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斌
晨起,薄霧便覆蓋北京,趨晚時,霧氣更加的濃郁,天氣預報一直在說今日北京屬重度污染,而我,卻一直以霧當霧——這句話恐不能讓人理解,只有與我共有相同經(jīng)歷的戰(zhàn)友,能明白我的話中之意。
當兵時曾駐扎在福建黃岐半島的小帽山上,每當冬季,便終日難見天光,濃厚的彌天大霧灰蒙蒙的籠鎖山巔,那里,正是我們的駐地。
初由部隊機關主動請纓來到小帽山時,并沒有人告我那里究竟有多苦,以及肆虐的惡劣天氣;我不知輕重的上了山,還胸懷著一股報國的熱情,很快,那份山上獨有的荒涼和孤寂迅速地籠罩了我。那時正值晚秋,印象中那一日還陽光普照,只是那干冽的風,吹得我臉部生冷,滿眼望去一片蕭瑟,光禿禿山上只有枯萎的茅草偃臥在地,沒有人影人聲,只有我們十八個“和尚”佇立在風中,遠遠的能見到幾株松柏,但看上去也顯得孤單無助,在狂風中戰(zhàn)栗。
我后來學會的悲涼二字,蓋源自于這份真切的體驗。
說遠了,還得說起這霧,我的這篇文字畢竟因霧而興。
記得那天晨起,操練完畢,趁人不備溜到山頂,遙望著大海的波濤,心中亦為之遼闊高遠,真想高聲呼喊幾句什么,以解我胸中澎湃而起的狂放激情,忽見山麓中有一股白色的煙氣隨風飄來,此時,我正處在陽光的映照之下,那煙氣順著山腰盤旋而上,一片片壓來,我仿佛聞到了一股由海風送來的焦糊味,我以為遠方某處著大火了(我們的山腳下有漁民的村落),而且判定火勢兇猛,否則,哪來的這遮天蔽日的煙瘴?一股豪邁的英雄氣概頓然在胸中燃起,我想,我要先告知我的戰(zhàn)友,然后奮不顧身地撲向火海,成就我的英雄夢想。
我迅速地跑下山,開始呼喚我的戰(zhàn)友,那股盤旋的大霧仿佛知道了我的企圖,也加快了行進的速度,向我漸行漸近。
當我的戰(zhàn)友聽到我急切的訴說后,狂然大笑,我愣住了,不知他是何意?這時濃煙已迅疾地撲了上來,我們已置身在了濃煙中,陽光知趣地退隱了它剛才還在炫耀的身影,難見天日了。我的戰(zhàn)友在這彌漫的煙氣中忍住大笑,高聲告訴我,這哪是煙,是霧,他說,你真是一個城市兵,少見多怪。冬天就要來了,你會每天生活在霧中。說完,他笑著離去了。
我尷尬地呆立著,為自己的幼稚而羞愧難當,也為英雄之夢的破碎——甚至是以這樣可笑的方式破碎而沮喪,從那以后,霧,便在我的記憶中留下了它不可動搖的位置,每當趕上霧天,我會遙想起我曾經(jīng)有過的日日夜夜。
北京的“霧”,聯(lián)結著我漸趨遠去的經(jīng)歷,那里有我的難以磨滅的青春記憶。
酒吧:一個城市的記憶
三里屯酒吧于我依然觸手可及卻又像咫尺天涯,作為一座城市現(xiàn)代化的象征與點綴,它依然燦爛地獨踞于京城的一隅,風姿綽約地向世人昭示著它不可替代的存在——傳說中的拆遷和位移終于作為一個不真實的“傳說”而煙消云散,它還是那么熱鬧,甚至更加熱鬧,它還是那么“個性”,而且更加“個性”,以致進入三里屯酒吧便是進入了一個階層,一種身份,一類時尚乃至和紐約、巴黎直接遙相呼應的生活方式。
酒吧成了一座城市的“小資”們(當然還包括了自謂“布爾喬亞”一族的新新人類們——盡管他們的這份“命名”竟是如此的可疑!)另類狂歡的場所,他們是需要時時向世人炫耀他們的與眾不同的——不僅僅是通過他們的名牌服飾、化妝品以及不斷與時俱進的“酷語”和手機短信,當然還包括從某個韓劇或美國影視作品中模仿來的表情和手勢,我們同處在一個據(jù)說是人類大同的“地球村”中,酒吧便成了這類“大同”的典型象征和縮影,現(xiàn)代化如今已不再作為一個遙不可及的虛詞而存在,它成了一個實體具象的顯形,我們還能忽略酒吧嗎?它為我們這座城市(當然囊括了所有城市)提供了色彩,歡樂,流行時尚和“春光無限好”的對痛苦和孤獨的拒絕和忘卻,
可我卻在于它咫尺天涯的寓所中,沒來由地追憶著九十年代初期的酒吧,那時候“三里屯酒吧一條街”尚未被命名,它的被漠視并非是因了還未火爆的緣故,而是那時的它還是作為一條默默無聞的普通街道而被人們所忽略,現(xiàn)在想想,我可能是作為京城最早的一批“吧蟲”了,可我時常出沒的并非是“三里屯酒吧”——因為當時它幾乎并不存在——而是位于體育場東門附近的“電腦洗車酒吧”——它可能是京城最早的一批酒吧了,它是稀有的,并未像今天這么蔚為大觀,這個酒吧的名字現(xiàn)在聽來有些不倫不類,甚至怪異,但在當時我們起碼是這么稱呼它的——雖然恍惚中記得它似乎是有一個英文名字,可我不懂英文,于是很沒教養(yǎng)地就用踞于它之畔的“電腦洗車行”來冒名頂替地稱呼它。
記憶至此,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年代,那個于我雖然物質貧瘠,精神迷惘但卻充滿著叛逆激情的年代——那時我浪跡京城,一無所有。我們選擇了“電腦洗車”酒吧。
那個時候的酒吧并不像今天這么時髦和時尚——這或許正是我不愛再去酒吧的緣故,它是真正另類而又邊緣的,它兀自佇立在體育館東門邊上一個僻靜的去處:進了一個不太顯眼的小門,進深不過幾十米,甚至要走上一道木橋,然后稍一拐彎你就可以見到酒吧了。那時的酒吧裝飾并不如現(xiàn)在這般多姿多彩,它甚至可以說是單調的,可在那個時代已然是獨具匠心了——仿佛是受到美國西部大片的潛在影響,迎面撲來的都是木本色的結構,顯得原始而又古樸,就像是一座森林小屋,于不動聲色中透出了它桀驁不馴的悲壯風格。這一切之于我是那樣親切。文明于當時的我是那樣令人悲觀,精神仿佛受到了窒息,而潛藏于胸的原始的生命激情在文明規(guī)則的束縛下被壓抑著,我們在心中不斷地追問著:我們從哪里來,又要到哪里去?是的,我們最終選擇了這里,一個起碼在幻覺中已然遠離了都市的虛假文明,而可以忘乎所以的地方,它讓我們在狂放不羈的搖滾樂和酒精的刺激下徹底地釋放了一下自己,竟是那樣的酣暢而又痛快,在當時,我們愿意暫時地忘卻這個世界,甚至我們自身——因為我們的確一無所有,我們在精神的世界中一次次地進行著徒勞的遠征和遠游,尋一尋我們的根——生命之根,它似乎不該在文明的謊言下一次次地迷失,以致讓我們失卻了精神的家園,雖然它是虛幻的,但我們愿意固執(zhí)地尋找,哪怕頭破血流。
可我們畢竟沒有遠征, 我們僅只是停留在這個叫做“電腦洗車”的酒吧里,用酒精讓我們的身體暫時的休克,而讓幽靈一般的“精神”漫游一下遠在“彼岸”的世界。就在那個酒吧里,我第一次嗅到了大麻的味道……一個令人心醉的味道,它就這么不經(jīng)意地植入了我的記憶,因為它是第一次讓我體味到的異類的香氣,也因了它自身所蘊含的反抗主流的姿態(tài);我也第一次地見到了“同性之愛”——他們在眾目睽睽之下,竟然可以不能自控而又忘乎所以地熱烈狂吻!在這里,擺脫了文明羈絆的他們,竟是那樣的自由而又勇敢,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坦率地說,當時的我,被他們大膽而又放肆的行為徹底地驚傻了!
我就這么靜靜地呆著,看著這個之于當時的我陌生而又異類的世界,我陷入無語,也不知為何,我仿佛愛上了這個世界,這個多少有點頹廢,多少有點迷惘,但卻充滿激情和生命之能量的世界。它或許便是我關于一個真實世界的啟蒙,從那里開始,我走向了探尋這個世界的遠足。
往事如煙,我竟是如此哀傷地在回味著那個已然在消失的時代,它是一個記憶,一個揮之不去的記憶;它是一段經(jīng)歷,一段刻骨銘心的經(jīng)歷,就像一層飄散而去的云霧,它縈繞著我,使我久久地沉浸其間而難以忘懷,我多么想駐足在那里,以此來遙望今天這個時代——它竟是如此這般的無滋無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