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櫻
至今,我的手機里還存著那天下午五點鐘的全部記錄,包括120 救護車司機的手機號。那是庚子六月的最后一天,父親的導(dǎo)尿管不淌尿了,母親發(fā)現(xiàn)藍色方格床單濕了一大片,尿液從小便處滲出,她突然有種不祥的預(yù)感。我們商量馬上叫救護車送父親去醫(yī)院。
120 是我打的,每一次摁下這個號碼,我的心就跟著瑟縮成一團。不是恐懼,不是脆弱,而是害怕失去。我雙手緊握著手機,盯著母親慌慌張張地把病歷、水杯、吸管、剃須刀、尿壺等生活用品打包裝袋,做好住院的所有準備。如果說生與死之間有扇大門,那這扇大門的開合,一定在天黑時分。醫(yī)護人員抬著擔架登門,詢問幾句,給父親做心電圖,幾分鐘的時間,父親就這樣離開了我們,我再看他一眼,再看他一次,他就像熟睡的嬰孩,那么安詳。那一刻,似乎整個世界都停止了轉(zhuǎn)動,我的呼吸也變得狹促。
我之前所設(shè)想的種種場景都沒有發(fā)生,去醫(yī)院,急診室,留觀室,打點滴左氧氟沙星,導(dǎo)尿管留置手術(shù),膀胱沖洗,母親整夜陪床,不吃不喝,以及四處找熟人給醫(yī)生打招呼。我沒有想到的事情卻都發(fā)生了:準備后事,設(shè)置靈堂,沖洗遺照,預(yù)約告別展廳,尋找安置墓地。夜晚的大幕緩緩落下,這樣的時刻使我既熟悉又陌生,既慌亂又戰(zhàn)栗,心跳加速,手心冒汗。此前父親多次發(fā)病去醫(yī)院,大都是在這個點,正值下班晚高峰時段,不知是巧合還是天意。有一次他的尿管滑出,打出租去省城某大型醫(yī)院,掛急診號,值班醫(yī)生是個研究生,讓拔出來重插尿管,但說什么也不讓患者上診療床,從租賃的輪椅上就完成了全程手術(shù)操作?;丶耶斕煲估铮赣H發(fā)起了高燒,血尿不止,果然是尿管沒有插好,折騰一宿,熬到天亮又去了離家最近的另一家醫(yī)院,照例是掛急診號,醫(yī)生拔出尿管,又插了一次,為了保險起見,父親在急診室住了幾天,沒有大礙才回家。我至今想不明白,那個研究生為什么不讓病人上床換導(dǎo)尿管,擔心弄臟床單還是其他原因。也許他并不知道,這一次小概率的操作失誤,在患者家屬身上留下多大的創(chuàng)傷和無可挽回的精神重創(chuàng)。
父親是個要強的人。小時候,大伯在家里逗他玩兒,他從一米半高的八仙桌上摔下來,嘴里嚷嚷著腰疼,奶奶覺得小男孩磕著碰著不礙事。那個時候,爺爺在校辦開車,正在外地出差,也沒有長途電話,只能發(fā)個電報過去。等爺爺回來,事情已經(jīng)過去三天,急火火帶著父親去醫(yī)院,檢查完畢,醫(yī)生直搖頭,說來晚了,錯過手術(shù)最佳時間,孩子將會落下終生殘疾!爺爺追悔莫及,回家和奶奶打了一架,直說一輩子對不起父親。殘疾,這兩個叫人生厭的字眼,在父親身上打上了刺眼的烙印。畢業(yè)后分配工作,他沒能進入高校,盡管爺爺四處托熟人走后門,卻被同種情況的人家給攀了下去。命運這副撲克牌,從來都是毫無規(guī)律可言,父親接下了這副牌,好的壞的悉數(shù)在手,退到黑暗的曠野里,他把每一張牌扇得“啪啪”作響。后來,他進入一家福利工廠當倉庫保管員,恪盡職守,年年都是勞模。我所知道的都是聽姑姑說起。
父親的衰老比我想象的要來得早。2000年,他在南部山區(qū)親戚開的酒店里打工,一頭栽倒在蘋果樹下,大口大口地吐血,幸虧被隔壁大院的鄰居老韓家發(fā)現(xiàn)及時,送進當?shù)乜h醫(yī)院。我們家沒有安裝固定電話,當老韓家把電話打到樓上鄰居王爺爺家時,也是在傍晚時分,我剛放學進家門,母親接電話回來,筒子樓里回蕩著她撲踏撲踏的腳步聲。她對我說道,“你爸在醫(yī)院急診室,我得馬上過去。你自己在家,有什么事找鄰居幫忙。我早已忘記母親是怎么乘坐長途汽車,幾次倒車輾轉(zhuǎn)摸著黑找到當?shù)乜h醫(yī)院的,我只記得事后她多次說起,你爸那次吐血太嚇人了,滿滿一快餐杯都盛不下,輸了好幾袋血漿。事后,我才知道,父親的病與喝酒有關(guān)。陪客人喝酒,一天三四場,經(jīng)常米粒不進,喝到昏天暗地,有時候躺在兩個椅子拼成的“床”上睡到天亮,也沒有人給他蓋個毯子。我交的每一分學費,都是他用命換來的,彌漫著酒精的味道。
第二天,父親轉(zhuǎn)院到省立醫(yī)院。那天中午一放學,我飛奔出校門擠上公交車,直奔醫(yī)院急診室。我挨個推開門看看,一個不是,又一個還不是,不知一口氣推開了多少扇門,才撲向了父親的懷抱。他臉龐瘦削,眼睛凹陷,布滿血絲,黑黢黢的一圈胡茬,扎得我臉生疼,仿佛見證這些天從生死邊緣走了一遭的經(jīng)歷。他向來都是把胡子刮得干干凈凈,一天不落地刮,就像他的為人處事,光明磊落。母親揉揉通紅的眼睛,告訴我父親已經(jīng)脫離危險,父親張口欲言,但極度虛弱,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臨走時,我從書包里掏出兩個五仁月餅放在他的枕邊,他臉上露出些許笑容。那年的中秋節(jié),我們家的團圓就是父親的劫后余生。
那次出院后,經(jīng)過一段時間康復(fù)訓(xùn)練,父親又能騎上大飛輪自行車帶著我四處閑逛了。只是,留下腦血栓后遺癥,比如冬天雙腿冰涼,說話不很利落,左側(cè)肢體不夠靈活等。但這并不影響他去醫(yī)院陪床,晚上在廠里值夜晚,白天去醫(yī)院照顧爺爺,數(shù)九寒天,他穿著大棉褲上自行車,先用一只手把左腿拽上去,再鉚足勁兒跨另一條腿,那動作多少有些滑稽。爺爺是南洋人,大背頭,身材魁梧,一米八左右,父親體弱,攙扶他下床走路,很快就逼出一身大汗,棉衣棉褲濕答答的,回來路上吹著寒風,極易生病。
這期間有兩件事令我刻骨銘心,一件是爺爺?shù)娜ナ馈D棠倘ナ滥菚何疫€在尿床,不諳世事,因為奶奶長期臥床,上幼兒園后,我天真地以為人死了就是床板上挖了個窟窿,就這樣從世界上消失了,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奶奶去世沒過半年,后奶奶進門,先是掌管財政大權(quán),接著改變飲食習慣,每天只吃兩頓飯,日子過得儉省又簡單。后奶奶有三個兒子,大兒子患有精神殘疾,結(jié)婚又離異,靠她的工資養(yǎng)活,還要供大孫子念書。老二和老三下崗,在外面干零活,日子過得并不富裕。那年的清明節(jié),爺爺抽身離去,讓這個原本不和諧的大家庭亂了套。我清楚地記得,那一天,風大,氣溫高,早上父親去醫(yī)院,順便捎著午飯,母親包好小餛飩裝進保溫桶。午后,父親垂頭喪氣進了門,我快言快語問他,你怎么回來了?他耷拉著腦袋說,你爺爺,沒了。又說,中午吃了不少餛飩,說走就走了。醫(yī)生下班了,如果早點上班,興許還能搶救過來。他的整個身體陷在椅子里,看上去像害了一場大病,臉色白的嚇人。那天中午母親蒸了一鍋米飯,第二天都餿了,長了綠毛。出殯那天,姑父反復(fù)說道,咱爸這一天好記,清明。
爺爺是建國前這所學校的元老,在學校開了一輩子的汽車,零事故,出殯那天,學校領(lǐng)導(dǎo)班子到殯儀館送別,那場面很是叫人感動。沒過幾天,父親收到了法院送來的一張傳票,他人生第一次坐上了“大椅子”。我把開庭看成坐“大椅子”,開庭那天后奶奶也到場了,就爺爺?shù)倪z產(chǎn)和房產(chǎn)進行分割。有好多鄰居,為父親打抱不平,房子就應(yīng)該是你的,不給兒子給誰,你不能再讓步了。那段日子,父親經(jīng)常坐在臺燈下用藍黑鋼筆寫東西,筆尖劃過紙張沙沙作響,那表情嚴肅又莊重,他寫了密密麻麻一本子,裝在一個塑料夾里。他寫字的時候,我從來不敢出聲,他從小教育我,女孩子要把字寫得大氣,讓人瞧得起,他經(jīng)常說,我看你寫不好字將來怎么辦。他的鋼筆字屬于無師自通,橫平豎直,遒勁有力,就像他的為人處事,給別人幫忙有一分勁兒絕不使半分力。酒店里的點菜譜都是出自他的手,姑父經(jīng)常向客人介紹,老鐘的字就是字帖,不遜色于那些書法家!直到他去世后整理遺物,我才有機會第一次打開那個本子:某年某月某日,在學校外面花壇邊,分得父親喪葬費三千零幾十元。某年某月某日,在人民法院開庭調(diào)解,父親房產(chǎn)歸老太太,房子里的家具自愿放棄……看著看著,我的視線模糊起來。想起他最后一次從爺爺家回來,帶回來一個飛利浦剃須刀,里面沾有未清理干凈的胡渣,他坐在窗戶前,捏著小毛刷小心翼翼清理干凈,又重新裝進盒子里。整個下午被濃霧般的沉默籠罩,蔓延成一片巨大的虛空。那是爺爺留給父親的最后遺產(chǎn)吧。
另一件事就是父親騎行去看爺爺。爺爺與奶奶合葬在城東的玉頂山公墓,距離我家19.5 公里。印象中是那年五月底,父親撂下一句話,“我出去一趟,不用等我吃午飯!”就騎上自行車出了門。直到傍晚天黑了,還不見他的蹤影,母親很是擔心,免不了胡思亂想,跑出去好幾趟,都沒有等著他。就在這時,他進了家門,灰頭土臉,臉色蠟黃,胳膊曬得黝黑,不,是暴曬的脫皮,就像蛇皮脫落的樣子,有些瘆人。父親向來不愿被人問起去哪里了?干什么了?他去衛(wèi)生間洗臉的空檔,母親把飯又熱了一遍,端到桌上。他不疾不徐地交代道,“我去看我爸了,那個(墓地)幾年沒去,被四周包圍了,當年買(墓)時可是風水最好的地方?!贝罂诎抢藥卓陲垼似鹗M稀粥的粗瓷碗,轉(zhuǎn)著碗沿吸溜吸溜喝著,停頓片刻,又補充道,“我和他說了會兒話,走得急沒買火紙也沒帶瓶酒,我們爺倆好喝上幾盅。臨走時,我給他磕了三個頭。我爸都能理解,他不怨我?!蔽移骋姼赣H的眼角噙著淚,但他始終昂著頭,讓淚水沒有落下來。爺爺去世的時候,他都沒有流淚,只是喃喃自語道,“如果中午醫(yī)生早點上班,你爺爺說不定就能搶救過來,再活上個三年五年?!焙唵纬酝觑?,父親就走著去廠里值夜班了,唯一的一次沒有騎車。他的胳膊上留下兩道觸目驚心的褐色印痕,一沾水就瘙癢難耐,仿佛時刻提醒他記得那個陽光暴曬的下午,他是怎樣騎行到城東去向爺爺告別——沒過多久他再次病倒,十二年后離開人世間,那次的父子告別仿佛是上天的苦心安排。
父親是個要強的人,然而,再體面的人,到了死的時候也會尊嚴難保。疾病,是死亡的預(yù)演,拴住人的身體,同時也會一點點拴住這個人背后挺立的家庭,然后以不費吹灰之力轟然摧垮。我從來不認為父親是突然去世的,他是緩慢地離開。
2008 年5 月,汶川地震,父親去黨支部捐特殊黨費,回到家里還沒坐下,就突然間身子一歪,摔倒在地,口水直流,失去意識。后來,我在書中寫過,那是我們家的地震。那是我第一次撥打120 急救電話,也是在下午五點左右,致命的下午五點,黑暗的下午五點,飄忽的下午五點,疼痛的下午五點,籠罩著死神的影子。救護車的車輪先碾壓過我的心,再一路呼嘯著駛向醫(yī)院的大門。這次父親病情復(fù)發(fā),拴住了語言神經(jīng)中樞,不會說話,同時神經(jīng)壓迫導(dǎo)致無法排尿,插上了導(dǎo)尿管。主任醫(yī)師查房,他連說帶比劃道,“不學會說話,我就不出院(回家)?!泵刻齑舐曌x報,大聲罵人,罵母親。有一次午飯是從食堂里打來的韭菜豬肉水餃,他梗著脖子不吃,咕嚕咕嚕說個不停,嘴邊囁嚅出一層白沫,就是沒人能聽懂。他急得滿頭大汗,又叫又嚷,驚動了護士長。片刻,他指揮母親拿來筆和紙,用不靈活的右手歪歪斜斜劃拉出一個字:蒜。他要吃大蒜,吃水餃不能沒有大蒜。整個病房的人都投來目光,紛紛向他豎起大拇指。
出院的時候,父親說話已經(jīng)沒有問題,只是下半身失去知覺,那根導(dǎo)尿管成為嵌入體內(nèi)的隱形炸彈,每過二十多天就要做一次導(dǎo)尿管留置手術(shù),居家護理會隨時面臨尿路感染的風險,所以父親每天都要喝很多的白開水,以降低感染機率。從那以后,母親被拴在了病床前,一小時導(dǎo)一次尿,喂一次水,每天常規(guī)護理,寒冬臘月她也是穿著棉衣入睡,只為起夜導(dǎo)尿方便。她把泌尿外科醫(yī)生的話念成了口頭禪,“尿液呈淡茶水色就是正常?!本貌〕闪坚t(yī),但也能把家人磨得沒了脾氣,把耐心磨得恍若彈簧,易折易斷。最難處理的是父親大便,開塞露根本不管用,母親戴上一次性手套摳,有時候上一次大便折騰四五個小時,累得她栽倒在床上,動彈不得。父親第一次發(fā)病,住進急診室的那天晚上,大便失禁,床單、褲子都沾滿“黃金”。母親躲進廁所里洗啊洗,她邊洗邊掉淚,仿佛要把黑夜洗白,把不幸的命運洗沒了,內(nèi)心的委屈與痛苦猛烈翻騰,很快就被墨水一般的夜色所吞噬。父親去世后,我與朋友回憶這些往事,她突然問道,“那時候阿姨多大年齡?”我心頭一驚,她才38 歲,再過兩年我也到了這個年齡,我能夠像母親那樣照顧父親嗎?沒有答案。
后來,當我讀到猶太裔美國作家菲利普·羅斯的非虛構(gòu)作品《遺產(chǎn)》,講他如何悉心照顧患腦瘤的父親時,我不禁有些哽咽。他把父親接到家里進行照顧,父親大小便失禁,弄得浴室、地面、睡衣都是屎跡斑斑,他耐心清理并避免妻子知曉,他抱著父親到浴缸里洗澡,處處維護父親的尊嚴。他如是寫道,“你清洗父親的屎,因為你必須清洗,可清洗完之后,所有過去沒有體會的感覺,現(xiàn)在都體會到了。這并不是我第一次明白這點,當你拋開惡心,忘記作嘔的感覺,把那視若禁忌的恐懼感甩在腦后時,就會感到,生命中還有很多東西值得珍惜?!彼€說道,“我得到的遺產(chǎn),不是金錢,不是經(jīng)文護符匣,不是剃須杯,而是屎。”看到這里,我為自己的虛偽深感慚愧。人至中年,拋開繁華與喧囂,我才意識到自己非但沒有抱過父親,像他伺候爺爺那樣給他擦洗和收拾大小便。最慚愧的是我一直極力回避著“死”這件事。
《圣經(jīng)》上說,“死是眾人的結(jié)局,活人也必將這放在心上。”當一個人重病臥床,逐漸喪失大小便的自主能力,其實就是在向著死亡快速滑行。那些繁瑣而枯燥的照料,沒完沒了的屎尿,不時爆發(fā)的爭吵,最終都鍛造成為了一門人人必修的功課:陪伴。
有人說,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那不過是美化,我卻認為,陪伴是最痛苦的煎熬,考驗人性的最后耐心。父親一點一點地離去,母親也在慢慢透支身體,我安靜地目送著他們,或許這就是生命的意義。
去年冬天父親入土為安,為了準備隨葬品,我和母親忙活了整整一個多月。物品不會說話,但它的聲色神息,以及附著在上面的故事,叫人既傷感又惆悵。物之索隱,把我們引向一條漫無邊際的回憶之路。收音機,他最喜歡的機型;剃須刀,他只用過幾次,母親從里到外又擦洗一遍;鋼筆,我吸足了藍黑墨水;筆記本,我挑選了一個淺白色的新本子,他愛干凈;還有小手燈,他喜歡隨身攜帶。當禮儀師把這些物品擺放整齊,將要合上蓋子的瞬間,墓旁邊的那棵合歡樹枝椏被大風刮得嘩啦作響,那是父親的回應(yīng)吧。我心里想。
“等哪天我走的時候,就一個要求,把導(dǎo)尿管一定給我拔掉。”父親去世前幾個月,多次交代這句話,我并沒有放在心上,覺得他的離開是件很遙遠的事情。那個天色已經(jīng)黑透的傍晚,我把這句話對醫(yī)生重復(fù)了兩遍,又囑咐道,“你們拔的時候輕一點,再輕點。”尿管離開父親身體的那一刻,他的靈魂向上飛升,輕盈,自由,父親回家了。
天黑了就要回家。
一切都是冥冥中的恩典。此時,母親淚流滿面,而我只有一顆清淚掛在臉頰上,久久不肯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