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 鏵
上飛機后,手機通話就沒斷過。丁家杰的座位,隨身行李的擺放,好像都是那位漂亮的空中小姐給指引和安排的。好不容易落座,才得機會打量一下所謂商務艙的設(shè)施。正好靠右手舷窗位置,已經(jīng)在擺臺上放置了熱毛巾和橙汁,還有一碟顏色頗能引起食欲的糕點,位置比原來一直乘坐過的經(jīng)濟艙要寬敞。丁家杰有些胖,每次在公共設(shè)施上屈就這些逼仄的座位,時常覺得慚愧,下過多次健身的決心,慢跑、散步、跳繩、爬山,每個項目堅持兩三天,就腰酸背痛腿抽筋,自己在身體難受的痛苦中泄了氣。當然也試過節(jié)食,餓得頭暈耳聾,兩眼冒金花,無法在正常思考下工作,便仍舊重回原來的生活方式和飲食習慣。二姐笑話過他,說他有福相,打從娘胎下地就是大胖小子,讓媽吃夠苦頭,后天再怎么折磨自己,也還是那個命,肥胖的命。自小在大姐二姐戲謔嘲諷中長大,受夠姐姐們的挖苦,丁家杰早練就了好脾氣,憨憨靦腆地笑笑,仍舊拿過媽媽做的大白饃饃,就著媽媽燉的粉條白菜五花肉片,吃得腦滿腸肥,心寬體闊。
唉,媽媽。丁家杰眼瞪著右側(cè)的風景,白云機場空闊的停機坪上,數(shù)十架飛機整裝待發(fā),眼淚有些濕潮。媽媽還沒坐過一次飛機呢。丁家杰順手拿過碟中的小甜點,就著口感不錯的橙汁,大口大口地咀嚼起來,三下五除二吃完,還沒拿起熱毛巾擦拭,電話便又響起來。
左邊那位衣著講究的大姐循著鈴聲惡狠狠地瞪著丁家杰??战氵^來,蹲下身,湊在他的膝邊,眼睛楚楚可憐地仰視他,柔媚地說:“先生,請關(guān)閉移動電子設(shè)備,飛機馬上起飛了?!倍〖医苄⌒牡刂虑福瑓s依舊接通電話,女兒的聲音傳過來:“后天回來?那去開家長會吧,班主任說必須和你談一下我的高中去向,你這次不能不管不問了?!倍〖医馨炎炖锏淖詈笠稽c殘渣用力吞咽下去,在電話這頭點頭哈腰地咕嚕著:“是的,我會去,這次你放心。你媽呢?我和她談一下?”女兒沒好氣地回復:“她不在身邊,她說這次全由你做主,她不想在我的前途上再獨自拿主意了,她說她不是我一個人的家長。你們倆昨天怎么了?我差點報警來著,哪像一對成年人?有你們這樣胡鬧的嗎?也不怕鄰居笑話!”女兒的語氣全是責備。昨晚經(jīng)歷的一切,她了解所有的過程嗎?她知道事實是什么?真相是什么?她媽一直在她身邊陪伴她成長,就永遠都是她媽正確嗎?她爸為這個家勞心費力辛苦半輩子,十五歲的女兒,應該到懂事的年紀,能體會爸爸的所有辛酸嗎?“那,我先給你媽媽打個電話?!倍〖医苡蒙塘康目跉庠儐柵畠海畠耗沁厸]言語,靜默一會兒,女兒先把電話掛斷了。
鄰座的大姐已經(jīng)滿臉不耐煩,沖著丁家杰說了幾句難聽的話,是北方口音。也許是老鄉(xiāng),畢竟目的地是區(qū)域性的地級市,但怎么這樣不通情理呢?丁家杰取毛巾很快擦拭完手,撥通寧莉莎的電話,那邊是一首歡快的老歌《我是不是該安靜地走開》,奇怪了,那么憂傷的歌詞,為什么在電話里播放出來,卻是如此灑脫和喜慶?許久,寧莉莎接了:“別說那么多廢話,你回來后我們面談吧。你別疑神疑鬼的,孩子重要還是這種事情重要?捕風捉影的,你工作那么忙,還操這份閑心!我不在意,你怎么著我都無所謂,隨你了,你只要把女兒的學業(yè)和前程先給我安排好!”那邊沒等他搭腔,就把電話掐斷了。丁家杰氣得渾身發(fā)抖,胖胖的肉攤在舒適的座椅里,每一寸皮每一根筋都不由自主浸淫在憤怒的情緒里,不甘沉淪地晃動顛簸。他急急地調(diào)出一個號碼來,顫抖地寫下一段信息。
左側(cè)發(fā)出巨大的,歇斯底里的怒嚎。丁家杰一驚,全艙的人先從那個發(fā)出怪叫的位置分辨著,然后全體轉(zhuǎn)頭對向他,全是一樣的臉色,憤怒的,鄙棄的,恨不能把他拋擲出機艙。美麗的空姐已經(jīng)迎過來,一個屈下身子安慰那位情緒爆發(fā)的大姐,一個直接拿過丁家杰的手機,強行關(guān)機,聲音溫柔,卻臉面嚴肅地說:“對不起,現(xiàn)在所有的移動設(shè)備必須關(guān)停,飛機已經(jīng)在滑行階段了,您的行為干擾了機組安全,也妨礙其他乘客的安全。謝謝您的配合。”她這次是居高臨下,盯著丁家杰的眼睛,毫不退縮。丁家杰連聲地抱歉,在眾目睽睽之下小心地把空姐還回來的手機放進口袋。兩位空姐過去安撫那位憤怒的、被丁家杰的不守公德招惹到的、脆弱心靈幾近崩潰的大姐。
丁家杰羞慚地枯坐在位置上,周遭的人們不再關(guān)注他,四周陡然靜謐下來,飛機臨飛前的那種心照不宣的恐懼,凝成一團隱形的濃霧,籠罩著,壓抑著機艙里的乘客。他感覺身上濃稠的汗液淌下來,黏膩在他皮膚上扭曲攀爬。商務艙里涌起一股謎一般的霧,像小心的貓,邁著冷靜的腳步走近他,慢慢裹脅著他肥胖的軀體。“真是頭豬!”那大姐惡毒的謾罵仍舊回蕩在他的耳邊,比起旁邊幾位乘客漫不經(jīng)心放在身側(cè)的免費餐食,丁家杰的點心臺已經(jīng)空空蕩蕩。因為自己的貪吃讓那位大姐如此惡心自己嗎!
他也惡心自己!曾幾何時,自己像這樣被眾人毫不留情地批判過呢?那位大姐的情緒應該有問題吧?再過幾年,寧莉莎會像她一樣嗎?狂躁,強勢,絕不認為自己出了狀況,犯下錯誤,所有人都對不起她,所有人都冒犯了她……
他會和她解除婚姻關(guān)系嗎?他已經(jīng)不再愛她了嗎?她早就不再愛他了吧?丁寧怎么辦?她也是大人了,不再是需要爸爸媽媽雙雙照顧她的年紀了,如果留學事宜順利,明年她就能出去,過自己獨立自理的人生了。
丁家杰嘆口氣,閉上雙眼。
飛機在起飛線上停止了滑行,現(xiàn)在鼓足馬力,聲音轟鳴,機身顫抖起來,預備進入騰空飛翔狀態(tài)。
柳教授一行四人,從廣州出發(fā),開車耗時五個多小時到達林北村。正是回南天時節(jié),空氣悶,潮氣重。出空調(diào)車,幾個人像披著滯重的透不過氣的鎧甲,裹著一席水淋淋濕答答的塑料雨衣,狼狽不堪,煩躁不已。
丁家杰帶領(lǐng)兩個工作人員去接,在村里一家原味餐廳就餐。早就準備好,只等客人一到,大廚開火掌勺。全是新鮮的海產(chǎn)品,另兩個時鮮野菜,林北這邊的特產(chǎn),每人又再添一碗糯白的粥。
柳教授主人一般,邊喝粥吃菜,邊給隨行的三人介紹林北的美食。沒有工業(yè)污染,野菜新鮮嫩香,捕撈海產(chǎn),也全是原始方式,按季節(jié)拉網(wǎng),魚蝦蟹貝全是肥美香甜??腿顺缘眠B聲稱贊?!皼]想到村里的菜肴還真講究!丁總太客氣了!”餐廳不算特別簡陋,但也不至豪華闊綽,還是十多年前的餐桌圈椅,木質(zhì)的材料很難辨得出原色,特別老舊和臟污。丁家杰待客的是小包間,大圓桌,臨時放置的可旋轉(zhuǎn)玻璃臺,上菜用的碗盤也是粗瓷礪器。柳教授幫忙解圍:“都是原汁原味的菜肴,連器具也是接地氣的。這個貧困村里還有這樣的餐館,也真算是開了眼。等會兒帶你們?nèi)ゴ甯浇D(zhuǎn)轉(zhuǎn),不真見識的話,你們真不知道廣東省,這個全國GDP 第一的經(jīng)濟大省還有這樣的貧困村?!?/p>
丁家杰有些不好意思,從始至終,一直陪著笑臉。人家說什么,他都“欸欸”點頭應是,用公筷給客人夾菜,給身邊的客人倒茶水。旁邊陪客的兩個工作人員半天都沒吃上一口完整的菜,一看到丁家杰忙乎,就趕緊替換上。桌面一陣熱鬧。
柳教授問:“家杰在林北快四年了吧?我們認識有六七年,當時省里開一個文藝座談會,家杰那會兒還在部隊沒轉(zhuǎn)業(yè),是宣傳干部,我們一桌吃飯,有緣相聚,就此結(jié)下友情。我這是第二次來林北了?!迸赃叺娜它c頭稱是,嘴里手里忙個不停,得騰出手來撕拽螯鉗,扯剝蝦皮,掰開殼身,吸吮肉汁。
丁家杰笑道:“柳教授,我是高攀了。當時一聽鼎鼎大名的柳教授坐我這桌,崇敬的心情無以言表。趕緊趁機送過我的習作,讓柳教授不吝賜教,柳教授誨人不倦,指導幾處,我的拙作在黨報省刊上都發(fā)表了。真是謝謝柳教授的教誨之恩?!?/p>
柳教授真誠地說:“文字功底確實不錯。我這個人,他們都知道,挑文章的眼光很高的,批評界都說我不通圓滑,也得罪一幫文人墨客,但是你的文章,自有你的優(yōu)勢?!彼R上結(jié)束這個話題,又和他隨行的朋友談另外的事情。丁家杰本來被表揚弄得有些得意洋洋心花怒放,驀然打住,稍有些不適。
飯后大家消食,驅(qū)車去一處山嶺轉(zhuǎn)悠。這也是柳教授要求的,要看真正的原始林區(qū)。綠楊芳草,遠山如眉黛,扁舟似彎月,幾個在大都市待慣的詩人雅客,不禁感嘆這沒有被工業(yè)化侵蝕的原始土地。
丁家杰跟住柳教授一行,不停地介紹林北的地貌和風情,總把話轉(zhuǎn)到這兒來:“我們等下去參觀村里的珍珠養(yǎng)殖加工吧?還有我們的海產(chǎn)品,那真是新鮮,就是剛才我們桌上吃的,還有及時加工的半成品和成品,熱乎得像剛出爐一樣。”丁家杰笑著打趣。
雅客們淡淡地回應,不太積極,有個還打了午睡呵欠。柳教授頗像領(lǐng)頭拿事的樣子,揮揮手:“各位負離子也吸收得差不多了。我們還是去村子里看看丁總的杰作吧,丁總很了不起的,來林北,就把這個貧困村扶持起來,帶動了當?shù)氐漠a(chǎn)業(yè)鏈,給省里和國家都減負不少呢?!?/p>
丁家杰連忙擺手謙虛一番,把幾位貴賓復又引到車上,往村南行去。一路上有點坎坷,路經(jīng)一座小橋,司機猶豫一下,準備開上去,丁家杰立馬阻止,意思讓繞個遠道,也不要過這座橋。大家不太理會,也沒細問。丁家杰扭頭對著車上的眾人說:“看看我們林北村吧,這是西南灣的一個典型的偏遠漁村,還是挺有嶺南風情的?!?/p>
很快便到達村里的珍珠產(chǎn)業(yè)基地。和大多數(shù)靠海吃海的漁村一樣,這里本是南海珍珠的出產(chǎn)地,前些年因為受洪水赤潮等自然災害的影響,珍珠產(chǎn)業(yè)一下子沒落了,又地處荒僻,發(fā)展不了靠海的那種旅游業(yè),林北村成為兩千多個省級貧困村之一。村里本來有自然人八千多,因為貧窮,也因為珠三角的繁榮和用工量巨大,很多中年人和青年人都離開家鄉(xiāng),村子只剩下老弱病殘,更為凋敝和窮困了。
搭建起來的空闊廠房里,是秩序井然的生產(chǎn)線,插珠、分揀、清理,再然后是育珠區(qū)??腿藗凁堄信d致地觀賞著村民的手工勞作。最末端是產(chǎn)品擺放臺,全是珍珠制品,項鏈、擺件、各種裝飾品、坤包,應有盡有。
丁家杰對自己一手扶植起來的產(chǎn)業(yè)非常熟悉,說起來頭頭是道,還有些得意洋洋。
柳教授打斷丁家杰:“準備什么時候回去?”
丁家杰愣愣,躬身彎腰:“年底就準備回去了。一晃四年,我們公司在這邊取得了不小的戰(zhàn)績,林北村被帶動經(jīng)濟提升,解決了閑散人口的就業(yè),我把產(chǎn)業(yè)鏈完善充足了,申請調(diào)回廣州總部。”
詩人直爽,拍著丁家杰厚沉沉的背:“丁總,這種珍珠產(chǎn)業(yè)鏈,太落俗套了,你得殺出一條血路來,走別人沒走過的路?!贝蠹腋胶?,詩人說:“你說是不是?太千篇一律,分不清遼寧山東浙江江蘇還是福建廣東,每個沿海的地段,都是這些,多少年了,還是一模一樣。我有時候困惑,我這是到了粵西南嗎?這不是北海嗎?這不是秦皇島嗎?丁總啊,你得整點有特色的!”
柳教授曲膝,在紫灰色的珍珠項鏈里慢慢撥弄,拿一條移放到臉上摩挲,嘆道:“是應該回總部了,你的成績有目共睹,相當不錯?!绷淌诮o那幾位文人墨客解釋:“丁總所在,是一家大型上市集團公司,涉足面相當廣闊,還有風投。最近幾年,老總心胸非常大,一心助貧,搞幫扶和慈善。所以在最窮困的林北投資了養(yǎng)殖珍珠業(yè)以及冷凍海產(chǎn)鏈。丁總一心想做出成效,毛遂自薦,調(diào)到這里,從零做起,現(xiàn)在你們看,是不是相當紅火了?”
詩人驚嘆一聲,抱著拳作恭敬之態(tài):“了不起,了不起。你們商人有這種胸襟,實在是國家幸事。這樣下去,真是共同富裕的教科書,我們國家,才會真正做到得民富國強。”
丁家杰笑呵呵地應對詩人:“我就是想讓你們大文豪給我做點宣傳。搞珍珠產(chǎn)業(yè)現(xiàn)在只能是這條路徑,大家產(chǎn)品一樣,就像您說的,分不清渤海南海還是東海,沒特色。特色在宣傳上。你們都是大V 大咖,在微博抖音上幫我們宣傳宣傳,林北村的珍珠就會上一個銷售的臺階。人家不一定信那些明星網(wǎng)紅的,人家絕對相信你們大知識分子的。你們看看這珍珠的質(zhì)量,幫我們吼幾嗓子,酒香就不怕巷子深了。”丁家杰托住柳教授慢撫的珍珠,低聲問:“柳教授,您看,我到時候回廣州,不想在商界廝混了,能不能找個您推薦的什么地方去?寫寫文字,看看書,我還是喜歡那種有筆墨氣息的地方。”
柳教授是名校教授,桃李滿天下,他年少成名,省內(nèi)搞文化和文宣的,多是他的熟人和學生,以及相當密切的朋友和至交。丁家杰一直考慮回到廣州后再走什么樣的道路。如果能通過柳教授進到宣傳崗位去,報刊,雜志,報業(yè)集團或者出版集團,那就是最佳的人生了。畢竟在大學里,他的專業(yè)并不是商業(yè)領(lǐng)域,工作后,他又一直以筆桿子為生。另外,他是真喜歡這一行,他是從寫文章出來的,喜歡看東西,也喜歡寫東西,從小耳濡目染。將來的發(fā)展方向,他其實最追求的是那種書香氣息的生活。現(xiàn)在最時興的一句話是,如果職業(yè)正是做自己喜歡的事情,那才是最完美的人生嘛。
柳教授蹙蹙眉,有點疑惑:“還是一心想離開商場???其實,你想去的地方不見得清凈,文人心多,還不如商場簡單呢。”
丁家杰鄭重地說:“柳教授,你是知道我的。我的心,其實還是向往單純的精神世界?!?/p>
柳教授一聽這話,哈哈大笑起來,拍著丁家杰的肩膀,點頭說:“放心,我掛在心上。有機會,我一定舉薦你。”柳教授數(shù)點一批在行業(yè)領(lǐng)域的名字,全是他的知交。丁家杰喏喏連聲,胖胖的臉盤堆滿笑意。
參觀完海產(chǎn)品冷鏈,一行人挑些干貨和新鮮貨,算是主要的活動完成了,大家稍有些疲倦,便驅(qū)車回到安排好的住宿間休息。丁家杰幫忙操持完待客后,回村委大院,他們公司的辦公室建在那里。
事情并不多,處理完幾份簽字文件,丁家杰就在辦公室發(fā)呆,胡亂翻弄手機。這幾個文化人的微信都已加上,翻翻他們的朋友圈,全都挺有風骨和義氣的一幫人,為不平的社會事件發(fā)聲,判斷國際形勢和經(jīng)濟形勢,他們寫的五言古詩以及填的詞,非常有文化和意境。丁家杰忙把幾人的合影PO 出來,寫段文字,介紹柳教授和自己的情深意篤,以及和這些大V 大咖的相見歡,再放幾張林北的珍珠主打產(chǎn)品以及海產(chǎn)品的圖片,點了“發(fā)出”,才長吁一口氣,泡杯茶潤潤嗓,然后把工作人員給柳教授們的采風行程再整理一番,加幾點柳教授提出的方案,刪幾條柳教授沒興趣的地點,下班的時間便到了。
村委大院里一片熱鬧。村里的婆婆媽媽聚過來,找村長村書記解決自己田間地頭的紛爭。他們紛紛給踱出辦公室門外的丁總打招呼,全微微地訕臉笑著,丁家杰也客氣地回應著鄉(xiāng)親。
柳教授提出來林北采風的時候,丁家杰心里非常高興,他深知,不怕人家麻煩你,就怕人家不麻煩你。不麻煩你的話,你在別人心目中一點用處也沒有了。丁家杰喜歡結(jié)交有頭有臉的人物,在林北村已經(jīng)待了整整四年,他是太想回廣州了,大城市的便捷,舉家團圓的溫馨,哪樣都比孤家寡人地處這偏遠之地要好太多。真希望柳教授能在他回去之時,幫他牽上線,去他喜歡的工作崗位。
工作人員進來,小聲問:“財務那邊問,這些費用,餐飲的,住宿的,您準備走什么項目來報賬?”當然是指柳教授一行的采風,也包括客人們在珍珠產(chǎn)業(yè)以及海產(chǎn)品產(chǎn)業(yè)上的購物。
集團的財務政策很嚴格,特別是上市以后,上上下下都盯得很緊,丁家杰是恪守紀律和條例的人,絕不在這上面犯錯誤。他說:“這是我私人請客的,全算在我的費用里,我會和財務處結(jié)清所有款項?!惫ぷ魅藛T點頭出去了。
丁家杰的薪水工資卡在寧莉莎手里,他自己有一張農(nóng)行卡是專門存儲私房錢的,靠一些微薄的稿費積攢而來,以及媽媽留給他的一點私錢。但是他不大想動用自己的私房錢。這種他工作上支出的活動經(jīng)費,也是為家庭的團聚鋪路的,理應是正大光明的家庭開銷。他怯聲怯氣地給寧莉莎打電話。
從出租車下來,到回到家的這一程,丁家杰也能熱得滿頭冒汗,滿臉流油。小區(qū)其實挺好的,當初買房的時候,父母一起過來參謀,隔鄰是一個中型公園,過人行天橋是所小學,往右便是中學,女兒一路都在這片成長,今年初三,準備中考,爭取能考到區(qū)重點——市重點是不敢奢望的,女兒的成績一直半上不下,小學中學又不是名校,高中能進入?yún)^(qū)重點就是燒高香了。為此,寧莉莎總有怨言,似乎女兒輸在起跑線上的重要原因,就是當初買下的這套房,不是優(yōu)秀的學區(qū)房。丁家杰嘆口氣,在小區(qū)濃陰遮蔽的行道樹下,挺挺身板,朝自己的家走去。
打開門,聞到一股濃香撲鼻的羊肉味,是上好的羊饌才有的那種腥膻氣。南方廣東人不習慣這種味道,但自小在北方長大的丁家杰和寧莉莎,即便在嶺南待了十多年,也總是對這種濃烈的滋味有愁腸百結(jié)的鄉(xiāng)戀。
丁寧在自己房里,從書桌邊轉(zhuǎn)回頭,朝丁家杰打聲招呼:“爸,回來了?”丁家杰放下包,跨進女兒房里。今年十五了,個頭沖得很高,已經(jīng)過一米七,像她媽媽的身條,腿長手長,肩膀開始挺闊,典型的西北女孩長相,臉盤寬廣,底子粗糙的皮膚上,有許多鮮明奪目的疙瘩。
丁家杰問:“好閨女,最近成績怎么樣?”
丁寧臉色冷下來,轉(zhuǎn)過頭,對著習題集,再不理他。
丁家杰摸摸女兒的頭發(fā),又厚又密實的長發(fā),扎成馬尾,被父親的撫摸電擊一般,縮回一截距離。青春期對父母的叛逆和疏離?丁家杰語重心長地說:“成績好不好也沒關(guān)系,爸爸只希望,你能健康快樂地成長?!?/p>
丁寧轉(zhuǎn)頭盯著他,聲討般地說:“那為什么你一回來,就先問我成績?不問我健康不健康?真是言不由衷?!?/p>
自己何嘗和父母這樣說過話?丁家杰想,從小到大,他真算是父寵母愛的小兒子,兩個姐姐也把他寶貝一般慣著,父母的朋友鄰居同事,全都對他和藹親切如沐春風,更別說奶奶和外婆了??勺约壕徒?jīng)慣,從沒恃寵而驕,對大人沒大沒小過?,F(xiàn)在的孩子,你對他們民主和自由,他們就上了天。
丁家杰笑笑說:“你肯定很健康啊,爸爸看你臉上冒出的青春痘,就知道營養(yǎng)過剩,媽媽每天把你養(yǎng)得多好!”
這下捅了簍子,本以為是玩笑幽默,也想讓丁寧不至為青春痘太過懊惱,結(jié)果,丁寧的眼睛立馬瞪圓,竟然嗖地站起來,直接把他推搡到門外。寧莉莎頗不耐煩的聲音在餐廳里響起來:“吃飯了!說什么不好?盡說些不著調(diào)的話,哪兒疼你往哪兒戳?你這當爸爸的,一月回來就這么一次,還給她鬧心?!?/p>
桌上已經(jīng)擺了盆香噴噴的紅燜羊蝎子,真是濃香撲鼻,面上還撒一層翠綠水嫩的芫荽,另有一盤青椒回鍋肉片,一盤香酥大蝦,一盤涼拌粉皮,主食是韭菜雞蛋餡餃子。寧莉莎對丁家杰的態(tài)度總是塌眉掉眼,原來沒去林北前,每天都能找到由頭數(shù)落他一頓,后來離家去林北,以為距離產(chǎn)生親近,現(xiàn)在倒很少見縫插針地埋怨他了,但依舊沒有期待中的,久別勝新婚的親昵感。丁家杰一直檢討自己,每回和寧莉莎談,想改善夫妻關(guān)系,都被寧莉莎一頓戧,我哪兒對你不好了?你每趟回來,我都一早去早市買堆好菜,從清晨忙到你進家,給你做你愛吃的飯菜。你說我哪兒對你差了?嗯?
這是實情,那一桌色彩豐富的盛宴,每道菜都蘊含著妻子對自己的關(guān)切,只是她性格使然,畢竟是西北女性,當年在北京初見她,打動他的,不正是她的獨立自信和颯爽豪放的個性么?現(xiàn)在硬讓她改成南方女人的脾性,或者母親那般賢淑的性格,也真是太難為她。這樣一想,丁家杰坐在桌前吃著香噴噴的菜肴時,心里溫暖了許多。
“我說,這些食物,會不會加重她的青春痘?”丁家杰小心地問,美美地吮著一塊肉汁飽滿的羊蝎子。香菜、羊肉、韭菜、大蝦、五花肉,還有這些做法,濃醬重油高糖煎炸,不把青春痘使勁發(fā)出來么?
丁寧瞪他一眼,喝口果汁,自顧自香香地吮著一只大蝦。
寧莉莎沒抬眼,淡淡地說:“青春期,營養(yǎng)比什么都重要。皮膚這種事情,沒辦法的,誰知道這孩子怎么回事,難道隨你了?”
丁家杰到現(xiàn)在臉上還疙疙瘩瘩的,也是當年青春期留下的印跡,現(xiàn)在年紀大了,如果不注意,仍舊會時不時地冒出一兩顆,生疼。當年,母親和兩個姐姐為給他治痤瘡,在他每次歸家的飯桌上,全都是淡得無油無鹽無糖的菜式,那么喜歡重口味的一家人,為他的成長真是付出太多。
丁家杰訕訕地笑著說:“皮膚隨了我,身材可隨了你?!鞭D(zhuǎn)頭討好女兒,“你這身條,是模特的底子,可是了不起的人。”
寧莉莎仍舊不抬眼皮說:“但愿吧。但愿她將來不像你那么胖,四十多歲的人了,臉面上的事情管不住,身材也管不住?在那種窮鄉(xiāng)僻壤,你還是這樣胖墩墩的,也沒把你餓瘦點?說是幫扶,可人家一看你身材,還以為你是揩油去的?!?/p>
丁家杰不接話。自小就是肥胖體質(zhì),在學校幾乎沒受過欺侮和嘲笑,畢竟爸爸是縣里的父母官,然而高中在市里上學的時候,那幫同學才不管小縣長的公子哥是什么來頭,使足勁惡心他。后來去軍校,因為大強度的體訓,也因為軍隊的作息規(guī)律,他就那段時候還瘦下來一陣,然后工作,體內(nèi)的肥胖因子被大環(huán)境激活,他像報復性地攫取被軍校那四年控制的脾胃,一路浩浩蕩蕩,戰(zhàn)無不勝地胖下去,長得又腦滿腸肥起來。自控力是有的,他加入了徒步圈,暴走圈,在林北打卡時,每次都在圈里排名前三??赡切┯椭透啵褙瑝粢话?,魂牽夢縈地跟定他,恬不知恥地甩不掉。
他是個失敗的人?至少在寧莉莎眼里,他是個失敗者吧。不然,連自己的體重都掌控不了,還怎么帶著這個家奮力打拼,活出幸?;蛘弑绕渌诵腋5哪印?/p>
當年她為什么嫁給他呢?看重他的哪樣呢?
那年她27 歲,他24 歲。畢業(yè)后去北京,他打足精神極端努力地想留在北京。她是個落魄的舞者,還在追求自己的舞蹈夢想,租住在一間照不進陽光的半地下室,對前途迷茫無望,雖然和三個朋友成立了一家小型舞蹈教學室,但她的眼光卻是泄氣的。
他喜歡她的獨立,喜歡她的拼勁,喜歡她的長相,也喜歡她的身材,總之,她的一切,他都喜歡。母親當年勸他:“搞藝術(shù)的啊?和咱不是一路人吧?據(jù)說藝術(shù)家都不是過平常日子的。咱們過平常日子,省心點呢。家里的女孩子都不錯……”
他毅然決然說:“我不想找家里的那些女孩子,不想再回到起點,不然,我這一路的努力和進取,又被帶回到原點,一切不都白費了?”
母親是溺愛他的,在鄉(xiāng)人和外人眼里嚴肅過頭的父親,也是寵愛他的,對他的愛情尊重也看重。父親只含糊地說:“也好,至少她是北方人,和我們生活習慣相差不大,北方的女孩子,在外面怎么潑辣,回到家還是以丈夫和孩子為重心的,將來也能照顧你,像你媽媽一樣?!?/p>
婚姻就這樣順利地成了。
他沒有能留在北京,當年千黏萬賴,和父親奔走那么多趟,最后的命運還是只能南下廣州。她萬般不情愿,但作為隨軍家屬,她只好也屈就跟到南方。工作很快安排,她在社區(qū)里當一名工作人員,事業(yè)編,多少北妹撈女想破腦袋都得不到的好差,她信手拈來。但是,說到底,她還是心有不甘吧?她的舞臺,她的舞蹈夢想,她的藝術(shù)理想,灰飛煙滅了。
在寧莉莎無數(shù)次對他搶白和冷嘲熱諷后,丁家杰也會思索當年他們的倉促結(jié)合。27 歲的她,肯定是有過刻骨銘心的戀愛,為自己在北京的迷茫境地,也為自己大齡女子的身份,最終抵不過他強烈的攻勢,抵不過他信誓旦旦描繪的遠大前景,抵不過他不用靠自我奮斗就能在一線大城市輕松立足的背后家境,終于放下不切實際的遙遠理想,選擇他,成為最后可依靠的港灣。
丁家杰看著妻子和女兒相互搛菜,看著妻子和女兒對他的漠視,看著這眼前據(jù)說為他接風的一桌盛宴,心情沉重地把那口濁氣吞進肚子。
再怎么樣,這是他至親的人,他得拼足力鉚足勁讓她們幸福地生活下去。
盛利已經(jīng)在深圳北站等丁家杰。從出站口過來,就在人群里看到發(fā)小。丁家杰滿臉堆笑,和盛利先握手,彼此捶胸撫背,再仔細觀察盛利。
盛利的體型較幾年前更緊致,寬肩膀,腰臀比例更好,他本來就比丁家杰高半頭,現(xiàn)在越發(fā)顯得疏朗,哪像四十二歲的中年人?一點也沒現(xiàn)在人口中常說的中年男人的油膩感,應該一直在健身。丁家杰非常羨慕。
“哥,”盛利比丁家杰小三個月,自小在院子里就喊丁家杰為哥,后來上學,中學,軍校,畢業(yè)后到北京,都沒改過稱呼?!拔以谏钲谶€要待三天,辦完事就得回京,本來要去廣州看你,還有嫂子和小侄女,這次實在抽不開身,你得替我向嫂子賠罪?!?/p>
丁家杰坐進盛利的車里,兩個人在后座,盛利的陪同坐副駕駛。丁家杰上車前掃過這輛奧迪A8,車牌是深圳的,不太知道什么來頭。
“我們先去一家公司參觀,昨天晚上就和人家約好,是我這個項目的潛在合作對象。然后中午吃點便餐,下午再去另一家公司看看?!笔⒗f的這兩家公司都是赫赫有名的上市公司,一家國企,一家民企中的翹楚。丁家杰不太清楚這兩家公司有什么產(chǎn)品上的聯(lián)系,打個呵呵,仔細聽盛利的下文。聽父親去年說起過,盛利已經(jīng)辭去公職,自己創(chuàng)立公司。當時聽聞后,丁家杰大驚,在北京已經(jīng)做到處長的盛利,竟然把輝煌的前途舍棄,下海去經(jīng)商?對于丁家杰來說,是無論如何想不通的。老家縣里傳得風風雨雨,畢竟縣里那么丁點大的地方,曾經(jīng)人大主任的兒子在北京的一點毛毛雨,都能傳成興風作浪??h里傳聞說,盛利的公司有后臺,他只是出個面。想也能想到,盛利在北京十多年,已經(jīng)提到正處,人脈完全可以通天的。開這家公司,就是來撈錢的?,F(xiàn)在誰還嫌錢少?。?/p>
“晚上我約了幾個老鄉(xiāng),咱們再放開肚子喝一圈。都多久不見了,哥,你這大集團公司的高管,不興長成腦滿腸肥的模樣,太丟你們上市企業(yè)的臉面了?!笔⒗蘩薅〖医芩神Y的肚腹。丁家杰有點不敢接話,不知坐副駕駛的是什么人?商場中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稍有不慎,也會撂下口舌之虞的危害,他不能不防著些。
盛利看出丁家杰的小心,沖副駕駛說:“張總,這是我發(fā)小,你別拘束。”又對丁家杰說:“張總是我鐵哥們,每次來深圳都是張總?cè)膛阄遥銊e繃著,盡管放松?!?/p>
每次來深圳?看來盛利已經(jīng)來過好多次深圳了,這可是第一回約他,而且還把他從廣州喚過來。寧莉莎當時冷笑道:“一個月在家也就待這么兩天,你都守不住,我能怎么說你呢?”丁家杰賠笑連連,稍微有點過意不去。不是這一次了,幾乎每月回來,他都在廣州或者深圳滿城跑,并不守家。女人不懂商場上官場上的事情,回省城的日子,就是全力走關(guān)系抓人脈的時機,如果不使勁,他得在林北熬多久才有出頭之日?寧莉莎冷笑:“盛利是人精,你就別給他提鞋了。我也是想不明白,兩人從小一起長大,他爹是人大主任,你爹當年一路縣長縣委書記過來的,不比他爹強?一起上的軍校,銜位也是一樣,怎么他就留北京,吆五喝六?你就只能發(fā)配到南蠻之地呢?”轉(zhuǎn)業(yè)時所受的重創(chuàng),丁家杰是不想再提的,偏偏寧莉莎哪壺不開提哪壺。丁家杰推門走掉。
“哥,這些關(guān)系你得拿牢,將來你想要人脈,或者換個環(huán)境來深圳發(fā)展,這些資源,你不能沒有?!眳⒂^完第一家國企,在招待間里,盛利暖心地,知心知肺地提醒丁家杰。丁家杰懂這個,他哪里能放手這種時機?國企那邊超給面子,大禮拜天的,公司二把手,副總過來接待的他們。幾個人圍坐在茶具邊喝茶閑聊,盛利單刀直入,把材料遞給副總,沒浪費一絲閑暇,骨子里,還是有京城來的作派。南方的企業(yè)家倒也不在意,很認真地和盛利探討合作事宜。這下,丁家杰聽明白了,確實是大手筆,有關(guān)發(fā)展智慧城市的公共項目。他心里一激靈,覺得盛利來頭相當大。十多年了,他在北京發(fā)展得這樣好?要知道,北京的一個處長級別,也不算什么官,但他離職去經(jīng)商,肯定有著相當不一般的資源啊。丁家杰莫名得有些嫉妒傷感甚至羨慕。
盛利連皇城根下的處長職務都不要了,生龍活虎地經(jīng)銷著項目巨大的公司產(chǎn)業(yè)。而他,還只是一家企業(yè)的所謂中層管理干部,因為毛遂自薦去往窮鄉(xiāng)僻壤,希翼在庸常的職場中殺出一條血路,給自己的人生畫個輝煌的戰(zhàn)績,一路攀登,沿途荊棘,滿目瘡痍,他實在不能不掂量他和盛利的差距。
中午的便餐是在國企的職員食堂吃的。副總說已經(jīng)在蘭桂坊給他們訂好一桌粵式風味的菜肴,但盛利堅決拒絕,他說就想嘗嘗南方大食堂的飲食。食堂很棒,菜式品種豐盛,雖是周日,但因為加班的人員仍舊非常多,食堂配備了各色西餐中餐,還有機器人送餐服務。丁家杰嘆為觀止,一路拍照,趁吃飯間隙,把和副總的合影,以及在國企參觀的畫面,全部發(fā)到朋友圈。
丁家杰不懂這些科技含量的業(yè)務,也其實并太不明白商業(yè)運作的內(nèi)涵,他離開公職后到現(xiàn)在的大集團里,雖說在名頭上跨入商界,但并沒有進入到真正的商場腹地。下午陪著走訪那家著名的民企后,再三甄選頗能炫耀的照片,發(fā)到朋友圈后,真的有些倦意了,在后車座上打著盹,睡了迷迷糊糊的一覺,朦朧中聽到盛利打過幾個電話,不太仔細,有點刻意低聲,似乎在向電話那頭的人匯報進展,語氣里充滿志在必得的自信。丁家杰在困頓中想,盛利的成功,自有盛利的風格。
晚上的聚餐輕松多了,在張總商會的小包間里,來了七八個同鄉(xiāng),有男有女,說起來還真都能拐彎抹角地認識,畢竟都是從一個地區(qū)過來的,家里不是這個縣的父母官,就是那個縣的名醫(yī),還有市里公安局長的外甥女,也有市里重點一中教導主任的弟弟。丁家杰忙不迭地加人家的微信。
酒是好酒,張總珍藏的幾瓶汾酒,都是三十年以上的老酒,喝著醇香上口,話便多起來。大多是講老家的事情,反正說出口,也能拍著腦袋感嘆:“哦,原來是他啊,我和他妹夫是同學呢。”或者,“我知道她啊,當年和她老公鬧得那叫兇,劈頭蓋臉地把小三從中行大樓一路打到頭道街上,市民圍觀的那個場景!嗨……”
盛利也喝得來興,話并不多,出口卻能博得全場的肅然起敬,是此次酒桌上的中心。他自嘲中帶著隱隱的炫耀,那種故作低調(diào)里滿浸著得意洋洋。京城對地方上的,局中人對局外人的,大事業(yè)對小買賣的,盛利難得一吐的故鄉(xiāng)音,是毫不掩飾的春風細雨。盛利把丁家杰推到臺面:“這是我兄弟,從穿開襠褲就開始攢下交情,他從廣州過來,為我,從大廣州坐高鐵過來的。你們敬他!”丁家杰一下成為眾矢之的,臺面上的中心。剛加過微信的那撥人,好像才對丁家杰有了興趣,忙不迭地問他的出處和高就。
丁家杰笑著解釋在一家上市集團公司,現(xiàn)在在林北村開拓新的業(yè)務領(lǐng)域。丁家杰客氣地說:“我們集團現(xiàn)在致力于開拓新的產(chǎn)業(yè)鏈,也想為廣東省內(nèi)的貧困地區(qū)做點幫扶工作,雙贏的事情。共同富裕嘛,大家都同心同力!”
有個風姿綽約的女性揚手贊嘆,表示自己去過林北,風景真是不錯,渾然天成,還有看天觀海吃飯的漁民,原始的捕撈方式,原始的結(jié)網(wǎng)技藝,“丁總,其實我覺得世界環(huán)境污染太厲害,雖然幫扶漁民開拓本土產(chǎn)業(yè),道理上是好的,但并不利于自然發(fā)展。你們大公司大集團,利用天然的資源去開發(fā)項目,也并不意味著全面工業(yè)化,全面自動化。林北如果弄成個天然旅游地,肯定大有可為的?,F(xiàn)在的人,進步和文明的事物大家都看膩味了,想返璞歸真,更追求原始的風味。丁總,你們不用走俗套的路數(shù),不用為數(shù)字的遞增或者GDP 什么的下死功夫,你們要發(fā)動腦筋,想想出奇制勝的招數(shù),就讓村民回歸原始,用此來招徠旅行者,說不定你們幫助他們提高GDP,更能快速達成呢。”大家應和,話聊開去,對無污染的海產(chǎn)品,天然的珍珠價格,市場的供需,國際的國內(nèi)的,真是生意人的聚會,聊得上天入地。丁家杰但笑不語,卻頻頻點頭,表示自己對人家關(guān)心的尊重。一個個和企業(yè)家以及活動家們再深入聯(lián)絡,高談闊論豪言壯語的,如果有空來林北,他丁家杰招待到底。大家歡笑一堂,喝得像自小相處的老鄉(xiāng),眼淚汪汪,訴說思鄉(xiāng)戀鄉(xiāng),然后大家綁一起,就差把家鄉(xiāng)人都帶上興旺之路的歃血盟誓了。
路上,盛利摟著丁家杰,知心地說:“哥,我是想帶著你認識這些人,他們都是不錯的人脈,各有各的路數(shù),路是走出來的,咱們都懂這個理?!倍〖医苊⒗氖?,連說謝謝。盛利說:“哥,我就想給你講個知心的,咱只對著一尊佛拜,只對著一炷香燒,一條道走到黑,管哪是哪,咱別弄多了,弄岔了,你品品,是這個理不?”
丁家杰笑笑,酒在愁腸里,郁結(jié)于心,本不想多話,但還是按捺不住自己的貪心:“你如果時間空余的話,到我工作的林北去看看?今天參觀的兩家公司,我留心到,他們在光伏產(chǎn)業(yè)很有作為,都取得不小的戰(zhàn)績。我們林北是低緯度區(qū),光照充分,日照時長,是很適合弄這項產(chǎn)業(yè)的,我想自己聯(lián)系一下他們,幫幫我們林北發(fā)展光伏產(chǎn)業(yè),你說這是不是個好的項目?我這兩年一直在研究這塊兒,光靠珍珠養(yǎng)殖,海產(chǎn)品冷鏈,依靠一個八千多人的省級貧困村,想達到我們集團的收益標準,可能還不夠,還得想點對我們林北有長久和深遠意義的產(chǎn)業(yè)。你說對不對?剛才那些老鄉(xiāng),我注意到還有個是做道路工程監(jiān)理的,在那行業(yè)做了十幾年,我想和他也多聯(lián)系聯(lián)系,我們林北現(xiàn)在要上馬修繕一道公路橋,那道橋本來可以解決公路運輸問題,卻年久失修,有些危險了,如果借他的資源,價格上,工程上,都有保證,修繕好后,便會對我們林北的運輸非常便利,我們的海產(chǎn)品冷鏈就完善了……”
盛利一直笑,沒評價一句,等到丁家杰發(fā)覺自己話頭太多,是不是今天有點微醺,借酒說話?盛利這才拍拍丁家杰敦實的后背說:“哥,真是愛上你待的地方了,一口一個‘我們林北’‘我們林北’的?!彼〖医芎逛逛沟氖?,把他帶往入站口?!案?,我的話你可能沒聽明白,也沒聽進去。你再思量一下我的話,咱們從小到大,一往無前,得看明白前方那個目的地。您別走岔了!”
等到上了最后一班開往廣州的高鐵,丁家杰在徐徐開動的列車里,對著像鏡子一般能映照出自己臉面的車窗,還是思考不出盛利話里的深意。他們從小到大,目標是什么?理想是什么?一條道要走到哪里去呢?他和盛利,是有過同樣的奮斗目標吧?在那個小縣城,沖出來,到大城市,出人頭地,光宗耀祖,衣錦還鄉(xiāng)?丁家杰望著鏡中的自己,那個迷惘的,昏昏然的自己,呆愣半晌,愁緒升上來,像永遠向東流動的珠江水,浩浩蕩蕩。
火燒云下來的時候,把遠山染成一片腥紅,油綠的樹色,也成為紅彤彤的海洋。丁家杰想起小時候在家時的情形,盛夏的傍晚,吃過晚飯,全家人在院子里納涼,天邊也呈現(xiàn)過類似情景。那個時候他多么驚詫,以為那種壯美的景象只顯現(xiàn)在他的小院里,得天獨厚地垂青于他,他是天選之子。媽媽在旁邊告訴他:“對的,除了咱們家的你,人家都看不到這個美景的?!彼菚簞偵嫌變簣@,父親每天下鄉(xiāng),忙得早出晚歸。一旁的兩個姐姐大笑,像噎住似的,眼淚都流出來。大姐說:“媽媽,你就哄他吧?他成個傻子呆子就好了?!眿寢屢参⑽⒌匦?,摟過他:“他不小了,他快長成大人了,他知道他是咱們家的頂梁柱了,會為咱們家光宗耀祖,比他爸爸還要前途光明呢!”
丁家杰嘆口氣,覺得眼睛里潮潮的,走到背人處,舒緩下情緒。
林北往南走,有座危橋,橋頭的石柱豁口了,里面的碎石子露出來,是海沙混凝澆鑄而成。廣東原來搞建筑,用海沙的比較多,后來住建部門認識到海沙的危害性,已經(jīng)慢慢取締海沙用于基建。橋面露出鋼筋,有飯碗大的一個洞口,從洞里往下窺探,是川流不息的江水。行人來往還不要緊,但早已不能過車。這架橋也是丁家杰正在抓的項目之一,如果修建好,大型冷鏈運輸車直接從橋上走,去冷鏈廠會便捷快速得多,也安全得多,那對產(chǎn)業(yè)鏈的發(fā)展將會產(chǎn)生非常巨大的影響??缮暾堎Y金的報告前段剛被駁回,集團覺得沒有必要再對林北的基建投入追加資金,集團雖然家大業(yè)大,但畢竟以盈利獲益為本,評估后如果覺得利益不大,毫不猶豫地銷項。丁家杰只能唉聲嘆氣。
夜色下來,丁家杰帶著買來的一塑料袋東西,從橋側(cè)下去,沿江岸走一截,到他勘測好的那個位置,祭拜母親。
這四年在林北,每逢母親祭日和清明時節(jié),他都會在那個地方祭拜懷念一下母親。
點燭,上香,燒錢紙,嘴里喃喃有聲。
丁家杰手里拿一截枝杈,小心地把燃燒的錢紙圈進畫好的幾個圓里。熱氣撲面而來。本是夏季,就著騰騰的火焰,恣意燃燒舞動的冥幣,丁家杰的身上熱出一陣又一陣的汗水。
母親去世后,他似乎長大了。有兩年,他幾乎不想說話,明明在夢中,卻是被淚水濡醒,茫茫然對著漆黑的屋子,眼睛空蒙地瞪著黑暗,他覺得身子沉沉地吸附在床上,動也無法動彈。
媽媽到底去了哪里?那邊有那么好,她著急忙慌地非要過去?舍下她的丈夫,她的女兒們,她的兒子,還有她一手帶大的孫女。手術(shù)、放療、化療、靶向治療,各種中草藥,折騰到最后,媽媽瘦成皮包骨,一點形都沒有了。媽媽拉著丁家杰的手說:“我知道你孝順,知道你們?nèi)齻€孩子都孝順,行了,夠了,媽真的滿足了。媽就是不能再忍受這些痛苦了,你放過媽媽吧。”丁家杰淚如雨下,拽著媽媽的手。媽媽太疼了,越來越疼,到晚期,每天兩針嗎啡都緩解不了疼痛,現(xiàn)在摳著丁家杰的手,想緩緩身體的苦痛,卻連力氣也沒有了。他當時動過心,問媽媽:“你最想做什么?”媽媽笑起來,有些羞赧:“我,想坐次飛機。”可憐的媽媽,即便成為縣一把手的夫人,也從來沒有恃寵而驕,從沒享受過特權(quán),普普通通的一介縣城婦女,一輩子為了丈夫的名譽,一輩子為了孩子的成長,幾乎沒有出過縣城的門,哪怕旅行過一次。就是被接到廣州這邊住兒子家里,也是買張臥鋪票,千里迢迢轉(zhuǎn)兩趟車,辛苦地過來,她從來沒有為自己享受過。一輩子為丈夫的好名聲,兒女的開銷所累,活著時沒讓人揪出過半點出格的事情,哪怕是坐次飛機?媽媽被飛機接回去,是在那個陶瓷壇子里,被包裹在一條四方圍巾間,害怕引起同機人的不適,空姐讓丁家杰放在機尾最后的空乘專用行李架中,孤零零地呆了三個小時,悶在漆黑的空間,從廣州回的老家。
堤岸下端,不知為什么,也不知什么時候,有座小小的石塔,粗糙的手藝,沒有上彩的原始坯形。丁家杰第一次看到的時候,問陪同的當?shù)亓直比?,這是干什么用的?那幾個陪同的,也說不出所以然。只有一位管地方史的,用猜測的口氣說:“是祭塔吧,祭奠故人用的?此地原來有這種講究,給親人輪回或者轉(zhuǎn)世,后來也作紀念用吧?!?/p>
另一老者在旁,肯定地用土話說了句什么,丁家杰心里一激靈,再追問旁邊的人以確定自己聽到的:“土邊草下人一口,此之為‘塔’。人死之后的靈魂,會在這座小荒塔里聚氣?!?/p>
他當時仔細觀察過這座半人高的小塔。它莊重地豎立在那里,前面有道小口,蹲下來看,里面黑陰陰的。老者更深一層解釋:據(jù)說人的精氣神會形成飄渺的氣,聚在一處,被作法事的引入塔里,他的三生三世就會在塔內(nèi)顯現(xiàn)。一個四季就是一生一世。信則有,不信則無。想來是某種民間所依賴的精神托寄。
丁家杰當時打呵呵:“要移風易俗,不過,也要尊重別人的信念?!迸阃娜诉B聲稱是。
現(xiàn)在,丁家杰坐下來。這邊的堤岸有些野,濕氣非常重,很快,屁股下面就覺出一片濕潮。火焰已經(jīng)泯滅,偶有星星點火,在化為灰燼的紙錢里亮堂一下,倏忽又暗淡下去。丁家杰把灰燼小心地移到塔洞里。
塔里的四季,他看不見的地方,承載著母親的一生一世。
他這一世,將由哪種塔來承載某個四季呢?
從塔那邊回來,丁家杰慢慢走到林北村口,看著村里的光景,倚在門廊打著招呼的鄉(xiāng)親,街口守著攤點絮叨家常的老人,灰蒙蒙的小店,亂糟糟的發(fā)廊,對著路過的小車干嚎幾聲放棄追逐的看門狗……,似乎他又回來了,回到他曾經(jīng)熟悉的環(huán)境。二十多年過去了,這個被劃為貧困的鄉(xiāng)村,發(fā)展其實不如他的老家,時間像在林北村停滯一般,根本跟不上外面吵吵嚷嚷喧囂的世界。
丁家杰想,如果今年年底離開林北,他還會想念這個地方嗎?還會重新游歷此地嗎?
應該會的。
林北絕不只是盛利以為的他的前程跳板,絕不只是他遠離家庭紛擾,淡化沖突和矛盾的避難所,他在這里投入過他的感情和生命,每一寸土地,每一棵剛剛成型的樹苗,每一縷淡淡飄來的海風,每一個對面路過和他打招呼的村民,他們從來以為丁家杰只是一介過客,幫他們到一定程度,就揮一揮衣袖,絕不帶走一片云彩地轉(zhuǎn)頭離去。不,絕不是。他們不懂得林北在丁家杰心中的位置,整整四年,他在這里度過的光陰,那種意義和牽掛,不是盛利、寧莉莎,甚至他每次要匯報述職的頂頭上司所能理解的。
丁家杰回到自己的住所。鄉(xiāng)村的夜,來得非常早,四周的聲音突顯了林北的靜謐,蛙鳴,蟬噪,從遠處飄來的若隱若現(xiàn)的海浪聲。丁家杰打開電腦,在陰冷冷的藍色熒屏下,他開始寫下關(guān)于林北產(chǎn)業(yè)綜述的報告、寫下關(guān)于林北新興產(chǎn)業(yè)鏈的計劃書、寫出如何把林北產(chǎn)品推銷到更廣闊商業(yè)鏈上的想法和策劃。
是的,另一個方面來說,這也是為自己離開林北找到的最合適的借口,而且,還得是提升自己以后人生成就的注解。
丁家杰關(guān)了電腦,深深地陷入沉思中。人,有時候就是如此糾結(jié)和矛盾,他一心希望離開林北,卻在內(nèi)心深處隱隱懷著不舍,他到底是個優(yōu)柔寡斷的人。如盛利一語中的,他一直沒有搞清自己的方向。他不適應商場,不適應那種計算收益或付出的冷漠,他愛著那些有靈魂的東西,他喜歡探討的是精神層面的思索,一如他對自己在文字上的某種堅執(zhí)和習慣。
丁寧在教室里等著。丁家杰從教室后門往里張望,很快就在穿著一樣校服的女學生里找到丁寧,最后一排的最右邊位置,低著腦袋,戴副近視眼鏡,埋頭寫著什么。
丁家杰把門往里推推,靠門的男學生問找誰,丁家杰用嘴努下女兒的方向,男學生面無表情地沖著丁寧喊句什么,不是稱呼“丁寧”,是另一個名稱,女兒馬上抬頭,看見父親,趕緊出來。
丁家杰說:“把書包拿上吧,我們先回家?!?/p>
丁寧挺聽話,可能知道父親和老師的談話不太愉快,趕緊照父親的指令做了。
丁家杰出校門,招手打車,帶丁寧到樂凱撒吃榴蓮披薩。
丁寧在披薩店,吃著父親給買的金枕榴蓮披薩,不忘把配餐里的小食分給父親,丁寧嘴油乎乎地問:“爸,我們倆在外面吃獨食了,我媽吃啥?”
丁家杰說:“沒事,我給你媽通過電話,說我們在外面吃,她自己吃煲仔飯?!?/p>
丁寧說:“我媽也喜歡吃榴蓮披薩,等下我們給她叫份六寸的,打包帶給她吧。她其實不喜歡吃煲仔飯的?!?/p>
看到女兒這么體貼自己的母親,丁家杰挺欣慰。寧莉莎對女兒在人情上的教育還是不錯的。丁寧嘴角有披薩,丁家杰替她揩凈臉頰。
“剛才同學叫你什么呢?不是你的名字呢。”丁家杰問。
丁寧臉色黯淡下來:“不用管,是外號,我們班每個人都有綽號的,沒事?!笨梢娛莻€不好的綽號。大大的個頭,臉上有紅腫的青春痘此起彼伏地冒出,成績也不好,應該在學校里會受欺負的。中學時在市里住讀,丁家杰也受過同學的氣,因為胖,也同樣因為青春痘,還同樣因為成績差。再也沒因為父親是縣城的一介父母官,而得到在家鄉(xiāng)小學時得到過的同學和老師的巴結(jié)和庇護。是的,也就只在小學,在父母的身邊,所有來自社會的關(guān)照,才是不真實的快樂。而后,上了軍校,去部隊,轉(zhuǎn)業(yè)到后來的單位,再離職去到現(xiàn)在的公司,因為自卑和不自信,每一層面,都充滿了巴結(jié)別人的良苦用心,為著自己的前途,為著自己在塵世立足,為著使自己的孩子能免遭欺凌,為著自己的孩子能有更廣闊的前途。
“其實,榴蓮對皮膚不好。熱帶水果,火氣特別旺,我們北方基因的皮膚,可能受不了那種熱毒?!倍〖医芸粗韵嘤淇斓呐畠?,貼心地說。
丁寧搖頭晃腦地說:“我就是喜歡吃,也就是在吃上,感覺人生是愉悅的。”丁寧說得很認真,非常哲學。丁家杰心里咯噔一下。女兒太像自己了,從小到大,他解壓的方式不就是吃嗎?吃掉一切煩惱,吃掉一切困惑,吃掉一切重重的壓力。父母給的,社會給的,單位給的,領(lǐng)導給的,家庭給的,寧莉莎給的。只有在吃上,在所有的美味面前,他才是恣意的,他才能妄為地,他才能把一切忘掉,這世界才真是最大的美好,真實體現(xiàn)在感覺上的、味覺上的,能切切實實捕捉到的巨大的美好。那青春痘,那肥嘟嘟的肉,帶給他一切的不快,能算什么事呢?
女兒啊!他突然懂得女兒了,也由衷地憐惜起女兒來。
“如果讓你選擇日本或者新加坡留學,你選哪一個?”丁家杰問。
丁寧驚異地瞪大眼睛問:“爸,老師說我考不上高中了嗎?”
“也不是?!倍〖医苓€是笑嘻嘻的。確實成績太不理想了,老師絲毫不留情面,勸他們早做打算,盡早上職校都行。丁家杰沖著老師點頭哈腰,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罵寧莉莎,不是說給老師紅包不能小氣的嗎?省啥也不能在孩子教育上省錢啊,看來她出手就是小氣,每天擠眉弄眼地鉆到小錢里,把孩子也在老師的眼皮底下耽擱了。說她,她還有理,還戧他,老師有什么可巴結(jié)的?成績是自己拼下命努力得來的。她真是什么都不懂,知不知道偷偷塞給老師紅包,會對女兒有多大的照應?至少不會讓孩子坐最后一排的最偏僻位置。其他的好處,比如多表揚多夸獎兩次,那比打了強心劑還對正在努力的孩子管用得多。
“爸爸的想法啊,這幾年的趨勢,都是要出國留學的。趁晚還不如趁早呢。你讀高中就去國外,一路讀下來,大學、研究生,說不定博士也能成。國外的教育不像國內(nèi)競爭那么激烈,我們可以選擇這些更好的方式,何況,國外的學校,在世界的排名,怎么都比國內(nèi)的學校要靠前。將來你學業(yè)完成回國,至少語言也比留在國內(nèi)的孩子要多一個強項呢?!?/p>
丁寧囁嚅地說:“我不想出去。我……害怕。”
丁家杰打斷她:“有什么好害怕的?不管日本還是新加坡,都離我們近,就和去爺爺家的距離差不多,幾個小時的飛機就到了。想爸媽了,隨時可以回來。”為什么選日本和新加坡?因為去年暑假時,學校組織游學項目,給女兒報過日本,而前年春節(jié)期間,三口人利用假期,也去新加坡游玩過。
女兒喃喃地說:“隨便你們吧,我不知道去哪個國家?!?/p>
這次回廣州總部述職,丁家杰和上司長談過一次。雖然此次被上報為集團標兵,個人成績不錯,但上司說,如果現(xiàn)在回總部,位置可能不太好。上司說得挺隱晦,但丁家杰心里明白,想在這家公司成為高管或者合伙人,怕是不大可能。集團里博士碩士一大把,各種牛人的后綴專業(yè)職稱相當唬人,都是商界久經(jīng)沙場的人物,開拓的事業(yè)全有大把的資金扶持。而他,只算是集團內(nèi)的儲備干部,說到底,也是一種集團對外做公益的臺面擺設(shè)。
丁家杰確認到自己怎么都不可能在集團被重用后,心里真是灰心失望極了。人的一生,總得有所進步,有所成長,而他似乎就此打住了。想到自己的前程,想到家鄉(xiāng)老父親的厚望,想到早入土為安的母親對他的期待,他彷徨得無所適從。中年的男人,上不上,下不下的,他的一生難道就止于此境了嗎?他是真不甘心??墒亲罱牧淮幔瑓s體重偏又恣意滋長,已經(jīng)達到一百八十斤,在廣州和深圳兩地燠熱的氣候里,氣喘吁吁地跑著自己的前程,不知所終,極為茫然,卻還要為女兒的學業(yè)操碎了心。
“那肯定得去新加坡,新加坡的大學更厲害,而且不像日本,還得先修日語,新加坡直接說中文或者英語,畢竟從小學過英文,是有英語基礎(chǔ)的,而且英語更適用,將來如果成績好,去英國或者美國加拿大讀研讀博的,都是更好的優(yōu)勢?!睂幚蛏磥硎茄芯窟^的,講出來一套一套??墒?,知道新加坡的學費和生活費是多少?日本的又是多少?丁家杰仔細打聽過,他們現(xiàn)在的能力,可能供養(yǎng)孩子去日本還能負擔。新加坡?那就會捉襟見肘了。
“那你提什么兩個方案?你每回來這么一出是什么意思?”寧莉莎馬上暴跳如雷。這才四十五歲呢,怎么就更年期綜合癥了?那么容易上頭上臉的。
“我不是和你商量嘛,又沒真正決定下來。”丁家杰好脾氣地解釋,“我們家現(xiàn)在有多少存款?你拿出來我看看,我們好決定孩子的去向?!毙剿ㄔ趯幚蛏稚希袝r候單位發(fā)的額外獎金之類的福利,也悉數(shù)會轉(zhuǎn)給寧莉莎,這么多年,他并不清楚家里有多少資金。
寧莉莎哼一聲:“你到爸那邊再問問吧,總是自己唯一的孫女兒,他不管她管誰?你兩個姐姐那邊,也可支援一下,總是孩子的姑姑,大家都是姓丁的,沒有見外的道理?!睂幚蛏f了一個數(shù),可以每年給孩子的學費和生活費,離丁家杰打聽的費用還差一半。丁家杰沒轍了。
寧莉莎一直把錢看得非常牢。他不相信寧莉莎手上只能出這么點錢,寧莉莎卻有自己的解釋,當年的轉(zhuǎn)業(yè)費用,不是跑接收單位的關(guān)系時用掉了嗎?前幾年攢下來的積蓄,不是給媽媽看病也用掉一些了嗎?你以為自己掙下多少錢?掰著手指和腳趾一起數(shù),家里也就這么多錢。你自己到手多少薪水不知道嗎,你以為自己是集團老總還是高管啊?發(fā)橫財?shù)膯幔?/p>
丁家杰能理解,當年為轉(zhuǎn)業(yè)到好的接收單位,把家里的錢幾乎全用光了,父母還貼了不少呢,后來母親的病,每次放療化療,最后去ICU,錢都是水一樣地嘩嘩地流走了。寧莉莎在北京積存下的那種無根無底的陰影,和丁家杰結(jié)婚后,又有過之而無不及,雖然他們比一般的同齡人相對過得好一點,早早有了自己的三房一廳,母親后來的醫(yī)療報銷以及死亡補貼,也全都給到寧莉莎手上,她還是有那種懸空感,不確定感,沒有錢的恐慌感,就像當年在北京那所半地下室的房間里,她常常從夢中驚醒,隨時會被房東掃出家門的恐懼。
丁家杰想了好久,顫抖地撥了號碼。
村委說縣里來人了,請丁家杰一起過去開會。書記臉上有喜色,也有木訥的呆滯,整張并不生動的臉,倒被好幾種情緒帶動得五彩斑斕。丁家杰笑著說:“文件快下來了吧?前天回廣州,我聽到有風聲。”書記點頭:“應該是。”丁家杰拍拍書記的肩膀:“林北這次能脫貧,我是真替你們高興!”書記臉訕訕地,敷衍地笑:“那最好了,丁總給我們村的幫助太大了。”
丁家杰知道書記的心思。脫貧意味著以后沒有政府款項的直接資金補助。
有時候丁家杰在理解他們的同時,也常常旁敲側(cè)擊地提醒他們,再怎么伸手拿別人給的錢,也沒有自己做事賺錢來得舒服??纯茨切└辉5泥l(xiāng)村,人家村民過的什么日子?我們又過的什么日子?這是第四個年頭了,早在集團確定在林北村建立產(chǎn)業(yè)項目之前,調(diào)研人員就對林北的自然環(huán)境以及地域優(yōu)勢進行過全面勘測和風險評估,確立了走產(chǎn)業(yè)和本地人員互幫互助之路,集團出技術(shù)和資金,當?shù)爻鋈藛T務工,所有的落地項目都是遵循這樣的基本路線。
書記連聲說:“是的,是的?!币话俣鄳糌毨簦?jīng)過四年,全都達到了國家貧困線上的標準。集團在當?shù)爻闪⒑.a(chǎn)品加工業(yè),吸收大量的務工村民,已經(jīng)連續(xù)創(chuàng)收兩年,村里的年輕人,這兩年看到家鄉(xiāng)的變化,也不再奔波往返于遙遠的大城市打工,留下來成為集團的員工。還有的,家庭小工坊運作開張,直接給集團的制冷鏈加工企業(yè)做起原始的供應源。
丁家杰非常滿意自己給林北村帶來的變化,看到村里每年報表上的貧困戶數(shù)和貧困人數(shù)急劇減少,到今天已經(jīng)完全脫貧,那種改天換地的成就感,是無法溢于言表的。比給集團帶來收益,更讓他覺得興奮。
他現(xiàn)在就等著回廣州總部。他必須要舉家團聚了?,F(xiàn)在企業(yè)已經(jīng)運轉(zhuǎn)自如,他當年對總部的承諾,也一一實現(xiàn)。在廣東最貧困的地區(qū),一待就是四年,即便是中年,也算消費時光了,他希望能得到一些補償。
“暫時再等一段吧?”上司在電話里說,“林北的項目我剛查了查,有個好消息是,你報過的那座路橋的基建項目也在審批中,如果批下來,和外界的快速運輸就全聯(lián)絡上了。我看到你的報告里還在計劃籌建光伏產(chǎn)業(yè),集團也在商討這件事情,林北畢竟有可觀的富余勞動力,我看到報告里對這項前景寫得非常詳盡,集團可能有上馬的準備。現(xiàn)在還在熱烈的商議中,到時候資源到位,技術(shù)層面解決。本來林北光照的自然條件,就適合光伏產(chǎn)業(yè),應該后續(xù)會很有發(fā)展,和林北我們發(fā)展起來的珍珠產(chǎn)業(yè)以及海產(chǎn)品鏈,都是結(jié)合當?shù)氐牡乩砗妥匀画h(huán)境衍生的產(chǎn)業(yè),而且最主要的,你這四年,給集團的收益增色不少,特別是對林北的脫貧起到極大的作用,集團現(xiàn)在的公益以及慈善開發(fā),都在政府層面和廣大民眾層面,取得了積極的影響力,對集團日后的發(fā)展,在消費者心里,具備了名聲上的積累。所以,集團對你的建議,還是非??粗氐摹!鄙纤緫撟屑氀芯窟^他的工作報告,談得頭頭是道,“年底集團會有一波操作。到時你再把這個弄上馬,我一定會調(diào)你回總部的?!鄙纤驹谀沁吙隙ǖ卣f。丁家杰一聽這個,本來抑郁的心理,忽然柳暗花明,忙不迭地說:“您放心,我會做到的,我現(xiàn)在全力以赴辦這件事情?!?/p>
上司停一會兒,淡淡地嘆口氣:“小丁,我知道你不容易。沒辦法,你也知道,集團有集團的計劃和安排,你的成就,有目共睹。謝謝你這四年的付出?!?/p>
丁家杰眼淚都快涌出來了。
是的,當年決計到林北,也是因為想在自己蒼白的職業(yè)生涯里、人生履歷里抹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轉(zhuǎn)業(yè)到單位,待了幾年,過著死水微瀾的生活,丁家杰不想再過這種一眼看得到底的日子,他喜歡廣東的活躍氣氛,那種在商場里叱咤風云的沒有硝煙的戰(zhàn)場,把自己在軍隊里的抱負,能夠?qū)崿F(xiàn)一般。他決絕地離職,想做出一點成就,呈以生命的意義,來到這家頗負盛名的公司。
沒有根基,也沒有專業(yè),想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南方城市,活得像模像樣,還真不容易。但他做到了。他一個沒有任何商業(yè)經(jīng)歷的素人甚至是菜鳥,把林北的產(chǎn)業(yè)弄得生機勃勃。
丁家杰掛掉電話后,沉思半晌。已經(jīng)過了下班時間,村委會里還有些人在加班處理雜務,院里的簡易籃球架下,有三四個男孩子在打球,他們吐著鄉(xiāng)音,快樂地大聲嚷嚷,臉上顯現(xiàn)的是孩童才有的無憂無慮的笑容。丁家杰鎖了辦公室的門,沿街面漫無目的地閑逛。
林北民風淳樸,因為經(jīng)濟落后的原因,大家相處得和和氣氣,隨便打聲招呼的人,也許就是拐著彎的親戚,和丁家杰老家挺像的。
天色陰沉,慢慢捱黑,有濕氣上來了。丁家杰在村里周邊轉(zhuǎn)轉(zhuǎn)。賣宵夜的攤點零零散散地擺出來,有芒果削好裝在方便盒里賣的,還有當?shù)靥瘘c椰絲餅、糯米糍,也有牛腩粉、牛雜湯。丁家杰在林北這些年,很愛這些小吃和時令水果,本來想忍住誘惑,畢竟健身減肥是大計,但終究沒戰(zhàn)勝自己,買了盒芒果,椰絲餅和糯米糍各兩塊,打包一碗內(nèi)容滿滿的牛雜湯。小販們都認識他,客氣地讓他不用給錢,他笑笑,開了手機支付碼,一路掃下去。
林北村里的娛樂不多,電影院是沒有的,原來有家錄像廳也被掃黃打非時取締了。丁家杰要想看部電影消遣,那得騎上自行車往縣城30 分鐘,或者到村口搭乘小巴,才能到縣上去觀影。心里想著這邊的鄉(xiāng)民,體會他們平日娛樂的乏味和無趣,但好似,這邊人早已經(jīng)習慣,他們有自己的休閑方式,談天說地,打打小麻將,摸摸紙牌,再有,現(xiàn)在網(wǎng)絡發(fā)達,林北的基建站最先得到審批,在丁家杰到來之前就已經(jīng)豎起來,村南和村東還有兩家上檔次的網(wǎng)咖,里邊打游戲的青年人相當活躍,如果不是在網(wǎng)咖里看到他們,丁家杰總以為林北村的青年勞力全都走光了,只剩下老弱婦幼,更別說還有些黑網(wǎng)吧,無照經(jīng)營,也頗能吸引一批上學的孩子??吹侥切├速M在游戲里的孩子和青年,丁家杰也會想起自己的少年和青春時光,嘆嘆氣,覺得當年的自己還是非常努力,從小被教育著要出人頭地,離開家鄉(xiāng),到更遠更大更廣闊的地方去。
是的,他打一生出來,就被寄予厚望,走出去,出人頭地。媽媽連生兩個姐姐后,在產(chǎn)下他的那一刻,全家的幸福及指望,明顯有了極為具體的出處。所以,盡管他學習努力,成績卻差強人意,父母還是竭盡當時所有的權(quán)力和關(guān)系,讓他破格進入地區(qū)排名第一位的重點中學,高考后他順利進入軍校,完成了他的高等學歷。到后來,卻沒有如愿留京,退而求其次轉(zhuǎn)業(yè)到了廣州,進入事業(yè)編的技能型單位,重視高學歷的專業(yè)水平,丁家杰前半生打拼的所有成績,卻并沒有被看上,他在單位里,像閑人一般地度著那一天天流逝掉的光陰。
他是對自己有期盼的,他丁家杰不能這樣過一輩子。有過一手好牌,也并非自己不努力,但,也許他天資不夠聰穎,也許命運并不全為他保駕護航,但他必須在人才洶涌的城市,也要有真正的立足之境。而在過了三十五歲之后,他終于認清,必須憑借自己的能力在這個世界留下一些足跡,有過一些成績,引以為傲的真正屬于自己得來的人生。是的,不再靠父幫母助,不再羞愧于他人心底里對他“插隊”般人生的鄙視,他要靠自己!
接待盛利,讓丁家杰動用了一周的心思。自打盛利同意過來看看,丁家杰從住宿,膳食,參觀林北的線路,事無巨細地規(guī)劃了好幾遍,每個細節(jié)都自我感覺相當滿意后,才放下心來。
盛利是開車過來的,當然不是他自己的車,又是深圳那邊的一個關(guān)系,開車的是家科技公司的老總,四十多歲的光景,有點謝頂,戴副眼鏡。丁家杰掂量一下老總沒司機,心想應該不算太牛的企業(yè)家,可能是有求于盛利的小微企業(yè)主,結(jié)果盛利介紹人家是擁有五百多號人的老板,曾經(jīng)在光伏企業(yè)做得相當不錯,現(xiàn)在已經(jīng)整理方向投資蓄電池行業(yè),他們擁有成熟的做光伏的經(jīng)驗,可以傳授指導甚至投產(chǎn)給林北村。丁家杰的熱情直線上漲,悄悄地緊握著盛利的手,感動這發(fā)小對他真實的關(guān)心。另一個同來的是做食品鏈的,在一線二線城市的許多海鮮酒店都有自己的客戶源,是生猛海鮮供應商的行業(yè)頭號人物。丁家杰聽完介紹,忙不迭地招呼客人,對著盛利狠狠地親昵地給了一拳。盛利這小子現(xiàn)在在深圳的門路非常廣闊,交往了許多深圳企業(yè)的高層,還有政府層面,盛利今天能把這樣兩尊人物帶過來,也是對丁家杰真上心上意的友情了。
參觀和走訪,半天下來就完事了。兩個老總都有自己的見解和分析,都說林北村的產(chǎn)業(yè)搞得確實不錯,一個說回去后就讓公司的技術(shù)人員跟進這個光伏計劃,另一個也說會調(diào)整自己的供應鏈,把林北村的海鮮引進到自己的資源里來。臨了,晚間在飯桌上,談開來,還是對林北的落后稍有點微詞,光伏技術(shù)的應用會不會成為空談?海鮮的運輸成本會不會因為地處偏僻而增加?丁家杰竭力打包票,要讓兩位金主不虛此行,前景一定會相當美好。
“你們?nèi)绻虚e的資金,有閑的生意,能往這邊輸送,就往這邊來。錢呢,其實賺不完的,但如果賺在有意義的地方,心境還是不一樣的,對吧?”丁家杰在桌面上,很耐心地探討著人生哲學。
劉總,那個做光伏產(chǎn)業(yè)的,停下杯中酒,突然贊嘆道:“丁總,你這說的真是絕對的真理!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你知道我的理想嗎?我就希望以后我老了,會有很多人想起我,曾經(jīng)是我劉某人幫過他們一把的!丁總,你這么年輕,已經(jīng)參悟人生的終極意義了!我敬佩你!”丁家杰不知劉總所言是否真心,但他聞聽此言,確實滿心歡喜。他做的這一切,終有人看到了賺錢背后的意義。
晚飯后,兩位老總回房,丁家杰陪盛利在村子里晃蕩。天已經(jīng)黑了,街邊的燈卻一盞不亮。盛利說,和老家那些村里一樣,一到晚間,都入戶休息,再不走動,老婆孩子熱炕頭。
丁家杰笑道:“不是,是為了省電。電閘在村長院里,他輕易不開閘。”
盛利愣愣,拍拍丁家杰:“好家伙,在這兒等著我呢。還是為光伏的事?劉總會上心的,你放心好了?!?/p>
丁家杰借勢道:“那就太好了?!?/p>
盛利沉思片刻:“哥,你真把這里當成你的事業(yè)了嗎?有時候,人還是得多走出去,看看外面的天,接觸外面的世界。這四年,你們集團把你放在這里,看看,把你的眼界都弄小了吧?!?/p>
盛利知己地說:“哥,我勸你,要尋找自己的位置。如果你真甘心在這個集團里被人家翻來撥去地下調(diào)到這種小漁村,去幫扶所謂公司一點臉面上的施惠或公益事業(yè),與自己的前途,有什么真正的益處呢?你得為自己以后多想想。你要么成為集團的中心人物,要么就出來干出一番自己的天地來!”
丁家杰點頭:“其實,你說得對。在集團干的這幾年,特別是在林北這四年,我也對自己有了認真的思考。你知道,我不是從商的料?!?/p>
盛利說:“哥,誰都不是從商的料,但可以學起來。比如我,也是一步一步學習著做出來的?!?/p>
丁家杰拍拍盛利的肩膀:“我過來,本想是緩和一下家庭矛盾,你知道,我和你嫂子處得不太好。另一個原因,也想做出點成績,在集團立足扎根,成為高級管理人員,或者成為一個小股東小合伙人。但最近,我思來想去,這些可能都不是我最想要的。我最想的,只是安安靜靜地看看書,寫點東西,像我當年喜歡的那樣,做些文字上的工作。我其實真心愛好的,是那個啊。”
盛利有點訝異地看著丁家杰,像看著一個外星人。但他馬上收斂了他的眼神,似乎理解家杰一般,重又回到親昵的模樣。但丁家杰捕捉到了盛利的敷衍,是那種非同類的排斥?,F(xiàn)在這個世道,還有不為錢財費心的人?還有只想躲在小樓里,書寫一些根本沒人觀看的文章的人?
但丁家杰,并不在乎盛利的想法。
他們慢慢踱步,下堤道,漸漸走近那座小小的荒塔。盛利也有了興趣,左端右詳,聽著丁家杰的描述,顏面上隱隱地浮現(xiàn)一種奇異的表情。
“人的一生,終究會成為一縷青煙,荒涼在一座廢塔里,而且是那么小的一座觀賞塔,你覺得里面承載了前世的靈魂?”
丁家杰笑笑,不置可否。
每個人的人生是不一樣的,經(jīng)歷也不一樣,在經(jīng)歷中得到的思索和結(jié)論肯定也不一樣。就算盛利和丁家杰的起點一直在平行,現(xiàn)在的他們,早就軌跡分叉,各有各的方向。盛利的一生,用俗世所認可的成功方式前行,而丁家杰卻也照樣活得理直氣壯。真的,今天,就在這座小小的荒塔前,丁家杰突然有了底氣,他沒有覺得比盛利差到哪里去。
年輕的時候,理想都是一樣的,也許全是考上名牌大學,入職要最有前景的機構(gòu),以后呢,隨著這個社會的價值觀,可能會像盛利一樣,去取得財富的累積,翻手云覆手雨一呼百應的能力,就是父輩祖輩鄉(xiāng)親們所認可的成功。而丁家杰,他正如劉總所言,他享受這種幫助了別人的快樂。錢,真的是另外的問題。掙錢,也只是人生的錦上添花,并非全部的意義之所在。
一整座林北村啊,八千多人,幾百個貧困戶,他們已經(jīng)脫貧,他們有了自己安身立命的職業(yè),他們的后代,再不用背井離鄉(xiāng)去尋找求生的機會,他們會過得更好,更有尊嚴。還有什么比這種帶領(lǐng)曾經(jīng)窮困潦倒的鄉(xiāng)民看到人生的希望更有成就感呢?
丁家杰俯下身子,點炷香,小心地塞到荒塔里,一會兒,青煙從塔尖出來,慢慢地飄出來、散開來,融到無盡的天空中。
教委三令五申不許校外補課,但所有的孩子還是去參加各種課外輔導,周六周日幾乎全安排滿,學生們辛苦的程度超過賦閑在家的父母們。
丁寧中午給丁家杰打電話,讓他把一本輔導資料帶過來,她下午直接去另一堂輔導課?!鞍郑阏埼页灾形顼埌??我想吃漢拿山烤肉,前菜有免費送的南瓜粥,特別稠,飯后還送冰淇淋,有款新開發(fā)的,芋泥口味,很有哈根達斯的味道。”丁寧挺興奮,好像已經(jīng)開吃一般。
丁家杰一早就到了深圳,盛利在這邊和他會晤。劉總那邊的技術(shù)已經(jīng)研究,數(shù)據(jù)分析后,并不困難,光伏有望很快啟動。還有上次一起吃飯的海鮮商,也相當有誠意,把林北村的樣品帶到深圳兩家中端酒店里,反響不錯。如果運輸跟上來,就完全沒問題了。那位老總還是強調(diào)了推廣的困難。丁家杰滿打包票地應承下來,運輸馬上就會解決,集團已經(jīng)有安排,橋會安排修補好,大車完全可以過橋,以后直接從村里的海產(chǎn)品捕撈基地上貨,走公路橋,再也不用在村里逼仄的小路上耗去大把時間,耽誤海鮮的出貨了。
丁家杰暖語輕言地對女兒抱歉:“哎呀,爸現(xiàn)在不在家,錯過和你共進午餐的好機會了,我們下次再去吃漢拿山吧?”
丁寧在那邊聲音高亢起來:“怎么你每次回家,就整天往外頭跑?你還是我爸爸嗎?是我重要,還是你的其他事重要?一月才回一次家,你是一點也沒想過你還有個女兒吧?”丁寧噼里啪啦說完,沒等丁家杰回話,就把電話掛斷了。
丁家杰正坐在車上,忙不迭地給寧莉莎打電話,果不其然,寧莉莎頗不耐煩,她雖然在離家不遠處組織社區(qū)活動,卻還得跑回家開門拿東西,嘴里嘰里咕嚕地數(shù)落一頓丟三落四的女兒,又把每天跑事業(yè)的丈夫諷刺挖苦得酸意十足。
丁家杰遙控處理完家事,對著一旁微笑的盛利搖頭嘆氣:“沒辦法,家就是這個樣,給自己添麻煩的?!笔⒗⑿Σ徽Z。丁家杰問:“你沒有這些煩惱吧?”盛利搖搖頭:“沒,我老婆你知道的,喜歡攬事,倒不放心我,孩子的學習她一手管,我沒操心過。男人嘛,給娘兒們一個舒心的港灣就成。那個港灣,可是我們自己實打?qū)嵏沙鰜淼?,她們也能理解?!倍〖医車@氣:“唉,寧莉莎是個女強人,又是搞藝術(shù)出來的,對錢啊,生意啊,這些全不在乎,也從不上心,所以不知道我作為男人的苦。她太清高了,只能遷就她。夫妻嘛,總是緣分,互相磨合就好。”盛利仍舊微笑,不再應答。
丁家杰太清楚太明白,在不能留到北京的悵惘后,體驗到人生第一次巨大的失敗后,他就知道他是沒有根的,所以見樹就得抱,見山就得爬,遍織希望,普種潛能,搭上一根稻草,就期冀能被帶到錦繡前程的遠方。無論是柳教授,還是那些各種場面認識的大人物,還是他朋友圈里秀出來的關(guān)系。他們是他巨大而微渺的希望。他心里再清高有什么用?他必須依靠這些人脈才能活。
丁家杰,現(xiàn)在,得攀附著盛利的枝葉,希望能在自己的工作中得到進步和改觀。如果林北村的事業(yè)越做越大,他在集團里的威望也會提高吧,將來便是離開集團,他也有自信和資歷,自此,也會改變四十二歲以后的人生吧?
可是,寧莉莎為什么從來不明白這些?她怎么從來就不打算輔佐夫婿呢?為什么她就不能像母親一樣,為這個家的輝煌,貢獻自己的隱忍和遷就,她到底要的是什么呢?
小區(qū)里的路燈有些已經(jīng)關(guān)閉了,只留著幾個路口的大燈,照著晚歸的人,光線下,亞熱帶的蠅蟲饒有生命力地舞蹈,盤逐著光影,翻飛跳躍。
寧莉莎年輕時也是這樣的舞者,投入地舞蹈,沉浸在音樂里,完全忘記周遭的一切。丁家杰記得她的舞姿,野性,蓬勃,充滿張力,現(xiàn)代舞的夸張,像要沖破那逼仄狹小的練習間。
他抬手又看一眼手表,已經(jīng)凌晨一點,人煙稀少,周圍靜寂。他慢慢地踱出小區(qū),朝外面走去。
不久,他看到兩個人影,在陰暗處摟在一塊,終于緩緩告別之際,互相卻有點戀戀不舍。這是真情了吧?丁家杰閃到一邊,把自己埋進暗影里。
“他是誰?”丁家杰嚴肅地問。
“是社區(qū)里的同事?!睂幚蛏卮鸬闷降缢??!芭俗哌@種夜路,人家不放心,送我一程?!逼珔s加一段閃爍其辭的解釋,真多余。
“是那個唱粵劇的小生嗎?現(xiàn)在好像要改唱老生了,因為扮相還是要把舞臺讓給年輕人?我記得你提過?!倍〖医芴嵝阉?,撒謊也得看看對象,丁家杰再沒腦子,對妻子講過的,眼里明顯有著傾慕的男性,做丈夫的不會忘記。
寧莉莎不做聲。
蹬蹬蹬地沖進樓道門,氣勢洶洶地摁下電梯鍵。這回是明亮的光照了,襯得她的臉色有些緋紅。丁家杰一路跟著,無話,但身子在發(fā)抖。
關(guān)門,踢掉高跟鞋,扔包。她倒生氣,還有理了?
“我給你講,什么都可以容忍,但這種事情,你別玩火。四十五歲的人了,你應該擺正位置,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丁家杰嚴肅起來,聲調(diào)暗沉,一觸即發(fā)。
“我沒做什么!你也別老提醒我的年紀。我年紀比你大怎么了?我不欠你的,是你自己非要和我結(jié)婚的。年紀怎么了?我這種年紀,聯(lián)合國定義還是青年呢,在別的國家,還能上舞臺,還能競選總統(tǒng),還能讓貝索斯迷戀上呢。在你眼里,我就只能像你母親,像你姐姐們一樣,永遠伺候你和孩子,把你的事業(yè)看成是家里的命,完全沒有自己了,才對,是不是?”她厲聲質(zhì)問起來?!拔易鲥e什么了?你蹬鼻子上臉指責我?你是給這個家有什么貢獻嗎?管過孩子的學習和吃喝拉撒睡嗎?你為了自己的前途,從來沒為這個家庭想過?你說得好聽,你不就是為了鍍金才跑到那種鳥不拉屎的地兒,一蹲四年,還沒調(diào)回廣州呢,卻又借此想拓展資源,跑廣州跑深圳,當你那個發(fā)小的馬仔。人家有人家的命,你有你的運,努力做好自己就行了,你活得那么累,是為什么?為你爸爭氣,為你丁家光宗耀祖?我也就只生了個女兒,把你丁家綿延不絕的香火給弄熄了,就這個,你們丁家多少年對我冷眼冰語的,好像我嫁了個皇室,沒能產(chǎn)下皇子,受你丁家那么多人的白眼和嫌惡。你們有病吧?這可是大都市,來來往往的也都是國際人,文化人,你們那種十八線小縣城的眼界能不能高點?生活就是為了出名發(fā)財升官晉爵這一丁點的樂趣嗎?”
丁家杰愣住,半晌說不出話來。寧莉莎一直是這樣想他的?為了光宗耀祖,為了出名發(fā)財?他主動要求去林北,聯(lián)合鄉(xiāng)鎮(zhèn)辦企業(yè),操心勞力,集團對他開拓的新產(chǎn)業(yè)鏈有目共睹,證明了他是個有用之材,是對這個集團,對這個社會,對幫助貧窮的村民能共同富裕的人,他是這樣的人啊!他是這樣高尚的人??!
“不是這樣的。不是你想的這樣的!”丁家杰嚴肅地,一字一頓地說。
寧莉莎冷冷地笑了。
如果你在林北村里扎扎實實地生活過四年,如果你在林北村和村民朝夕相處過四年,如果你一介北方人完全能聽懂粵西南那種閉塞漁村的土話,如果你看到和丁寧一樣大小年紀的孩子,對前途了無指望,對家鄉(xiāng)的貧窮只流露出鄙夷和堅決逃離的夢想,如果你看到像你這樣年紀的漁家婦女,從來都沒機會走出過自己的村落,從來都沒機會享受過一只口紅帶來的快樂,從來都只在自己精挑細揀的碩大圓潤的珍珠里,想象另一個女子戴著它的美麗模樣。你就不會這樣說我了。
丁家杰慢慢地說:“對不起,我忽視了你的感受,我只注意到自己的處境,也自私了些。你想怎樣,就怎樣吧?!倍〖医苡醭鲆豢跉?,好累好累的感覺。
丁寧小心地走出來:“別這樣,你們倆別這樣。媽媽,媽媽,爸爸,爸爸,你們讓我好害怕??!”
周圍突然特別安靜,靜到甚至聽得到鄰居的開門聲和開燈聲,大家屏住氣,分辨這個好幾年都被評為“五好家庭”的矛盾,到底所為何來?
丁家杰癱坐在沙發(fā)上,再不動彈。寧莉莎直起身,到衛(wèi)生間,擰水籠頭,洗漱,刷牙,沖涼,然后安安靜靜地進了女兒的臥房。
丁家杰一個人枯坐在客廳里,抱著腦袋,眼淚流下來。
飛機顛簸一下,把丁家杰震醒了。頭頂?shù)陌踩珟崾緹羧块W爍,空姐來回檢查旅客的安全裝置。還有二十分鐘飛機就要抵達目的地。
丁家杰這一覺,睡得真香,畢竟是商務艙,座位要寬敞得多。感謝盛利,得知他要回家,卻又沒買到普通機票,自己悄悄地幫他訂了艙位,讓他在父親生日的前一天可以趕回來。
兩萬英尺的高空上,丁家杰在充裕的空間里,做了好些夢,卻想不起任何夢境。他似乎是自暴自棄了,真的,無法回憶的夢境,才是對這個真實世界的妥協(xié)和認輸,對生活的妥協(xié),對自己處境的認命。處境是指什么?婚姻,家庭,事業(yè)?還是他怎么都減不下來的體重?
盛利那天在荒塔旁,在黑燈瞎火的野堤旁,對著浩瀚卻黑漆漆的天空,悵惘地說:“看到你,我才能反省自己,你,沒忘初心啊?!倍〖医苡悬c茫然,他的初心是什么?人的初心不都是一樣的:成功,成功,一定要成功!最后即便成為一縷青煙,在別人追憶的舌尖上,口吐蓮花娓娓而談的也是艷羨的成功履歷。
那天過后,他接到柳教授打過來的電話,欣喜地告知他,如果從林北回來,不想留在集團的話,會有一個相當不錯的單位接收他?!拔艺f我是了解你的,人實誠,又肯干。在偏遠貧困地區(qū),一待就是四年,啥苦都能吃,把一個集團根本沒看在眼里的公益事業(yè),做得又有收益,又解決了當?shù)卮迕竦木蜆I(yè)問題。”柳教授真心地夸獎他。丁家杰感激連連,對方單位是所高校研究院,主攻當代文學評論,碩士博士一大把,丁家杰要是過去的話,可能就是編外的輔助人員。柳教授說,不過這所高校效益非常好,還在上坡勢頭,研究院僧少粥多,畢竟在廣東,文化沙漠之地,卻是經(jīng)濟富足大省,都想把文化搞上去,投入的人力和資金非常給力?!澳憧紤]一下?雖然不一定馬上能轉(zhuǎn)正,但慢慢干,就總有機會。熬一熬,走職評路線,而且,畢竟是你想要做的,也是喜歡做的事情!”柳教授爽朗地說。丁家杰喏喏連聲,一定考慮。
如果過去,就能和家人朝夕相聚,薪資不菲,還有兩個假期,對丁寧的海外求學也有幫助。現(xiàn)在經(jīng)濟也是問題,學費還是紅著臉找盛利開的口,從小玩到大的發(fā)小,一直暗中較著勁在比拼的朋友,卻只能求助于這位開口閉口稱他為“哥”的兄弟般的鄰居。盛利爽快,馬上轉(zhuǎn)款,還友善地提醒他:“何必呢?要不,跟著我一塊兒干得了?,F(xiàn)在是‘搞錢’的時代,理想主義是年輕人的事情。不,理想主義是我們當年年輕時候的事情,現(xiàn)在的年輕人,也沒有那些理想主義了。哥,經(jīng)濟社會太現(xiàn)實了,車子,房子,邁一步腿,吃一口食,哪樣不要現(xiàn)實的付出呢?我們?nèi)说街心?,得找準自己的方向和位置?!?/p>
飛機很明顯地向下俯沖,應該還有五分鐘能到目的地。
丁家杰很喜歡回家,家里有他從小熟悉的味道,有圍著他的一幫把他看作人生榜樣的同學和鄰居,一幫到現(xiàn)在還認為在廣州一線城市,能有他的關(guān)系就可以做成自己大事的同鄉(xiāng),當然,還有最以他為自豪的父親和親人。
左側(cè)的那位大姐痙攣起來,手不停地抖動,嘴唇吐出尖利的聲音,空姐緊張地過去,蹲在她的腳邊,安慰臉白如紙的她。丁家杰盯著她仔細地看,心里想,將來寧莉莎大約也是這個模樣,自私,霸道,神經(jīng)質(zhì)?;蛘撸苍S,她只是進入了身體的更年期?那樣,他更應該理解體諒和關(guān)心她,絕不可能嫌棄她,離棄她。她和他組成家庭,組成他人生命運的結(jié)合體,他們一起度過最艱難的日子,也一定要把余下的日子,變成生命中的好日子。
他又想起那座塔,被他用來承載母親靈魂的塔,人的一生,就像塔中的四季,過完了,光明陰暗,溫暖寒涼,只有自己知道,只能自己走下去,一條道摸著黑地走下去。而他的方向和位置,是不是在那里,在那座安放荒塔的地方,才有真正安心和值得自豪的踏實的處境?
飛機停穩(wěn),他趕忙啟動手機。天啊,幸好,關(guān)機前要發(fā)的那段信息,因為線路緣故,沒有發(fā)放出去。他吁出一口長氣,感謝上天幫助他。他默默地安靜一下,睜開眼,重又露出微笑,恢復平日回家時的模樣,朝著他人生中注定的那座塔,那不知道四季怎樣變幻其中的塔,慢慢地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