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宗源
摘要:筆者寫《蒲松齡傳》的過程中,對蒲學界尚無定論的問題,以現(xiàn)存的研究資料和蒲松齡大量詩文為依據(jù)并實地考證,分別從八個方面進行探究,闡述見解,或者辨析與傳統(tǒng)說法的區(qū)別,或者對蒲學研究中尚未被關注的問題作出較深入的探討,以及對人們所共識的問題進一步論證與充實。筆者把研究所得的新見解,寫進《蒲松齡傳》的各個章節(jié),更深層面地塑造和完善蒲松齡的形象。
關鍵詞:蒲松齡傳;若干問題;探究
中圖分類號:I207.41文獻標識碼:A
《蒲松齡傳》一書(以下稱《蒲傳》),2007年8月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2008年8月重印。筆者在寫作中對幾個問題,經(jīng)過研讀蒲氏原著和有關歷史資料,并進行實地考察,在此基礎上詳加求證,推斷辨析,形成了書中的一些觀點。本文分別予以陳述,以求教于蒲學研究的各位專家學者及同好。
一、蒲氏分家問題上,蒲松齡效法前賢,自愿讓利于眾兄弟。事情發(fā)生在蒲松齡婚后,有了蒲箬。蒲松齡把這件事記載在晚年所寫的《述劉氏行實》中:
……(蒲老處士)乃析箸授田二十畝。時歲歉,荍五斗,粟三斗。雜器具,皆棄朽敗爭完好,而孺人默若癡。兄弟皆得夏屋,爨舍閑房皆具;松齡獨異,居惟農(nóng)場老屋三間,曠無四壁,小樹叢叢,蓬蒿滿之。
這里透露了兩個信息:一是蒲槃老人指定眾兄弟分割的是田地和糧食,“時歲歉”,是大饑之年,糧食視為緊要。蒲松齡分得20畝薄田,“荍五斗,粟三斗”。二是非指定的物資,包括房屋、家具。各房爭要完好的家具,房子肯定也爭相討要,先占者得之。而劉氏不爭,“默若癡”。結果所分配到的是“農(nóng)場老屋三間”,沒有院墻,滿目荒涼。這篇文章中沒有透露蒲松齡本人的態(tài)度,以至到今天仍然成為人們爭議的一個問題。也即出現(xiàn)下面的疑問:
蒲松齡軟弱,不敢與眾兄弟爭財產(chǎn);
劉氏口拙,沒有爭要財產(chǎn)的本事;
父母偏袒其他兄弟,不能公正對待松齡夫婦;
父母無力與其他各房兒子媳婦爭執(zhí),而使松齡夫婦吃虧。
日本學者前野直杉早在上世紀對蒲松齡的研究中 ① 曾作出答案,“松齡認為劉氏不懂事故”,“揀兄嫂們拿剩不要的”。進而推斷“其責任應該歸他的父親蒲槃”,是“父親做出不公平分配”。因為“父親本來就不喜歡松齡”,“不能十分關心他”。
這一點,楊海儒先生曾經(jīng)有過精當?shù)姆治?他以充分的資料說明:第一,劉氏出身書香門第,有教養(yǎng),不會與本來對婆婆有意見的妯娌爭搶家具;第二,房屋沒有硬性分配,可能按照當時各人居住的房子劃歸屬,依任兄弟妯娌們爭搶占光,而做父母的雖然喜愛松齡夫婦,出于無奈,最終只好忍痛不語;第三,松齡本人在家中有兩兄一弟,他上尊父母,敬兄長,下讓幼弟,不與之爭。所以才有如前所述的分家的結局。②
楊海儒先生幾乎回答了上面提出的所有問題,這些分析理由充分。我則在寫《蒲傳》分家的那節(jié)中,做如下補充:
作為一個有身份的人,松齡必須尊敬兄嫂,善待弟妹,怎能在這種時候爭長道短呢?況且,他一定知道當時發(fā)生的一件事,順治貢生韓允大,侍奉父母,以孝聞名;與兄長“析箸”(分家),自愿分得貧瘠的薄田,肥沃的土地留給弟弟,被當時的人稱為“義厚”之士。
此時,他不僅沒有參加爭執(zhí),且一心做一個吃虧讓利的蒲家“韓允大”。夫妻在利益分配時都一言不發(fā),做父母的也幫不上忙,其他兄弟都分了寬敞明亮的大屋,而松齡夫妻只分到農(nóng)場老屋三間。 ①
松齡甘愿吃虧的說法,并非我本人主觀臆斷。從清初淄川的社會風俗看,都是獎掖仁愛,提倡家族的團聚和睦?!蹲痛h志》“孝友傳”、“義厚傳”、“續(xù)義厚”、“重續(xù)義厚”中記載了多則該地區(qū)的“孝友”與“義厚”的楷模:
宋代“趙唐,兄弟五人同居。父母歿,哀痛盡禮,眷屬六十余口,履險不易。”
明代王逵,“同居四世,家人口百余,不異爨。”
這是淄川地區(qū)堅持家族同居而不“析箸”的事跡。蒲老處士明顯遵從古道,原想維持蒲氏大家庭,一直生活下去;但由于荒年,又婆媳不和,不得已才提出分家。對一個家族而言,分家被看作不光彩的事情。
即使分家,這些“孝友”“義厚”也在《淄川縣志》中多有表彰:
明代淄人韓道揚,“已析產(chǎn)地,取其磽(土地多石瘠薄)者,既而諸弟復請合爨如初。四十余年家無間言?!?/p>
清人王廣銓,“謹厚溫醇,敦篤好義。堂弟廣鏞貧無立錐,給地四十五畝,永為生產(chǎn),數(shù)口衣食,賴以無虞。”
清人韓允大,“事父母以孝聞。析箸時自取其瘠者,而以膏腴者讓諸弟?!?/p>
這些“孝友”、“義厚”們身體力行、維護家族同居,即便不同居,也犧牲自己利益,資助兄弟,他們的行為,歷代封建政府大力提倡,社會輿論倍加頌揚。宋代趙唐,被“詔旌其閭”,讓他周圍的鄉(xiāng)親鄰居,效仿他為榜樣;明代王逵被“鄉(xiāng)人”奉為“義厚”的楷模,乃至“鄉(xiāng)人益義逵”;韓允大事跡被載入“府志”,成為后世人立身行事的標尺。
王廣銓、韓允大都與蒲松齡是同時代人,韓允大曾于順治已亥年(1659)被選為儒學訓導,當時松齡20歲,他的事跡蒲松齡肯定熟知。
而在蒲松齡的著作和蒲氏后人的文獻資料中,至今尚無蒲松齡本人對分家的明確態(tài)度,因此成為人們研究的話題。但在《述劉氏行實》中,有劉氏“默若癡”的話,這是數(shù)十年后,松齡的賢夫人去世,他寫文紀念,要頌揚劉夫人美德,在分家問題上,凡仁義厚道者,斷無爭搶財物之行為,在此處蒲松齡為他的夫人書了一筆。另一處引起我們注意的是“兄弟皆得夏屋,爨舍閑房皆具;松齡獨異”這句話,寫“松齡獨異”,則暗示出蒲松齡在分家的問題上,想法有所不同,其作為是效法前賢。因此他分得“農(nóng)場老屋三間”,確屬吃了大虧。筆者認為這是他首先就同父親蒲槃有共同的想法,不愿意分家,擔心在鄉(xiāng)里留下不好的名聲。不得不分家時,則懷著“孝友”、“義厚”的志愿,應該事先與劉氏商議好對待居所器具所持的態(tài)度,自愿讓利于兄弟。這在當時被看作俠義之舉。這就是分家時劉氏不爭、父母不便為其爭、松齡”獨異”的原因。
二、康熙十年辛亥(1671)南游歸來后,蒲松齡設館的地點探究,從般河與澗北溝入手實為可靠;西園則不該代表一個確切的地名。
2007年3月底,筆者完成《蒲傳》初稿,許多尚待解決的問題還需親赴淄川予以核實,于是便有了當時的淄川之行。在老友蒲氏后人蒲文善先生為我洗塵的宴席上,在座的《蒲松齡研究》刊物副主編王清平先生首先給我一個重要的提示:蘇家慶先生的論文《蒲松齡設帳淄川縣仙人鄉(xiāng)馬家莊考證》(發(fā)表于《蒲松齡研究》2006年第1、2期)值得重視。因此,實地考察仙人鄉(xiāng)馬家莊,進入我此行的議事日程。
蒲松齡南游歸來后的數(shù)年中在哪里設館的問題上,一直是蒲學研究者探究的問題。這個探究緊緊圍繞淄川王氏家族與蒲松齡的關系展開。從上個世紀的80年代開始,王枝忠先生、袁世碩先生首開其端,通過王氏家族在淄川的族譜和祖居地以及族人同蒲松齡的交往,認為蒲松齡設館的地方在淄川縣城北的豐泉鄉(xiāng)。這種發(fā)現(xiàn)無疑是十分有益的,給后來者進一步的探索開辟了道路。2006年蘇家慶先生運用大量資料,在原研究的基礎上,進一步推斷蒲松齡設帳開館、教授王氏族人子弟之處,在淄川城南的仙人鄉(xiāng)馬家莊,離蒲家莊僅二里之遙。
故此,我特意在這次淄川之行中,對仙人鄉(xiāng)馬家莊與蒲松齡那一時期詩作中出現(xiàn)的景點,如般河、大壑、西園等河名、地名,進行了初步察訪。蒲松齡在王家設館期間,寫過多首詩作。涉及到這些景點。我從淄川城南沿古般河河道出發(fā),“沿著城南的般河往上走,河床雖已枯竭,而《淄川縣志》指示的方位還清清楚楚,它所流經(jīng)的窯頭莊,還立有一塊石刻的標記。只是河岸被居民用籬笆或圍墻封鎖了,不能一直沿著河岸走,只能繞行。但是,我還是拍照下兩岸生長的綠柳桃花,追尋舊日般河的影子。沿著般河舊河床的方位再向上走,遠遠看到高丘矗立,陡峭的壑壁上長滿荊棘荒草,人們告訴我,高坡上面就是馬家莊,即研究者們說的蒲松齡先生曾經(jīng)設館的村莊。我爬上高坡,經(jīng)過了這個街巷縱橫的村落,在村南找到了曾經(jīng)橫貫東西的澗北溝,現(xiàn)在只留下一些遺跡。村民講,解放前,這溝原是數(shù)十米深,有的媳婦,忍受不了家人壓迫,就跳入深壑結束生命,從前經(jīng)常有此類事情發(fā)生。解放后,政府填平了大溝,保留的這段原貌,也不足三分之一深了。向西望去,那溝的舊跡還在,一直通向已經(jīng)折向南的般河古河床。我驚異的是,《淄川縣志》所記的地勢地貌,不論是孝婦河、般河,還是蒲松齡詩作中‘日日松風吹大壑的澗北溝,三百年后還能夠找尋到準確的方位,足以感到此行不虛?!?①
這段話是當時考察的記實。首先就說到般河。這條河自南而來,從馬家莊的高坡下北轉而西折,一支從淄川南城邊流過,與城西的孝婦河交匯,一支是人工鑿成,據(jù)《淄川縣志·知縣》部分載:
明代任淄川知縣的侯居良,“度地勢于邑南二里許,般溪上流筑石為堰,障水引流繞東郭,折而北下,經(jīng)北門外西注,匯入孝河。”
馬家莊那一段正是“筑石為堰”的上游地段。當年的般河正像蒲松齡的七律詩《般河》所描繪:
般河淺碧映沙清,蘆荻蕭騷雁鶩鳴。細柳常依官路發(fā),夕陽多向亂流明。來從遠樹仍穿郭,去作長溪更繞城。村舍開門全近水,誰家修竹傍墻生。
他在這里一邊教書,一邊還能夠欣賞般河的風光,確是水碧沙清,蘆葦瑟瑟,雁鶩唧唧,人家近水,修竹傍墻。蒲松齡當年還曾與王家眾兄弟,在般河岸邊夜飲,《同長人、乃甫、劉茂功河洲夜飲,即席限韻》一詩的小引中寫道:
甲寅八月,共集長人齋,同人雅集,樂且未央。于是舉網(wǎng)河上,擬追赤壁之游;載酒溪頭,共唱銅鞮之曲。河邊細草,喜薦芳茵;夜半寒流,如聞哀玉。既飛觴而浪飲,更抵掌以歡呼。健仆能魚,捕錦鱗于潭水;雛奴解意,燭紫蟹于沙汀。不有佳章,負茲盛會。爰下?lián)衾徶?用代鼓枻之歌。
王家的居住地一定緊靠般河,否則,怎么能輕易把宴席搬到河邊。這首詩的小引,是判定蒲松齡設館并與王氏族人交往的地理位置的重要依據(jù)。
其次就是大壑。當?shù)厝私兴鼭颈臂?解放初期就已經(jīng)被當?shù)卣钇?只是還保留著一些舊跡,被一條大路隔離兩段,仍然可以看到橫貫東西。西部一直伸向南北流向的般河河床。蒲松齡的《譴懷》詩中有“夜夜松風吹大壑,猶和冷雨到幽窗”??梢韵胂?大壑邊沿的高坡上,當年青松成片,蒲松齡臨時的住所,就在青松掩映之中。當是南有大壑,西有般河,景物明麗,使得他時有詩興,記寫見聞觀感。
再說西園。根據(jù)蒲松齡與王氏兄弟的唱和,多首詩的題目提到西園。如《九日與定甫兄弟飲西園,和壁間韻,即呈如水》《念三日同心逸、如水飲西園,分韻得啼字》《心逸、如水邀愚兄弟飲西園歸作呈寄》等等。但是,西園的確切概念,專家們的理解各不相同。我在《蒲傳》中是這樣寫的:其實,王體正把馬家莊自己的一座宅院稱作西園,真正的西園,據(jù)專家們考證,應該是一個大的區(qū)域,不會是這樣一塊小天地。既然也稱西園,定有不俗之處,正如當時的高司寇所描述的:
入門而亭宇幽眇,梨花已吐,粉壁熒熒,松風謖謖,城市紅塵為之傾盡。
應該說,西園這個稱呼,當年淄川可能不止一處,由于居住地風景優(yōu)美,標榜風雅,自命西園,自詡居住地為雅士的理想樂土、文人的歌詠勝地,這種可能也是存在的。早在漢代,就有詩賦把風景優(yōu)美的所在稱為西園。漢皇家上林苑曾讓文人騷客向往?!段倪x》中載張平子《東京賦》有“歲維仲冬,大閱西園”句,詩人把上林苑稱作西園。漢末曹操在鄴都建園,也名為西園。《文選》三國魏文帝曹丕《芙蓉池作》一詩有“乘輦夜行游,逍遙涉西園”,是寫游逛那座園林的。北宋元祐二年(1087)五月,當時著名畫家李公麟以寫實之筆創(chuàng)作《西園雅集圖》,將蘇東坡、黃庭堅、米芾等眾多名士連同他本人,作入畫中。作為創(chuàng)作背景的西園,據(jù)《蘇東坡大傳》作者李一冰所記,在北宋都城汴京(今河南開封),是駙馬王詵宅邸中的一座園林景觀??梢?西園這一名稱,作為景觀的代名詞,不同地點、不同朝代有資料可考,也就不應該是淄川境內固有的地名。以此來考證蒲松齡設館之處,未免會發(fā)生誤解。
此外,蒲松齡設館馬家莊的暫居地有研究者認為是王如水的舊屋,與自號西園的王居正家應該相隔不遠。從“日日松風吹大壑”這句詩來看,可能在澗北溝之北,也是坐落坡頭。再從“共集長人齋,同人雅集,樂且未央。于是舉網(wǎng)河上”的小引以及“村舍開門全近水”這句詩來看,王體正的居住地又與馬家莊西的般河靠近,而住地坐落于高坡之上,般河河床位于坡下,相距至少有數(shù)丈以外,因此,把宴席從家中搬到河床,要下一個大的陡坡,不是平步就來到河邊的。這樣推斷,王氏族人所說的西園,有可能在今天的馬家莊西南方位,澗北溝的北側。這僅僅是一種推斷,并未寫進《蒲傳》中。至于蒲家莊與馬家莊僅二里之遙,緣何蒲氏不在課館之余回家住宿,反倒借居他處?問題在于,他康熙十二年(1673)課館馬家莊,不僅教授兒童,還有康熙十三年(1674)鄉(xiāng)試的備考,時間緊迫,不能得便回家;再就是馬家莊地勢險要,深溝陡坡,道路難行,白日行程尚且艱難,夜路更易發(fā)生兇險。這些恐怕是蒲松齡當時課館需要借居的原因吧。
以上關于蒲松齡南游歸后在王家設館的準確地點的論題,我認為劃分為前后兩個時期較為適宜。第一個時期迄于上個世紀80年代,專家們從王氏族人與蒲松齡的關系推測,從王氏族人的祖居地探討,不無益處。第二個時期從2006年蘇家慶先生的論文《蒲松齡設帳淄川縣仙人鄉(xiāng)馬家莊考證》開始,在前一階段提供的資料的基礎上,將這個論題逐步推進,接近于考證的真實。故此,我在寫《蒲傳》中,從考察所了解到的實際情況以及有關的資料,也就確定了蒲松齡南游歸后最初數(shù)年設帳于馬家莊。
(未完待續(xù))
(責任編輯 魏 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