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佩飛,江蘇泗洪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著有小說集兩部,小說《權(quán)術(shù)》《座位》獲寧夏文藝獎、首屆精短小說獎;《籬笆墻》《愛情結(jié)》等入選十余種文學(xué)選本,《跑水》《清官》《奔跑的樹》《水笑的聲音》《古器》《讖語》等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等刊選載;《讖語》入選《2008中國年度短篇小說》,散文《悠悠鄉(xiāng)情》被譯成英文介紹到國外。
金寶唬著臉說,人家吃飯你拉屎,羞不羞!
小米嚇得哇地一聲哭了,淚蛋蛋豆似的直打滾。
大媽心疼了,在炕上罵:羞?羞啥哩!吃飯拉屎,有人燒紙。你嫌棄個啥嘛!
金寶聽了,不再言語,呼呼地扒著碗里的飯。
姐知金寶心里的痛處,沖媽使個眼色,哄小米說莫哭莫哭,舅逗你玩哩。金寶也心疼了,放下飯碗,摸著小米的頭說,乖娃莫哭,舅不是說你的。等會舅給你逮只小麻雀玩。小米聽了,這才破涕為笑。
姐是昨晚從川里來給金寶提親的。姐的村上有個和姐知心的寡婦,人長得周正,心也好,比金寶大三歲,帶著一個閨女,說她不嫌棄小米外奶有病,也不嫌金寶家窮,只要待閨女好,就愿嫁過來,跟金寶好好過日子。大媽聽了,心里甚是歡喜。自兒媳春花跑了這兩年多來,她無時不在為兒子的日月犯愁。說只要她人好,就成。金寶聽了,半天也沒吭聲。姐不悅了,說你老大不小了,再不找就難了。沒想金寶說,找啥嘛,這家境,這年紀(jì),還找啥嘛。姐聽了,便數(shù)落金寶沒心沒肺,說這家咋了,塬上哪家日子好過?你還不到四十,一輩子就這么過,那咋活人嘛。再說,媽這身子,你不在家,哪個侍奉媽嘛?母子連心,大媽知金寶心事,知他心里還想著春花,嘆了口氣,對閨女說,你弟不依,就莫強他。三十好幾的人了,還不知好歹?就由他自個拿主張吧。
金寶幾口扒完了飯,出了屋,坐到院里菜園邊的青石板上,點了鍋旱煙,默然地望著門前西面不遠(yuǎn)外的土石山。正午的日頭下,土石山黃燦燦地晃眼。那上面有棵山榆,長得茂盛,整天惹得一群群雀兒們?nèi)鰵g。前年,就是在那棵山榆下,春花丟下一只鞋,帶著小寶跑了。兩年多來,那棵山榆就如一根鋼針扎在金寶心頭,每見了它,金寶心里都疼痛難忍。有幾次,金寶提著斧子奔上山去,想砍了它,斧子舉了幾舉,可思來想去,卻終下不了狠心。
山上,難得有棵樹啊,它也是村子的一處風(fēng)景呢。
咳!還是窮呀。不然,小寶他媽咋能就跟著那個收山貨的跑了呢。只是她不該把小寶帶走呀!他才四歲呀,是一家人的命根子呀。每想到此,金寶心里就流血。
在山榆旁邊,有個土墳,那是父親的墳。本來,父親應(yīng)該進祖墳地的,可父親不依,臨終前,叮囑金寶說,小寶和他媽是從那棵山榆下走的,她忘不了這塬,這家。我咽了這口氣后,你把我埋在山榆下,我要望著春花把我孫子帶回來。父親還對金寶說,日子艱難,我知你心里憋屈,你莫愁,日子是打著節(jié)的,你大我這輩子,多艱難的日月都過來了,只要你不泄氣,一節(jié)一節(jié)地熬,到了那個節(jié),就會好起來了。金寶含淚不停地點頭。其實,對于父親說的節(jié),它到底是什么,金寶摸不著頭緒,心里也不清楚。父親像是知道金寶的疑惑,說你以后會明白的。為了給父親寬心,金寶忙連聲應(yīng)承,說大,我知得,你莫焦心了。父親聽了金寶的話,閉了眼,就再沒有睜開。
可是,對那些一節(jié)一節(jié)的日子,金寶至今還是沒有明白。
煙鍋里的煙絲熄了,金寶將目光從父親的墳頭收回,又燙在面前的菜園里。菜園不大,約摸有三分多地,兩頭頂著院墻,靠門這邊,壘了條二尺高的土塊。有些日子沒過問園子了,里面的雜草沒人薅,都連成了片。春花在時,園子可不是這么個樣子啊,一年里,有大半年的日子都綠油油的,村里人都夸金寶兩口子會拾掇。其實,那都是春花的功勞。
憑心而論,春花是個持家的好女人呢。金寶喃喃自語。
記憶中,春花常常天不亮就扛著鋤頭去了地里,太陽一竿子高的時候,春花先從地里回來,舀一勺水洗一把手臉,洗臉?biāo)岵坏玫沟簦ⅠR端著去澆院子里的菜地,澆完了順便摘一些時令鮮菜下來做飯。他和父親從地里回來,飯也做好了。
地里的莊稼活,忙是忙,也有閑時,菜園子里卻有著讓春花總也忙不完的活計。春天杏樹開花那會兒,春花已經(jīng)把菜園子深翻了幾遍,每一個土疙瘩都被她敲得粉碎,積了一年的土肥,也被她運到了地頭,專等著落雨后下種。菜地也被分成一壟一壟的,預(yù)備著要種白菜、黃瓜、西紅柿……清明過了,塬上還是沒有雨水,春花等不及了,就從遠(yuǎn)處水溝的水潭里挑水下菜種。就這樣,春花滿懷著希望不停地忙活著,十天半個月后,地里竟也長出了鵝黃的菜苗兒。立夏前后,菜地里綠油油的,西紅柿、黃瓜的架上綠枝藤上掛滿了淺黃色的花,春花歡喜得又是拔草,又是搭架,又是捉蟲。過不了幾天,家里的飯桌上就會增添幾樣小菜了。
到了秋霜前后,春花每天起得更早,也睡得更晚。幾天后,家的屋檐下漸漸掛滿了辣椒串、豆角干。一天早上,霜降不約而至,當(dāng)所有的草木在白霜中萎靡不振的時候,家里菜園的大白菜上已經(jīng)蓋上了草簾子。就這樣,鮮嫩的大白菜一直能吃到立冬以后。
冬天里,地里的莊稼活多已經(jīng)做完了,春花就把全部心思投放到菜園里,拾掇菜地,準(zhǔn)備來年給黃瓜、西紅柿搭架用的枝條……如果老天爺發(fā)善心,下了場雪,最先到屋外掃雪的一定是春花,她把院落周圍的雪掃到一起,然后一筐一筐地運到菜地里。春花說,雪水化了正好可以澆灌菜地,這樣,來年的菜地就不缺水分了。
唉!這么好的婆姨,咋就做出這沒羞的事呢——前年春上,來了個收山貨的,四十來歲的年紀(jì),慈眉善眼,說話綿綿的,討人喜歡。他住在中塬村,隔三差五地到村子來,給的價錢也還公道。那天早上,金寶和大去地里干活,半晌時回家,不見了春花和小寶,金寶媽說收山貨的來了,春花把家里的地皮菜和山蘑菇賣了,那人錢不夠,春花領(lǐng)上小寶去中塬村拿錢去了。到了晌午,春花和小寶還沒回來,一家人心里都發(fā)慌,金寶和大就去中塬村找,那個收山貨的也沒了蹤影。大和金寶急了,把塬上塬下幾十里方圓找了個遍,只在門前土山上找到小寶一只鞋。為此,金寶大一病不起,不到半年就去了。
春花,是你害死了大呀!金室的臉上爬滿了淚水。
正悲傷間,麻二爹急風(fēng)扯火地跑來,說金寶,剛才有個收舊貨的,把二娘家的那副對子買走了,才給了二百塊錢。
二媽家的對子是董福祥的字: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董福祥是晚清大官,當(dāng)年鎮(zhèn)壓義和團有功,慈禧太后把他封到了寧夏,在離金積鎮(zhèn)不遠(yuǎn)的地方,修了一座三宮六院式的宮殿,氣派得很。二媽家那副對子是上輩子傳下來的,聽說祖上太爺在董福祥手下當(dāng)差,還是個千總的官兒,故而有了董福祥的字。村長陳修文說董福祥那字是真好,能值好幾千塊錢呢。
聽了麻二爹的話,金寶不敢怠慢,說快走,得把那字?jǐn)f回來。倆人就往村口路上追去。跑了一截,出了村口有好幾里地了,身上冒了汗,卻不見那人蹤影。麻二爹說麻達了,麻達了,修文回來咋交待嘛?這婊子娃心咋這么歹嘛?兩頭騾子的物件,他二百塊錢就買走了。金寶聽了,也想,這咋給國林哥和修文交待嘛?國林是二媽的獨子,去打工了。修文是村長,也進城了,金寶是會計,在村里主事。金寶就覺得責(zé)任重大,心虛氣短,腿一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頭上汗水一個勁地淌。金寶對麻二爹說,二爹,我這心沒操好呢。要是提前給二媽安頓幾句,她就不會上當(dāng)了。麻二爹又熱又急,氣得直跺腳:這狗日的能鉆哪里去呢?逮住了非把他賊慫皮剝了不可。
歇息一會,倆人怕那人躲在溝里,又到村口兩條大溝找了一遍,到底還是沒找見,金寶卻發(fā)現(xiàn)了個虎頭虎腦的螞蚱,躡手躡腳地捉了,又拽了幾根毛毛草,編了個雞蛋大的籠子,把螞蚱放進去,小心翼翼地握在手里。麻二爹見了發(fā)笑,想多大個人了,還玩螞蚱。剛想說笑幾句,猛想到小寶丟了,他這是在想兒子呢。便又想到小寶常賴在自己懷里撒嬌,拽他的胡子,那小手肉肉的,舒坦得很。可那個收山貨的太歹毒,把孩子給拐走了。麻二爹不敢勾惹金寶傷心,澀著眼晴,在胸腔里暗嘆一聲,就別了金寶,先回了村。
麻二爹走后,金寶還不死心,又爬上村口那個最高的山包打望。五月的傍晚,日頭還焦炸炸地賊亮,塬畔上,蒼茫一片,空氣里的水分都被蒸干了,干燥得很,嗆得嗓子生疼。金寶咂了咂嘴唇,吐了口帶著土腥味的黏痰,望著遠(yuǎn)處一片片黃澄起伏的土塬,想到鄉(xiāng)親們幾輩子都生息在這里,心頭漫上一股濃濃的悲哀。山里人夠苦的了,那些個騙子,為啥專騙山里人呢,莫非良心讓狗吃了?
金寶從塬上回村時,天已黑了。村子里燈火稀疏,許多人家都黑燈瞎火的,少了以往的生氣。前兩年,曾有傳言說,政府要把塬上這三個村遷移到川區(qū)去,可一直是干打雷不下雨,鄉(xiāng)親們耐不住了,有的舉家外出打工,有的人家因塬上收成薄,到川區(qū)種包地種了。村子在誘惑中、在時代的旋渦中,日益消隱著它的古樸、純?nèi)坏纳鷼猓絹碓剿×?。金寶不由感慨萬千。就又想到村長修文,想到他拖著一條殘腿去城里打工的艱難,想到他受了天大的委屈,還要進城給村子找門路,謀出路。真是好人吶!玉米也是的,三寶的死咋能怨修文呢?你咋就不明事理?咋就那么糊涂呢!還有呂大爹,你白吃幾十年糧食了。你侄子癱瘓在床,你侄媳日子過得那么艱難,你這個做叔的,又幫襯多少呢?不是人家陳修文,你侄子怕是早死了幾回了。思謀間,到了玉米家門口,想玉米不知咋樣了,修文的事得給玉米好好說說,得還修文一個公道呢。
就進了玉米家。
玉米見了金寶,就嗚咽地哭,說金寶,我對不起修文。
原來,修文是這個村的村長,是遠(yuǎn)近幾十里的文化人,年輕時與玉米相好,因為上學(xué)時傷了腿,誤了高考,失了前程,玉米大大就強行做主,把玉米嫁給了在礦上上班的三寶。修文卻沒再成家。玉米婚后不久,三寶從摩托上栽到溝里,成了廢人。前些日子,修文去玉米家看三寶,說話當(dāng)口兒,三寶走了。呂大爹幾個人就罵修文幫玉米是存心不良,說三寶是被他氣死的。修文受了委屈,心里憋屈,就把村里的事托付給金寶,自己去城里邊打工,邊給村里找致富的門路了。
金寶原本是一肚子抱怨來找玉米的,見玉米難過,心便軟了,說,玉米你莫哭,你要真覺得屈了修文,你就把話給大伙說清。
玉米說,那天我也是沒了主張,光顧哭了,三寶大爹罵修文我也沒聽清。我要去找修文,給他賠不是。我這輩子欠了他,害了他半輩子,咋說也不能再讓他背黑鍋了。金寶說莫去,修文有了頭緒就回了。他也不全是憋屈,他是真心想把村子事情辦好。你要有心,聽到有人再說修文,就還給修文一個公道。還有,修文走了,家里就天厚大爹一人,你抽空常過去看看,幫大爹做做飯,洗洗衣服。玉米說我去了幾回了。大爹他不氣我,還勸我想開些呢。金寶聽了,心里寬慰,又安慰玉米幾句,離去時,覺得腿腳也輕便了不少。
金寶回到家里,進門就掏出小籠子,說小米,看舅給你逮了個好玩的。
卻沒人應(yīng)答。姐和小米走了。
大媽說你姐留下話:春花跑了,就不會回來了,讓你莫錯過人家。
金寶沒有言傳,轉(zhuǎn)身出了門,到了菜園旁,扯開籠子,把螞蚱放了。
這一夜,金寶幾乎是睜著眼睛到天亮。
六月初,麥子該淌灌漿水了。這天吃過晌午飯,金寶去中塬村水閘房找鄉(xiāng)管水員老呂,路上,遇到下塬村長老蔫,老蔫說有些日子沒見修文了,他想找修文諞諞。金寶說修文進城了,他說塬上的資源能做好多事情呢。他有同學(xué)在城里當(dāng)官,他去給村子找門路了。老蔫聽了很興奮,說這想法太好了,活人哪能讓尿憋死。我也給你透個信,政府也惦記著塬上這疙哩。昨個在鄉(xiāng)上,鄉(xiāng)長給我透點口風(fēng),說縣上決定把中塬村那塊凹地建成蓄水庫,塬上這三個村子要合并成一個村。人集中居住,能騰出幾百畝的熟地,蓋房子的料錢上面撥,力氣活自個出。今后力量大了,也許能做點事情,鬧出點響動哩。老蔫說畢,便呵呵地笑,嘴巴都咧到耳朵邊了。金寶更是興奮,說修文也早有謀劃哩,他想利用塬上的地理條件搞特色旅游,搞綠色養(yǎng)殖,就是顧慮牽扯到塬上和塬下村子不好辦,這下就好了,成了一家人,事情就好辦了。老蔫拍著大腿說我也有這念頭哩,等修文回來,就讓他領(lǐng)頭干,他有文化,有諸葛,我們聽他的。
別了老蔫,金寶直奔水閘房,一路上高興得嗓子直癢癢,■■四下無人,一支小曲就竄出了口:
太陌出來磨盤大,
你我都來紡棉花,
棉卷(那個)緊緊捏在手,
線線不斷地往下拉。
你說我紡呀紡得快,
我說你紡得也不差……
離水閘房老遠(yuǎn),就聽呂管水又在亮嗓子,聲音宏亮得把渠里的水,也撩得滿滿蕩蕩的。呂管水年輕時在部隊宣傳隊當(dāng)過兩年兵,是鄉(xiāng)里頭牌唱家子,信天游、花兒、老歌新歌、還有叫不出地名的鄉(xiāng)曲野調(diào),沒有他不會的。金寶進了水閘房,呂管水躺在小木床上正唱得起勁,見了金寶,沒起身,點點頭,繼續(xù)唱:
……走頭頭的(那個)騾子喲,
三道道的(那個)藍,
趕牲靈的(那個)哥哥喲,
過呀么過來嘞……
金寶和呂管水交好,打趣說,咋啦?又發(fā)情了?
呂管水這才起身,說,大晌午的,咱兩個光棍往一塊湊啥嘛?
金寶笑道,那我去把山杏給你叫來。
呂管水壞笑說,你有那本事,那我先謝了。說著扔給金寶一根煙。
金寶說,把你美的,人家山杏的玉米還沒上屋頂呢。
呂管水臉掛不住了,說玉米,啥玉米?兄弟,可莫瞎說,山杏知道了,罵哥哩。
原來,山杏寡居,呂管水婆姨也走了。倆人相好,就等著山杏老公公老山叔允口。平日里沒事,呂管水一犯賤就往山杏家跑,山杏怕老山叔氣惱,就和呂管水訂了約定,她不在屋頂上曬玉米,呂管水就不許去找她。有次呂管水熬不住,半夜里跑去敲門,挨了山杏一頓好罵,說我沒在屋頂上沒曬玉米,誰叫你來的!事情不知咋的傳了出來,讓死要面子的呂管水很沒面子。
倆人說了會笑話,金寶就說了給麥子淌灌漿水的事,呂管水很爽快。說你們那點地要不了多少水,這幾天先給下面遷移示范區(qū)淌,過幾天上面要是不安排,你夜里扒個口子偷放,我裝做不知道就是了。又說戰(zhàn)友從新疆給我寄來一盒雪蓮花,放在家了,有空拿去給大媽泡茶喝,能治病呢。金寶聽了,很是感動,說老哥讓我咋謝你嘛。呂管水說謝啥哩,偷水時要給鄉(xiāng)上逮住了,莫出賣哥就行了。金寶說你放心,咋也不能出賣你,那不是人做的事嘛。
從水閘房出來,走在渠埂上,金寶心情格外地好,渠東面,地勢高,種著一塊塊洋芋,一塊塊地開著漫天鋪地、淋漓盡致的花花。渠西面拐彎處,是下塬村的麥地,遠(yuǎn)遠(yuǎn)望去,青煙繚繞,墨綠一片。要是水能跟上,收成保準(zhǔn)差不了。金寶想。
在經(jīng)過修文家和玉米家的麥地時,金寶不由住了腳,沖著地里的麥子發(fā)怔。玉米家的地大都是修文幫著種的,有時,自己和麻二爹也來幫把手。想修文他個殘疾人,拖著條傷腿,一腳高一腳低地蹣跚在地里,汗珠落地碎八瓣,卻落得那么個下場。唉!這人心呀,真讓人琢磨不透。金寶不由感慨萬千,一時木樁似的怔愣在了地頭。
天晚了,淡淡的夕陽,將金寶的身影拉得老長,金寶的額頭上,過早地爬滿了蚯蚓似的皺紋。此時,金寶似乎也成了一株麥子,佇立在曠野上,肩扛著歲月,用生命充實著黃土地,在收獲著每一個季節(jié)的同時,也被歲月無情地收割著。
直到日頭掩進西山根下,金寶才進了院子。在金寶關(guān)上院門的同時,一股陣風(fēng)咝溜溜地從村子吹過,塬上的田地瞬間就變了臉。先是平白里卷起一片灰蒙蒙的塵霧,跟著塵霧盤龍般地朝一個個山頂上翻卷,最后斂成一頂頂渾圓的帽子。金寶想:山戴了帽,陰雨連天罩。這雨要是真能下起來,是再好不過了,它就是麥子,就是錢呢。接著,山頂上的那些渾圓的塵霧,忽地被一只看不見的手,裁剪成一條條七歪八扭的簾子,那些簾子下面,就伸出了雨腳,先是一柱一柱的,接下來便漫天遍野地都罩上了雨幕。金寶興奮地邊用雙手接著雨水,邊想這雨來得及時,麥子的灌漿水有了,玉米的拔節(jié)水也有了,呂管水更不用為難了,今年的麥子,怕也是一個豐年了。
金寶進到屋里后,渾身衣服都濕透了。雨越下越大,天也越來越暗,待到村子里最后一抹燈火熄滅后,天地間就成了水的世界了!
大媽睡不著,說這雨來得趕趟,麥子正灌漿呢。
金寶說是哩,旱了幾年,老天也該發(fā)發(fā)善心了。只怕這雨水太大,傷了麥子。
大媽說莫擔(dān)心,塬上地渴,多少水都不夠喝的,再說這雨沒風(fēng),傷不了莊稼。
金寶說可不敢起風(fēng)了,那禍害莊稼呢。
大媽又說不知銀川下沒下雨,修文莫淋著了。他那身子骨,經(jīng)不起凍。
金寶笑了,說媽你沒進過城,城里門頭寬得很,哪能淋上雨呢。
大媽說好出門不如賴在家,城里門頭再寬,也不比自家屋子好。
金寶說那也是。城里人都嫌棄農(nóng)村人呢。
大媽說修文這孩子命不好,要不是傷了腿,考了大學(xué),不也成了城里人嘛。
金寶唉地嘆了一聲,沒吭聲。大媽便也不再吭聲,心里卻又擔(dān)心起春花和小寶來:不知她娘倆在哪里,挨不挨餓,淋不淋雨。小寶是多讓人心疼的孩子呀,春花也是塬上難找的賢惠孝順媳婦,咋就犯了糊涂,把孩子領(lǐng)跑了呢?大媽忽然想到修文在城里,應(yīng)該請他托城里的同學(xué)幫著打聽打聽,說不準(zhǔn)能找到春花娘倆呢。正想給金寶說道,金寶卻已出了鼾聲。大媽咽了話音,便也閉了眼睛,盤算著尋找春花娘倆的辦法。
其實,金寶并沒睡,他知道,自個要是不睡著,母親就為他煩心,所以每到晚上,盡管沒有瞌睡,也不敢翻身。他睜著兩眼聽著雨點子。他怕起風(fēng),起風(fēng)就壞了,地都泡松散了,麥子、玉米風(fēng)一刮就趴倒一片,那收成就減了。直到后半夜,雨停了,也聽不到半絲風(fēng)聲,金寶才放下心來,迷迷糊糊地睡了……
大,大大!
在哩。在哩。金寶應(yīng)著。
大。大大。
在哩。在哩。大在哩。金寶應(yīng)答聲更歡快了,還傳來呵呵的笑聲。
金寶。金寶!婊子娃,你睡死了!跟著通地一聲,金寶從夢魘中驚醒,屋里亮著燈,癱瘓多年,動彈不得的老媽竟然跌下了床。金寶驚出了一身冷汗,急忙翻下床,把大媽抱到床上,說媽,咋了嘛,你咋能下床了?你有事咋不叫我?大媽說婊子娃你睡死了不成?小寶回來哩,我孫子回來哩。你快去開門呀!
金寶聽了,苦笑道:媽,你想小寶想糊涂了。這半夜三更的,小寶在哪嘛?
大媽說,好你個豬腦子,剛才你還和小寶講話,我那孫子就在門外呢。
金寶說,我那是在做夢,說夢話,你咋當(dāng)真了。
大媽火了,掙扎著又要往床下爬,竟然又爬出了半個身子。金寶驚駭了,這些年來,母親可是半尺也動彈不得呀!忙說,媽你莫急,我這就去開門。顧不上穿鞋,就奔到門口,急急地拉開門,門外,月光亮亮的,連根針都能看清,哪有小寶的影兒。金寶說媽,我說你是——活沒說完,見大媽又欲往床下?lián)?,金寶更加驚駭了,又忙奔到院門口,打開,天哪!門外,果真站著一個小男娃,正是小寶。大大。大大。金寶對這個聲音太熟悉了,這可是天底下最好聽的聲音?。毻?!我的寶娃!金寶從心腔里發(fā)出一聲呼喊,一把將小寶緊緊攬在懷里,站在院門口嗚嗚地痛哭起來。
屋里,大媽哭著喊道:真是寶娃,真是我的孫子?快抱進來,讓奶奶看看!
金寶這才小跑著把小寶抱進了屋,送到大媽懷里。
大媽摟著小寶,邊哭邊在小寶的臉上親著咬著,說乖孫子啊,我的乖孫子??!這下奶奶死了就能閉眼了,就好給你爺爺交待了。說話間,大媽的淚水糊了小寶滿臉。
小寶也哭著說奶奶,莫打我媽,莫打我媽。
大媽止了哭,驚問,你媽?你媽在哪?
我媽在門口草堆后面呢。
我的娃,回家了,咋不進來?快進來,快叫進來。小寶她媽,快進來,快進家來呀!你把媽想死了。大媽的呼喊驚喜中透著悲愴,仿佛是在夜空里劃了道閃電。
媽——隨著一聲凄切的呼喊,春花滿身濕淋淋地跑了進來,撲通跪倒在床前,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嚶嚶地哭泣。
金寶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情驚傻了,一時不知是悲是喜,直到大媽和春花小寶哭成了一團,才回過神來,氣得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似的直跳,連著踹了春花兩腳,吼道:你個不要臉的,臉都丟盡了,還有臉回來?死在外面得了。
春花哭著說,你聽我說,我是被那個壞人害的,我也沒法子??!
那天,春花領(lǐng)著小寶,跟那個收山貨的去拿錢,路上,收山貨的給她和小寶吃了塊糖,春花就懵了,醒過神來時,已進了山溝里收山貨的家。春花哭鬧著要回家,收山貨的打得春花渾身青紫,還給小寶灌了一丸化骨丹,說半個月要吃一次解藥,不然小寶的骨頭就酥了。只要春花給他生個孩子,他就放春花和小寶回家。為了小寶,春花只好忍辱偷生,想偷了那解藥再領(lǐng)著小寶逃出來。無奈,那家兩個老人看得緊,又住在山溝里,走不脫。沒想半月前,那惡人遭了報應(yīng),采藥材時摔成了廢人,他天良發(fā)現(xiàn),說給小寶吃的是山楂丸,沒事。給了春花一些錢,放春花娘倆走,還讓他爹用驢車把春花娘倆送到山外。
金寶上去又是一腳,罵道:你這鬼話哄誰?我就是打一輩子光棍,也不要你這個沒人心的東西。
春花說,你不要我,我給你當(dāng)牛做馬。
大媽厲聲說,你個沒心沒肺的,你媳婦受了那么大冤屈,你還打她,你也是個沒人味的貨。你要再打她,你就不是我兒子。你要攆春花走,除非我死了!說著,就把頭往床頭上撞。春花和小寶見了,哭喊著撲過去,抱著大媽,三個人撕心裂肺地痛哭成一團。
金寶見了,又氣又急,在屋里直轉(zhuǎn)圈了。臨了,也蹲在地上,哭喊道:老天爺啊,我做錯了啥嘛?把先人的臉丟盡哩??蕻?,霍地站起來,問春花:那個狗日的家在哪里,我把他狗日的給剁了。
春花不答。
大媽說剁他做啥?天都報應(yīng)他了。他日后死了,也要托生成畜牲呢。
金寶說人要臉,樹要皮。我不剁他個狗日的,這事傳出去咋活人嘛?還不讓人家笑話死了。
大媽說日子是打節(jié)過的,誰家還不碰到個作難的事?有啥笑話。你自個過你的日子,管別個作啥。春花回了,小寶也好好的,這是老天成全這個家哩。別個愛嚼舌頭,就讓別個嚼去,你把日子過旺了就成。
金寶說臉都沒了,咋過旺嘛?我得同她離婚,不離這臉咋見人!
大媽又氣了,罵道,婊子娃,你能個豆似的。我問你,臉?啥叫臉?沒了婆姨、沒了娃那叫有臉?那叫活著沒人管,死了沒人埋,那才叫羞八輩子先人呢!
金寶讓大媽罵得無語,又呼地蹲在地上邊喘粗氣,邊一鍋一鍋地拿煙絲出氣。大媽則摟著春花和小寶,不停地念叨著:乖娃,回家就好,回家就好,可把我想死哩。小寶他爺爺知道了,怕要歡喜死哩。金寶見狀,心里如同打翻了調(diào)料瓶,酸甜苦辣,一時竟依違不決,分不清是啥味兒了。他想打春花,攆她走,有媽護著,又怕春花哭天喊地被人聽見。不由煩躁焦灼,羞憤交加,無法攤解。只得跺著腳說,乘還沒人■見你,你快給我滾!就跌跌撞撞地出了門。
天亮了,村里響起說話聲。金寶踉踉蹌蹌地奔了西面的土石山。一路上,他頭也不抬。他怕遇見鄉(xiāng)鄰。
雨后的土石山,一夜間似乎多了幾絲綠意,山榆也比以往碧了,翠了,精神多了。父親的墳頭上,被沖刷出一條條若隱若現(xiàn)的水溝,像是人臉上的淚痕。金寶跪在墳前,叫了聲大,小寶給你望回家了,春花也回了,我攆她走,她不走,說她不是跟人跑了,是上了壞人的當(dāng)。這話能信么?大,我是容她還是不容她?不把她攆走,一家老少幾輩子的臉讓她丟盡了,兒子這脊梁骨怕也要讓人戳斷了。那咋活人嘛?金寶快瘋了,一種挖心摘肝般的痛楚,讓他神魂俱亂,聲淚俱下地哭訴著,念叨著:大,大!我該咋辦?該咋辦哪……
在金寶的哭訴聲中,大抱著小寶站在金寶面前,說,春花是個好媳婦,你不容她,小寶咋辦?你媽哪個伺候?聽大話,往后一家人團團圓圓、熱湯熱水過日子。
金寶,你給大爹上墳噢!半上坡,傳來一聲問候。金寶不由一激靈,眼晴一眨,大就沒了。
喊活的是玉米。
玉米和幾個婆姨端著衣盆,順著半坡的小路正往后山根下走,她們是去洗衣服的。后山根下,有條月牙形的淺水溝,水溝兩頭有兩個牛槽形狀的水潭,東面水潭是婆姨家洗衣物的地方,西面水潭水深,是男人家洗澡的去處。昨夜的雨水,把水潭蓄滿了。塬上水金貴,夏天,每逢雨后,各家先去挑水,把水窯盛滿,然后,就拿衣物去洗。男人們便都擁到西面的水潭去洗澡。
金寶木然地望著玉米,沒吭聲。又有婆姨喊道,我見你衣服臟得像討飯的,脫下來,我們給你洗。金寶還是沒吭聲。婆姨們便不在理會金寶,說說笑笑地走了。
望著婆姨們的背影,金寶不由得想起往日,春花也常把家里衣被拿去水潭里洗。腌菜的壇壇罐罐,被騰空之后,也是拿到潭里去洗。那些陳舊的、甚至有些發(fā)臭的氣息,只有在水潭里洗,才能夠徹底洗凈。夏天,春花還把炕席、飯桌搬到水潭里洗,它們離家的時候蓬頭垢面,回家的時候煥然一新。像是一段舊的生活,隨著水溝的水流走了,一段新的生活,也隨著干凈的家什到來。春花還常常催促自己去水潭洗個透澡,說洗個澡人顯得精神。也是的,在水潭里泡一泡,搓凈了灰垢,就真的感到整個身心清爽了許多。
金寶又想到冬天,只要有太陽,春花就把被子褥子抱出去曬曬。春花說這叫曬寒。那日頭里的溫暖,竟然像蟲兒一樣,鉆進被子里,藏在棉絮的縫隙里。夜里睡覺的時候,它們就會從被子里鉆出來,爬到人的身上,讓人感到暖暖的、癢癢的,舒服死了。這兩年,春花走了,除了給母親換洗外,這些家務(wù)金寶都沒心思做了,家里也就有了一股酸氣、霉味。此時,金寶忽然覺得,洗洗曬曬,并不應(yīng)該都是女人家的事情。一個男人,也要學(xué)會、懂得這些事情,也要養(yǎng)成一種好的習(xí)慣呢。就好比耕完了田,把犁頭擦凈,回家掛在墻上,不費什么氣力。犁頭不洗,就銹蝕了,來年就耕不成田了。這么做肯定不像個莊稼人,也不是個好男人。
金寶忽然覺得,自己好像是虧欠了春花什么。他甚至抱怨自己,那陣子為啥不看一眼春花的臉呢,她沒跑走前,那臉是俊俏的,讓他咋也喜歡不夠。
春花,春花,你虧心,你對不起人呢。你說的話怕是謊話、瞎話,哄人呢。你不是嫌貧愛富,咋能跟人跑呢?怕是拉都拉不走呢。你還要回這個家,你說咋讓我留你嘛?當(dāng)然,憑心而論,一個女人家,好也罷壞也罷,能把娃兒帶回來,也還算有點良心。唉!我也不打你了,還打啥哩?綠帽子早就戴了,苦水早就吞了,自個這面子,早就沒了,早就不如屁股了,還怨啥恨啥呢!和你一刀兩斷就是了。往后,你就自個過你的日子,我和你沒相干,走了碰頭也不認(rèn)識你。
洗衣服的婆姨,已一個個往回走了,遠(yuǎn)處,覓食的羊群發(fā)出哞哞的叫聲,三三兩兩地散落著,像是飄浮在塬畔上的帆。貧瘠的荒塬,自古來哺育了“羊大為美”的原始人性,而誰能體會到,在羊的歌聲中,有多少辛酸,多少苦難,被堅強地塵封于緘默的塬畔上。
日頭又硬了,金寶的身上癢癢起來,似有千萬條蟲蟲在爬,在撓,在咬。哦,自春花走后,還從沒在水潭里洗過澡呢。
金寶便抬腳往水潭走去。正在這時,金寶的背后,傳來一陣急切的呼喊:金寶,你快回家,春花喝藥了。
金寶聽了,猶如頭頂炸了個響雷,驚得一股冷氣從腳心往上直沖,森森地喊了聲:春花,好我的你哩!
注:外奶——外婆;大——爸
責(zé)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