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育群
許是天性中懷有詩人的)中動和想象,我總喜歡天南地北地跑。有一年冬天,我突然跑到了南方,跑到了澳門海關(guān)。一棟白墻黃瓦的海關(guān)大樓,遠遠地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看著它,我那雙大地上四處自由走動的腳漸漸慢了下來,最后不得不止步。我盯住了一個地方——拱北,因為那里站著荷槍實彈的軍人,有一堵普通但顯現(xiàn)著威嚴的門。它的后面就是我不可踏足的澳門。
金黃一片的大瓦頂刺痛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早習慣了江南的青色瓦屋。金黃色的屋頂讓人不能安詳。它讓沉靜的屋宇變得動蕩不安。廣場上,腥成濕潤的風在陽光里像水一樣蕩漾,清新又陌生的氣息,感覺海出現(xiàn)在呼吸里,出現(xiàn)在觸覺上。有一種傷害與痛,隨著血液在全身彌漫,霧障一樣。這是我從未體驗過的情感。是澳門顯現(xiàn)了它冷鐵一樣的威嚴?我在止步間體悟自由與平等的滋味,體味一個人的卑微,不再只是文字上的含義。
在珠海灣仔碼頭,我登上了一艘白色游輪,開始了水上繞行澳門的游覽。南中國海上的太陽溫暖而燦爛。我伸長了脖子,像一個窺探者,想看清澳門不一樣的生活,看清澳門資本主義世界的模樣。寬闊的海面,朦朧的景象:一部四維電影——真實又清晰的一個幻境。
殖民地的歷史早已終結(jié),中國的土地上卻還豎立著澳門與香港這樣的大門。這是一個國家洞開在另一個國家的門。在深圳中英街,哪怕只有一個水泥樁的界碑,在位于香港一側(cè)的商店里,你也只能偷偷望一望店鋪后面洞開的門,看見門后的路面與山水無遮無攔且并無異樣,看見那些穿著打扮與自己不同的人走來走去,看見穿著制服帶著警棍的人在巡邏……在店里,我目光躲閃,害怕別人看見,懷疑有逃港嫌疑。
那時的南方,我看到的是門的阻隔、門的限制,體驗了門給一個國家?guī)淼奶弁?,給我?guī)淼那琛?/p>
港澳通行證與護照十分相似,一為深藍,一為深紅,只有顏色的區(qū)別明顯。幾年后,終于可以憑著它踏進這道門了。殖民地的歷史也從那一天的交接儀式后從現(xiàn)實世界走向了終結(jié)。
第一次走進拱北這棟體量龐大的海關(guān)大樓,我才知道里面的門如此之多!從進大樓的門,到驗證的門,再到出大樓的門,經(jīng)過一片空地,進入澳門海關(guān)大樓,又是同樣的一道道門。走過這片直線距離不過百米的地方,突然間就有了十分遙遠的感覺。在所有的門為我打開之后,一個廣場的后面,澳門出現(xiàn)了。
步出海關(guān),緊貼海關(guān)大樓,兩根旗桿下,一道門樓豎立,與現(xiàn)代的玻璃和水泥筑起的大樓相比,它就像是一個建筑小品,一個歷史文物。進入澳門的第一眼我看見的竟然仍是門。這座門樓面對著大樓,迎著所有出關(guān)人的視線。它是那樣奇怪,強烈地撞擊了我的目光,它的異域風格和遙遠年代的氣息讓我止步。
門樓就像從一棟西式建筑中切割出來的、,非常局部,圓形的拱門,邊框由石頭壘砌,它能夠獨立出來,成為門的象征物——門的牌樓,在于它沒有實際的功用,墻的目的是為了門,門的作用并不是為了通行,而是對一個區(qū)域占有的宣示。我聞到了一個西方國家的氣味。
繞著門走,門墻上嵌入了幾塊長方形石碑,琢磨著上面刻的“22,AGOSTO,1849”,“25,AGOS-TO,1849”,“22,AGOSTO,1870”,不明白什么意思。墻頭上的圖案還有錨、交叉的炮筒,卷曲的回旋紋。門洞下,許多細小的噴泉正在向上噴涌。這座歷史之門已經(jīng)陷入了低地,像建筑在一座水池之中。這也許是一個紀念建筑物,是一個特殊事件的紀念?為什么選擇門呢?是與門有某種關(guān)聯(lián)嗎?
這樣的門,對于中國式的柱子、斗拱、飛檐組成的牌坊來說,是完全的異類。在早晨的陽光里,站在這棟孤零零的門樓前,看一股股泉水噴吐、跌落,再流入地下,像人暗涌的思緒,從前的時光仿佛就在這下面涌動,如水瀉地。
我向著四周張望,尋找與我相約的人。就在這時,感到澳門的過去像風一樣襲來,透明得不見蹤影,感覺我眼前的澳門是一座全然不同的城市了。一座門樓有如此大的力量?
我并不知道它的歷史,周圍也尋找不到說明文字,只有一種微妙的情緒左右著我,在等待中久久注目、沉默、懷想,直到接我的人出現(xiàn),回望它最后一眼,匆匆離去。
沒想到,回到廣州后我仍然會想起它來。有一天,我給澳門詩人姚風發(fā)短信,要他幫助打聽。
在澳門我特別注意書店,對澳門的陌生,一旦走近了就強烈渴望了解她的過去。一本《歷史上的澳門》的書,是我跑過幾家書店才找到的。我又擠出一個上午去了澳門博物館,曾經(jīng)與現(xiàn)在的一切于是被一條線串起來了。那時,我眼里看的心里想的還只是澳門。
回到廣州,工作忙忙碌碌,《歷史上的澳門》在書架上一放就是大半年。之后展讀,于是,我看到了一個驚心動魄的事件——
水汽中西沉的太陽,剛剛落入海的波浪之中,這時,一個手持竹竿的中國男孩,焦灼地等待著一個時刻。離海關(guān)大門300步遠的地方出現(xiàn)了騎馬的人,男孩看清了其中一個沒有右臂的人,果斷勇敢地把手中削尖的竹竿向他擲去——那個人就是澳門總督亞馬勒。
竹竿帶著仇恨的力量,像一支箭刺到了亞馬勒的臉上。亞馬勒在驚魂一刻,看到了那個小孩劇烈擺動的身體正在轉(zhuǎn)身跑去。他憤怒地打馬撲向小孩。
突然,六個手持大斧的中國人沖了過來,速度之快超乎尋常。亞馬勒和副官都帶著槍。亞馬勒慌忙用嘴咬住韁繩,左手還沒把槍拔出槍套,幾把利斧就把他砍下馬來。他的頭被割下來了,唯一的一只手也被砍了下來,被他們帶走……
這一天是1849年8月22日。
這個日子讓我想起了那座門樓,那三塊石碑刻下的文字,它們是一組時間嗎?我急忙聯(lián)系姚風,很快得到回信,葡文"AGOSTO"翻譯過來就是8月。
寧靜、美麗的門樓是一個血腥之地?!書上的事情恰與這座門樓關(guān)聯(lián)?或者是一種時間的巧合?那天下午,我急著催促姚風快點幫我打聽門樓的歷史,仿佛有了什么預感,要探尋到時間深處的什么秘密。我告訴了他我急切的心情。
到了深夜,一切得到了印證。
一個關(guān)于門的仇恨故事就在這里上演!圍繞著門的拆與建、砍頭、炮擊、熱血濺灑……
葡萄牙王室1845年11月20日宣布澳門為自由港口,任命海軍上校亞馬勒為澳門總督。鴉片戰(zhàn)爭中國敗給英國,葡萄牙人跟著提出無理要求。亞馬勒來澳門,欲推翻300年來澳門中葡共治的一切做法,不顧葡萄牙國力已衰退的現(xiàn)實,也不管澳門駐軍已大大減少,他痛恨中國海關(guān)的門,勒令關(guān)閉,并砍倒旗桿,驅(qū)逐海關(guān)人員,驅(qū)逐中國稅官,并強制中國業(yè)主不得內(nèi)遷。他要建起自己的門,把澳門變成一個完全的葡萄牙的殖民地。
門,有關(guān)主權(quán)與尊嚴,誰也不肯放手。
亞馬勒遇刺三天后,中國軍隊在北山嶺炮臺向關(guān)閘開火,欲奪回關(guān)閘。澳門一個炮兵中尉維森特·尼古拉·梅斯基塔帶領(lǐng)一隊士兵,孤勇沖鋒,趕跑了中國軍隊。
21年后,門樓建起來了。這是一座葡萄牙風格的門,上面刻下了三個時間,它成為1849年的一個記憶。這一年,葡萄牙人追討著亞馬勒的頭和手,一個葡萄牙士兵割下了北山嶺戰(zhàn)場上一位
中國官員的頭和手,刺殺案調(diào)查撲朔迷離,中國交出一位叫沈志亮的人,答應把他的首級懸于關(guān)閘,交涉、聲討、對抗,從此,善意與謙讓在澳門漸行漸遠,和平共處的歷史開始終結(jié)。
彼此被對方視為仇敵的人,為了各自國家的利益成為民族英雄。正義與非正義難以彰顯。甚至我看的書《歷史上的澳門》也偏向葡方,以一種匪徒的口吻描述中方的義士。
事件在時間的推移中并沒有終結(jié)。姚風在來信中提到,原來還有亞馬勒和梅斯基塔的塑像,亞馬勒的騎馬銅像在藝術(shù)上雕塑得十分成功,在中方的施壓下,它被運回了葡萄牙,這個時間是1992年10月28日,距事發(fā)已經(jīng)143年了,據(jù)說銅像至今還存放在倉庫里。梅斯基塔的銅像則在1966年反葡風暴中被中國人拆毀了。他們作為“民族英雄”,顯然不適合現(xiàn)在的澳門了。而門樓留下了,說明文字被抹去,只有三個時間留在上面。
當澳門回歸,歷史該如何敘說?于是,門樓尷尬地站立著,像歷史的一個啞謎。
澳門歷史的轉(zhuǎn)折,真正殖民地的開始,從這座門樓找到了現(xiàn)場和物證。
流逝的時間在向著空間轉(zhuǎn)換,那些經(jīng)歷著時間的建筑把不知去向的灰暗歲月留住。門樓仿佛就停留在那些灰暗的時間深處,代表著那些流逝的歲月。而永遠鮮活的生活現(xiàn)場,人們更替著衣飾,變換著面容,那些流動的精神面貌,像時間本身一樣生出、消失。
通關(guān)者,走過重重大門,再無人關(guān)注門了。門樓遠離著人群,在一邊佇立著。他們從東側(cè)走過,有在門樓前停下腳步的人,稀稀拉拉等著人。有被門的古老與美觀吸引過來而舉起相機的。奶黃色的墻仍然那樣明亮,這是后來粉刷的,門穹下有大塊的油漆剝落了。拍攝者大都對這樣一座門樓感到困惑。流水一般的人走進廣場,又走進那些狹窄而又別致的澳門街道。
一座門紀念著另一座門,而被紀念的門卻已經(jīng)時空轉(zhuǎn)換,它在現(xiàn)代化的大樓里成了暢通的人的河流。
澳門有眾多門的故事,這座138年的門,只是門的故事之一。
追溯澳門最早出現(xiàn)的門,時間要回到1573年。這座門是明朝的官員建起的關(guān)閘,是中華大地上出現(xiàn)的最特別的一道門。那時,托言水濕貢物要借地晾曬的葡萄牙人,在這個小小半島住了20年。官員們?yōu)槭蛊咸蜒廊瞬辉浇?,為控制那里的糧食供應,公開的理由是為防止葡萄牙人的黑奴逃入中國內(nèi)地,于是,南方出現(xiàn)了一道門,一道直面大海的門。門的視線可以從萬頃波濤之上,從太平洋、印度洋直到大西洋,觸摸歐洲??上?,當這道門建起來的時候,中國人還沒有做好準備,他們只看到了門后面那片彈丸之地。那個時候剛剛處于被動選擇的位置,他們對突然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的事物,想到的只是選擇拒絕或者接納,以至于到最后不能選擇。
葡萄牙人的航海地理大發(fā)現(xiàn),這些懷著對東方世界狂熱野心的人,從大西洋繞過非洲的好望角,萬里踏浪,終于尋找到了東方的帝國。東西兩個世界在海洋上走到了一起。西方的夢想家漂過大洋,在中國人的睡夢中悄然抵達這一扇并不巍峨的門前。隨著這道門的開啟,中國與西方開始了全新的海洋上的交流,這是一種真正的交流,兩大文明不期而遇,碰撞、交匯、較量從此拉開了序幕。
兩個文明的靠近與相互影響,誰也想不到會如此深刻地影響和改變著世界。一個傲慢的帝國對于萬里之遙找上門來的西土之國,從沒怎么放在心上。一個基督教文化的西方世界,最早對東方表現(xiàn)出了神往,這一切在一幅孔子的線描畫中表露無遺:孔子被描繪成一個賢明學者形象,并在歐洲廣為流傳,吸引了眾多敬慕而好奇的目光。到了后來,一幅《神奇的茶壺》的畫,一個留長辮的中國男人丑陋得如同妖魔,兩三個世紀之后,中國人的形象一落千丈,輪到西方以傲慢的姿態(tài)對待東方了。
激動人心的海洋時代降臨了,一艘艘平底帆船從歐洲大陸出發(fā),人們?nèi)淌苤b遙路途的艱辛,經(jīng)歷海上風暴,一批批來到東方,到達澳門的門下。在歷經(jīng)數(shù)月的寂寞旅途中,他們內(nèi)心想起了什么?
從歐洲來中國,有兩條海上路線,一條是葡萄牙人開通的,從里斯本出發(fā),繞過好望角,在印度孟買上岸,然后乘坐葡萄牙的船到達澳門;西班牙不再愿意遵守它與葡萄牙達成的瓜分世界的協(xié)議,他們從西班牙塞維利亞出發(fā),穿過大西洋到墨西哥,再穿過整個中美洲,橫渡太平洋到菲律賓,再到澳門,這是他們開通的另一條路線。
在非洲的好望角,是一次對澳門的發(fā)現(xiàn)——我真正意識到大歷史與澳門的關(guān)系。我看到澳門的那座門,已經(jīng)連接到了這個遙遠的非洲大陸,看到印度洋與大西洋在這里交匯,這是一次對于人類意義多么重大的連接!葡萄牙詩人賈梅士的長詩《葡國魂》寫出了這一壯舉,他因此而成為聞名于世的詩人。這部長詩就是他走完這條遙遠的航線后,在澳門一個山洞中完成的。因為這樣的連接,我在陌生大陸濃濃的鄉(xiāng)愁也淡了。
抬眼遠望,南方?jīng)]有大陸了,那一層層推向非洲大陸的波浪,再無遮攔。第一個掀起的波浪也許來自南極。海平線呈現(xiàn)出拋物線一樣的彎曲。我感覺到遙遠的冰天雪地的世界,風把遙遠的氣息吹到了臉上,冷冽而腥成的空氣進入身體,讓血液感受到了一種空闊、寂寥。
爬上山頂燈塔,風急雨狂,面海的懸崖下碧水飛雪,我想象那一支船隊,它第一次經(jīng)過時被風暴打上了海岸。我的眼中出現(xiàn)了一條帆船的影子,那是我第一次到澳門曾看到過的一個船模,它一直靜靜地躺在澳門博物館。它就是從這片海域駛過的,澳門的彈丸之地與這里的山水相連了,兩個半島面向同一個壯舉。一個古老的中華帝國,一個從中世紀黑暗中擺脫出來的歐洲,就從這些不同的半島走到了一起。我從好望角看到了澳門之門漸漸開啟,海洋世界的波濤都在向著一座東方之門匯聚。澳門的每一塊磚石都開始濃縮世界風云變幻的歷史。
大歷史與澳門如此緊密相連,澳門就像那個世界的影子——
我穿行在南非發(fā)達的城市開普敦,城市相似的經(jīng)歷讓我想到澳門。意大利米蘭史佛薩古堡中的青瓷、香爐、牙雕、絲質(zhì)長衫高光閃爍,它們當年也許就是從澳門啟程的。羅馬耶穌教堂里的利瑪竇畫像,是澳門畫家游文輝的作品,他是中國第一個學習西洋畫的人。荷蘭阿姆斯特丹國立博物館里,有一幅中國畫筆墨西方透視法繪出的畫,我在畫前久久徘徊,細細觀察著畫中的洋人、八角重檐寶塔、城墻角樓、烏紗帽、椰子樹、海灣……這是西洋人畫的中國畫,風景與澳門神似。維也納金色大廳的交響樂,激昂的鑼聲,讓我想起音樂家譚盾說過的話:歐洲的第一面鑼就是從澳門帶去的……似乎我的腳步走到哪里,澳門的蹤影就在哪里出現(xiàn)。
許多年里,我沒有意識到澳門與大歷史的關(guān)聯(lián),航海地理大發(fā)現(xiàn)在我眼里只是遙遠西方的一個事件,更沒有把澳門當成事件的主角。這一切也許與一本書不無關(guān)系,那就是馬可·波羅的《馬可·波羅游記》。正是它激發(fā)了西方人對中國的沖動與想象,導致了葡萄牙人的海上冒險。從《馬可-波羅游記》到澳門,無關(guān)的事物像電流一樣接通。人類偉大的想象創(chuàng)造出了偉大的歷史。
四百多年里,中國人都沒有看到這個大歷史,
也許是因為大陸的深廣無垠,澳門無法從邊緣走向中心,無法把地中海古老海上貿(mào)易的另類生存方式與法則告訴大陸深處固守土地的農(nóng)民和他們的皇帝。
傲慢,讓一個巨人變成了一個瞎子。
儒家文化,商人永遠被當成最低下的人。
海,在中國漫長的歷史中都屬于海盜和倭寇。
中國從一個主角,到被遺棄,澳門從一塊租地,到殖民地,大歷史在南中國海痛苦地拐過一道彎,離中國遠去。中國人對于澳門這個偏遠之地,這個南蠻之南,永遠都在忽略著,無邊無際的海洋像黑暗一樣沉寂。直到葡萄牙把爭奪海關(guān)之門的總督當成民族英雄,塑像豎到了中國的國土上的時候,中國大地才真正開始戰(zhàn)栗。
第一座門就是一道隔絕之門。最早的時候,門定期打開,葡萄牙人可以出關(guān)門來采購食品和日用品,集市完了,門也關(guān)了,并用六張蓋了大印的封條封死。門上寫著“畏威懷德”。中國軍隊就在附近守著這道門。那時只有葡萄牙人、滿刺加人、印度人和非洲人,關(guān)閘建立不久,中國勞工特別是手藝人可以進入澳門,他們白天進去,晚上必須回來,關(guān)閘因此變成從早到晚開放了。
新奇的貨物在門的兩邊出現(xiàn)。這一邊是中國的絲綢、瓷器和茶,那一邊是西方的羊毛制品、大紅布料、水晶、玻璃制品、英國時鐘、古玩、藝術(shù)品、香料、藥材、葡萄酒、棉花、火器和描寫戰(zhàn)爭的圖畫。通過這道門,絲綢、瓷器和茶上船,進入萬頃波濤之中,而那些洋貨開始深入內(nèi)陸,進入木樓青石巷的一座座城池。由于中國對商業(yè)的抵制,這樣的貿(mào)易進行得十分艱難。
滿懷著對上帝虔誠感情的傳教士也隨商船來到了澳門,他們遇到了銅墻鐵壁一樣的阻攔,這道門沒能完全擋住那些洋貨卻擋住了傳教士的腳步。中國禁止他們進入。耶穌會的主教范禮安在門前對著北方的大陸絕望地喊著:“磐石啊,你何時才能打開?”傳教士們于是在澳門長期住了下來,在這里辦起學校,專門學習中文。
大門終于因為一個人的出現(xiàn)而慢慢開啟。1582年,利瑪竇到達澳門,他帶著時鐘、棱鏡、星盤、渾儀、世界地圖、豎琴、天體及地球儀,利用這些東西他通過了這道門,這些代表西方文明的器物,讓中國人感到了震驚。
他先到了肇慶,歷經(jīng)多年的輾轉(zhuǎn),尋找到了進京的機會。在他的游說下,西方的傳教士終于可以進入中國廣大的內(nèi)陸了。于是,耶穌會、方濟各會、多明我會、奧古斯丁教派的傳教士,紛紛跨過了關(guān)閘。到1800年,從這扇門下走進來的耶穌會士有920人,其中314個是葡萄牙人。
耶穌會士的進入,撼動不了儒家的文化,但引起了朝野巨大的紛爭,他們給中國歷史寫下的是雜亂有趣的一頁。
1621年,明朝與韃靼人打仗,韃靼勢力進入了遼河流域,在相繼攻克沈陽、遼陽和遼河以東七十余座城后,這年遷都到了遼陽。一位名叫公沙的西勞的耶穌會士,以澳門的名義送給皇帝朱由校三門大炮。炮兵也隨大炮前往,這些大炮在抗擊韃靼人的戰(zhàn)斗中發(fā)揮了威力。韃靼人進攻時密集成團,炮火使他們損失慘重,四散奔逃。
公沙的西勞于是又向中國皇帝建議征召400人的長槍手分遣隊,前去幫助打仗。才繼位的熹宗帝非常高興,很快一支由一半是歐洲人和澳門人、一半是訓練有素的中國人組成的長槍隊成立。這支遠征隊由佩得羅·考德羅和安東尼奧·羅德里格斯·得爾·坎波率領(lǐng),他們威風凜凜地從門下走過,向廣州出發(fā)。
遠征隊員騎著馬,還配備了渡河用的船,他們姿態(tài)英武,制服和火槍使中國人驚嘆。這些紅毛藍眼白皮膚的“番鬼”第一次進入內(nèi)陸,他們是否讓中國百姓感到了恐懼?也許人們已經(jīng)知道他們是來幫助中國人打韃靼人的,他們感到的只是驚奇。只有那些膽怯的孩子嚇得哭了起來。那些聚集在自己宗祠前的百姓們非常和善,沿途的鄉(xiāng)村、城鎮(zhèn)的地方官吏紛紛設宴款待。
隊伍經(jīng)過廣東、江西,到達南昌府,這時,他們接到消息,稱已不需要他們的幫助,于是,停止前進。遠征隊員行進在中國南方的土地上時,廣州商人使出了詭計,他們害怕葡萄牙人因此獲得內(nèi)地的商貿(mào)特權(quán),他們賄賂官員讓皇帝發(fā)出了停止前進的命令。長槍隊的威力竟沒有機會在中華大地顯現(xiàn)出來,這不能不說是個遺憾。等到人們認識到這些長槍的威力時,已經(jīng)太遲了。
因為看不見澳門之外的世界,與西方人紛紛來華相比,國人沿著這條海上絲綢之路去歐洲的幾乎沒有。有記錄最早出現(xiàn)在歐洲的中國人大約在1540年,這個中國人可能是在16世紀上半葉葡萄牙人對中國東南沿海的一次襲擊中被俘而淪為奴隸的。
葡萄牙人對東方文明的好奇,讓人想到現(xiàn)代人對外星人的猜想。1517年一支由五艘軍艦四艘平底帆船組成的艦隊遠征東方,他們有一項使命,就是搜集一批中國名著,將它們譯成葡萄牙文,并帶回一些中國男女到葡萄牙去。他們這樣的行動在廣東引起了很大的恐慌,有謠傳說許多清白人家的童男童女被拐賣給了艦隊,因為他們要烤人肉吃。這個中國人是否就是那次行動中被拐賣的呢?他并非家仆,受過良好教育。后來,他熟練地掌握了中葡兩國語言,被葡萄牙歷史學家若望-德·巴洛斯贖買下來從事中文作品翻譯成葡萄牙文的工作。他在葡萄牙于是引起了關(guān)注。
第二個有記錄到訪葡萄牙的中國人要到1755年才抵達里斯本,比葡萄牙人來中國晚了近兩百年。
等到中國人大規(guī)模去西方,那已經(jīng)是一個國家悲劇高潮來臨的時期了,西方已進入工業(yè)化時期。中國人被奴隸一樣販賣到了海外,人數(shù)達幾十萬。那時全世界開始反對非洲殘酷的黑奴買賣。1851年,維也納會議廢除了“黑奴買賣”,于是,中國人成了最廉價的替補。澳門開始從事移民就是1851年。移民變成了奴隸貿(mào)易——大陸有數(shù)十個人販子,用美味可口的食物來引誘青年農(nóng)民,騙他們說要把他們帶到黃金國去,或者借錢給他們賭博,強迫賭輸?shù)娜速u身償還賭債。許多中國人從澳門這個大門走出去,就再也沒有回來。他們悲慘的命運是被世界遮蔽的一部血淚史!
澳門的名字用一個“門”字,的確有她的玄機。
澳門是一個愛建門的城市,古老的澳門原本就由一座座門組成,那些古老街巷的門樓,眾多寺廟的牌門,著名的三巴門、石閘門、紅窗門,新建的東方拱門等等,就連圣保祿大教堂一把火燒過后,也變得像一道門了,神似中國的牌坊。澳門人叫它大三巴。
大三巴是一座宗教之門,歷史之門。門上的雕塑,匯聚了東西方的文化,它就像是一道坡上敞開了胸膛的大門,吸納全人類優(yōu)秀文化的精髓。圣保祿大教堂是當時澳門也是東方世界最神圣、華麗、壯觀的建筑。建造它的工匠是來自日本的基督徒。從教堂底部一直裝飾到山墻頂?shù)母〉??!睹魇贰贩Q它是中國從未曾見過的裝飾。一層層花崗巖的臺階,把人引向一種莊嚴。
澳門作為一個向世界打開的門,其海納百川的氣派也表現(xiàn)在這座大教堂上。大三巴建筑風格是希臘式的。底層的柱子是愛奧尼亞式,上面是科林斯式。底下三層,點綴著拱門和棕櫚樹,這是南方亞熱帶的植物。整座建筑散發(fā)出濃郁的東南亞和南亞風味,又有著厚重的西方文化氣質(zhì)。錐
形建筑中間,中心的一個壁龕里是圣母瑪麗亞像,高浮雕刻畫的是祈禱中的天使、噴泉、生命樹和一個丑陋的女人,它們象征著希望和敬畏。還有一個啟示錄中的妖怪和一副骷髏,對反對基督教的人來說,這些或許意味著死亡。上面一層為耶穌受難的徽紋所環(huán)繞,壁龕里供奉著圣保祿像,頭頂上是圣靈,山墻的背景是太陽、月亮和星星,頂上是耶路撒冷的十字架。這些高浮雕是杰出的工藝品。路易十四贈送的華麗時鐘也裝飾著教堂。與門相配,教堂的內(nèi)部與外部風格一致,十分和諧??上?,1835年的一場大火將它的一切付之一炬,只留下一座地宮。
教堂珍貴遺物有圣方濟各-沙勿略被帶到羅馬去的手臂的一部分,有來自日本和交趾支那殉道者的遺體。
一個五六千人的城市,建起了如此輝煌的建筑,不能不令人嘆服!不僅如此,澳門還建造了東方最多的教堂,玫瑰堂、仁慈堂、望德堂坊、嘉模圣母堂、西望洋山圣堂……幾乎每條街道都有高聳的十字架。還有本土的媽閣廟、天后官、哪吒廟、觀音廟、普濟禪院等許許多多的寺廟,它不愧為一座宗教之城,東方的寺廟與西方的教堂相互輝映,鐘鼓木魚之聲與唱詩班的頌歌同在半島上空飄揚。
信徒們成了世界上最富有的人。澳門的葡萄牙人與印度殖民地最好的家庭有了親戚關(guān)系。為了獲得豐厚的彩禮,印度許多貴族家庭爭相與澳門葡萄牙人結(jié)婚。國際化的城市在那個遙遠的世紀就在澳門出現(xiàn)了。
門在大地上出現(xiàn),與墻不同,墻是為了隔絕,門卻只為隔離。它建立就是為了在某個時刻打開,這是門的宿命。關(guān)閉不是門的本意。
澳門的門終于開啟。這是一道國門的開啟,一個新時代的來臨——
珠海,一座30年時間里,因澳門之門敞開而建起的城市,夢幻般緊挨著海關(guān)大樓散布開來,就像澳門的那些巨石陣邁進了大陸,像一股涌來的海浪,從半島北面向著內(nèi)陸的山地撲來,帶著高樓、寬闊的街道、人流、霓虹燈……巨大的城市在頃刻之間呈現(xiàn)!
這是一種接引,一種延伸。
在珠海灣仔,望著澳門滿城燈火倒映海面,珠海以五彩之色,于一線海灣之上與之交映。海濤輕輕拍打,顫動著水中繽紛。晚秋的風忽左忽右飄蕩著,清新而成腥,讓夜空的黑更富歲月的深意。一個世紀的夢境呈現(xiàn)在一代人真實的人生經(jīng)歷中。
一處小小陸地,幾乎與澳門平行,同樣深入到大海之中,無樹、無房,只有野草瘋長。我在這無人的荒曠之地邁步,內(nèi)心獲得了片刻的安寧。自從那年走到拱北關(guān)閘,隨后南下,我在這片熱土生活了十幾年,從青年到中年,時間在它隱秘的維度悄然走遠,帶走了我生命中的激情、想象……今夜,看著陸地上的月光和黑暗中的海水,從前的痛楚那么遙遠,只有海洋新鮮的空氣依然沁人肺腑。
一道門的自由出入,讓我對一座城市產(chǎn)生了完全不同的感情。因為澳門曾經(jīng)溫馨的記憶,我在遙遠的異域甚至會懷念起她那溫婉、和善與閑適的夜晚。
歷史是過去式的——這是目光短淺者的歷史??吹靡姎v史的人,才明白歷史與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明白大事件并非離我們而去。從煩瑣的日常事物中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大歷史的蹤跡就在我們熟視無睹的事物之中——世界地理大發(fā)現(xiàn)改變世界與歷史的壯舉,澳門像一面鏡子照射出了事物的細節(jié)。這種深長目光的接通讓人驚喜、興奮。在這樣寧靜的晚上,浮在海面上的澳門,就像時間深處的飛船,一個葡萄牙人曾經(jīng)的夢土,一個給冒險者機會的地方,前世今生多少靈魂牽系,凝望者目光有多么遙遠,她的幽深的內(nèi)蘊就有多么深廣。
月光下,她的面前是一片無垠的海洋。
責任編輯楊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