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燕青
老人本來是坐在那兒賣花生的。他頭上的黑色氈帽,早已磨得不很黑了,可能已經(jīng)戴了十年或者二十年。他身旁擺著很多用小紙袋包好的花生,等待過路人來買。然而過路的人太匆忙了,他們哪有閑情呢?
他的毛絨西服已經(jīng)沒有毛了,磨得平平的,露出了小線孔。褲管下一雙襪子,裹著瘦削的足踝。他的腿并排緊靠著,像那初次上學的小孩子一樣,似是對生命懷疑、不信任。這種自保的姿勢和過分的整潔,使我戰(zhàn)栗地感到年紀可以如何侵蝕人的自尊。
他靜靜地打開一包花生,鴿子就飛來了。這些不付錢的客人,自四方八面歸來,為老人打發(fā)又一個無聊的早晨。他的周圍,孩子們正在喧嘩歡笑。同是喂養(yǎng)鴿子,不同的只是心境罷了。
此刻,我站在二十碼外,思索是否應(yīng)該走過去買一包花生。我若不去,則一切情感只是云煙空想,未能為老人帶來半分光與影;我若過去了,卻自知不是一個誠懇的顧客,這會使我走進施予的道德陷阱,侮辱了老人的尊嚴。我呆呆地衡量,只希望每一只飛近他的小灰鴿,都為他釣回一尾童年、一網(wǎng)故舊、一汪美好的記憶。
劍橋一位老教授告訴我:“我們讓孩子獨立,過自己的生活。” 他的女兒也告訴我:“父親太關(guān)心我了,他有時實在很過分。我長大了,我要自立?!?于是,他們分開了。獨居的女兒在倫敦住一間三層的屋子,晚上若不上街,就與電視為伍,或者看書。老父一人留守充滿回憶的劍橋,靜靜地過活。以西方的眼睛看,他們父慈女孝,遙遙地關(guān)心著對方,記掛著對方的生辰。然而假使有一天,老人半夜起來,踩著地氈滑倒了呢?又或者,誰不慎被熱水燙傷了呢?
老教授慈祥睿智,充滿愛心,做事周全認真,在學術(shù)界享有盛名,七十歲了,仍精神奕奕。但無論生活如何完美,人始終有基本的感情需要。我在他家中做客一月,深深感覺到這一點。生命的美麗在于熱切的反響,而反響,不是物質(zhì)可以給予的。我們的肩膀,經(jīng)常需要一只鼓勵的大手。而往往,我們只能自一面鏡中追尋親切的笑容:自欺的、無有的,冰冷一如玻璃與水銀。
他急需一個“孩子”,讓他去呵護照顧。于是他不斷地為我鋪床,送我禮物,每早為我泡一杯茶,聽我訴說英國食物的不是。他還悄悄地把鮮花插到我?guī)咨系男∑恐?,偷偷掛上新的浴巾,把草莓塞進我手中,到處搜購我喜愛的書籍,為我剪報,收集香港和中國的新聞,替我打聽火車時間……我雖感到尷尬,卻不時瞥見老人的唇邊,流露出幸福的笑容。于是每晚,我就在沙發(fā)上,聽他詳盡描述他的外孫(他另一個女兒早結(jié)婚了)長得如何逗人,聽他談他的埃及學生、中美朋友和日本同事。柔和的燈光里,老人的心事就像一陣回流的清風,吹漾我的平靜,化成溫柔的漣漪。
一個留學劍橋的德國姑娘說:“我不明白,也不相信,是不是離開了父母就等于成熟?堅持遠走高飛的,又成熟得到哪里呢?自立真的要建立在老人的寂寞上面嗎?”
我慶幸自己生長于中國,早就知道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