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大陸
一、北京紅衛(wèi)兵南下
1966年9月11日,首都紅衛(wèi)兵南下兵團總部人員到達上海,上海有關方面派出由摩托車開道的車隊迎接,一路風風光光地進入位于市中心,緊靠人民廣場的市體育宮安營扎寨(今上海大劇院的位置)。當天,南下兵團即以“全體戰(zhàn)士”的名義在上海散發(fā)《宣言》,一方面聲稱這次是“帶著黨中央、毛主席的無限期望,首都革命人民的戰(zhàn)斗友誼”而來的;一方面表態(tài):第一,我們是戰(zhàn)斗隊,是舊世界天生的造反者,要造一切資本主義、帝國主義、修正主義、封建主義的反。第二,我們是學習隊,要向上海的工農兵、紅衛(wèi)兵,向赴滬的其他紅衛(wèi)兵學習,永遠做群眾最恭謹的小學生。第三,我們是宣傳隊,要讓毛澤東思想和黨的方針政策家喻戶曉,深入人心。
根據有關方面的安排,9月13日,首都紅衛(wèi)兵南下兵團分別在上海第二棉紡織廠,與楊富珍、王林鶴、程德旺等40多名勞模座談;在市學聯,與上海學生代表舉行了座談。座談會上,北京紅衛(wèi)兵提出上海如何造反,如何抄家(被抄對象是否反抗、報復?抄家物資如何處理?),上海紅衛(wèi)兵如何組織,如何貫徹階級路線等問題。上海的工人和學生(依據統(tǒng)一的口徑)——作了介紹。最后,北京紅衛(wèi)兵對打人作了解釋,強調北京的“階級報復”很厲害,確實打死過一些“壞人”等。首都紅衛(wèi)兵南下兵團開始正式介入上海的“文革”運動。
應該承認,首都紅衛(wèi)兵因受“派遣”而具有政治的優(yōu)勢;因人員眾多,隊伍整齊而具有組織的優(yōu)勢(其下屬十六個縱隊,分散在楊浦、虹口、靜安、盧灣、黃浦、徐匯、長寧等區(qū)域);因初來乍到就領受上海有關方面的關照而具有行動的優(yōu)勢。
二、現場之一:面上的行動
9月13日,就在首都紅衛(wèi)兵南下兵團與上海勞模、學聯代表舉行座談會,聲稱“是來上海學習的”時候,北京語言學院、外國語學院的南下紅衛(wèi)兵奔走呼號,在上海的大街上散發(fā)鉛印版?zhèn)鲉巍蹲钭罹o急的革命倡議》?!冻h》指出“現在,上海存在一種不能容忍的現象”,即一些“黑幫分子”仍然“養(yǎng)尊處優(yōu),逍遙法外”。所以向上海市全體紅衛(wèi)兵、廣大工農兵群眾倡議:凡“牛鬼蛇神”一律減薪;銀行存款、電視機、照相機、沙發(fā)等一律沒收上繳;保姆一律解雇;高級公寓、別墅一律搬出;白天一律進勞改隊,晚上一律寫交代;一律掛“牛鬼蛇神”牌,不準自行摘下等,以至要將上海的一切牛鬼蛇神“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使它們永世不得翻身”②。
與此同時,南下兵團各路縱隊主動與各區(qū)聯系,廣泛查摸“敵情”,反復詢問有關人員“抄了多少戶?斗了多少人?斗服了沒有?有沒有漏掉的?”,甚至提出查看檔案和大字報底稿,交出此前搜查的清單等。當晚,南下兵團即以徐匯區(qū)為重點,分別在盧灣、虹口、靜安、黃浦、閘北等區(qū)實施抄家,約查抄五十多戶。起初,北京紅衛(wèi)兵還“注意調查研究,組織得比較嚴密”,如徐匯區(qū)的行動組成了“訓話組(對家屬)、“訊問組”(對本人)、搜查組、記錄組、登記組(對搜查的東西進行登記)等。當發(fā)現原單位搜查不徹底,被查抄人家中生活用品仍很多,便一邊宣稱“若在北京則基本掃光”,在北京抄家“不是推門進去,而是把門打壞了進去,不老實就揍”;一邊向街道干部提議:“黑六類不能住一幢房子,把他們掃地出門好不好?”。
但北京紅衛(wèi)兵的這種克制只保持了一天。
第二天(14日晚),在盧灣區(qū),130多名南下紅衛(wèi)兵分頭搜查了三戶。其中資本家虞某某(虞洽卿之子)夫婦被剪了頭發(fā)。當時,紅衛(wèi)兵問其女兒,你站穩(wěn)立場嗎?答:站穩(wěn)的。紅衛(wèi)兵就叫她用皮帶抽打其父親,她不肯,也被剃了發(fā)。一戶被稱為“洋奴”的是個八十多歲的癱瘓老頭,北京紅衛(wèi)兵將其兒子、媳婦、女兒綁在浴室里,兒子被鞭打、搜查以后,將東西裝了三卡車運到體育宮。在徐匯區(qū),30多個北京南下兵團紅衛(wèi)兵在永福路某號陳某家搜查(原三青團分隊長),將搜查對象的兄妹,其父的大小老婆等五人剃光頭,并用皮帶、長柄傘、火鉗、拐杖等打抽。陳某說:“十六條講要文斗,不要武斗”,紅衛(wèi)兵說“沒有打死就是文斗”,把陳打得頭部、胸部、背部皮肉裂開,處于昏迷狀態(tài)。當時,紅衛(wèi)兵在門口把守著,街道干部和群眾都不準入內,鄰居則在屋外喊叫“要文斗,不要武斗”。據統(tǒng)計,至9月15日以前,北京紅衛(wèi)兵南下兵團在上海十個區(qū)共搜查了九十戶左右,其中徐匯區(qū)搜查了五十八戶,并在徐匯區(qū)、靜安區(qū)舉辦了“資本家剝削罪證展覽會”。其間共發(fā)生武斗48起,98個對象中82人被毆打,其余的是被剃陰陽頭、罰跪、涂漆的。
與此同時,南下兵團廣泛介紹北京對黑六類的武斗,認為上海太強調文斗。例如第十縱隊在黃浦區(qū)的各個活動點上制造輿論,大肆宣揚“文斗是沒斗”、“敵我矛盾就是用武斗”、“打死人沒關系,花八元錢”(指火葬費)。以北大學生為主的第七縱隊在靜安區(qū)活動時也宣傳,北京已殺許多人,“就是要紅色恐怖!”,“要亂,要大亂特亂,越亂越好,亂出一個鐵打的江山,一個嶄新的世界”。正是具有這般強烈的意識,這般強烈的情緒,據9月15日至17日的三天統(tǒng)計,北京紅衛(wèi)兵打人30起,被打達百人以上。武斗往往利用晚上關門毆打,打后不準被打對象去醫(yī)院,被打人有血跡的衣服要洗過,而且被打人天天換房間。由此可見,僅僅數天之間,北京紅衛(wèi)兵的武斗涉及面已經從“四類分子”、“資本家”,擴展到被認為有“問題”的“社會青年”、“游民”等;武斗方式已經從抄家現場的毆打,演變成私設刑室的摧殘。這種歸趨的必然性決定了北京紅衛(wèi)兵一定要在上海制造騷動和事端。
下面請看來自“面”上的數例行動報告:
9月15日,南下兵團紅衛(wèi)兵第五縱隊進入龍華醫(yī)院婦科主任陳某家搜查,中醫(yī)學院“文革”組織聞訊趕到,說明陳家已抄過五六次,為此雙方發(fā)生爭執(zhí)。17日,北京紅衛(wèi)兵破門搜查,第二天又借陜西路小學開斗爭會,將陳的老婆、子女、孫子一家均揪去,全家不分老小一概罰站、抄身、鞭打,還要吃柏油泥丸,其中陳多次被縛住手腳,口中塞布,推到在地用皮帶、棍子抽打。經醫(yī)檢,陳腰以下及臀部皮膚呈青紫色,有腫痛,肩部、兩肋、臉部、頸部也有傷痕。
9月17日下午4時,紅衛(wèi)兵南下兵團在天馬電影制片廠廣場臺上揪斗了廠領導丁一,陪斗的有謝晉、徐昌霖、湯曉丹、顧而已、黃宗英、蔣天流等13人。北京紅衛(wèi)兵給丁一掛上“黑幫大紅傘”的牌子,責令陪斗者“一個個交代罪行”。
9月21日上午8時至夜11時多,上海圖書館工作人員聽見隔壁中蘇友誼館傳來叫喊救命的聲音。從樓上窗口望去,看見被打的是三個男的,一個女的。當晚,上圖工作人員邀請中蘇友誼館、上海體育宮的負責人了解情況:參與打人的紅衛(wèi)兵屬南下兵團十六縱隊。被捉的人有“被抄家態(tài)度不好者”、“流氓阿飛”、“無執(zhí)照小商販”、“說北京紅衛(wèi)兵壞話”等。這批北京紅衛(wèi)兵從17日開始,打的人已有十四、五個。23日晚上,十六縱隊紅衛(wèi)兵拉上窗簾(從縫隙中看到一白襯衫者跪在地上),繼續(xù)
在陳設毛主席半身塑像的房間里審訊打人,他們打他耳光,有七、八人用束腰的皮帶抽打。當晚12時,上圖群眾請來師大七、八十個紅衛(wèi)兵,不僅派出代表與南下兵團指揮部交涉,還強行察看了十六縱隊的打人場所,看到在押的6人已被打得躺在地下。
9月25日晚八時,北京紅衛(wèi)兵查抄徐匯區(qū)永福路某號肖某家(肖某72歲,曾任國民黨駐法使館參贊、外交部秘書。時任市人委參事),責令交出手槍(因其兒子單位抄家時抄出子彈),肖交代“手槍留在法國”。北京紅衛(wèi)兵將他脫光衣服,只剩一條短褲,用皮帶抽打得很厲害。凌晨三時,肖死亡。
應該承認,恰如北京紅衛(wèi)兵所宣稱的:“在上海必須造成一個短期的紅色恐怖現象”,那就是通過“革命”(武斗),清晰階級陣線,教訓階級敵人。其實,這些“恐怖現象”在一些重點單位的發(fā)生,則更加驚心動魄。
三、現場之二:點上的行動
下面請看來自“點”上的行動報告。
上音(附中)事件:
9月13日,首都紅衛(wèi)兵南下兵團第七縱隊12名紅衛(wèi)兵(中央音樂學院附中學生),乘三輪卡、摩托車,帶著電影攝影機來到上海音樂學院附中。他們在車上高唱“鬼見愁”歌,在大門口、各大樓和行道上寫下“老子革命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對聯。接著,他們與校內的紅衛(wèi)兵造反派串聯,來到接待組,責問該院紅五類子弟所占比例?教師隊伍家庭出身情況如何?這批北京紅衛(wèi)兵還斗了賀綠汀,往賀臉上吐洙,并叫賀下跪,脫鞋脫衣。晚上,這批北京紅衛(wèi)兵提出住在上音(市接待站已安排在化工學院),表示“住定了,不走了”。
16日,首都紅衛(wèi)兵南下兵團第七縱隊120人強行住進上音南樓(男二樓、女四樓。主要為北京工學院和北京四中、七中、九中的學生)。他們宣稱“上音紅五類子弟只占30%,是黑幫統(tǒng)治”。第二天晚8時,第七縱隊紅衛(wèi)兵用拖車把賀綠汀夫婦從家中拖至附中,到達時,賀的頭被巨布纏繞起來,賀妻姜瑞芝已被打得披頭散發(fā),斗爭中,賀夫婦被剪了頭發(fā),并在臉上涂了墨汁,還被打耳光、下跪……
19日晚7時,上音附中紅衛(wèi)兵造反派伙同第七縱隊紅衛(wèi)兵一起對賀夫婦拳打腳踢,用皮帶抽打,賀被打倒在地上翻滾。他們還叫姜瑞芝跪在地上,在姜的背上放一把椅子,然后就輪流坐上椅子用皮帶抽打。當時,姜的哭聲驚動了附近的居民,多次打電話給音樂學院,上音師生再三要求他們停手,他們置之不理,反而越打越兇,賀夫婦一直被打到十一點。
上外附中事件:
9月15日下午1時,屬首都紅衛(wèi)兵南下兵團第十六縱隊的北京外語學校學生11人,帶著照相機和手提擴音器來到上外附中,宣稱“北京運動轟轟烈烈,資產階級狗崽子已威風掃地”,與該校紅衛(wèi)兵一起高呼“紅色恐怖萬歲”等口號(該校參與行動的多為高干、革干子弟,動武者約五十人左右)。4時左右,這批紅衛(wèi)兵砸碎窗子,破門進入校長室,用旋鑿撬開抽屜,拿走了公章,拆走了電話機(裝到紅衛(wèi)兵營部)。接著,這批紅衛(wèi)兵又勒令總務主任交出鑰匙,打開保險箱,拿走了支票本(后經勸說還回),但公章拒不交還,還說:“這是奪權。”在整個事件過程中,教師中的紅衛(wèi)兵不敢出來講話,支書嚇得躲在辦公室的櫥子后面。當晚,該校紅衛(wèi)兵便分頭外出抄家。與此同時,這批制造事端的北京紅衛(wèi)兵和該校紅衛(wèi)兵骨干召開會議,策劃第二天“如何使資產階級威風掃地”的行動計劃,直至深夜。
16日清晨,該校紅衛(wèi)兵營在校園里貼出“實行紅色恐怖”的勒令布告。6時左右,教師們陸繼到校,即被紅衛(wèi)兵攔住,逼令填寫成份。隨后,紅衛(wèi)兵營廣播教師集中,按成份列隊,強迫所有成份不好者剪發(fā),“當即有五名女教師剪成“陰陽頭”和“花頭”,男教師都剃成光頭。接著再揪至校門口罰跪、臉上涂墨,衣服上畫上烏龜,寫上“混蛋”、“王八蛋”、“狗崽子”、“資產階級分子”、“大右派”等字樣,胸前掛‘牛鬼蛇神牌子,并強令他們相互罵打,誰不打不罵或打輕了,就用腳踢,用木棍、鐵的大鉗戳、推。當時有拉拖車的工人路過該校門口,停車勸告被趕走,還被指認“他們這些工人一定不是好人?!?/p>
9時許,又一批約20多人的北京紅衛(wèi)兵增援到校。一女教師(因轉移黃金到校被紅衛(wèi)兵搜出)趴在長凳子底下,兩手舉起,這時一學生(一北京女紅衛(wèi)兵)在她背上踩了一腳,頭碰在水泥地上,隨即地上出現一攤鮮血,幾個紅衛(wèi)兵還逼著她把地上的血吃掉。
中午11時左右,紅衛(wèi)兵強迫所有的人(被批斗者)赤腳,有的還被迫嘴里銜著一只鞋子、一只襪子進行勞動,有的將鞋子掛在脖子上(筆者按:此處應指“生活作風”、“男女問題”者),個別還掛著大磚塊。當時,教職員工大多表示不滿,卻都很怕,有的躲在教室里,有的躲在家里。同學們也多不敢聲張,非紅五類子弟說:“我們講了話,也要被剃頭的。”有同學幾次找支部出來講話,但沒有一個敢出來,全體黨員也是如此。
下午3時半,紅衛(wèi)兵集中對被批斗者訓話,讀毛主席語錄,然后為被批斗者拍照,有集體照、個別照,也有將問題嚴重的一男二女合起來拍。最后,又逼迫所有被批斗者在樓梯上跑上跑下。
晚6時,被批斗者中有9人押送派出所,其余自己回家。過往的工人見一些教師赤著腳走在馬路上,一致認為“這樣做是違背黨的政策的”,而這批首都南下兵團的紅衛(wèi)兵們則興致勃勃,認為“上海比北京搞得痛快,越搞越有勁了”。據統(tǒng)計,上外附中的這次行動共斗爭了31人(占該校教職工的20%)。家庭出身情況為:地主3人、資產階級5人、小業(yè)主1人,職員2人。政治情況為:中共黨員3人,共青團員7人。有關材料認為“僅4人問題較嚴重”。31人中,有懷孕者、哺乳者、高血壓癥患者各1人,還有一人準備當天結婚,因參加運動而來校。
四、辨析與思考
圍繞首都大專院校紅衛(wèi)兵司令部南下兵團在上海的活動,應有一系列的追問和探究,其中既有事實的辨析,更有問題的思考。
北京紅衛(wèi)兵在上海的行動,引出文革史研究中的一個重大命題:為什么“文革”運動初期會發(fā)生以“暴力”對待“非暴力”為特征的武斗?且以北京紅衛(wèi)兵為典型?
關于“武斗源”:中國“文革”運動初期的“武斗源”在北京。1966年6月18日,中國最高學府北京大學即發(fā)生游斗、毆打六十多名教員和干部的武斗事件,北大工作組曾出面制止。7月25日、26日和8月4日,中央文革小組江青、康生、陳伯達等便三次在北大召開全校萬人大會,宣布“6.18事件”是“革命事件”。結果,當著江青等人及上萬北大師生的面,北大紅衛(wèi)兵將斗爭對象揪上臺,演示了掛黑牌、戴高帽、拳打腳踢、用銅頭皮帶抽打等。就此,武斗不但合法化了,而且迅速地向北京和全國普及。
針對社會上越演越烈的武斗情況,8月21日,中央政治局召開常委擴大會議,毛澤東說:“提倡文斗,不要武斗,這是今天要談的第一個問題?!闭l知在聽取了各方的匯報發(fā)言后,毛在插話中又說:“北京就成了流氓世界了?不可能嘛!好人總是多數,壞人總是少數”,“總之,我
們不干涉,亂它幾個月”?!睹珴蓶|傳1949~1976》的作者逄先知、金沖及評論說:運動中出現的這些極端行動,同毛澤東的初衷并不相符。但從總體來說,毛澤東仍認為紅衛(wèi)兵行動的主流是好的,認為他們的激烈行動對破除舊思想和舊秩序、打開一個新局面是需要的,出現某些偏差并不奇怪,有問題也只能適當引導或到以后再解決,決不能潑冷水,更不能進行“壓制”和“打擊”@。此后,北京的暴力進一步升級。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北京紅衛(wèi)兵從對階級敵人進行斗爭的如火如荼的現場,來到上海相對冷清、和緩和克制的現場,必定要移植北京的武斗來打開局面,來顯揚和證實一切。
如果說對“武斗源”的確認屬事實性的判斷,即它在事由的層面上解說了發(fā)生的來路,那么值得追問的是:北京紅衛(wèi)兵面對“非暴力”的徒手的對象,其崇尚暴力、施展暴力的思想理路是什么呢?內心沖動是什么呢?人性承擔在哪里呢?這里僅談兩點原因。
首先,是“教育缺失”。誠然,十七年在數理教育方面確有成效,但在政治教育方面,它既沒有弘揚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仁義、良知、慈愛、寬厚、溫良、中庸、和諧等義理,給青少年以道德的熏陶;又沒有宣揚西方文明的自由、民主、平等、正義、博愛、人權、慈善等精神,給青少年以文化的啟蒙。尤其臨近文化大革命的那幾年,整個教育的主題不是“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訴苦把冤伸”的階級教育;就是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其樂無窮的斗爭哲學。結果,青少年們的思想、情感被一種仇恨的意緒所浸沉;意志、欲念被一種戰(zhàn)斗的渴望所振刷,以至當“文革”爆發(fā)的時候,這種意識形態(tài)的塑造自然衍變成武斗的行動了。
其次,是“非常時代”與“精神世界”?!拔母铩睒税瘛按篪Q、大放、大字報、大辯論”的大民主,實際上是破除法律、道德、紀律和規(guī)則的正常管束,放縱了批判和斗爭的自由。然而,當這種批判和斗爭披掛著革命的旗幡,成為階級斗爭的展開時,實際上也就放縱了暴力。由此,“文革”在精神上和行動上構造了一個“非常時代”。作為這個“非常時代”的前驅者,紅衛(wèi)兵不僅滿懷著戰(zhàn)斗的沖動,更在“精神世界”里搭建了攀援理想之國的梯架。這個理想之國就是“徹底鏟除帝修反”,“創(chuàng)立一個毛澤東主義光輝燦爛的紅色新世界”,在紅衛(wèi)兵的“精神世界”里,充斥著為理想所蠱惑的激情。然而,這種理想是要通過革命造反來達到的,是要通過武斗來表現的,這便是一條充滿刺激和瘋狂的理想之路,以至這種理想并不曠遠,而很狹窄;并不寬厚,而很尖利;并不和諧,而很激蕩。正是這種虛幻的情懷和僭妄的情緒的混合,紅衛(wèi)兵的群體人格在“非常時代”中背離了求學期的生態(tài)(學生身份),完成了向戰(zhàn)士身份的突變。應該承認,1966年時的紅衛(wèi)兵武斗是少有功利的(1967以后的兩派武斗則與權利和利益相關聯),如果說僅此一點在紅衛(wèi)兵的“精神世界”里還沾染了理想的色彩,那么它的主義之上的執(zhí)迷,它的現場之中的暴戾,它的天理之下的忤逆,恰恰是正常人格發(fā)生解體的確證。因之,紅衛(wèi)兵在“非常時代”崇尚武斗就不是偶然了。
作者附記:本文引用了一部分“文革”中的簡報,文中不一一注明出處。
責任編輯:殷之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