煽谛【?,淚水汩汩往外淌,害得尿壺也跟著抹鼻涕。尿壺哭不是因為戲,他怕爺爺淌淚淌死了。爺爺說不怕,死不了,我攢了二十多年的眼淚,淌出來是好事,不淌出來反要被淹死。
我眼圈都沒濕,我一句也沒聽進(jìn)去,我在盼著小白云,等了半晌也不見她出來,我坐立不安,東瞅西望,一張張淚水橫流的臉更讓我心煩,我身上又癢癢起來,又撓不著,那股難受勁兒實在沒法說。表弟說你瞎拱弄啥,身上有虱子嗎?尿壺說哪兒癢我給你撓撓。我生氣地說,你朝哪兒撓,我也不知哪兒癢。彎腰爺笑了,幾根馬蝦胡子亂抖著,說,我知道你哪兒癢,是心癢,心癢是撓不著的。經(jīng)彎腰爺一提醒,我豁然開朗,癢癢處與那天上的聲音合上了拍子。我悄悄離開了場子。云鵝警惕地跟出來,拽住我的衣襟說你弄啥去?我把她的手甩開,說,咱井水不犯河水,你少管我。云鵝撅著嘴,一扭屁股走了,找姥姥告狀去了。
我來到后臺,后臺帆布篷子里來來往往忙活著打瞎旗的人,也坐著幾個穿戲衣的人,都是大人,沒有小窩班的人。饃箱子捂著褲襠,蜷臥在一堆戲箱子里,斜眼瞅見了我,忽然坐了起來,說,你來弄啥,你的帽子不是找到了嗎?我說隨便看看,饃箱子又躺了下來,痛苦地呲呲牙,做夢似地說,哦,是找小白云的,今兒沒她的戲,你到牛屎潭里找她罷。
這個面兇心善的魔氣,戲場里還真少不了他。
我出了戲場子,上了河坡,站在河坡上往西瞅,西天一輪紅日像一盞燈籠給誰點著了,燒了一天的紅霞,給大河灣蒙上一層紅紗帳子,大河灣兩岸的莊稼和樹木都變成赤金色,河水似天邊撒落的金末末,一片金黃。河灣深處靜靜地臥著一片茂密的樹林,牛屎潭就藏在林子里。我沿著河坡朝林子走去,河坡上青草過膝,還有許多不知名的花叢,河風(fēng)一吹,異香撲鼻,野蜜蜂嗡嗡亂飛。離野蜜蜂可得遠(yuǎn)點兒,你踏了它的花,它就群起而攻之,不蟄死你也疼傻你。我繞開花叢沿河邊走,一片陰影把我?guī)нM(jìn)了樹林。林子里陰森森的,密不透風(fēng),長滿了雜樹,竄天楊樹梢子插進(jìn)云彩里,大桐樹有幾摟粗。大楊樹上堆著糞堆一樣的喜鵲窩,叫不上來名字的鳥兒撲棱棱亂飛,知了的叫聲此起彼伏,陣陣涼風(fēng)襲來,樹葉嘩啦作響,令人頭發(fā)梢子豎立,渾身起雞皮疙瘩。我被一條老樹根絆倒,軍帽被摔出老遠(yuǎn)。我撿起軍帽戴在頭上就迷路了,分不清東西南北。我透過稠密的樹葉往天上瞅,找那個燒著的燈籠,朝著燈籠走就沒錯,可樹葉里的燈籠碎了,星星點點撒落下來,照得人眼花。我有些發(fā)憷,真想往回走,可想到小白云膽子又大起來,硬著頭皮朝前走,走著走著又摔個跟頭,爬起來一看,又是那條老樹根。毀了,遇到鬼打墻了,彎腰爺說遇到鬼打墻不要怕,坐下來吸袋煙,就迷過來了,鬼怕聞煙氣。可我又不吸煙,用啥驅(qū)鬼呢?我愁得直冒冷汗,這時忽然聽到一陣咴咴咴的馬叫聲,這聲音好熟悉,是尿壺家的那匹老馬在叫。我喜出望外,爬到一棵大樹上,尋著叫聲瞅去,果然看到那匹老馬,正站在不遠(yuǎn)的河坡草地上向我投來幽深的目光。我跳下樹跑到老馬身邊,拍著它的脖子說老神仙你不是來接我的罷?那匹老馬哧棱哧棱鼻子,高高掀起上嘴唇,笑出一排黃板子牙,甩甩尾巴邁動四蹄向樹林深處走去。我緊緊跟著它,不一會兒就走出林子,眼前是一望無際的蘆葦蕩。
勺子勺子挖挖天
哪山云彩歸哪山
晚霞出門下大雨
明個還是大晴天
……
聽到歌聲,我知道離牛屎潭不遠(yuǎn)了。
穿過蘆葦蕩,眼前豁然一亮,河面猛然寬闊,河水清澈見底,一眼望不到邊,像一面大鏡子把天地融在了一起,晚霞倒映,金光粼粼,水草搖曳,游魚如梭,我和老馬的影子走在水里,驚得游魚成群結(jié)隊圍上前來瞧稀罕。
小禿妮——
禿排場——
打個簪子別在頭皮上
親娘唉——
二舅唉——
頭皮疼得難受唉——
這歌讓我憋不住笑,想著小禿妮的光頭,眼前閃出刺眼的光芒。
我的眼花了,那不是小禿妮的光頭在閃亮,而是河水里的魚在閃亮,我的眼睛被光照出的淚水模糊了,一時看不清是些啥魚。
老馬沿著河邊依舊向前走,輕巧的蹄子踏在了河水里,濺起如玉的水花。老馬在一片花衣裳前停下了,河邊的柳枝上茅草上曬滿了花衣裳。
我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用袖子抹去淚水,終于看清了河里的那些魚,是人魚,光身子的人魚。
我趕緊扭過頭去,拉下帽沿遮著臉,拽著老馬往岸上走。老馬卻不動,老馬用蹄子在沙灘上刨一個泉眼,將嘴插進(jìn)泉眼里有滋有味地喝起水來。我使勁打那匹老馬,推著它走,卻聽河里喊道:
嗨,牽馬的,不要踩著了俺的衣裳!
你是哪莊的,咋跑這兒來啦,是不是迷路了?
我不知該怎樣回答,正猶豫間,聽河里說:
噫,這不是那個丟軍帽的半截橛嗎?
哦,就是他,還戴著軍帽呢。
他來弄啥呀?
是來找小白云的。
咯咯咯——哈哈哈——
我使勁拍打那匹老馬,終于把它拍煩了,揚起脖子打起噴鼻,噴了我一臉馬嘴水,臭烘烘的差點把我熏倒。我就勢在地上撿根樹枝嚇唬它,老馬看我來真的啦,不得不跟我朝坡上走去。卻聽河里喊道:
戴軍帽子的別走,等會兒幫幫忙。
幫幫忙,我能幫她們啥忙呢?
我在河坡上站住了,聽出這是小白云的聲音,這聲音像一只小手正撓在我的心口上,驚動了胸膛里的一窩兔子,撲騰得我心慌。
河里又喊道:
你站在那兒別動,不準(zhǔn)回頭,啥時叫你回頭才回頭。
我很聽話,傻乎乎地站著,腳跟也不敢挪動一下,像一根插進(jìn)土里的柳椽子。
那匹老馬卻不管這么多,它掉過頭去,高高揚起頭來,眨巴著琥珀色的大眼睛,幽深詭秘,充滿深情地望著河面。
我突然發(fā)現(xiàn)馬眼里有條河,一條熟悉的河。
馬眼里的河水金光閃閃,跳躍著一群美人魚。美人魚向岸邊游來,越游越近,半截身子露出水面,清晰得能看見她們臉上的水珠。
我聽到胸口咚的一聲響,趕緊將嘴閉上,不閉上嘴,心就要跳出來啦。
我的臉像拍上了一塊熱烙鐵,燒得發(fā)燙。
我閉上了眼睛。
突然聽到一聲尖叫:噫——大魚——快快快——抓住它——
我的眼睛又忍不住睜開了。
美人魚圍成一圈兒,手忙腳亂,東堵西攔,上竄下跳,在水里捕捉一條比她們還長的大魚。大魚在水里悠閑地擺動著身子,翻轉(zhuǎn)跳躍,做著各種高難度動作。這兒是它的戲臺,它要給她們比試比試,看看誰的身子白,誰的舞姿優(yōu)美。
贏家肯定是大魚,她們的動作很慌亂,姿勢也不雅,叉開雙腿,撅著屁股,散開的長發(fā)隨波漂蕩,像一群發(fā)瘋的水妖精。
她們胡亂地?fù)潋v著,嗷嗷尖叫著,歡樂的叫聲充滿了河谷。
那條大魚玩夠了,高高躍起,在空中劃條優(yōu)美的弧線,鉆入水里不見了。
她們站在齊腰深的水里,愣了好大一會兒,相互責(zé)怪著,向岸上走來。
忽然有人驚叫道:
哎喲,我們還光著身子吶——
岸上還有人呢——
她們急忙蹲下身子,有的用手在身上亂捂。
我看得清清楚楚,只有小白云沒有慌亂。她捋著散亂的長發(fā),說:
他還是個秧秧呢,懂個嘛嘎。
她的同伴說:
人小鬼大呢。
一個小小的情種,盯上小白云了。
說不定斜著眼偷看咱呢。
她們在說我,把我看成啥東西了?說我斜著眼偷看她們,真是天大的冤枉,我走得正坐得正,說不回頭就不回頭,用得著斜眼偷看嗎?
我尤其對小白云的話反感,她竟然說我懂個嘛嘎,你也比我大不了幾歲啊。我打聽過了,她只比我大兩歲,比我大兩歲就用這種口氣說話,真是該打。
不過她倒是替我說了好話:人家夠老實了,站在那兒,紋絲沒動。
她的同伴說:
是啊,站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溜直溜直,像根柳椽子。
是不是有些傻啊,哪有這么老實的。
就你精,頭發(fā)絲能吹哨子。
你想讓人家看啊,去去去,光著屁股到人家面前扭一段。
甭臭美了,人家不惡心死,人家看中的是小白云,哪稀罕你這個小妖精。
你才是小妖精——是鯉魚精老鱉精——專門勾引人的狐貍精——
一陣打鬧聲。
我不好意思再看下去了,她們離我太近了,晚霞的余輝將她們鍍成一朵朵金色的蓮花,絲絲花蕊閃耀著刺眼的光芒。
我閉上眼睛,金色的夜空飛滿了鮮紅的櫻桃。
小白云說:好啦,別鬧啦,太陽都落了,快快收衣裳。
她們來到沙灘上,收衣裳,穿衣裳。
小白云向我喊道:戴軍帽子的,別回頭,不準(zhǔn)偷看啊。
我老老實實地閉著眼睛。
不大一會兒,又聽小白云叫道:戴軍帽子的,可以回頭啦。
我睜開眼,可是,我仍不敢回頭,我的臉還在發(fā)燙,我不想讓她們看到我的紅臉。
我聽她們小聲說:
八成是個傻蛋。
就是個傻蛋。
八成是個聾子。
不聾就傻。
小白云向我大喊:戴軍帽子的,你是聾子啊還是傻子???
我不能再不回頭了,再不回頭我就成聾子傻子啦。
我轉(zhuǎn)過頭來,她們都穿好了衣裳,將洗好曬干的衣裳、帳子、被單裝滿幾個大包袱。
小白云向我擺手,說:過來呀,幫幫忙。
我明白啦,她們是讓我的馬幫她們馱包袱。
我很樂意幫忙,將幾個大包袱扔到馬背上。那匹老馬好像不太樂意,它翻了我一眼,打了個大噴鼻,咧著大嘴似笑非笑,意思說:哼,不是看你小子的面子,打死也不干。
我們一路往回走,我夾在她們中間,別提多別扭。好在她們好像把我忘了,打打鬧鬧說起了笑話,真是少見的瘋妮子,說出的話我聽了耳朵就發(fā)燒。她們講了一個小黑牛買馬的故事:說心地善良的小黑牛打了一冬天的魚換了些錢,決定買匹馬,有了馬好種地,種好了地才能蓋起瓦房娶媳婦。小黑牛揣著錢來到了馬市,馬市里有很多好馬,小黑牛都不買,卻看上了一匹瘦馬,那馬病得厲害,眼看要死了,小黑??蓱z它,就花錢把它牽回了家。小黑牛精心伺候這匹馬,每天牽它到牛屎潭邊吃鮮草喝潭水,馬眼看著長膘,皮毛也變得油光發(fā)亮,成了一匹駿馬。一天夜里三更天,駿馬忽然把小黑牛叫醒,說,你不是想媳婦嗎,媳婦有了,就在牛屎潭里洗澡,你依我的話行事,就能把她娶到家里來。小黑牛半信半疑地跟那匹老馬來到牛屎潭邊,照直的月亮光下果然看見一個大閨女光著身子在潭水里洗澡,岸上放著大閨女的衣裳。小黑牛依照駿馬的計策將衣裳包起來馱在馬身上,邊趕駿馬邊喊這是誰的衣裳啊?大閨女就跳出水來追,小黑牛就扔給她一件,她穿上又追,小黑牛又扔給她一件,大閨女追一陣小黑牛扔一件,一直扔到家門口,大閨女就進(jìn)了小黑牛的家門,小黑牛摟著一看,呀,原來是熟人。
是誰呀?
別賣關(guān)子啦,這個人是誰?。?/p>
遠(yuǎn)在天邊近在眼前呀——
啊——妮子們都把目光投向小白云。
小白云可饒不了她們,她從我頭上摘下軍帽,追打那些瘋妮子。
小白云追累了打累了,爬在馬背上喘粗氣,一條胳膊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這會兒,我真?zhèn)€暈乎了,我是不是在發(fā)臆癥?我掐掐自己的大腿,大腿知道疼,我揉揉軍帽,軍帽發(fā)出咝咝啦啦的細(xì)響,還有我肩膀上的那條胳膊,細(xì)細(xì)的白白的散發(fā)著醉人的清香,難道這一切都是夢嗎?
三個女人一臺戲,一群妮子鬧炸天。她們一路上嬉嬉鬧鬧,唱了一路歌,都不是戲里的曲子,也不是戲里的詞兒。都是些啥曲子呢,都是些啥詞兒呢?都是些滑稽的曲子,都是些可笑的詞兒:
天上有個星星
地上有個釘釘
路上走個大姐
c一籃子燒餅
俺問大姐哪去
她說去瞧公公
你公公咋的——
帽子燒個窟窿
那還值得瞧嗎——
大小是個災(zāi)星
……
關(guān)于小白云的故事只能講到這里了,我和她的故事也只能講到這里,戲迷中還流傳著許多有關(guān)她的故事,我都不愿再提了,我只想保留這段純潔美好的記憶。追求小白云的夢破滅后,我傷心地離開故土到外邊去浪蕩,我賣過西瓜,擺過小攤,后又折回頭來考上大學(xué),在大學(xué)里拼命想當(dāng)一個畫家,畫家沒當(dāng)成,只好到機關(guān)里做個小公務(wù)員打發(fā)無聊的日子。當(dāng)然,我有的是空閑,卻很少去聽?wèi)?,可以說從來沒有聽過戲,但戲依舊在我心中,只所以不再聽?wèi)?,就是因為戲臺上沒有了她。可是,無論我在做什么,每年都要抽出時間到牛屎潭邊走一走,看看潭水里的晚霞,聽聽林子里的鳥鳴,偶爾還能聽到那匹老馬咴咴咴的叫聲,就心滿意足了,這時我又覺得生活是如此的美好,回憶是最大的幸福。商業(yè)大潮的洶涌,電視電影的沖擊,鄉(xiāng)間戲班子艱難為生,曇花一現(xiàn),悄悄淡出了人們的視野,小窩班也散了,戲人另謀生路。聽說小白云就在牛屎潭邊開家小飯店,當(dāng)壚賣酒。表弟和尿壺勸我去看看她,我沒去,怕毀了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有人說她風(fēng)韻猶存,只是稍稍發(fā)福了,但我仍然不敢去,也不想去,一種美好存在記憶里是人一生的財富,一旦失去就很難找回來。
表弟和尿壺現(xiàn)在都是地道的莊稼漢,每天忙著種地養(yǎng)豬,拼命掙錢供孩子上學(xué)。農(nóng)閑是有的,可也很少去聽?wèi)?,我問他們?yōu)樯叮克麄冋f芮紅花死了,白妮不唱了,小白云賣酒去了,戲沒啥聽頭了,聽了也沒味,早晚瞧瞧電視里的戲,看的不是真人也沒啥意思。彎腰爺呢?彎腰爺又聽了好幾年的戲,芮紅花死的那一年,戲班子解散了,彎腰爺就死了,到黃土里聽芮紅花唱戲去了。我又問到那匹老馬,尿壺說爺爺死前幾天,老馬不見了,后來聽人說牛屎潭里淹死一匹白馬,尿壺請人幫忙打撈,彎腰爺聞聽不讓人打撈,彎腰爺說馬去了它該去的地方,不要打擾它啦,不久彎腰爺就斷了氣。
我相信彎腰爺?shù)脑?,這絕不是一匹凡馬,要不然,它眼里咋會有條河呢?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