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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福生活的方式

      2009-03-09 10:05:18李月峰
      十月 2009年2期
      關(guān)鍵詞:蓉蓉李家小寶

      李月峰

      我叫李承乾,是我爺李本田和我奶王秀英的唯一的孫子,是我爸李大莊和我媽陳玉蓮的獨苗。就因為此,李家傳宗接代的大事兒就責(zé)無旁貸地落在我身上。

      我爺李本田和奶奶王秀英的年齡加在一塊堆兒一百六十歲的時候,我和喬蓉蓉的婚典在爆竹聲和猜拳行令的吆喝聲中完成。喬蓉蓉肩負(fù)著跟我一樣的延續(xù)李家香火的重任。這一點,絕對不能含糊的。

      結(jié)婚前,喬蓉蓉在一個相對情意綿綿的時刻問我,大乾兒,你真的愛我嗎?

      我說,嗯。

      喬蓉蓉問,愛我哪兒?

      我說,大奶兒大屁股。

      喬蓉蓉一臉的嗔怪,拖著長音說,討厭!——又不甘心道,你告訴我嘛,你到底看上我啥了。

      我搔了搔頭皮,拋開上述兩個理由,究竟喜歡喬蓉蓉啥還真得好好想想。

      其實,最初看上喬蓉蓉的不是我,是我奶奶王秀英。我奶奶雖然滿口就只剩下三顆牙齒了,說句話能漏一火車皮的風(fēng)去,但眼神特別好使。喬蓉蓉陪她嬸嬸來我家開的店給她叔公買衣服,那天我媽在店里,我奶瞇縫著眼睛坐在店門前的臺階上曬太陽,我奶奶的日子就由曬太陽和睡覺構(gòu)成,她幾乎都不咋吃飯。人老了真是奇怪,記得我小那會兒,我爺李本田還因為我奶一頓吃兩大碗飯而抱怨這輩子找下了個飯桶,光吃就能把這個家吃窮了。

      我奶奶見了喬蓉蓉后,兩個眼睛睜圓溜了,喲,這閨女厚墩墩的屁股,是坐胎的材料。

      因為這句話,我媽陳玉蓮用了十二分的熱情接待了喬蓉蓉和她嬸。到最后,還用了八折就讓她們買下了選好的衣服,要知道,我爺爺傳下來的這個店,從根兒上就沒打過折。喬蓉蓉和她嬸是帶著滿心的歡喜和對李家繼承人李承乾的全面了解離開的。

      我爺我奶的大孫子是個會寫字的人,看那店招牌就是大孫子的筆墨,在早些年,會寫字尤其能給買賣人家寫牌匾的人,要被稱做秀才的。還有,門楣上那四個“歡迎光臨”的字也是大孫子寫的。這不單單是字,是書法,字寫到“法”上了就是不簡單。而且,李家的大孫子將來要繼承不光是店鋪,還有房產(chǎn),我爺李本田手中的幾塊金疙瘩。我爺從來不在乎在人前顯露他手中的那點兒小“富”。

      年輕時,我爺李本田從他爺爺手里接下了鋪子,還有一塊鴿子蛋大小的成色黃金,李本田把那塊黃金分成了五塊,預(yù)備著我奶王秀英生下五個兒子后平均分?jǐn)???上В夷讨簧铝宋野掷畲笄f一個,李大莊又成了我爺爺?shù)南M?。如今,我爺李本田和我爸李大莊兩個人加在一塊堆兒的指望全擱在了我身上。

      事實上,就算我李承乾的“種子”再充分,我老婆不管是喬蓉蓉或是隨便哪個女人的“土地”再肥沃,還得算上李承乾百分百地生下兒子,我們李家仍是一脈單傳,我爺?shù)哪俏鍓K金疙瘩終究是分?jǐn)偛痪摹?/p>

      喬蓉蓉結(jié)婚前頗有些擔(dān)心,要是我們生個閨女咋辦?

      不行。我說,在這個時候,我的口氣很像我爺爺李本田,在李家,關(guān)于生孩子的事兒是沒有假設(shè)性的,而是絕對性的,絕對地要生兒子的。

      瞧,這就是我跟喬蓉蓉的婚姻。當(dāng)初,喬蓉蓉問我的那個問題費了我的腦筋,反過來,我若問喬蓉蓉同樣的問題,蓉蓉你到底愛我哪疙瘩呢?我確信,她也要費腦筋的,你沒聽見她叫我大乾兒時的樣子,如果可能,她就叫我人民幣了。

      沒錯,喬蓉蓉比我爽直,沒見到李本田的大孫子什么樣兒的時候,就動了她26歲的芳心。驅(qū)動點就是我爺?shù)牡赇?,我爺?shù)姆孔樱覡數(shù)慕鸶泶?。這對于喬蓉蓉來說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

      喬蓉蓉打小兒寄養(yǎng)在嬸嬸家,17歲初中畢業(yè)后到了一家院校的食堂工作,給學(xué)校的學(xué)生和老師們打飯,這一打,就快10年了,她早就厭煩了食堂那股油膩膩的豬下水味兒,早就煩了她身上油膩膩的圍裙。這下好了,她要當(dāng)李家大孫子的媳婦了,將來是要當(dāng)老板娘的。

      我和喬蓉蓉在我媽陳玉蓮和喬蓉蓉的嬸的安排下,相親了。

      我家店鋪斜對面有一家餃子館,不大,擠巴擠巴擺四五張桌子。老板叫春紅,跟我年歲差不多,這餃子館三年前開張,我是老客兒,中午經(jīng)常在這里打尖兒,一盤豬肉水餃,一碟涼拌小菜,一瓶青啤,一邊吃著喝著一邊教老板春紅說本地話。

      春紅給我和我媽、喬蓉蓉和她嬸安排到了旮旯地兒的桌子,這丫頭怪精的,一下子就看出了我和喬蓉蓉的苗頭,沖我一吐舌頭:俺接挺進哩。

      你一定聽不懂她說的啥話,春紅長得還可以,一開口就露餡兒,土得都掉渣兒,她說她是膠東人,也沒見過說話這樣侉的膠東人,不知道是膠東哪個犄角旮旯地兒出來的。她那句話的意思是:我姐挺俊的。

      我說,你鍋(哥)就不進(俊)哩?

      春紅一拳頭打在我肩上,淆(學(xué))俺哈。

      我說,妹子,啥時能給哥說句能聽得明白的普通話哩。

      春紅嘴巴一撇,手比在自己頭頂,又比比我頭頂,我揚起巴掌,她吐吐舌頭,溜到后廚張羅著給我們煮餃子去了。

      說起來挺讓人沮喪,我爺李本田中等身量,我爸李大莊又高又瘦,到了我,是個矬子。我們爺仨兒就像八竿子打不到頭的不相干的人,誰都不像誰。我記得我小時候,我奶王秀英閑著沒事兒就端量我的臉,眉眼兒啥的咋看都不像李家的孫子,這臭小子究竟像誰呢。我爺對此不置一詞,只有一回,我爺說了一句誰都不明白的話,自然法則。

      因為個子矮,從小到大,沒少受欺負(fù)和白眼,在我們那地方,矮個兒跟殘疾是畫等號的。也因為此,我心里早就暗暗下了決心,要在所有的事情上超過高個兒的人。

      念書時,我是立志好好學(xué)習(xí),一定要拿班級的頭名,可是,越想學(xué)好越是學(xué)不進去,我不認(rèn)為我腦筋笨,大概是沒找到適當(dāng)?shù)膶W(xué)習(xí)方法。出了校門,我又立志干出一番事業(yè)來,不靠父母吃飯。但迄今為止,也不過小打小鬧地折騰點小買賣,是人們眼中的“販子”,離目標(biāo)遠(yuǎn)得很呢。這么說吧,若不是我背后有家庭做后盾,就我個人的條件,想找個稱心如意的結(jié)婚對象不會很容易。我爺我奶,我爸我媽,打我20歲時起就操心我的婚事,李家接班人可是大事情,這心一直操到矬子李承乾29歲。

      快30歲的我見到了喬蓉蓉。喬蓉蓉長一張圓臉,她的眼睛再大些,鼻梁再高些,嘴巴再小些就能算個美人兒了。遺憾總歸是遺憾,但說實話她長得也不難看,身材線條突出,奶子和屁股非常之大,我尋思她若做小姐生意一定不錯。我知道做小姐的要是沒個奶子,肯定做不成小姐的。

      喬蓉蓉不是小姐,她是院校食堂女工,雖然不是個十分的美人,但配我這樣的矬子很富余。我奶王秀英喜歡她,我媽陳玉蓮喜歡她,我奶喜歡她的奶子和屁股,我媽喜歡她穿戴樸素不咋咋?;?。我呢,我隨大溜,我奶我媽喜歡的我都喜歡,但反過來,我喜歡的我奶我媽就未見得喜歡。

      在喬蓉蓉之前,我談過對象,有自己搞上的,有我奶我媽張羅著介紹的,我搞上的我奶我媽一律不喜歡,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就說那個叫小美的丫頭吧,她是我前些年搞的一個對象,也是我這些年來最喜歡的一個對象,我就以為她能成了我老婆,然后,給我李家傳宗接代。

      小美在一家游戲廳賣游戲幣,我去那里打

      游戲的時候認(rèn)識了她。小美黑得乎的一張三角臉,黑得乎的細(xì)眉毛,黑得乎的一頭方便面頭發(fā),就牙白,愛笑,跟誰說話跟誰笑,我一見她就喜歡上了,就愛上了。別人都說小美長得不好看,像狐貍,我才不管這些呢。人哪有長得像狐貍的,就算是像狐貍,也是動畫片中漂亮的火狐貍。

      小美夏天愛穿短褲和小背心,短褲下露著兩條光滑的大腿,背心短得露出了肚臍,還時髦地在肚臍那地方扎了個眼兒掛飾品,就像印度女人穿鼻環(huán)一樣。我問她扎眼兒時疼不疼,她說不疼,打麻藥的。

      我那時候就想著咋追小美能追到手。我自知外在條件差,沒優(yōu)勢,但我有足夠的自由和足夠支配一般水平的花銷。從走出校門,我就沒正兒八經(jīng)朝九晚五地去上過班,我媽我爸身體還結(jié)實著呢,沒輪到我接替他們管我爺?shù)牡戤?dāng)小老板兒。我零零碎碎干了些我愛干我有興趣兒也能掙錢的事兒。我賣過熱帶魚,倒騰過外貿(mào)出口轉(zhuǎn)內(nèi)銷的牛仔褲,還跟人去過內(nèi)蒙發(fā)回一車皮凍羊排。然后,在市場擺了個攤子,用菜刀將羊排剁成小塊兒出售,握一天菜刀的手都磨出了水泡,挺遭罪的。

      認(rèn)識小美的時候,我買了輛二手摩托車?yán)汀Dν熊嚤瘸鲎廛嚤阋?,而且,摩托車機動靈活?,F(xiàn)在城市最大難題就是車多路窄,早晚路上高峰期間,沒有一條道路是不堵車的。摩托車的好處就是別的車輛不能走的路它能走,別的車無法調(diào)頭的地方它能調(diào)頭,花幾塊錢打個摩的上班的人越來越多了。有一回,我就拉上了上班陜遲到的小美,抄近路,走小道,我把摩托車騎得像飛一樣,小美美得不得了,說坐我的摩托太過癮了。

      這下我可來了精神,天天拉著小美上下班,有時,小美下班不愿回家,也不跟小姐妹去逛街了,就坐我的摩托車到郊區(qū)的公路上飆去。小美人來瘋,樂起來能站在飛馳的摩托車后座上做出要飛的姿勢,把我嚇得夠戧。要么,她就心血來潮地?fù)е也弊?,摟得緊緊的,險些把我卡沒氣了。我說,死丫頭,這樣危險。小美脖子一梗,有危險才好呢,這才是考驗?zāi)愕臅r候呢。不然,我怎么知道你可不可靠。

      小美的話把我說得熱血沸騰,我說小美,你就信我,我這輩子到啥時候都會護著你。

      就這么著,好像也沒費多大力氣,我就追上小美了,我們談起了戀愛。我家從我爺李本田到我奶王秀英,從我爸李大莊到我媽陳玉蓮,沒一個同意我跟小美好的。一開始我還抗?fàn)巵碇疃辔也灰欠菁覙I(yè)還不成嘛,不就是一間破店鋪嘛,不就幾間破房子嘛,不就是幾塊掂在手里沒多少分量的黃石頭嘛。男人活著為啥,拼唄,拼上個幾年,七年八年,十年二十年,我就不信拼不來一間店面,我就不信拼不來我跟小美住的一間屋子,我就不信拼不來小美手指上的金戒指,脖子上的金項鏈。小時候看過蘇聯(lián)的一部電影,有一句臺詞成了經(jīng)典語錄了,面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我爺李本田顫巍巍點著拐杖大罵我不肖子孫,我爸李大莊要把我綁在液化氣罐上炸了我,我奶出現(xiàn)了中風(fēng)的前兆,我媽更絕,小美進門那天就是陳玉蓮上吊時刻。

      我家那時候都亂成一鍋粥了。硬的招數(shù)不可行,我就來軟的,鼻涕一把淚一把求爺爺告奶奶,哄我爸媽。我說,你們的孫子兒子雖然沒什么文化知識,在學(xué)校學(xué)習(xí)成績也不好,可從來沒給李家招災(zāi)惹禍,也從來沒伸手向你們要錢花。前樓的海平,跟我同歲,吃喝嫖賭啥都干,沒錢打麻將伸手向他爸媽要,帶女朋友下館子也要向爸媽要錢,他爸媽開了間水果行,掙的幾個辛苦錢都讓他給敗巴光了。后樓的大斌,他爸媽好容易托人給找了份工作,剛幾天,就偷了人家辦公桌上的筆記本電腦,現(xiàn)在,還在號子里呢。你們的孫子,你們的兒子李承乾吃苦耐勞,不偷不搶,也不會進到監(jiān)獄里去,就想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完成李家傳宗接代的重任,爺、奶、爸、媽,你們就同意了吧。

      我爺說,看看看,李家的子孫為了一個女人都什么德行了。我說了,這事兒沒門兒。

      我爸說,你爺說得對。

      我奶說,那丫頭還沒有三塊豆腐高,瘋瘋癲癲哪像個正經(jīng)規(guī)矩過日子人,連個奶子屁股都看不出來,兩條腿中間隔著那么寬的襠,有孩子也留不住。我們家不要這樣的孫媳婦兒。

      我媽說,你奶說得對。

      我媽和我奶忘了,李承乾是個矬子,我奶曾說過一句時髦嗑兒,濃縮的都是精華。這句話讓我受用了好一陣子。

      我最后還是跟小美分了手。跟她發(fā)誓賭咒愛死愛活的那些話,都成了空炮。我能咋辦呢,我姓我爺?shù)男?,我姓我爸的姓。我爺叫李本田,我爸是李大莊。我是他們的孫子,兒子。無論用啥筆寫,一筆也寫不出倆李來。我從小雖沒被家庭過分溺愛,但也算是李家的心肝寶貝兒。我清楚,如果我受傷流血過多生命垂危,這個世界上最先救我也最能救我的就是我爺我爸,我的血管里淌的是我爺和我爸的血液,我們是同一血脈。這大概就是那個列祖列宗的“宗”吧。

      還有,我媽也不容易,中年得子,那年月沒有休妻一說的,不然,我爺早就越俎代庖寫下一紙休書了,那是我媽的一段傷心史。我咋的也不能眼見著我媽上吊去死吧。

      我覺得有點兒對不住小美,小美就是小美,是她自己,而我,不單單是李承乾,從小就熏染的家庭觀念,我不是我一個人,我是我們李家的人,我們李家的爺們兒承載的是讓李家香火、李家根兒不滅不斷的重任,人活著是有使命的。小美從小美到李家的孫媳婦兒和兒媳婦兒還有好長的一段距離呢,我說的是心理距離,而小美從小美再到李家接班人的媽,這距離就更遠(yuǎn)了。

      除了我覺得對不住小美,我還覺得有點對不住——我自己。這讓我挺難過,這些年,我聽我爺?shù)脑?,聽我奶的話,聽我爸的話,聽我媽的話,可是,他們沒有一個人聽過我的話。我心里發(fā)誓,等我有了兒子,我一定不做我爺我爸我奶我媽這樣的家長,我一定要聽聽兒子是咋想的。

      我在最難過的時候就去春紅的餃子館打尖兒,一盤豬肉水餃,一碟涼拌小菜,一瓶一不——兩瓶啤酒!餃子就酒,好口福。

      春紅,來,陪鍋(哥)干一杯!

      好,鍋(哥),干杯。

      春紅,再干一杯!

      鍋(哥),為什么干杯?

      為——為了忘記!

      春紅瞪大眼睛,她眼睛本來就大,我擔(dān)心她的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她瞪眼睛的樣子讓我想到了小美,我向小美說明分手是因為我爺我奶我爸我媽認(rèn)為她生不出兒子的理由時,她就那樣瞪眼睛,然后,就稀里嘩啦地大笑,笑得都捂了肚子了,哎喲,生兒子!生兒子!哈哈哈!——

      笑夠了,小美脖子一梗梗,說,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生兒子,能生就生,不能生就不生嘛。你們家人可真有意思啊。你這么個大個子——這是諷刺我呢——也真可憐。

      瞧,這就是小美。

      小美跟我奶我媽看上的喬蓉蓉不一樣,喬蓉蓉是奔著生兒子當(dāng)老板娘而來。我和喬蓉蓉相親半年后,結(jié)婚典禮在得月樓舉行了。

      那天,喬蓉蓉由加長白色林肯車接她從嬸嬸家到了酒店。坐林肯車是喬蓉蓉嬸嬸要求的,雖然她這個嬸嬸在喬蓉蓉20歲時才同意由她自己做主買了第一件衣服,但在跟李家店鋪繼承人的結(jié)婚問題上,喬嬸嬸是毫不含糊的。

      喬嬸嬸說,有句話叫坐林肯,小兩口兒日子過得穩(wěn),坐白色的林肯頭車,小兩口兒白頭到老。也真夠牽強的。

      喬蓉蓉被美容院化得那個漂亮,穿著白色的婚紗,像個天使似的。我都有點認(rèn)不出來她了。我在親戚朋友們噴嘖稱贊新娘子漂亮聲中掙足了面子,這讓我得意了半天工夫。我在婚禮進行到一半時去了趟酒店的衛(wèi)生間,一是為方便,二是因為想歇息一下,結(jié)個婚可真是累人,每張桌子都要敬,七大姑八大姨三叔六舅二大爺?shù)臎]幾個是我認(rèn)得的。

      我坐在馬桶蓋上,準(zhǔn)備抽支煙,聽見隔一道門的小便池那兒有兩個哥們兒閑聊,聲音一粗一細(xì),粗嗓子說,新娘子的奶子夠個兒,不知道是不是假的。

      細(xì)嗓子說,那倒不打緊,是真是假她不說,爺們兒也摸不出來。就是那張臉,到了晚上洗過澡后不知道爺們兒還認(rèn)得出來認(rèn)不出來。

      粗嗓子大笑,給你說個笑話,也不是笑話,是真事兒,都當(dāng)笑話講。

      細(xì)嗓子說,我咋不知道,一個老爺子從海外回來參加侄兒的婚禮,老爺子答應(yīng)給侄兒媳婦兒買鉆戒,不想第二天就變了卦,還直罵侄兒弄個替包的糊弄他,非要侄兒把婚禮上的新娘子領(lǐng)出來。

      倆哥們兒說說笑笑離開了衛(wèi)生間,我差點兒抽了自己一嘴巴,得意勁兒全讓他們給攪和了。不光如此,到了晚上,我連做那刺激的事兒都提不起精神來。其實,在身體方面,我和喬蓉蓉早就像老夫老妻那樣熟悉了。

      我和喬蓉蓉被我媽和她嬸捏合到一塊兒沒多久,也就個把月時間。那天,我和喬蓉蓉約會時,她告訴我她叔她嬸這個晚上不回家,我心里就打好了算盤,我要跟她干那事兒。我已經(jīng)難受好幾天了,跟喬蓉蓉在一起,就像跟她的奶子約會似的,那倆東西總在我眼前晃來晃去,坐公共汽車時,她坐著,我站著,我從她開得挺大的領(lǐng)口處能看見她半個奶子。我老想著那事兒,男人吧,要是總想這事兒,就沒法安心干別的。

      對于性事,拋開之前偶爾跟個把處過的對象搞過,也拋開找過的小姐,我在17歲時就體驗過了。我說的是實實在在的做愛,不是偷偷摸摸遮遮掩掩的意淫。那年我初中畢業(yè),班上一個叫婷婷的女生送我一個皮面的筆記本,扉頁上還寫了一句話,愿我們的友誼天長地久。

      我跟這個叫婷婷的女生沒建立過友誼,連話也沒說過幾句。婷婷長得一點都不像她名字那樣美好,又胖又白,像發(fā)面饅頭一樣的臉上長了很多青春痘。我想她送我筆記本大概是覺得我們都屬于那種在外形上不招人喜歡的人而覺得應(yīng)該惺惺相惜。

      班級照畢業(yè)紀(jì)念照那天,大伙兒在照相館集合,又在照相館散了,我和婷婷走一路,半道上,她邀我去她家,她說知道我愛畫畫,要給我看畫冊,她爸爸的。我猶豫了一下,去了。在她家,婷婷拿出幾本書出來,其中有一本人體攝影畫冊,我還從來沒有看過女性的身體,看了幾頁,我眼睛就拔不出來了,而身體就像燒熱了的水桶一樣,想找個出口散散熱。坐在我身邊的婷婷突然起身探過臉在我嘴上親了一下。我一下子暈了。

      這一暈倒好,我的手不知咋的就伸到了婷婷的胸上,隔著衣服,我的心都要躥出來似的跳。就那么僵了一會兒,我像夢游似的,站起身往外走,婷婷在后面好像說了句“別走”。

      我走到街上,一個騎自行車的人差點兒撞上我,那人說,臭小子,不看道啊。我一激靈,跟著就后悔了。我咋的就從婷婷那兒走了呢,我該干點啥才對,看那樣子她是不會反對我干點啥的,或者說她就等著我干點兒啥呢。那我要干點兒啥呢?我并不知道該咋干。接下來的幾天,我像發(fā)了狂一樣,身體的那地方總是硬邦邦的。

      我在婷婷家附近瞎轉(zhuǎn)悠,我要找她干那啥,我非干了不行,我也只能找她,我沒有其他要好的女生。還真讓我逮住了。那天黃昏,婷婷出門倒垃圾,看見了我,眼神有點瞧不起的意思。我說,那啥,上你家去。

      婷婷說,上我家干啥?

      我說,也不干啥。

      婷婷說,不干啥別來我家。

      我差點兒都哭了,大概婷婷看我樣子可憐,說,我爸媽在家,我們?nèi)趧庸珗@吧。

      在勞動公園僻靜處一條長椅上,我和婷婷脫了褲子,其實我的褲子只褪到了小腿上,我緊張得屁股都抽筋了。我頭暈?zāi)垦?,急不可待,又像夢游一樣盲目無知,我碰到了婷婷的一個地方,她在昏暗中說,不對。接著,她用手幫了我,幫我完成了第一次。

      到了29歲時的我,已經(jīng)不是初出茅廬的雛兒了,甚至我可以說有點經(jīng)驗豐富。在喬蓉蓉的床上,我三下兩下扒了她的衣服,又三下兩下扒下了她的褲子,喬蓉蓉象征性地掙扎了一番,還沒等我進入,她就夸張般地喊疼。等我真正進入時,她反而沒了聲音。我很亢奮,好像是一種憤怒和欲望混合在一塊堆兒那樣的亢奮!

      完事后,我從喬蓉蓉的身上翻下來,我的意識馬上就飄向了睡眠,隱約我聽見喬蓉蓉?fù)?dān)心的聲音,會不會懷孕啊。

      我嘟噥一句,我操。

      我只是盹了一下,醒過來后,喬蓉蓉已經(jīng)穿戴整齊,床單也平平整整干干凈凈,沒有一絲痕跡和污垢。喬蓉蓉坐在床邊嬌羞道,我從來沒有過……我這是第一次……我現(xiàn)在是你的人了……

      我心里說,我操。

      說說我家祖上傳下來的店鋪,不是一般的服裝店,我家開的是壽衣店。事實上,我爺從他爺那兒繼承下的店鋪,也沒當(dāng)太久的少掌柜,因為新政府不允許私有化經(jīng)營。我家的壽衣店改成了合作社,我爺從一個穿長衫看線裝書的掌柜轉(zhuǎn)變成一個為人民服務(wù)的合作社的店員,專負(fù)責(zé)打醬油,打黃醬。

      我爺穿著中山制服,每天胳膊上戴著套袖,手拎著我奶給裝的飯盒到合作社上班,晚上胳膊戴著套袖拎著空飯盒回家。這一干就快30年了,這30年中,我爺老想著他逝去的天堂,他的天堂就是他爺傳給他的壽衣店。我爺也老想著他爺把店傳給他時說的話:小子,咱祖上為啥不開別的店,專開冥衣鋪?我告訴你,人出生時光光溜溜沒個遮擋,不是沒羞沒臊,是沒辦法,所以,人一出生就哭,也只能哭了,他在哭啥,他哭自己,沒見連樹還都有皮嘛。既然出生時不體面,死時可得有尊嚴(yán)。咱開鋪的宗旨就是要給死人尊嚴(yán)的。

      到了我爺退休這年,我家的壽衣店重新開張。我爺提議,我爸我媽起事。我爸我媽倒不覺得要做點給啥人尊嚴(yán)的事兒,看見人家賺錢眼熱,家里還有兒子呢,將來兒子要結(jié)婚要生后代,得給子孫留下點家業(yè)。于是,我家異口同聲一沒我啥事兒一沒有反對意見地重開了壽衣店。

      我媽是個辦事利落說話干脆頗有幾分強勢的人,我爸相對“面”些,這情形跟我爺和我奶恰恰相反。我爺從頭到尾都是一家之主。不管咋說,我爸媽也算有經(jīng)濟頭腦,人活在世上,最架不住的就是死亡,人活夠了能死,人活到頭了得死,人生病了沒得治了也要死,誰也說不出死亡這兩個字的二話出來。死呢不能白死,這是活著人的想法,不管活著時多窩囊多困難,死可一定要像模像樣?,F(xiàn)在,死去的人越來越講究了,穿的戴的身下鋪的身上蓋的,那才叫不簡單呢。而且,從賺錢這個角度去想,任何生意都有淡季旺季,只有死人是不選擇季節(jié)的,這世上每天都有人出生,每天也都有人死亡,人死了就要穿一

      套符合死亡人身份的衣服上路。

      我家的壽衣店從開張那天起,生意就一直不錯。

      店鋪開在一條相對繁華的街道上,門臉不大,擠在鮮花店和柯達彩擴中心之間,不太起眼兒,這樣其實挺好,如果壽衣店比街對面皇朝大酒店還輝煌,那可就太有意思了。招牌上的“坤泰壽衣店”是我寫的,黑底白字,挺肅穆。坤泰兩個字是從我爺?shù)臓數(shù)臓攦纱嗣种懈魅〉囊粋€字。

      我的字寫得不難看,我愛臨摹字帖,龐中華的字帖就寫了好幾本,別說,學(xué)別的文化知識我不成,臨摹字帖還挺像模像樣。我還在店的墻壁上寫上了后來增加的服務(wù)項目,比如,主持殯葬禮儀,聯(lián)系車隊,預(yù)訂火化爐,下葬一條龍服務(wù),代辦公墓墓地(優(yōu)惠)等。當(dāng)然,這都是我接了店鋪后再經(jīng)營的事兒了。

      店里有三排木架,兩邊墻各一排,中間一排。一排架子上是衣服褲子,一排架子上是鞋子和帽子。另一排是各種面料和鋪蓋。還辟出一個地方專擺放祭奠用的物件。而這些東西越來越花哨,越來越豐富。我的意思是要啥有啥。

      你想要別墅?有。

      你想要高級小汽車?有。

      你想要美女?有,幾個都行。只要你想得出想要的,我家就有賣的。當(dāng)然,是贗貨,替包的,紙制的,塑制的,金屬的。還有一捆捆的人民幣,看得你不由得直拍大腿,要是真貨那該多哏。

      重新開店那會兒,店里送老衣服多是幾十塊一套件,上百元的算是貴的。祭奠品也只簡單到燒紙類?,F(xiàn)在,幾十元價格已經(jīng)沒有了,上百元上千元的占多數(shù),還有高端價格的送老衣服,里里外外七件套,外加鋪的蓋的要上萬塊,越貴的利潤越高,雖然銷路不像中低檔那樣快,但也絕不是滯銷貨,一月倆月的,總能賣出一兩套件,而一套的利潤就趕上百十塊衣服利潤的好幾倍。

      其實,我不喜歡我家的店,自打我爺傳出口風(fēng)把他的家業(yè)留給我那時起,我就盤算好了,打我,李承乾開始,立志改弦易轍,不再經(jīng)營壽衣店,不再為死人服務(wù)了!我要開家熱熱鬧鬧的店,做點兒喜慶的生意。我還尋思過,李家香火不旺三代單傳會不會跟壽衣店的陰氣太重有關(guān)呢。我知道這是迷信。但是,活著的人萬不得已是絕不會踏進我家店鋪一步也是事實。

      讓我改變想法的是因為發(fā)生了兩件事兒,其中一件是跟喬蓉蓉生孩子有關(guān),另一件則有點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意味。

      我有一個光屁股一起長大的伙伴兒,葛小寶。小寶奶奶跟我奶王秀英年歲相仿。小時候我跟在小寶后頭喊奶奶,小寶很不高興,說,是我奶。

      我說,我奶。

      小寶說,我奶,你奶才是你奶。

      葛奶奶笑道,是你的奶,也是你的奶,倆臭小子,去玩吧。

      葛奶奶不缺孫子,她共生下五子兩女,可謂人丁興旺。小寶是葛奶奶第五個兒子的兒子。上學(xué)時,我和小寶同一班級,排隊我排倒數(shù)第一小寶排倒數(shù)第二??荚嚪?jǐn)?shù)我和小寶經(jīng)常置換位置,要么他倒數(shù)第一我倒數(shù)第二,要么我倒數(shù)第一他倒數(shù)第二。班主任老師稱我和小寶是難兄難弟。

      小寶的個頭兒在上初中時猛躥高一大節(jié),胳膊腿像猿人一樣長。體育老師歡喜了一陣子,準(zhǔn)備把他納入?;@球隊??上В氄媸前组L那么大的個子了,總是搶不到球,而且,也從來沒把籃球投進過籃筐,還不如我這個矬子,我鉚足了勁在三米線上還投到籃球筐邊兒上呢。說白了,小寶就一笨蛋。

      先前我家和葛家住一個大院兒,后來老宅動遷又難得地住同一棟樓的對門兒。葛奶奶家人口多,可住房卻沒我家大,沒有我家的多。我家樓上樓下都有住房,樓下的房子是我爺在還沒有實行房改政策時,就買下的,預(yù)備給我這個孫子結(jié)婚生育后代用。所以,葛家一有親戚來,小寶就被打發(fā)到我家跟我睡。這情形一直持續(xù)到我結(jié)婚以后。

      小寶結(jié)婚比我早,沒辦婚禮,去別的地方旅行一個星期,回來后,街坊鄰居眼尖的都看出小寶媳婦兒身子不大方便。沒到七個月,小寶就得了個七斤重的大胖閨女。葛奶奶到我家跟我奶王秀英說,孫媳婦兒早產(chǎn)。其實,誰都清楚是咋回事兒,誰也不認(rèn)為這算個啥事兒,關(guān)鍵問題葛奶奶是個要臉面怕露家丑的人。

      葛奶奶早年因為孩子多,沒出去工作過,在家里一邊照顧孩子一邊做手工副業(yè)。糊火柴盒,給襪廠過線,給軸承廠織工具手套,還一塊塊地縫擦機油用的抹布。葛奶奶和老伴兒把葛家的七個兒女供養(yǎng)成人,各自另立門戶過日子了,葛奶奶老了,背彎了,眼花了,不拄拐棍就不能走路了。到這會兒,兒孫們卻都不待見她了。

      葛奶奶自從小寶爺爺去世后,跟老兒子生活,小寶結(jié)婚后,他爸媽搬出另住,葛奶奶留下來跟孫子孫媳婦兒過。要說小寶的媳婦兒夠孬的,做公共汽車乘務(wù)員練就了一副大嗓門兒,看見街上有狗打架就罵,那老狗還不死,吵死人啊。

      葛奶奶知道是在罵她,心里難過,到我家跟我奶王秀英說,你說,我咋的不死呢,睡一覺睜開眼,還沒死,還活著,還能動,還想著吃。

      我奶王秀英說,且不死呢。

      葛奶奶眼淚汪汪的,看看天,大太陽地兒的,窗上曬曬日頭,晚半晌,那大月亮地兒,眼神濟的不用點燈做針線活兒,多好哇。

      我奶王秀英說,且活著呢,死了咋曬太陽?死了還咋瞧月亮地兒?

      葛奶奶說,他老李家的,你好哇,就一個,孫子也就一個,沒受老頭兒的氣,沒受兒子媳婦兒的氣,沒受孫子的氣。氣啊,不好受哇。

      我奶王秀英說,他們也敢!

      葛奶奶眼淚汪汪地離開我家,回到她的小床上去睡了一覺,睜開眼,還活著,葛奶奶又安慰又心酸。

      葛奶奶不想死還有一個最大的愿望,在她的有生之年攢一筆錢,買上一套像模像樣的送老衣服走。葛奶奶愛極了我家店鋪里貨架上的那些東西,葛奶奶閉上眼睛顫巍巍的老手撫摸著,多好的緞子啊,滑溜溜的,穿上不沾身,這輩子沒穿過,要是穿上走,這輩子也沒白活啊。

      葛奶奶沒錢,兒女們從來不給她錢,一個老太太有吃有喝要錢做啥。葛奶奶背著孫媳婦兒偷偷撿人家丟到垃圾箱中的廢品賣,一毛兩毛地積攢下來,每攢到一塊錢,都覺得離她的目標(biāo)近了一步,她很怕在她沒攢夠錢沒買上一套走時穿的衣服就死掉了。

      有一回,18路公交車的倒班司機小寶因為跟老婆吵架躲到我家圖清靜,我忍不住罵他幾句,小時候葛奶奶把小寶當(dāng)成寶兒,現(xiàn)在,葛奶奶老了,小寶把奶奶當(dāng)成了廢物點心了。

      小寶苦巴著一張臉,你罵我有啥用,我不孝?我用啥來孝嘛。我要有你家的好條件,我也能讓我奶過得好點兒,我也不能讓我老婆給我奶氣受。你看我家,就一間屋,還劈開兩半兒。說實在話,我老婆也沒啥錯,人家嫁到我家是給我當(dāng)老婆的,不是來侍候人的。就我這條件,能嫁給我就是我家祖墳燒的哪炷高香燒對頭了。她對我奶不好,也就是嘴頭子上痛快痛快,又不是沒給得吃沒給得喝的,上回我奶摔了一跤,還是我老婆打出租車送去醫(yī)院,那次花了一千多塊錢,那是我老婆一個半月的工資呢。你以為當(dāng)乘務(wù)員整天坐在車上清閑,你試試,早班凌晨就得起,晚班半夜才得睡,還有閨女要侍候呢。你說,她給我奶氣受,我打她罵她跟她離婚?那我這輩子就打光棍吧。

      小寶一席話,說得我也沒得說了,好一陣

      子,我說,那你就少抽一盒煙,每月給奶奶十塊二十塊的,你能死啊。

      小寶嘴一撇,李大少爺,你真是不當(dāng)家不知柴米貴,為了攢錢買房子付首款,我早就戒煙了,就到你這兒來才能過過癮。我老婆自從跟我結(jié)婚。沒買過一件像樣的衣服,都是地攤兒上的貨,豬肉漲價,我飯盒里再沒見過紅色的肉。

      小寶狠狠地吸了一口煙,我的煙,又把余下的半盒裝進自己的口袋,人這輩子活得真沒意思。

      小寶活著還不如他奶奶,他奶奶還覺得大太陽地兒好,大月亮地兒好,他沒覺得啥好了。

      我趁我媽不在店里時,包了一個大包袱,里面有葛奶奶喜歡的袍子褂子和棉襖,還有描龍繡鳳蓋在身上的“帔”。我把大包袱送給了葛奶奶,小時候,葛奶奶還給我買過冰棍呢。葛奶奶眼淚汪汪地把包袱抱在懷里,這下好了,這下就能死了。

      下一天,葛奶奶又把大包袱給我送了回來,小子,被孫媳婦兒看見要罵的,先擱在你這兒,等奶奶死了,你可一定要小寶給奶奶穿上哇,奶奶到了那面,穿著光鮮就有得好日子過了。記住了小子,可一定得給奶奶穿上哇。

      我下了保證,說,等店到了我手里,我還要給奶奶更好的送老衣服。葛奶奶眼淚汪汪地走了。葛奶奶沒死,現(xiàn)在也沒死,喬蓉蓉生下了孩子她也沒死。我接手經(jīng)營我家的店,因為要兌現(xiàn)給葛奶奶更好的送老衣服,還因為喬蓉蓉生了孩子,我擴大了壽衣店的經(jīng)營。

      喬蓉蓉是在我們結(jié)婚的兩年后生了孩子。過程要多曲折有多曲折,要多驚險有多驚險,甚至有點血雨腥風(fēng)的味道呢。

      我結(jié)婚沒倆月,我奶王秀英問我媽陳玉蓮,孫媳婦兒有沒?

      我媽說,不像有的樣兒。

      我奶說,問問。

      我媽說,早點了吧。

      我奶說,我大孫子那么壯實,第一宿就該有了。

      過了半年,我奶王秀英問我媽陳玉蓮,咋還沒見孫媳婦兒出懷呢,咋還像一塊面板呢。

      我媽說,沒聽見啥動靜。

      喬蓉蓉的嬸嬸來我家時,我奶王秀英對她說,你家的閨女咋回事兒?我李家娶孫媳婦兒不是娶回來當(dāng)少奶奶的,是要生兒子接戶口簿的。要是有病就瞧病,別耽擱了大事兒。

      其實,喬蓉蓉比誰都急著生兒子,只有生出了兒子,才能坐穩(wěn)李家孫媳婦兒的位置,進而有望早日當(dāng)上名副其實的老板娘。為了生孩子,喬蓉蓉把我蠻有興趣兒做的性事變成了必須完成的一堂堂功課。

      原本我對她衣服里面含而不露的大奶子充滿了意淫的幻想,我扯下她的胸罩,那奶子就像撲棱欲出的倆大鳥晃在我眼前,讓我激情萬丈,像不倒的長城一樣持久??墒?,喬蓉蓉卻把她的奶子用錯了地方,把它們當(dāng)成工具了,只要有可能,她就把它們暴露出來,就為挑逗起我的欲望,久了,沒神秘感了,適得其反了,我對它們到了熟視無睹的地步了。

      我越來越覺得喬蓉蓉的奶子實際上一點都不好看,我在17歲時摸女生趙婷婷的奶子,然后,摸過小美的奶子,還摸過小姐們的奶子,再后來,我又摸了餃子館老板娘春紅的奶子,沒有誰的奶子像喬蓉蓉的奶子那樣讓我那么快地失去了撫摸的欲望。

      喬蓉蓉的奶子軟塌塌的,奶頭深陷在里面,如果沒有胸罩兜住,那奶子就仿佛能淌下來似的。牛的奶子大概就是這樣子,夾在兩腿中間,垂掛著。牛乳,哪個男人愿摸牛的奶子呢。還有,因為喬蓉蓉跟我做那事兒最根本的目的只有—個,我意識到這一點后,再躺到跟喬蓉蓉的那張大床上時,兩腿就發(fā)軟。

      那會兒我看了一部非常精彩的影片,說的是西方的某個國家又實施了男性專權(quán)制度,男人除了有一個正式的老婆外,還可以擁有無數(shù)個女人,但這些女人被分了幾種類型,有做婢女的,有專提供性服務(wù)的,還有一類,就是負(fù)責(zé)替男人繁衍子嗣。男人跟這些女人做愛被稱做授精儀式,場面就是女人像容器一樣躺在床上,不允許發(fā)出任何聲息,男人在機械地動作,看不出有絲毫的刺激和興奮,好像在練正步走,一二三,三二一。

      這是一部具有想象力的荒誕的電影,看過很久我都能清楚地記得里面的情節(jié),以至于我跟喬蓉蓉在床上時,就會不由自主地想到授精儀式。

      喬蓉蓉也挺不容易的,她使出了渾身的解數(shù),在我們床的四周堆了些花生和紅棗,枕頭下放著不知在哪個廟里求來的吉祥符,每次事后她都把雙腿抬到半空中……喬蓉蓉在與命運抗?fàn)帲姑谷?,我也盡量配合,畢竟我是主角,我努力地,不停歇地,花樣百出地做著功課。但是,一年多,還只白放了空炮而已。

      喬蓉蓉的嬸嬸終于帶她去醫(yī)院了,而結(jié)果是令人歡欣鼓舞的,喬蓉蓉一切正常,她是完全可以生出孩子不辱使命的。

      有一天,喬蓉蓉期期艾艾對我說她嬸嬸說的話,大乾兒是不是也去瞧瞧大夫。

      我說啥?我的眼睛瞪得老大,哈!我去看大夫?看病?我有病?哈!有病的人能說硬就硬百折不撓嗎?笑話!

      喬蓉蓉小心翼翼地說,不是那意思,我嬸嬸替我們著急。

      我說她著的哪門子急,她是不是想生孩子啊。

      喬蓉蓉忍住氣,那啥,爺和奶歲數(shù)大了,他們不是想抱重孫子嗎?

      閉上嘴!我吼了一聲,摔門而去。我騎著摩托車在街上轉(zhuǎn)悠了一圈,然后,鉆進春紅的餃子館喝起了酒。

      春紅也結(jié)婚了,嫁給了一個在市場批發(fā)蔬菜的家伙。春紅挺著快生的大肚子笑吟吟給我端來涼拌小菜,朝后面喊,給哥下一盤豬肉水餃!

      春紅結(jié)婚后,不知腦袋中的哪根筋轉(zhuǎn)了彎,說話能讓人聽得懂了,比我說的還像普通話。

      我用手碰了碰春紅的肚子,這里面是我的種吧。

      春紅打開我的手,美得你。

      我說,是我的種好哇,可以繼承我爺?shù)募耶a(chǎn),我爺還有金疙瘩呢。

      春紅說,喝你的酒吧。

      我笑了幾聲,一仰脖,灌進一杯啤酒。春紅說,就不能慢點喝。

      我說,你懂啥,男人喝酒就得往下灌才痛快。

      不知咋的,我高興或不高興時都愛來春紅這兒,跟春紅逗逗悶子,也動手動腳。春紅不惱,大概她有點兒喜歡我,她不是跟所有來吃她餃子的人逗悶子的,也沒見誰敢跟她動手腳,或者,這也是我的錯覺或一相情愿,我的臉皮比別人的厚些吧。

      有那么一回,是我跟喬蓉蓉結(jié)婚沒多久的一天,我在春紅餃子館喝多了,醉得不能走回家了,春紅關(guān)了店門給我打了地鋪,等我一覺醒過來后她又給我沖白糖水喝。喝了水,我抓住春紅在她身上亂抓摸。春紅跟我掙著,哥,你喝醉了。

      我說,我沒醉,我想跟你……

      春紅漲紅了臉,哥,你家里有姐呢。

      我說,我離婚,我要跟你好,我要娶你。

      春紅說,醉話,俺一個山里人,長得又不俊,粗手粗腳的,我知道你家人看不上。

      我說,我就后悔聽了他們的,我想聽我自己一回。

      我把春紅按在地鋪上扒她的衣服,春紅一下子哭了,邊哭邊說,哥,不興這樣的,不興這樣的。

      春紅哭得挺傷心,我心里挺不是滋味,住了手,待了會兒,起身就走。春紅在后面說,哥,你醉了。

      我搖晃著騎上摩托車,騎到一座立交橋那兒時,撞在了橋墩上。摩托車報廢了,我的頭撞開了一個大口子,縫了27針。還好,胳膊腿沒

      斷,也沒變殘廢。我是過了好久才又開始去春紅的餃子館,還是照樣跟她逗悶子,只是,動手動腳少了。

      春紅跟一個經(jīng)常給她送菜的家伙好上了,然后,就結(jié)了婚,我去喝了喜酒,但說心里話,我咋看春紅嫁的那個人都不順眼。

      我在大了肚子的春紅那兒喝了一瓶啤酒,然后,又騎上新?lián)Q的大氣缸摩托車在街上轉(zhuǎn)悠,我就看見了那家醫(yī)院,上面掛一個大牌子,陽光生殖??漆t(yī)院。我瞅著那牌子直想冷笑,讓我瞧大夫?哼!做夢吧。我一踩油門,摩托車像子彈頭一樣躥了出去。

      喬蓉蓉就是在那之后的一個早晨,我起床的時候?qū)ξ艺f的,她懷孕了。我以為聽錯了,你說啥?

      喬蓉蓉一臉的幸福,我有了,已經(jīng)快一個半月了,我跟嬸嬸去醫(yī)院化驗過了。

      我不相信地盯住她,你在說夢話吧。

      喬蓉蓉使勁兒地?fù)u頭,真的,大乾兒,我們有孩子了,我嬸嬸說要看出是小子還是閨女,得等一陣子做B超才能知道。

      我不錯眼珠地盯著喬蓉蓉,我的聲音聽上去不像是我自己的,你是說,你懷孕了?是我的?

      喬蓉蓉道,你說啥呢?不是你的是誰的?

      我干笑了一聲,用拳頭打了一下自己的頭,我說啥呢,我老婆懷孕了,當(dāng)然是懷我的孩子了,我這是說啥呢。我打完了自己的頭,又去盯喬蓉蓉,喬蓉蓉躲開我的眼睛,小聲說,我昨天晚上告訴奶和媽了,她們都高興死了。

      我點點頭,該告訴了,早就盼著呢,大概這會兒在樓上舉家歡慶呢。

      喬蓉蓉又小聲說,大乾兒,你咋的好像不太……高興……

      我仍然在盯她,不太啥?不太高興?

      我搔了搔頭皮,我高興,你沒見我高興得都不知道咋高興了嗎?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我一連說了好幾聲太好了。我真的不知道該說啥好了。

      喬蓉蓉懷孕到第三個月時,警報第一次拉響。

      喬蓉蓉跟她嬸嬸去醫(yī)院做育前例行檢查。從喬蓉蓉公開懷孕這事兒那天起,她就像生活在一個輕薄易碎的蛋殼里一樣,一切都小心翼翼,走路小心,坐車小心,連看電視都很小心,生怕屏幕里的恐怖鏡頭或血腥場景驚擾了胎兒。每個月,喬蓉蓉都在她嬸嬸的陪同下到婦產(chǎn)醫(yī)院做體檢。

      通過超聲波,我們?nèi)胰?,從我爺?shù)轿夷?,從我爸到我媽,全都知道喬蓉蓉懷的是雙胎,倆小子。數(shù)我奶的反應(yīng)最為強烈,樂得差點兒背過氣去。我爺又拿出了他當(dāng)家長的權(quán)威,把重孫子的名字起好了,李繼坤、李繼泰。我媽也難掩興奮,但我總覺得我媽的興奮中隱隱有種微妙的不安。

      家里表現(xiàn)最不正常的大概就是我了,按理說我是最應(yīng)該感到自豪或驕傲的,可是,我就是挺不起胸脯,打不起精神,好像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個沒半點愿望的碌碌之輩。以前,我也沒啥能耐,可是,我蠻有熱情地倒騰這個倒騰那個,仿佛有使不完的精力。我就是想靠自己的雙手和力量證明,雖然我是個矬子,但照樣能賺錢。

      咋說才好呢,我不是不想有兒子,只是,事情發(fā)生得太令我感到意外了。但不管咋說,我媽的不安和我的意外,并沒有影響到我家的歌舞升平和繁榮昌盛。

      喬蓉蓉在那次被大夫告知有流產(chǎn)跡象,這讓我們一家人和喬蓉蓉都嚇壞了。醫(yī)生的解釋是,胎兒似乎不太適應(yīng)母體,或者因為孕婦妊娠反應(yīng)而造成情緒上的焦慮和擔(dān)心,胎兒受到了影響。

      喬蓉蓉住進了醫(yī)院,進行保胎治療。喬蓉蓉住院的第二天,我去給她送吃的,四個人的病房只有她一個人,她顯得挺孤單。見了我,喬蓉蓉的眼神里透著驚恐,大乾兒,孩子沒事兒吧,醫(yī)生說了沒事吧?

      我很想安慰她,可就是開不了這個口說“放心吧,我們的孩子沒事兒”。我把吃的遞到她面前,說吃吧。

      喬蓉蓉說,我吃不下,我害怕。

      我想了想,說,吃吧,飯總是要吃的,凡事都是該來的來,該走的走,要走的你留不住,生孩子也一樣。

      喬蓉蓉一臉的悲戚,晚上我做噩夢,我嚇醒了,咋這么不順呢。

      喬蓉蓉垂著頭,眼睛看著自己的肚子,好不容易才……大乾兒,我真的害怕啊。

      我說,吃吧,別想那么多了。

      我知道我不該對喬蓉蓉這樣冷淡,我應(yīng)該把她摟在懷里,跟她一起承擔(dān)恐懼。我沒有,我手中拿著一個杯子,我想把杯子撇到玻璃窗上去,讓玻璃窗和杯子都碎得稀里嘩啦。事實是,我們?nèi)?,我?0多歲的爺爺,我的80多歲的奶奶,我的爸爸媽媽都需要一個孩子。就是如此。

      喬蓉蓉在醫(yī)院住了半個月,有驚無險地保住了肚子里的胎兒。到了第六個月,喬蓉蓉又被大夫告知,腹中的一個胎兒聽不到胎心,這情況是有的,胎兒死在母體里都沒被察覺。

      喬蓉蓉當(dāng)時就哭了,她第二次住進了醫(yī)院。一連串的檢查后,結(jié)果出來了,喬蓉蓉患有胎盤老化癥,但胎兒目前沒有危險,生長也正常,需要做的就是阻止胎盤老化的速度和進程,不然,胎兒會因為營養(yǎng)不良或缺氧夭折。

      喬蓉蓉這次住院的時間要長,我和她嬸嬸輪流在醫(yī)院里照顧她,也只有我和喬嬸嬸了。有一回,我在門口聽到病房里的喬嬸嬸在抱怨,咋就像婆家沒人了似的。

      情況也確是如此,我爺我爸雖然記掛著,但因為身份和性別還有年齡的原因,不便來醫(yī)院照顧他們的孫媳婦兒和兒媳婦兒。我奶更甭提,走路一步一顫的連自己都沒法把握。我媽呢,她要看店要管家里的一攤子事,錢總是要賺的,日子也要過的。我是閑人,又是喬蓉蓉的丈夫,可我不喜歡上醫(yī)院,尤其不喜歡婦產(chǎn)醫(yī)院。無論是走廊上還是病房里,見到的都是些挺著蟈蟈肚子的女人,她們聚一塊堆兒就談?wù)撎夯?、生理缺陷、胎位不正之類的話。以前,我見了懷孕的婦女是很尊重的,坐公交車會給她們讓座,買東西排隊會讓孕婦排在我前面,現(xiàn)在,我的感覺有點麻木。

      那回,我在住院部走廊的拐角差點兒撞上了一個孕婦,我承認(rèn)當(dāng)時我有點心不在焉,但我只是差點兒撞上了她,那女人大驚小怪說,沒長眼啊,撞壞了你賠得起嗎?這話讓我惡心。

      我指著那女的鼻子說,你吵吵啥,啥了不起的,不就懷個孩子嗎,螞蟻都會生孩子知道不。

      女人覺得被我污辱了,跳著腳罵我,她丈夫也趕過來要扁我。我臉一仰,來啊,來扁我,我現(xiàn)在正欠扁呢。哥們兒,扁完了查查DNA,看看那里面是不是你的種兒。

      懷孕的女人沖上來扇了我一個耳光,又扯我頭發(fā),腳下還靈巧地使絆子,她對她丈夫叫,揍他,撕他的嘴,看他還再敢胡說。

      我處于被動挨打的地位,我的雙手攥緊了拳頭,但它們毫無用處。有醫(yī)生和護士過來拉開了那女人。女人一臉鄙夷地朝我吐了口唾沫,瞧你那矬樣兒,你們家不斷子絕孫才怪呢。

      那天,我從醫(yī)院里出來,騎著摩托車在街上瞎轉(zhuǎn)悠,在一個網(wǎng)球場我停了下來。場里面有兩個女子打球,其中一個穿著短褲短衫,衣衫被前胸?fù)蔚霉墓牡模茵堄信d致地看了半天,多半是看那個大奶子的女子。然后,我又騎上摩托車轉(zhuǎn)悠,這回轉(zhuǎn)到18路公共汽車的終點站。我看見小寶在待發(fā)的一輛車上抽煙。

      小寶很長時間沒再到我家去了,我想他大概有一點隆我吧,結(jié)了婚就忘了朋友。其實,因為他每回跟他老婆吵架或是他老婆罵了他奶

      要說的話只能憋在心里。

      我為啥這么憋屈呢。我在前面說過,我曾在陽光生殖醫(yī)院那兒轉(zhuǎn)悠來著,然后,就騎著摩托車走了。但實際上,我轉(zhuǎn)悠了一圈后,又返回來了。我心說,不就是瞧大夫嘛,那就瞧瞧,咋還能把咱一個壯壯實實的大老爺們兒瞧出病來。

      我沒想到,這一瞧,還真的就瞧出病來了,這對我這個從出生就負(fù)有傳承血脈重任的我爺李本田的大孫子,我爸李大莊的大兒子李承乾來說,不啻是晴天霹靂。

      貝氏柯克斯S熱障礙綜合征,也叫精熱癥候癥。是一種男性生殖系統(tǒng)病癥,100萬個人當(dāng)中會有一個人患上此癥,與自身染色體和遺傳基因有關(guān)的病癥,醫(yī)學(xué)上還沒有找到治愈此癥的良方和技術(shù)。

      大夫說,太專業(yè)性的說法你也不懂,說白了,你不能生育。

      我說你說啥?

      大夫說,除了你不能生育,再沒啥了,小子,這并不是人生的大問題,要是真喜歡孩子,去領(lǐng)養(yǎng)一個就完事。

      我說我不懂,我咋的就不能生。

      大夫說,這么說吧,你的精子在除你自身外的任何一個環(huán)境里都不能存活,也就是說,精子離開了你的身體就會自焚,自殺懂吧,為啥叫精熱癥呢,就是因為這個。像一般性的不育疾病,我們可以通過人工授精移植胚胎等方式解決問題,但你的不行。

      我說,大夫,我還是不太懂……那,咋整上這病的……

      大夫說,目前來說,病因的形成還沒有一個準(zhǔn)確的科學(xué)論斷,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與遺傳有關(guān),隔輩相傳的幾率是百分之五十。也就是說,你祖上若有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后人,那么,其中必有一個要染上此癥,若只是一個兒子,那就看造化如何了。小子,不要悲觀,我們醫(yī)學(xué)專家最近在人體上又發(fā)現(xiàn)了一種叫B515的基因,據(jù)說這種基因?qū)τ谀行陨诚到y(tǒng)障礙癥有非常大的突破,等著吧,會有希望的。

      瞧,這就是結(jié)果,不能生育的矬子李承乾的老婆喬蓉蓉竟然生下了雙胞胎。樂觀一點說,你可以把這看成是一種奇跡,反之——是不是太殘酷了。

      雙胞胎已經(jīng)長到了三歲,雖然早產(chǎn),但沒病沒災(zāi),挺歡實,連智商也沒受到影響,能背誦祖爺爺教他們的唐詩: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白日依山盡,黃河人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因為還豁著牙,詩被他們背得一塌糊涂。

      倆小子也不是這么順利地就長到了三歲。在他們六個月大的時候,因為黃疸和血紅蛋白不足住進了兒童醫(yī)院。醫(yī)院不設(shè)母嬰床,所有的病患兒都由專門的護士看護。

      喬蓉蓉從孩子出生就沒離開過他們半步,這下可苦了她,頭幾天晚上,從醫(yī)院回來的她根本無法入睡,眼淚就沒干過。天不亮就起了床,把乳汁擠進奶瓶,然后,坐車去醫(yī)院給雙胞胎送去吃這一天的第一次奶水。接著,每隔三小時就要擠一次奶交給護士。嬰兒的病房害怕有細(xì)菌入侵,不允許隨便進入,喬蓉蓉只能隔著一扇大玻璃窗瞅著看護給雙胞胎喂奶。有時雙胞胎不知何故哇哇大哭,喬蓉蓉又著急又心疼,找看護問是不是孩子哪兒疼了,是不是尿布濕了,是不是餓了。她央求看護讓她抱一抱孩子。

      看護擺出一副職業(yè)的面孔,小孩子哪有不哭的,都像你這樣,這個孩子哭孩子媽要進去抱抱,那個哭了也要進去哄哄,還咋保證孩子不被感染細(xì)菌?,F(xiàn)在病毒性感冒正流行呢,要是孩子感染上了,是你還是我負(fù)這個責(zé)任,我告訴你,我可負(fù)不起,所以,你也別找麻煩。讓我說,眼不見心不煩,你看著心疼,不看就是了,回家待著去。

      喬蓉蓉在那一刻殺那個看護的心都有。

      第三天,喬蓉蓉從醫(yī)院打電話給我,她在電話里泣不成聲,原來護士從雙胞胎的靜脈里抽血化驗,喬蓉蓉眼見著粗針管扎進孩子的肉里,她要崩潰了。

      喬蓉蓉說,她們咋能這樣干呢,才多大的孩子,他們啥錯也沒有,卻要遭這么多的罪,我不要住院了,我不要我孩子住這里,大乾兒,你快來,把我們的孩子抱走,你快來啊。

      我手握著電話,呆了好一會兒,曾經(jīng)我在醫(yī)院做過常規(guī)化驗,大夫從我的手指尖上抽了一點點的血,那也很疼的。還沒有人抽我靜脈里的血。一股難以忍受的類似于疼痛的滋味襲擊了我,剎那間,我有一種沖動,奔到喬蓉蓉面前,把她和雙胞胎摟在懷里。

      雙胞胎再沒住過醫(yī)院。在他們滿三歲時,倆小子的老奶奶有一天顫巍巍帶他們?nèi)ソ稚铣粤苏u腿回來后,就病倒了,沒幾天就走了。我奶王秀英等到李家后繼有人了才走的,走得很安詳、很華麗,沒啥遺憾的了。

      我奶躺在殯葬館一個告別廳的中央,四周擺滿了鮮花,我奶被鮮花簇?fù)碇?,穿著我家店里最昂貴的送老服,身上蓋著繡龍繡鳳的蓋子。鳳冠霞帔,臉色被化裝得超過了她在世時的紅潤。

      我咋看,躺在那里的我奶都像閉著眼睛假寐,看來,人死了也沒啥痛苦的,就是睡下了,一個長眠不醒的覺。挺好。我跟在我爺李本田我爸李大莊的身后從我奶身邊和那些鮮花旁走過,邊走邊看我奶的臉,我忽然又發(fā)現(xiàn)了。人死后并不是啥都不是了,我就從我奶那兒看到了一種沉甸甸的令人生畏的東西。剎那間,我有些明白了為什么活著的人要給死去的人辦葬禮,能辦多隆重就辦多隆重,這大概是活著的人用這種方式填補死去的人留下的空虛。

      我從我爺?shù)哪樕峡吹搅丝仗?,從我爸的臉上看到了空虛,我從我媽的臉上看到了空虛,甚至,我還從喬蓉蓉的臉上看到了空虛??吹剿麄兊哪?,我就看到了自己的臉。只有雙胞胎呈現(xiàn)出來的才是不一樣的不諳世事的神情。倆小子打幡戴孝跪拜,跟在我后頭朝我奶王秀英喊,老奶奶走好,老奶奶放心走好!這都是他們祖爺爺教的。

      葛奶奶來送我奶王秀英了,葛奶奶眼里含著混濁的老淚,老李家的,你有福啊,你看看你穿金戴銀,鋪錦蓋霞的,有龍有鳳陪著你,跟皇太后似的,好哇好哇!你再看看你孫子,重孫子,不愁年節(jié)給你燒紙錢了,有后人好哇!

      葛奶奶一席羨慕又飽含深情的話,說得我心里怪不是滋味的。我不想提這事兒了,不是我已經(jīng)不在意了,我是覺得有點想明白了,傳宗接代,延續(xù)香火,連著骨頭扯著筋的血脈啥的,有時聽上去也挺滑稽。

      就說那件事吧,春紅兒子被車撞了受傷需要輸血搶救那回,當(dāng)時醫(yī)院血漿儲備不足,春紅又找不到兒子的爸爸,那家伙要是在牌桌上,就是上帝也找不到他。情急之下,春紅給我打了電話,我雖然不是春紅兒子的爸,但血型匹配,是我的血液救了春紅兒子的命。我的意思就是想說,一輩人過好一輩人的日子咋的都好,別想其他上祖宗下八代的事兒了。

      先前,我還想著等我爺我奶都走了后,一定要跟喬蓉蓉劃清一條界限,我在內(nèi)心早就把她打入十八層地獄了。我不這么想了,也不想有啥改變,倆小子腿前腳后地喊我爸,被別的小子欺負(fù)了會說,等著,我找我爸去,我爸會開摩托車,我爸會開小汽車,氣死你們。就是我親生的也不過如此吧。

      我就是覺得有點兒對不起我媽,我媽在這個家庭中事實上是最不幸的人,當(dāng)年,她在無望中生下了“李”家的兒子李承乾,卻終究沒有逃脫得掉,這就像個咒符,她大概會覺得這是命運

      在懲罰她吧。之前,在喬蓉蓉還沒有懷孕跡象的時候,我媽逮住一個機會問我,你媳婦兒有沒?

      我說,我咋知道,你問她呀。

      我媽說,你是我兒子,我就問你。

      我說沒聽見有啥動靜。

      我媽說,咋還沒呢?你們結(jié)婚都一年多了。

      我說,急啥,我還不是晚育的結(jié)果。這句話我只是隨口一說,我不知道我媽干嗎被這句話氣得發(fā)瘋,她干嗎生那么大的氣呢,氣得好幾天都不理我。我不過說了一個事實嘛。如果我當(dāng)時知道生活中會發(fā)生這樣的事,連生孩子都無法由自己做主,那我絕不會對我媽隨隨便便應(yīng)付了事。

      我理解我媽對待喬蓉蓉懷孕后所持的謹(jǐn)慎和懷疑的態(tài)度,理解我媽在產(chǎn)房里看到了長胳膊長腿的李繼坤、李繼泰后躲到廁所里嗷哭的哀傷,這就像遺傳疾病一樣,一輩傳一輩。如法炮制,喬蓉蓉像我媽當(dāng)年炮制李家后代一樣炮制了李家的后代,而無論是我還是雙胞胎,根兒上就不是李家的人。我不是爺李本田的孫子,不是我爸李大莊的兒子。雙胞胎也不是李本田的重孫子,也不是李大莊的孫子,更不是李承乾的兒子。

      我想為我媽說句話,一個已屆中年沒有子嗣的女人,她內(nèi)心的空虛和惶惑是別人無法體會得到的,家里除了一對老夫妻——我爺我奶,再加上她和我爸一對,太冷清了,太需要有一個孩子了。我不知道那是一個怎樣的時機,也不知道那是一個怎樣的人,我媽應(yīng)該是占據(jù)些主動地位的,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為了各自的原因,冒著被捉奸被打入社會另一冊的危險,做了他們要做的原始的事,于是,李家迎來了一個盼望已久的后代。大概如此吧。

      我媽在喬蓉蓉生下雙胞胎后不久,就把店交到了我手上,她本來是可以再干上10年或20年。我媽交出店之前跟我談了一次話,在一家酒店的小包間里,我們娘兒倆從來沒這樣單獨下過館子,也沒這樣鄭重其事地談過事兒。那時候我就想,如果我媽問起雙胞胎的事兒,打死我也不會說出別的話來,李繼坤、李繼泰絕對是李承乾的種兒。我可以給我媽弄出一份DNA檢驗報告出來,就像弄張假身份證那樣簡單,也可以從雙胞胎面容上的哪怕一個表情方面來說明他們多么像我?;蛘撸纱鄟韨€支吾其詞,顧左右而言他。要么,讓自己像受了奇恥大辱一般憤怒。

      我不知道兵法中還有啥招數(shù),走一步看一步吧,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無論如何,我要讓我媽相信事實就是事實,事實就是喬蓉蓉跟我結(jié)了婚,是我老婆,我老婆給我生了倆兒子。

      沒有。這一切都沒發(fā)生,我媽只是交給我一串鑰匙,店鋪的鑰匙,店里一個小保險箱的鑰匙。小保險箱里放著多年經(jīng)營賬目和幾個存折。我媽說,她想真正退休了,這些年在店里,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都變成了啥樣子,她準(zhǔn)備跟我爸趁著還能走動的時候到處走走,也許,將來,等我爺去世后,她跟我爸會找個更喜歡的地方住下。

      我媽說,男人三十而立,兒子,你已經(jīng)三十多了,家里的一切就交給你了,要好好過日子噢。

      我媽目光慈祥,她端詳著我,似乎想確認(rèn)我是她最初生下來的那個而不是個替包的。我媽盯住我看的時候,我腦子里念頭一閃,若是當(dāng)年我媽跟一個英俊小生……大概我現(xiàn)在就不會是個矬子了……我差點兒打了自己一嘴巴。

      直到我和我媽在酒店的小包間里要結(jié)束那頓晚餐的前一刻,我媽真實的目的才露了出來。我媽要我保證,李家的坤泰壽衣店要輩輩傳下去,不能改頭換面。

      我就險些跪下來向我媽發(fā)誓,只要我李承乾活著,我家的店絕不改弦易轍。至于下輩子,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都隨他去。后一句話,是我在心里說的。

      對于喬蓉蓉,我保持著一個做丈夫的責(zé)任和耐心,雖然有時我控制不好情緒,想扁她一頓或燒掉房子,雖然我找過別的女人或是小姐,像一只野獸一樣沿著女人的身體爬行,盡可能地釋放能量,但我努力讓自己度過無理性和糟糕的階段。而喬蓉蓉不再為地位、金錢、家業(yè)還有其他事情擔(dān)心以后,她就成了一個非常合格的妻子,一個非常合格的母親,一個非常合格的孫子媳婦和兒媳婦。只有在偶爾的某個夜晚,我心情不好拒絕碰她與她干那事兒,她流過傷心的眼淚,但天一亮,一切又在喬蓉蓉的眼中變得美好起來。

      我當(dāng)了店老板,我把比鄰經(jīng)營彩擴中心的小店也兼并過來了。李家坤泰壽衣店擴大經(jīng)營二次開張的那天,我爺李本田在一陣鞭炮響過后瞬間的靜寂中,對我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小子,你蠻像李家的子孫哩。

      責(zé)任編輯趙蘭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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