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陽
1
豐城是一座城,不大,臥在贛江邊上。這是一個我自小就想逃離的地方。
我不知道,我算不算是她的城民。我只知道,她和我無關(guān),我只是她下轄的某個鎮(zhèn),鎮(zhèn)下轄的某個村,村下轄的某個村民小組的一個組員的兒子。
這座城從沒有收留過我,也沒有用她高貴的目光對風塵仆仆的我有所溫暖。我一直在知趣地回避她的妖嬈華麗和只言片語。有時,我甚至丑陋地想,她只是座小城,灰頭土臉,和我一樣的灰頭土臉,沒有什么了不起。但是,這一切無法阻止我對她的凝視,久久地,像對母親一樣感情濃烈。
一些記憶,支離破碎,讓我驚恐,更有驚痛。
2
兒時的記憶里,家里缺煤燒了,我便和父親進城去買煤。
父親推著獨輪車,車上吊個布袋,袋里是我們的午飯。說是午飯,其實也就是一大缽子干飯,飯上臥著幾絲咸菜幾塊豆腐乳。那時,豐城是我能想到的最大的城。
從家里出發(fā),走在兩尺來寬的田埂路上,越溝過坎,父子倆如墨點的身影,在一片金燦燦的稻浪里時隱時現(xiàn)。旭日于東方出浴,蕩起一層層漣漪似的朝霞。去買煤,一般都會選擇這樣風和日麗的天氣。
走出五里遠的田埂路,拐上一條簡易的機耕道,開始向?qū)O渡街奔去。路好走了,我便鬧著要坐車。我年小身輕,父親也不反對我的放肆。我坐在獨輪車前面的羊角上,哼著唱著鬧著,父親在后面推著車,笑呵呵地看著我。我是父親心中驕傲的旗幟。
過孫渡街,路變成大馬路,寬闊了,車也多了,人也稠了。南來北往,車鬧人喧,我不敢再撒野,跳下車拘謹?shù)馗诟赣H身后。
越走近城,路兩邊開始陌生新奇起來,遠遠地聽見火車的轟鳴,望見城高大模糊的身影,心里莫名的激動,還有些不安。
買煤是在城郊一個叫倒檔口的地方。父親每次買煤不進城,更不去找我的姑父。姑父是我家一大堆親戚里惟一的城里人。姑父是單位上的一個股長,也是我們那個鎮(zhèn)的人,卻和我們說一口蹩腳的普通話。
3
我真正進城,是在年底,和母親一塊去農(nóng)貿(mào)市場買年貨。
踩在筆直的水泥大街上,人群川流不息,四周的樓宇大廈,高出我家瓦房好多倍,讓我驚嘆不已。城里人晃著一身亮眼光鮮的衣衫,嘴里叼著牙簽,逛自家菜園子一樣閑庭信步,“徐家娘”、“老座”、“告哇哩”這樣地道的城里話,滿大街亂竄,讓母親和我忐忑不安。
母親牽著我,在市場里小心翼翼地轉(zhuǎn)著,買好凍米糖、燈芯糕、西瓜子、“大前門”煙、爆竹、香菇、木耳、筍干、墨魚等過年貨,就好言哄著我該回家了。我才不呢!我抬頭看見前面有賣布的攤子,死纏著母親給我扯布縫新衣裳。母親無可奈何,牽著我在一堆花花綠綠間左挑右選,最后拿起一塊燈芯絨向攤主詢價。
攤主,一臉屠夫狀的橫肉,如國有企業(yè)的工人穿一身藍咔嘰布長衫。他聽出我們鄉(xiāng)下口音,眼睛暼了暼,傲慢地說了個價。母親嫌貴,嘮叨了句“太貴了”,拉起我便走。那“屠戶”身姿矯健,像條狗從攤子里躥了出來,攔住我們的去路:“想走,那可不行!”
母親囁嚅著:“咋個了?我們犯什哩法了?”
“你不買,你問個屁,想拿老子尋開心?”
母親望著“屠戶”臉上的橫肉在跳,膽怯地解釋:“我只是問個價。”
“那不行!”“屠戶”蠻橫無理,“問了就得買!”
周圍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旁邊幾個攤主也開始七嘴八舌地幫著腔。母親和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像狼群里的兩只羔羊。母親的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了下來。我嚇傻了,緊緊攥著母親的衣角,一刻也不敢松開。
這時,一個洪亮的聲音響起,一口地道的城里話:“咋個啦,欺負鄉(xiāng)下老俵?她是我親戚,我舅幾個老婆!個樣要不得!”
是姑父。
城里人與鄉(xiāng)下人的事不好解決,但城里人與城里人的事,就好解決了。最后,“屠戶”向我姑父賠著笑敬著煙道著歉。
回到家,母親把所有的怨氣全撒在我身上,將我一頓暴打,一邊打一邊嗚咽。
城,從那一刻起,讓我惶恐。
4
我小學畢業(yè)時,考了全鎮(zhèn)第一名。那年,市一中準備設少年班,召集全市前800名學生進行摸底考試,錄取60人。
我和表弟——姑父的兒子都拿到了準考證,我是第48名,表弟是第235名。第一次住在姑父家,姑父對我很寬容,很寬容我解手后不沖馬桶,起床后不疊被子,吃飯弄出豬一般不雅的聲響。
考完后,姑父依然用他蹩腳的普通話,問我考得怎么樣?我不會說普通話,只會說我那個鎮(zhèn)的土話。我說:“不怎么樣,很多題都不會做?!?/p>
姑父吃了一驚:“不會吧?”
“都是不正經(jīng)的題!語文試卷考謎語,考四大名著是什么,考戲劇和話劇的區(qū)別,考曹禺巴金的原名。唉,作文題就更怪了,讓我寫《紅樓夢》的讀后感。紅樓夢是什么夢?”
姑父怏怏地問:“數(shù)學呢?你不是數(shù)學最好嗎?”
“數(shù)學都出錯了題目,問80減100等于多少?我答:老師,你出錯了題,根本不夠減。更出鬼的是,還有x、y、z這樣的漢語拼音。考試時間也不夠,有道題說1加2加3加4,一直加到100,問等于多少?到收卷時,我才加到69。給的時間太少了!”
“老三屆”的姑父笑了笑,別過臉得意地看著自己的兒子,問表弟考得如何。表弟一臉鄙夷地說:“謎語題都不會,太蠢了!雜志上到處都是。哼,四大名著都不知道,還全鎮(zhèn)第一呢!笑死我了,什么出錯題目,那個80減100等于負20!1累加到100,還有方程式,哈哈,我老師早在課堂上講過了?!?/p>
我傻眼了,立刻明白過來。
我還沒有說完,姑父和表弟都笑翻了。
那次考試,沒有錄取我,錄取了表弟。豐城,我表弟的城,不是我的城!
5
我在鎮(zhèn)中讀初二那年,班里一個同學患了重病,在城里的醫(yī)院躺著。老師說派個代表去慰問一下。同學們——幾乎都是清一色的鄉(xiāng)下學生,你看我我看你,支支吾吾誰也不敢去。
老師考慮我是班長,膽子大,便指定我去。其實我不想去,我對那座城已經(jīng)少了年少時的狂熱。
我還是去了。
探望完同學,出了醫(yī)院,舉目四望,發(fā)現(xiàn)這座城對我依然頗具誘惑力。我滿大街溜達著,楊柳湖、人民路、掛劍巷、大井頭、紅旗街,一路逛一路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細細地閱讀這座城。
城里多好??!干凈的街道,雄偉的大廈,琳瑯滿目的商店,花枝招展的女孩,多好??!連看報紙都有櫥窗陳列著,免費隨你看個夠。書店的書真豐富,怪不得我表弟能考上少年班。
我最后溜達到沙湖公園門口。我很想進去看一看,看一看城里人禮拜天的公園生活??墒牵粔K錢一張的門票,讓我舍不得。
就在我踟躕徘徊時,我姑父騎著自行車,帶著我表弟表妹來了。我姑父見我時很詫異,用他蹩腳的普通話吼:“你來這里干嘛?現(xiàn)在農(nóng)忙時節(jié),你不在家里幫大人插秧……”
他的嘴像機關(guān)槍一樣“突突”地跳個沒完,反而讓我平靜了下來。我笑笑,反問他:“姑父,你去哪里呀?”
“我?”姑父遲疑了一下,說:“我?guī)惚淼鼙砻脕砉珗@玩一下,今天禮拜天,難得呢!”
我轉(zhuǎn)身就走,禮貌地丟下句:“姑父,再見!”
我像受了極大的刺激,感到有種悲涼穿透心房……我身后,姑父不依不饒地吼著:“你早點回去,別像個二流子,吃飽了飯就知道瞎逛!”
我沒有回頭,一個少年敏感委屈的淚水奪眶而出。那一刻,我已經(jīng)知道,我一生都將在城門外。
6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遠走廣東,把這座城忘了。
我偶爾寫些風花雪月的鄉(xiāng)愁文字,來增加自己身體的熱度,溫暖異鄉(xiāng)喑啞的行走。鄉(xiāng)愁這東西,畢竟太虛無,“豐城”這字眼以及關(guān)于這座城的記憶,依然深深刺痛著我的心。
姑父也來廣東了,長住在珠海他女兒也就是我表妹的家里,住了一年多,染上了重病?!罢f不定要走了!”今年初,表妹在電話里抽噎著,請求我去看望一下她父親。
我猶豫著,抽完三根煙,還是去了。
姑父躺在床上,骨瘦如柴,目光慘淡。他看到我,依然用蹩腳的普通話說:“我明天就回豐城,我不想死在這里!”
我安慰道:“別回去了,畢竟這里的條件比豐城要好。”
“好個屁!”姑父搖了搖頭,像個孩子,固執(zhí)地說,“哪里都沒有豐城好,豐城是我的故鄉(xiāng)!”
對!豐城是他的故鄉(xiāng),他終生的城。我禁不住問自己:可是,我的故鄉(xiāng)在哪里?我心里的城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