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男
——謹(jǐn)將這部色情魔咒獻(xiàn)給值得思念或嬉戲的世間戀人……
——謹(jǐn)以這部色情魔咒獻(xiàn)給你,當(dāng)你使用手紋、電流、磁鐵、刀刃、黑夜、哀鳴和時間剝開它的外套時,它或許已經(jīng)霜凍或死于炫目的陽光,死于以符號建造城壘的那座城,但這并不意味著魔咒已經(jīng)滅寂。
——謹(jǐn)以這部芬芳的魔咒獻(xiàn)給你,世間的戀人。那不可言說或言傳的必歷練出芬芳。假如你驚恐它們的芬芳起舞,那就親手試一試剝開外套,噢,世間的戀人,我曾經(jīng)給過你的那種魔咒,現(xiàn)在依然像天堂或地獄般驚心不已。
1
言辭像雪花一樣可以在太陽來臨之前融化,于是,我蘇醒了。隔著樹蔭的距離,越來越清晰的你啊,我以為是樹枝晃動,后來,才知道,你的臉從水波中蕩漾起來了。
多深的距離,直到我們相遇,那不是酒神的力量,當(dāng)我面對你時,你早就已經(jīng)造化了最幽深的小徑;當(dāng)我已經(jīng)趕來時,你早就已經(jīng)為我搭起了夜晚的帳篷。于是,我們躺下。
這世界到底有多寬敞,水底下的那些卵石呀,還有水底的青苔,你的身體一陣裸露之后消失了。而我直到如今依然躺在水底,這是我出生以后最徹底的裸露,為了你,我裸露著。
2
當(dāng)一輪明月貼著面頰而來時,你的手伸過來。我知道,拯救我的人在他們之前最先到達(dá)我的身邊。在你到來之前,男人們頻繁地在我的棲居地以外行走,曾經(jīng)有一個男人使用玫瑰花枝喚醒過我的喜悅。
喜悅是那么短,猶如隔墻攀緣的樹藤。于是,你來了,你穿著黑色的圓口布鞋。看見了你,就看見了一個國家,當(dāng)我們的國家用麥穗、葵樹、流水織物時,你腳底的中國布鞋讓我看見了我的外祖母。
我早就應(yīng)該是你所看見的女人。由于擁有時間,我可以陪你回到從前:在一座無垠的出生地,你奔跑,你在奔跑中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撫琴,那種最原始的旋律,早已經(jīng)震撼過你少年的耳朵。
3
你奔跑而狂野地從森林中呼吸到了什么?那確實(shí)是一種呼吸,我看見你,你仰頭,于是繁星晶瑩地越來越深地看見了你。我知道那個少年的孤寂從那個夜晚已經(jīng)開始漫游四方。
我一轉(zhuǎn)身,就錯過了你,屏風(fēng)中涌來了一陣陣膽怯和黑暗并不都是藍(lán)色的呀;我一轉(zhuǎn)身就已經(jīng)錯過了你,那些紛亂的野草,擋住了我,那些尖銳的喊叫聲湮滅了你的蹤影。
指尖的光焰由暗到明亮,這需要我四處尋找你的心智怒放,在那些見不到你的光陰中,我赤裸著足,露著膝蓋;我佩戴著象牙色的項鏈,在人群中把別的男人當(dāng)作了你。
4
那是史前的鏡片,映現(xiàn)過我最初的蓓蕾。而當(dāng)我看見了你時,我的雙手觸摸過無以計數(shù)的時光碎片,它映現(xiàn)出了男人們的臉,這是我檢驗(yàn)真理的最清澈的方式,所以,你的臉不會映在碎片之上。
你的臉一陣戰(zhàn)栗,說明你所經(jīng)過的丘陵,有著多么凜冽的風(fēng)季;你的臉一陣戰(zhàn)栗,足以說明你替你父母猜測的那種母語已經(jīng)脫穎而出;當(dāng)你的臉一陣戰(zhàn)栗時,也正是我由蓓蕾變花朵的時刻。
花朵,可以移植在由明亮到幽暗的地區(qū),在里面,我的膝蓋骨碰到了石礫、小溪;在不斷移植的節(jié)奏中,我頭頸的扭轉(zhuǎn),仿佛是為了在某個地區(qū)遇到正在生長中的真理的幼芽。
5
于是棉花在無垠的坡地上與風(fēng)雨相遇的時刻,也正是我穿著棉花裙與你相遇的上午,突如其來的那束光,取自憂郁的水甕,并在里面悄無息地熔爐了數(shù)年,然后投擲在我們面前。
爐火的暗影從冷變冷,手指上的光澤也隨之減弱,在隔爐的微光之中,我愛上了你,你正在打開的火機(jī)或者已經(jīng)掐滅中的一支香煙蒂,已散發(fā)出令我迷亂的理由:我已經(jīng)毫無理由地愛上了你。
而他們正在周圍的房子里聚會,他們在人類始建的宮殿中剝開了石榴,或正在談?wù)撊祟愂穼W(xué)中的一次愛情事件。悠緩中仿佛從夜色另一邊驅(qū)來的馬車,又抒情又疲憊,我鉆進(jìn)馬車,用面頰貼近了你的呼吸。
6
我不顧一切地鉆進(jìn)了馬車,這人類史學(xué)符號中的車輪,它可以通往特洛伊戰(zhàn)爭中海倫的故居,那次長達(dá)十年之久的愛情戰(zhàn)爭,使不朽的女性海倫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煎熬,所以,直到如今,我依然感覺到她的喘息聲。
我不是海倫,我鉆進(jìn)了馬車把頭頸交織在那個夜晚,夜色愈來愈朦朧,馬車的車輪也愈來愈緩慢。我在你胸前依偎的那一剎那,已經(jīng)感覺到了車輪下的另外一條河床,它們帶著糾纏的水青苔正在度過最清澈的時光。
在我微困時,在我閉上雙眼打盹的空隙,你已經(jīng)鉆出了馬車,你舍下我離開了。我知道,我假寐著,讓你知道你是在我入夢時離開我的;我知道,我繼續(xù)假寐著,想讓你知道舍下我是一件多么簡單的事情。
7
男人們都要竭盡可能的舍下下列東西:當(dāng)一個女人送上嘴唇時,男人必須舍棄女人唇上的那種玫瑰色;當(dāng)一個女人在交叉花園小徑上遇上男人時,男人必須舍棄女人腳尖上的迷亂的單人舞蹈;當(dāng)男人與女人邂逅時,男人必須舍棄眼睛的驚喜。
我在你舍棄我的那個下半夜中,將手伸出去。十一月已經(jīng)飄來了立冬的凜冽風(fēng)季,我鉆出馬車,足尖剛落地,就意識到我會被一場呼嘯的大風(fēng)所湮滅。我失去了仰起的脖頸,我失去了世界歷史滋潤我內(nèi)心的那種力量。
我倒在地上,瞬間向我涌來的風(fēng)像冰雪一樣堅硬,而我的頭頸下面,荒草已經(jīng)死亡。我泣淚時感覺到身體一側(cè)的那條河床,飄來了可以讓我活下去的一種理由:那其實(shí)是一片金色的樹葉。
8
我活下來了。最親愛的,即使在你舍棄我以后,我也能活下來,這種現(xiàn)實(shí)使身體病得更厲害。但已經(jīng)不會躺下去,對我而言,床榻上的灰燼可以窒息我的理性,為了趕路,我要么病得更厲害,要么突然間提起雙腿奔跑出去。
剎那間,我竟然跑到了你撿蘑菇的森林中來了,這其實(shí)是一種宿命;我要借助于光焰,時間的錯落;以及失去的那種擁抱;我要借助于浮華外面的這座山岡上所有的映現(xiàn)出你身影的世界,尋找你生活過的痕跡。
人類的所有痕跡中都深埋著葡萄色的、石榴色的、橄欖綠的、紫檀色的、丁香色的、松子剝落時的一切味道?,F(xiàn)在,我來了,為了尋找你,我首先得變成鳥,有了翅膀,或者讓翅膀長出來,是一種幻覺。
9
當(dāng)世界最大的幻覺——愛情,從我身體上長出來時,也正是美麗的翅翼從我身體中長出來的下半夜。在你兒時成長的密林中,我揀到了你使用過的舊鳥巢,它依舊掛在樹梢,以不可思喻的力度懸掛在世界的滇西。
當(dāng)鳥巢越來越孤寂時,你已經(jīng)離開了這座山岡。人,總是要離開他們的出生地,你離開時,那只鳥巢正繁殖著幼鳥,它們嘰嘰喳喳;它們以最脆弱和年輕的力量撼動著你的仁慈而溫柔的心靈。
這心靈向世界敞開著,像鳥兒飛翔時的擦過了你的肩頭,你穿著布衣,鳥擦過了你布衣上的紋路;鳥于是飛來了,鳥是一只引頸前行的精靈。我知道,過了若干年以后,那只鳥依然使你的回憶和現(xiàn)實(shí)布滿了不可以駐留下來的全部暗語。
10
飛吧,飛吧,以鳥給予你的暗語聲聲,終于推開了我和大海的波濤。我知道,離開我以后,你已經(jīng)步履堅強(qiáng),微風(fēng)已不會吹拂你眼前的云絮,微風(fēng)已不會讓你淹沒在兩個人一波三折的夜空下,盡管我們會愛得死去活來。
在最為無妄的表達(dá)里,我仿佛是一種從身體中離開的骨頭,那種金色或暗灰色糾纏一體的骨頭,正沿著荒涼的滇西山脈流浪。我就是投身于隱晦暗影中的那只骨頭,以有可能失敗離你而去。
我淤積于水洼,為了你,我必須將灼熱的口腔冰封于夜晚;我要游移于身體分離的每一刻;為了你,我站在鏡前,蛻變我昔日的容顏;我要佇立于溝壑,將面前的困難全部地看見,為了你,我放棄了跳躍。
11
我的愛和不愛,日復(fù)一日地讓你審視,那些被我們的味蕾所耗空的酒瓶,那些破損的唇詞,已抵不住歲月的再次磨礪。當(dāng)我決定,緊裹在閃電的夜色中,像滇西的野狐,從虛妄中拉開門離開時,你的煙蒂已掐滅。
夜曲中的一次和弦已經(jīng)崩斷。夜色啊,我愿意成為它的奴隸,或者窮盡一切的力量被夜色所吞噬。我們已經(jīng)站在鋒刃的寒冷中,這是最溫柔的呼吸聲在飄蕩,因?yàn)榈朵h的雪亮,我們有可能面臨著更深的稍縱即逝的又一次時間的考驗(yàn)。
親愛的時間,無所不在的時間,它在這里,在我的液體中流動,它正沿著我肌膚的外在線路,伴隨我在祖國的地圖中去旅行,我們的祖國此刻正使用磁鐵的魔法,銜接起地圖上那些不可窮盡的謎團(tuán)。
12
最柔美的謎團(tuán),應(yīng)該在迷霧中升起,它起伏中穿越了我肉體的曲線。在霧中,我們分離得越來越深遠(yuǎn)時,也正是太陽從霧中升起的時刻,離太陽的軌道越近時,溫暖像巨大的火爐使我生活在人間。
人間深藏著你與我,兩個幼小的胚芽經(jīng)過了母親的孕育,出世以后,我們在麥穗和蜜蜂中開始逐一地吮吸世間的味道,同時也在抵達(dá)自己的心靈,兒時,我們互相看見,在兩道斜坡,在被雷所劈開的滇西山脈。
我們在微火的相互映襯下,認(rèn)識了偉大的詩人但丁。當(dāng)我們伸出雙手時,在觸摸到夜色閃爍時,也同時觸摸到了詩人但丁最漆黑的袍衣,他穿著袍衣迷失在夜色中,開始追逐已經(jīng)消失的女人貝雅特麗齊。
13
貝雅特麗齊披在肩上濃如黑河的長發(fā),突然罩住了詩人但丁的臉,漫長的惆悵和不可窮盡的相思剎那間籠罩了但丁的命運(yùn)。偉大的《神曲》的旋律飄拂在黑夜之中,我們由此被震撼的頭頸開始伸出去。
在人間,我們將頭頸交織在織物時的大地的聲音中,由此聽見了溪水的環(huán)繞、松枝的搖曳;在人間,我們以自然的力量平靜地成長著,以戰(zhàn)栗的手和身體中的請求相互融合,于是,我們長眠在大地又在露水間醒來。
在夢中見你和在露水間醒來見你,是完全迥異的兩種時態(tài)。前一種時態(tài)中飄拂著游移的你,你在光陰的輪轉(zhuǎn)中總是往前走,你的背影像青苔一樣溶動;在后一種時態(tài)中你回過頭來,你的眸子亮了,像是復(fù)述著真理。
14
河底的卵石就那樣撞擊著水下的身體,我裸體躺在河床上,我們與真理相遇的道路如此的迷幻,所以,我們曾經(jīng)孤單地想就此告別。而一旦我們翻過了一座山脈,我們從河床上站起來了,我們面面相覷著。
到底有多長時間沒有這樣相互凝視過了,旁邊,梨樹綻開了純白色的花冠;旁邊,荷鋤時的農(nóng)事生產(chǎn)忙碌不休;旁邊,母親很快又到了祖母的年齡;旁邊,褐色的絲綢像水一樣飄忽中鋪開在眼前。
更遠(yuǎn)處,一只孤單的鶴飛來了。我松開你的手以后,那只鶴飛來了,環(huán)繞在頭頂上。這是人間最迷幻的圖像,淚水溢出了眼眶,淚水落在梨花之下;淚水濡濕了我的六顆紐扣。
15
經(jīng)過了掙扎,我們一夜夜地活下來。我們?yōu)楹螔暝?,親愛的人,我不知道你推開窗戶時到底有沒有看見已經(jīng)被夜色提煉過的我的肉身,它已經(jīng)被滇西的石榴樹瘋狂地?fù)肀н^。
我穿著石榴長裙,決定前去與你赴約的那個深秋,我并不知道你已經(jīng)在等我,我不知道那個失蹤了多年的人就在他的舊地址上,仍舊穿著布衣,日復(fù)一日地任由時光耗盡著他壓抑下去的熱情。
你的舊地址就像游絲一樣的纖巧,跨過了瀾滄江,星空越來越明亮,我并不知道,有一個前世的戀人已經(jīng)站在路上,而旁邊的人只是舞臺的陪襯;我并不知道,你已經(jīng)為我準(zhǔn)備好了陶瓷花紋的酒杯,我并不知道戰(zhàn)栗已劈開了閃電。
16
首先,酒杯已經(jīng)來到了手上,那些松枝可以與巴黎夜空下的葡萄和多枝吊燈同時舉行夜宴。噢,在許多人舉杯時,我已經(jīng)開始悄無聲息地品嘗到了酒杯中有少許的玉米粒在翻滾,還有麥芽,啊,吮吸多么美,而我沉入了你的杯底。
吮吸任何元素都需要環(huán)境,色澤和情緒。在晚秋降臨時,我所有朝前奔走的情愫中都充滿著愛情。嘴唇除了使味蕾在春天的夜色中觸摸到芬芳之外,嘴唇的第二個用途是為了接吻。
接吻到底在什么時間發(fā)生,這是一個深奧的探究,是一個言之不盡的史話。但丁的《神曲》中沒有接吻的場景,然而,貝雅特麗齊的唇色到處閃爍,詩人但丁的言詞總是不分晝夜地追逐著一個女人散發(fā)不盡的唇色彌漫。
17
憑著昨夜寂寞的晚秋作證:我愛過你了,愛過了你衣服上的幾顆紐扣;愛過了你寬衣之后房間里裸體的味道;我在昨夜愛過你了,愛過了你被一個夢境所纏住時的掙扎,我愛過了你從入睡到醒來時的臉龐。
葡萄正在地窖中釀酒,它們紫紅色的液體濡濕了大面積的山岡;我開始被你馴服,所以,我類似野葡萄,晃動著我越來越蒼茫的肩膀,我的眼神并不申訴絕望的真理,因?yàn)閻矍榭拷宋业纳眢w。
愛情潛伏在我身邊,像一個間諜;不斷地潛入我復(fù)雜的身體中;愛情瓜分了我的血肉,現(xiàn)在,你可以高興地看著我了:那個已掌握了我全部心竅和私語的間諜,毋庸置疑地已經(jīng)破碎了那只花瓶。
18
親愛的,天冷了,你要增加衣服,你的身體是我從今生愛到下世的證據(jù);親愛的,又到了利用食物的時刻,你的味蕾敞開,是我在萬物中觸撫到的獨(dú)立的王國;親愛的,又到暮色繚繞的時刻,我的失眠和夢鄉(xiāng)主宰著我一世的迷幻和憂傷。
我發(fā)現(xiàn)為我們提供藏身之所的世界,原本是如此地溫謐;我發(fā)現(xiàn)較之昨天和上午,我對你的愛慕中又增加了值得我們一生吮吸不盡的、飄忽在空氣中的,未被我們珍異過的憂傷和吻別,我發(fā)現(xiàn)你的仁慈中充滿了我的愛。
較之昨天和上午,我對你的愛意中,增加了對祈禱和神秘莫測的未來生活的熱愛和向往,我驚異于發(fā)現(xiàn)你的稟性像我尋找到了多年的樂器。簡言之,你的身體是我所迷戀的樂器。
19
愛神讓我動用了下列武器:弓箭,在游絲般的蘆葦中搖曳時,思念棲于云間,它在穿越暮色夜空;還有云霧似的水晶,它們正在周游世界,用其愛情和身體親近你,猶如波濤又一次撞擊著石巖。
被神意安排的你我,雖棲居于兩個地區(qū),或被距離終身囚夢,噢,寒瑟的風(fēng)季又如期而至;盡管我們天各一方,用仁慈的嘴唇祈求著世間的機(jī)緣,我們?nèi)匀秽笥趬Ρ?、戒律和禁色之間,我們?nèi)允菒矍榈那敉健?/p>
我為你而做詩人,這種詩性的生活使天空敞亮,或使夜空黯然神傷,伸出手觸撫你的背脊,此刻,我們是兩棵蘆葦,我們是療傷之后值得時間偎依的生命;我們是未經(jīng)道德所承諾的一種相遇。
20
少許的雨,細(xì)如呼吸的雨絲,淋濕了脖頸。我們愛著,使夜間的燈盞不會冥滅;我們愛著,提煉了又一段樂曲,那個暮色繚繞的時刻,只因?yàn)橐欢魏拖?,我又睜開了眼睛,以愛情的潮濕斂住了一次死亡,并以此活下去。
當(dāng)你回老家時,當(dāng)你被大霧和紫薇樹的香氣籠罩時,我恰好在途中又一次與你相遇。在沿途,我們感知并撫觸到了生命的奇跡:兩只松鼠的互相追逐,使它們不得不在烈日炎炎的下午,死于溫度的劇烈發(fā)燒。
在沿途,你的影子出現(xiàn),我愿意相信:這是前世的輪回,這是神意的派遣,使愛神再現(xiàn);我愿意相信,被我們嘴唇所灼熱的那片樹林又一次復(fù)活了,那是我們體內(nèi)移植到大地的愛情的神話。
21
我愿意讓你去飲酒,這是午后或黃昏,你像一個君王般醉著,我可以看見你的舌頭,一切豎琴中最柔軟的吟詠,我愿意將愛情存放在一只酒壇中,陪你出入于酒神放浪行駭?shù)幕脑?/p>
今夜,我是幽樂中的夜宴,使一切器皿失傳了碎裂,我是云壤下的破絮,致使一切飄逸體墜落;我是鏡面的空弦,噓一聲使華美的時辰折斷,我是荒涼的黑客,蒙面的異鄉(xiāng)人的死亡。
今夜,我是唇齒的寒瑟,冒著一切危機(jī)四伏去蛻變,我是井底的蛙魚,無妄地被萬丈深淵淹死;我是奴隸流放于萬頃荊棘之間,所以,我無法愛你,與你共枕,所以我要放棄你。
22
像鬼一樣的無形無味,像鬼一樣遙遠(yuǎn)。今夜,我注定不能前來愛你,所以我無法愛你,所以,我掛在樹梢和失散于云端,讓你可以隨手可能觸的女人去愛你吧;今夜,我是云絮和鎖鏈間的鬼,終于蛻盡了肉身之皮,終于離開了你。
如此愛你。昨夜,肖邦的夜曲幫助我度過了最孤單的時辰。那些越過了波蘭的音符,那些穿越了肖邦愛情和孤旅的夜曲,施展了使我活下去的那種魔力。如此愛你,早晨,我又穿上了裙裾,坐在迷亂的窗臺前。
天色漸暗,沒有透露你將來臨的任何消息。我知道,此刻的你,又到了穿上外套的時間,又到了安撫另一些人由此陪你活下去的時辰。在兩種國度里,我們擁有著喑啞的嗓帶,傳遞給我們所愛的人的一切溫暖。
23
我依然做詩人。穿過了一支支冥想曲,由此可以區(qū)別一朵朵棉花和火焰的不同燃燒方式;我依然使用我的肉體,就像使用和緬懷我們?nèi)怏w生活中的那次風(fēng)暴,所以,擲入爐火中的詩句,并不會全變成灰燼。
我依然來往于戰(zhàn)栗的鐵軌之間,仿佛迎候著一輛朝我胸口奔馳而來的火車;我依然在所有的陌生人群中搜尋并捕捉著你深不可測的微笑,由此,那些枝梢上晃掛的黑暗,一團(tuán)幽暗的液體正朝著我奔涌而來。
我依然為你而守候著午夜的那次鐘擺,親愛的時間,無所不在的時間使我產(chǎn)生了炫目的光澤;我依然保持著苗條的體姿,可以穿上任何妖嬈的衣裙,用來戰(zhàn)勝那種使我不斷抵抗衰老的時間。
24
想念你的耳朵,仿佛磁鐵正旅行著世界;想念你的腳,那雙始終從圓口布鞋中無法抽出來的腳;想念你的煙蒂,從點(diǎn)燃到掐滅的短暫的時光;想念打開過的那座旅館,你合上雙層窗簾下我們的一次長吻。
想念你面對我時的那種困境,愛情使你左右為難;想念你推開我時的那種心痛,仿佛面對寒冷的鋒刃;想念你聽音樂時的那種絕望和心路,仿佛中斷了一次擁抱;想念你藏在黑暗的露臺上,凝望星辰時的那雙眼睛。
想念你喜歡的一切幻象,包括未被我看見的那些美麗女人;想念你隨衣緊裹的那種熱烈的轟鳴,穿越了我地圖上秘密的旅行;想念你使用中國筷子時的聲音,那種咀嚼的旋律直到如今,仍使我熱愛著大米。
25
想念你將我的心掏走的時刻,游絲般的細(xì)雨從空中淋下來。細(xì)雨淋下來,整個宇宙頓然間潮濕,這正是你有理由逃逸的時刻,你要離開嗎?窗燈已經(jīng)熄滅,這也是我抽身脫離那團(tuán)煙霧籠罩的時刻。
今夜你睡得像孩子一樣香甜,這是你許多時間以來,看上去最為深沉的睡眠嗎?那些抑郁過的火焰不再侵蝕你的肉體嗎?輾轉(zhuǎn)間,升起的一盞燈,照亮了你緊閉的雙眼,當(dāng)我為你默詠詩句時,天亮了。
我們將又一次松開手。松手間的那種空寂河水一樣的涌來,我抬起頭,親愛的那只鶴,以遲疑的目光看了一眼,它的羽毛張開,它的咽喉沉默無語。雪花般的你頓然間模糊了我的視野。
26
你要離開了,你要回到你的位置,捷迅的云彩為何幻變得如此混亂,它們嬉戲,用柔軟的力量洞穿了世界核心的云翳,而我站在云端下面,有絲光流溢時的彩綢頓然間裹緊了我水一樣的孤獨(dú)的肉身。
我記得我的肉身一次次隨著夜色的風(fēng)鈴,隨你的身體轟鳴,我記得你身體中那些水浪,比一只鶴沉入水中的力量更輕盈一些;我記得肉身上是神意賜給的一束光焰,我用肩胛,骨骼接受了它。
燃燒的時間到底有多長?潛流依然在我體內(nèi)轟鳴著,那些用煙霧、暮靄、郁金和玫瑰束起的花冠,那些花冠之上的云空,為我們的結(jié)合而吟唱,而我們?yōu)楹斡炙砷_了手,那時刻,云亂了,水又產(chǎn)生了漪漣。
27
我們?yōu)楹嗡砷_手,朝著世界的兩極分離著?我們?yōu)楹问冀K在晝夜分離著。而此刻,這是世界的面龐沉默如水的時刻,那些從森林、麥穗間翻起的微粒,那些強(qiáng)勁的親密的觸角為什么仍然改變我們的分離。
云漫過了我們親吻的嘴唇,在河底深處,那些迷路的漩渦不顧危險的勾引,正朝著廣大的河床,朝著暗涌中的黑暗,不顧一切地奔流而去。而我們已經(jīng)松開了雙手,我們是俗眾的歌唱者,我們歌唱著愛情的分離。
越來越長的離別,使嘴唇枯竭,使詩意的身體黯然神傷。而此刻的你,猶如你的猶豫,眉宇間張開的一團(tuán)幽光,果然以堅忍的心,忍受著我呼喊你之后,昏迷不醒的行蹤。
28
輪回時的聲音從遙遠(yuǎn)的天空傳來了你的消息,我推開了體外的腐葉層層,推開那些巨石,我把頭埋在松枝間,等候你在未來把我召喚,我的頭頸酸痛著,我們的身體晃動著,只是為了讓你把我親自送到死亡的峽谷。
我已經(jīng)決定死于火焰,那些炫目的松明火頓然間撲面而來,即使你穿著黑色的圓口布鞋,晝夜追趕也無法趕到我身邊?,F(xiàn)在我累了,我失眠了三天三夜,從未合上過雙眼,現(xiàn)在,松手吧,等我變成了灰燼,你再長觸角。
那些觸角從琥珀王國伸出來,慢慢地移過了樹籬的陰郁;移過云層間的層層敗絮;那些觸角可以從冰雪荒漠中把我喚醒,以此祭祀我的灰燼;那些觸角漫過頭頂,使我重又出世。
29
季節(jié)變幻中移來了燦爛的云朵和凋零的腐葉,盡管如此,我睡了一覺,緊挨著你的肌膚,男人之肌膚散發(fā)出塵土和樹枝的氣息,它們互不分讓,它們像是銅質(zhì)的導(dǎo)線置入了我的肉體中的一部分,像電流的翅膀。
凌晨五點(diǎn)鐘醒來,開始想你,我躺著想你,細(xì)雨正順著屋外的墻壁浸入底處的花朵中去,我躺著想你,有可能打開的窗戶中我靠近了圣經(jīng)中的頌詞,我也吟誦過了中國詩歌中的萬頃繁星閃爍。就這樣我的想念波光浩蕩。
三只鳥擦窗而過,逝去的往事像浮雕從眼前升起,在別離的剎那間,空中震蕩著金色的蛛網(wǎng),它們或繼續(xù)相擁,或者掙扎,抵抗著絕望后的痛楚。我用迷惑的眼簾,以此帶走了紀(jì)念我們愛情的那只分離、折斷的金色蛛網(wǎng)。
30
一只蛛網(wǎng)的美,其形狀、光彩,使多少人死于其中。冬天又降臨了,潮水涌上了我們的長堤,凌晨五點(diǎn)鐘又一次想你,為了愛意繚繞,我把你比喻成呼吸之翼,愛情是值得飛翔的,惟其如此,觸角又一次碰你。
昨夜如破碎的梨花,死亡似的白,我鑲在其中,在肉體之上,有悲憫似的孤鳥在枕前移動。沒有你,河床枯槁,星月冰涼,仿佛有裹尸布纏住我,肉身是淚雨之弦。昨夜,旋律綻放,死亡是如此境界:死亡是相愛者奔赴極樂的臺階。
我就是在那些水銀似的雪山下與你相遇的,那是前世的暮色,我們手拉手越過了柵欄。自人類開始就擁有了戰(zhàn)事,讓我流血,那些猩紅色很快消失了。而你成為冥想的世間第一個人后,我也同時在民間消失了。
31
舍下我,離開吧!云朵變幻莫測,拂曉與下午有區(qū)別,自荷馬以來見證過的一切悲憫和哀樂,都銘刻在肉色的花紋之上。我接觸了你的手、踝、肩骨之后,荷馬史詩中的帳篷嘩然落地。
于是,又一夜已逝,接觸了你冰涼的呼吸,我便預(yù)測神意已定:那見證我死亡的第一人就是你,那讓我重新輪回出生的人一定是你。你要去看的屋宇臨水而立,你要復(fù)述過的風(fēng)水就在你胸中已經(jīng)變成日月。
云端以上的旋律,比葡萄的酒杯芳澤濃烈,我們手拉手往上走去,旁邊有著青澀的麥粒拂動;荷馬和但丁都在時間隧洞中消失了蹤影,盲人荷馬使充滿血腥的特洛伊戰(zhàn)爭失去了原型。
32
當(dāng)我說愛你的時刻,永生已經(jīng)臨近,我悠然地呼吸著四野的空曠,然后躺下去;水漫過了我的發(fā)絲,往下漫去,進(jìn)入最濕潤的宮腔,那是蘊(yùn)藏陰柔之花的秘宮,還有我的手伸出去,像一部暗夜的史卷。
當(dāng)我說愛你的時刻,窗外已經(jīng)看見了天堂,蔚藍(lán)色的縹緲、滑落的水聲,移植著我一生熱烈解構(gòu)的母語,它們猶如我衣服的銅質(zhì)紐扣,緊緊地嵌起了我身體中的磁鐵,在遇到你之前,我只是一個被母親所熔煉的女人。
當(dāng)我說愛你的時刻,交替出現(xiàn)的朦朧像真理接近了澄明。河水依然呈現(xiàn)出第一層藍(lán),第二層紅,第三層黑,它們代替我的嘴唇啟開了,或者像微暗中的露水和花朵一樣閃爍不清。
33
微啟的暗語就像眼神,越過了冰川?,F(xiàn)在,物語的編織恰如冬天最嚴(yán)厲的午后,你的眼神被風(fēng)季躍了過來,你的眼神中交織著什么?那是絕望嗎?還是你已看見的黝黑的樹籬之外,蒙面人的降臨。
世界的暗語源自一個女人造愛之后的嘴唇,現(xiàn)在,你要確信一個詩人的聲音:她已看見了蛛網(wǎng),之后她會看見青苔,蛛網(wǎng)和青苔源自她肉體生活中紛繁的角隅。這是她造訪的故居,是她割舍不去的暗語。
魚鱗片的銀色抖動著,天色漸亮,我們已經(jīng)出發(fā),在兩個地點(diǎn),兩種時間中分別出發(fā)。命中的鐘擺依然向南或向北,它們陳述著兩種境遇:從空中飛過的兩只鳥用熱烈的吻在迷霧中死于窒息。
34
經(jīng)過了米粒的撫慰,委頓的唇又開始紅起來,在遇到你之前,米粒在沙漏中越來越晶瑩,它可區(qū)別世間一切的叛逆,也可以區(qū)別花朵的燦爛,因而,它在我的嘴唇柵欄中,自始至終成為一種不朽的咀嚼。
在遇到你之前,送往異域的那筐石榴閃爍著人間的一切顏色,石榴紅透出羞澀的屏障,攀越了以荒漠聳立的群山,穿越了天籟為主題的音樂,然后到達(dá)了我心悅已久的那座城池。那是我第一次造訪偉大的孤寂。
在遇到你之前,我擁有深藏不露的容顏,我已會使用黑色炭筆勾勒出你的降臨。那是坐落在峽谷中的故居,那是我出生的屋宇,有河水穿透了我腳指頭的輕盈;我使用炭筆逐漸地勾勒出了你時隱時現(xiàn)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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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遇到你之前,大地沉默著,教會了我在孤寂中翻身,我用背脊面對著群山冰涼的線條,而我的胸乳則面對著絢麗的幻覺,它們移植而來了菩提樹的暗影,從而教會了我的吟唱,它們移植來了滇西石榴樹的青澀,教會了我忍耐。
在遇到你之前,我已經(jīng)會使用啟開箱子的秘訣,旅途是我一生被陌生人看見、接納的地方,每走進(jìn)一座旅館,我就在掀起窗簾的那個瞬間,透過霧帳和拂曉尋找你的臉,而你的臉就像驕傲的鐵軌越來越迷惘。
在遇到你之前,長夜和白晝嚴(yán)格地保存著我體內(nèi)的秘訣。旁邊,滾動的鏈條最終變成了項鏈,環(huán)繞我纖細(xì)的脖頸,并使盡了時間的魔力,讓我成為女人。而骨質(zhì)的項鏈,銀質(zhì)的手鐲,使我在裙子中不斷地善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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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觸摸中的光影,翻轉(zhuǎn)的碟片和土豆條,都靜臥在黑暗中,只有已啟開的一瓶紅葡萄酒,不斷地暴露出余香,讓我前去尋找葡萄園的秘宮,那是石階下的房子,那是但丁夢見過的通往貝雅特麗齊長裙的臺階嗎?
冬天的一只爐火,燃盡了世間的憂愁,終于向我徹底地關(guān)閉,而當(dāng)我的膝頭迎著你的膝頭而來時,為什么,在我們就要見面的剎那間里,風(fēng)改換了方向,細(xì)雨比腳上的鏈條更加紛亂,我們跑著,迷失在分離的兩個世界里面。
這是兩座世間的囚室。我慢慢地睜開了雙眼,深黑色的鐵柵欄仿佛從深水中站起來,又仿佛我夢見過的水面上的綠色蕩漾的綠葦,如此的輕盈,似乎并不會讓我們在兩個不同的時間死于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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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的早晨,跟往常一樣,舌是這樣嚅動的,它用最柔軟搜尋找到了秘密的文字,比如環(huán)繞過青苔的流水,重又涌上堤岸;吮吸也是這樣開始的,比如親吻過你的時間,重又返回了已經(jīng)失去的舊址。
許多人忙于狂奔或行走,所有的天籟都在虹霓之上游動不息。我們來了,像是經(jīng)歷了告別之后的抑郁,又從打開的倉房中看到了發(fā)霉的舊照片;然而,我們來了,像無法陳述的歷史,兩張已有波紋的臉緊貼在一起。
我們是波紋,是被囚房釋放以后的影子,如今,面頰緊貼在一起,曠野的菜蔬蔥綠地已度過了成長期;我們是坐在廚房中,緬懷過去的男女,我們已劃燃了火柴,想在這人生途中,舉行最簡單的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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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豆和鮮花一樣的滇西辣椒依然成為兄弟姐妹,它們或懸于墻壁被日光晾曬,或藏于濕地,以保持肉體的鮮美。萬物都稱之為肉體,都在悄無聲息地進(jìn)行著肉體與靈魂的撞擊的生活,而我們就在這一刻,坐在帳篷之外,欣賞著明月。
突如而來的一尾蛇,潛藏在我們?nèi)庋壑?,以看不見的詭秘窺視我們好長時間,我對蛇依然保持著一種向往,我在暗夜中不斷的輾轉(zhuǎn)時,很有可能跟萬物中的蛇保持著美好的聯(lián)系,所以,蛇是詩歌中杰出的隱喻。
愛神帶來的隱喻造就了你我之間的距離,當(dāng)我不得不面對距離,把你比喻成一只鶴飛翔時,我在晝夜中開始長翅膀,我長出的翅膀上的羽毛;而當(dāng)我不得不面對距離,把你比喻為我的天籟時,我屏住了呼吸在飛,我要超越這時空的阻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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絆住我暗影的一條蚯蚓,詩歌中緩慢的隱喻,在某天上午從路徑上閃現(xiàn)而出,只為了出現(xiàn)在我的腳下,出現(xiàn)在潮濕的泥土之外,那時刻,芬芳的人間已經(jīng)秘密地進(jìn)行一種不得不浸入我們生活中的背叛。
我仰起頭看你,在土地與土地之間進(jìn)行交易時,背叛者們站在危險的崖頂之上,這是人類的一種鏡頭,在恩賜我們時間的史跡中,所有背叛者都在冒著生命的危險,尋找到心靈的道德和真諦。
我夢見蘇格拉底的酒杯和絕望,在他終其生命的一剎那,真理終于像水一樣涌進(jìn)了他的舌尖之間;我夢見了女詩人薩福的愛情生活,她在世界抒情詩中像張開的黑色的蝙蝠煽動著翅翼,她的疼痛和尖叫相隔了許多世紀(jì)仍震撼我的耳朵。
40
我夢見了你和你的父親、母親耕耘農(nóng)事的生活,那是上個世紀(jì)的詠嘆調(diào)和驗(yàn)證你成長的一片山岡。你赤著腳踝,你裸著身體,穿越屋宇外的河流并跟隨在母或父的身后咀嚼著青澀的果蔬,使其少年的身體擁有了最柔軟的韌性。
所以,用你身體中歷經(jīng)苦役的韌性碰碰我骨骼和盆架以后,你又一次失蹤了。也許我的活著性別、乃至我的余溫加重了你的負(fù)擔(dān)。在俗世,你內(nèi)心的負(fù)擔(dān)像巖石一層層地筑于荒野,或者在抑郁中,開拓了通往神祇的一條道路。
水或者果蔬,是維系我生命的元素。玻璃的器皿伸入我的骨頭,分享著我不能被碎片湮沒的那種榮華和晶瑩。我的榮華使我不分晝夜地尋找到了你的臉,那一刻,我擁有了的榮華和永恒;我的晶瑩是因?yàn)檎Q生了纏綿中的一匹絲綢,裹住了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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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你身邊我有如下的理由:其一,我要分享你的呼吸之外被你漂泊的沿途中造就的那座城池,在用發(fā)絲所壘成的城池中央,你失去過一個女人。她的發(fā)絲濃密柔軟,她的嘴唇潮濕艷紅;她的裸體如沉睡醒來的植物,移植在你體外。
其二,我要改變你胸前的一團(tuán)烏云,它們飄蕩而來,使你沿途旅行的山河變得幽暗不清。現(xiàn)在,讓我告訴你吧,我擁有女巫的語詞,它一旦言說,就會驅(qū)散你箱子中的、你口腔中的、你觸撫中的那團(tuán)團(tuán)疑竇,我要讓你回到仙女們的中間。
其二,我要進(jìn)入你的視野和聽覺區(qū)域;在沿途,在你途經(jīng)的時間中,光陰的輪轉(zhuǎn)聲像古老的石磨,采石場上擲地的旋律,我們在一根根魚骨、木頭、象牙、獸角或金屬似的撐骨中相遇,仿佛進(jìn)入了巖石上最美的歌劇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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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美的金絲絨布后面,我的兩肋間長而深的傷口,它們已愈合,或許已被魔欲的火種療完了傷;它們正在上演著七世紀(jì)前的歌劇,那種神造的榮華,使一個女人的乳頭呈現(xiàn)出了玫瑰的光斑,并使我們在危險中焦灼地相遇。
在幕布后面,你點(diǎn)燃的那支中國香煙,未點(diǎn)燃之前已讓我眩景。香煙的結(jié)果,一種純粹的燃燒和吸入肺腔的煙霧,有可能導(dǎo)致你遺忘了我的容貌;有可能導(dǎo)致你選擇一堆煙絲,它們類似一種玫瑰的圣經(jīng),或許是另一個女人的替身。
劇毒強(qiáng)化了我對你的想念。飄飄欲仙中,連咒語也難改變我寫給你詩歌中那種吸入我肺部的煙霧。我重又出發(fā),仿佛在你掐來一只只煙蒂中,一種徹底的自由,像越來越多的疾病徒勞中死寂,重又造就了最健康的美德和城壘。
43
我來了。梳理羽毛的木梳倏然間已經(jīng)滑過了我的上半生。它們?nèi)缒痰氖瘔荆鼈円扬L(fēng)蝕過而斂住了青春期的激情,如今,我的降臨,猶如輕柔的慢板,賦予了時間的歷史,預(yù)測我在不久的午后,死于愛情的灰燼。
艷色的玫瑰又一次垂直在我臉頰對抗的光線中,年復(fù)一年,從空中折斷的紅玫瑰因?yàn)橐环N比喻而與我相依相伴,哪怕它們變成枯尸,仍被我收藏在一本玫瑰經(jīng)書的十三次詠唱之上,仍被我喻為愛情中最美的謊言而怒放。
死于芬菲的女人被湮滅于灰燼之下,我的旅途嗅到了這灰色,猶如滇東北的一只只黑頸鶴,遲疑而迷亂地穿越了我的胳膊,穿越了我肉身的那種痛。而當(dāng)我看見一個農(nóng)婦彎腰在莊稼地中勞動時,世界打開了又一道窗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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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著臺階往下走,又回到了繁蕪中的人間生活,在我們進(jìn)入的一條街上,出現(xiàn)了鐵匠鋪、豆腐店、染布店,洗衣鋪和銀器店互相呈現(xiàn)出兩種迥然不同的色澤,前者濺出了白色的泡沫,后者呈現(xiàn)出了紋理和謎。
沿著臺階往下走,也許是一座村莊,或許是一座城壘。心靈可以在村莊中游移,就像露水可溶入植物和莊稼的根莖,當(dāng)我進(jìn)入村莊時,恰好是一只白鷺在池塘中戲水的時刻,由此,我的歷史由灰色變得一片純凈。
那舞動在空中的剪刀,并不替代燕子剪輯和飛撲空中的云絮,我對剪刀有一種深切的疑慮,它們從我少女時代起就剪斷過我生活中的絲線,而且還剪斷過我眼簾下的那些彎曲而無法飛翔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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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美的剪刀啊,靠近了布匹和銹跡,被我日復(fù)一日地雙眼看見,被我焦灼的纖指一次次的握緊又松開。錯落的剪刀聲穿越了我少女時期的全部迷亂,使我由此抵達(dá)了你身邊,在你看見我時,我已經(jīng)剪輯過了灰色的云翳。
他們曾經(jīng)弄錯了我是誰的女人,他們在晝夜趕到我身邊;他們把戒指放在紅色的盆子里;然后想在云層中牽到的指尖,他們是另一些女人的同謀,所以,我指了指方向,然后,他們就噓著氣,離開了我。
城池的水紋爬到了我體內(nèi),撞擊我的不眠和通往午夜的道路。金粉世界中的女妖頻頻地示意我快快醒來,我是女人,我把銀器掛在脖頸和手腕,我趴在井欄,我照亮了自己的臉,甚至連每一層紋路和雀斑都被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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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還要面臨著許多猝死,淹埋了你的親人以后,我目睹了山坡上花的萎謝,我觸手可及的那團(tuán)松影,與你掐滅煙幕,隱藏住了荒涼中又一次神秘主義的逸聞。山坡上有水庫和茶樹,它們搖曳著,哀悼一個二十二歲的年輕人,他的身世之謎誘引我前去吻他的雙唇。
瑣碎的,值得做的幸福生活在死者的離去中消亡。陰沉而美麗的愉悅已離他遠(yuǎn)去,我們每天向往的天堂,并與音樂賜予的旋律相溶解脫肉身的迷霧。然而,在越陷越深的疼痛中,我們獲得這種慰藉:死亡是通往祈禱的福音之路。
死亡在眼前,在死去的親人和轟鳴的殯儀館中來回地詠唱,那是用尸骨演奏的歌劇,那是水晶色的大門,為死者敞開,拒生者于門外。而此刻,我站在你身邊,我從千里之外趕來,只為了呼吸你之呼吸,感之你之憂傷;只為觸之你之深情廝守你眷戀之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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銜在嘴角的麥秸,金黃而通往你的酒窖,那些深藏不露的酒壇,那些值得顯形露相的美味,它們在壇子里,在滇西著名的那座地窖中,等待我們?yōu)樗e行隆重的儀式,那些經(jīng)由焰火、雙唇、手足、搖曳而獲得的儀式。
儀式就在眼前,酒味已在甜蜜的歡娛中降臨,吸入幻覺的瓊漿玉液,勾人心魂的沉醉,如精美的云端上鋪開的層層臺階,最親愛的人,你是我的靈魂是我的生命,在儀式中,我離你越來越近,甚至連雷霆和云層的擁抱也離我們很近。
愛情中的歷險又一次掠開了窗幔,佇立窗前的我們,凝視著變幻莫測的云層,完美無缺的一枝枝香煙,以及酒壇中獨(dú)有的美味耗盡了我們少許的時光,如今,一只只昆蟲跳著舞,伴奏著和聲的大提琴具有迷惑我們吻別的特質(zhì)。
48
觸到一切萬物的嘴唇,是我活在世間的秘密之一。現(xiàn)在,抵達(dá)我身邊的你,弦樂中一切音符,為何用你吸入香煙的味蕾,沮喪地推開我們看到的那只優(yōu)美的雙簧管,為何推開了彌漫在空間致幻的仙樂,為何讓我目睹了人造距離和地獄?
賦予我們?nèi)怏w危險的美,分割舍棄我的那個午夜,夜色是多么的皎潔,如一圓月垂落在你我中間,而旁邊是一群夜中的候鳥,它們盤桓在樹枝之上,在最為繁茂的蔥綠中,練習(xí)著它們四肢的平衡,從而吮吸夜中的芳香符咒。
而我們置身其中,此刻,低處的山谷,緩緩地呈現(xiàn)出了暗色的皮膚,野狐留下的蹤跡及困獸交織一體的號叫,都在我們的世界中此起彼伏中存在著。愛情除了是一種迷亂之外,難道還是一座監(jiān)獄,難道你在我挺立的頭頸中沒有發(fā)現(xiàn)時光多么沉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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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眼神多么抑郁,即使是面對琥珀、麝香、香脂,還有熏香時,我的眼神依然游移在我祖國的山水和四野之間。那是寂寥中的悲憫的日子,那是一根岸邊葦草與我的面頰相依為命的一個黃昏:我愛上你了,我愛上你了。
母親們依然在游絲中織布,機(jī)器的沙啞嗓帶環(huán)繞著檐角、露臺,直抵鳥巢,并溫暖那些成長中的身體;盡管時序的繚繞中,一些色澤被褻瀆,香爐中的焚毀過的余馨依然造出可以讓我親吻的佐證:那些由雙簧管演奏的美多么愉快。
多愉快,我愛上你了,我愛上你了。在母親的勞作中,在兄弟姐妹的命運(yùn)之外,我愛上你了,可以敲擊聲音的花瓶,插上了一束玫瑰,今天,我已決定,在玫瑰的美貌之下,讓你看見,在煙霧似的朦朧生活中,神諭的智慧深邃曠遠(y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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擲出的骰子到底有多遠(yuǎn),可以預(yù)測到“某物必死的痕跡”,可以在爭議中帶來一絲美妙的空氣。我趴在堤岸,風(fēng)又吹響了我的棉裙,它們忽兒撩起,忽兒沉入山脈。擲出的那串骰子有沒有到達(dá)你的屋宇之外。
石頭的骰子透出了前世的華美,而它們經(jīng)由手指飄忽在我們的家門之外,并言說過我們的陣陣迷惘;骨飾的骰子,充滿了肉體似的狡猾和神秘,從掩蓋歷史的灰燼中撒落而去,使我們的相遇再一次被魔法纏身。
陣陣野菊花的香味撲鼻而來,不屑一顧的傲慢,猶如一股超凡的音樂撩奪了我生命中預(yù)期開花結(jié)果的那種夢幻。此刻,我摸到了它,注視著它:一棵繁茂的橙樹,一棵從憂郁的落葉中升起的甜橙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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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上你了,隔著鼻翼的一陣陣氣息,我從不妥協(xié),從不改變初衷的愛意獲得了一種歌唱后的永訣。如今,我躺在那棵甜橙樹下;我愛上你了,那些用來奴役我們的文明的工具使我深懷感激,沒有它們的金屬之聲,我就會失去奔跑的旋律。
我擁有十八歲以來的全部幻覺,我愛上你的那個早晨,強(qiáng)悍的母親勾勒出了世界秘密花朵的香澤;我愛上你的那個午后,身為幻覺的詩人,戲劇和電影中被引用的誘惑中出現(xiàn)了你,所有喜悅和愁緒出現(xiàn)了你的影子。
我擁有十八歲以來的全部經(jīng)驗(yàn),一條蛇盤桓在河床之外,其命運(yùn)走勢正在強(qiáng)勁;一抹日光穿越了每個角隅,其歸宿地逆轉(zhuǎn)了睡床上時鐘的短暫;在歌劇中的第一幕,隱隱約約地揭開了宇宙中飄蕩的隱形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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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的根頸秘密地開展著蛻變時,春天已經(jīng)臨近。噢,春天已臨近,春天已臨近;親愛的人,春天,是我們獲得尊嚴(yán)的季節(jié),因?yàn)橛晁畞砹?,越過了禁忌與危險的氣息,因?yàn)橛晁畞砼R,因?yàn)樵诟R魰杏涊d著前一夜,我們在細(xì)雨中熔煉中盡了苦役。
禁忌之美,擦過唇。何謂禁忌:那替代我們呼吸的魚重又游出水面,它們可以在另一條河床上尋找到無盡的挽歌嗎?還有具有魔性的虛空,一切杰出話語中吸入身體的芬芳,它們已超越了石穴,超越了甘美的醇香。
我們躺了下來,我們面對面的嘴唇,無法抵擋的誘引,禁忌之美召喚著我們;我們躺了下來,在萬物的芥蒂中,兩個世界的相互觸摸,其致幻劑中充滿了長途跋涉的足音,而在它們的前世中,它的引喻是一種劇毒,如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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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有說不清楚的蒙面人經(jīng)過我門外,他在流水邊撫琴,或違背習(xí)俗的帶給我一種隱喻:那是一個詞根,那是被陰性所困擾的一種體態(tài)之美。他贊美了我的身體,贊美過我的偽裝,從而裝飾過了我的虛榮和浮華。
那是愛神賦予我的詞根。那是勾人魂魄的愛情的內(nèi)容。為什么世間擁有赴湯蹈火者?為什么一本打開的書暴露出了消磨時光的余馨?為什么當(dāng)我醒來時,曠野上的蜂群們撞傷了我的緊身衣,我的棉花裙。
即使是我最親愛的人,他也會攜帶著他固有的任性,他思想的特質(zhì),他暗喻中的香煙盒,離我遠(yuǎn)去。因?yàn)樵谏倪h(yuǎn)方,他要途經(jīng)并造訪古老的盔甲之鄉(xiāng),它們會帶來上世和今世的又一次戰(zhàn)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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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倫的臉,戰(zhàn)亂中唯一的玫瑰花,值得男人們延續(xù)了十年的戰(zhàn)爭,那些布滿腥血的盔甲直到如今仍成為男人們驕傲的往返于舞臺的道具。盲詩人荷馬也深愛過這張臉,也為這朵玫瑰花灑下過男人的熱淚,所以,荷馬讓海倫成為了不朽的女人。
如果我看見了云絮落下來,那意味著天暗下來了。天就要暗下來了,烏云就要來臨,細(xì)雨就要濺濕雙層欄桿;如果我看見了云絮落下來,你的消息來了,你像云層中的詩人鉆出來了,你的臉上布滿了霜雪,我因?yàn)樗鼈兌胛悄恪?/p>
我因?yàn)樘鞖獾捏E然晶瑩或者天氣的一陣曠遠(yuǎn)而想吻你。在你我的嘴唇上動蕩著不安的溫度,它們傾訴不盡我們平常日子中思念和荒蕪。我因?yàn)殚T前的那棵甜橙樹垂落了果實(shí)而想吻你,可你轉(zhuǎn)過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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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然間,馬車已經(jīng)來到了門口,車夫的臉一陣抽搐一陣松弛,可以假設(shè)車夫已經(jīng)穿過了一座死亡的峽谷。我上了馬車,我要穿過最荒涼的云南山脈的某一部分,我要獨(dú)自留下一輛馬車的轍印,以此讓你銘記我消失的足轍。
那些碎如焰火的轍印,那些動蕩不安的分離,那些要我的命抵押女巫的咒語,含著芳菲的指印從空中飛揚(yáng)下來,滑過我的前額,以此把我的魂偷走,再分離我的四肢,于是,我坐在馬車上,坐在我前世情侶的膝頭望見了另一個人。
另一個人來了。他之所以不可以成為我的思念,是因?yàn)樵谒s到之前你抵達(dá)了我身邊。在他未到達(dá)之前,我們把世上的罪孽全部看見,以此在人類的所有叫喊聲中,尋找到我們的聲音,那些出自肺腑的聲音既不尖叫也不泣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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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中布滿了什么味道,那些充斥我們世界的手指,那些可以設(shè)置漩渦和仙境的手指,那些篡改我們命運(yùn)的手指;那些從空氣中偷走了我們味道的手指,如今它們來了,它們一如既往地?fù)]舞,我明白了,它們只是空中的觸覺。
空氣中到底布滿了什么味道,剝開的甜橙蕩來了一陣甜味,而那只懸掛在窗前的風(fēng)鈴告訴我零亂的、失蹤已久的人群中,那個人把前世的消息帶了回來。他已在失散已久的空氣中找到了我的味道,憑著我留下的一顆紐扣找到了我身體的溫度。
留下我身體溫度的城壘早已坍塌過,如你抵達(dá),你去哪一片瓦礫下搜尋我寫給你的情書;留下我身體溫度的那一片水池,那些金色的蛙魚早已流亡去異鄉(xiāng),你去那片失憶的水池中只會尋訪到我已干枯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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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中還飄忽著蛙魚飛越過的夢區(qū),那些已被我用言詞觸及過的美,多么潔白的鮮紅,它耗盡了我體內(nèi)盈動的那些樸素的激流,與此同時,并讓我獻(xiàn)出了身體中制造全部器皿,它們收藏了空氣中消失的那些味道。
因擁有朝我奔撲而來的時間,所以,竹籬和鏡面一樣制造了我們的現(xiàn)實(shí)境遇。一筐紫紅的土豆懸在我們兩肋之間,就像懸于睫毛間的水仙驅(qū)逐我們朝大海奔去,朝思暮想的大海,已經(jīng)躍出了山岡,已經(jīng)在心靈中激蕩起伏。
人,多么深邃,人的容貌,像水仙,像玫瑰,像葦草起伏,這種隱喻中的詩性驅(qū)逐我們忙碌于世間的活動,有一種稱之為密碼的東西,經(jīng)常往返于我們的港口,車站和滑行中的飛機(jī)場。噢,人,多么深邃,多么想飛起來。
58
捉住一只蛾蟲,那需要用盡什么樣的纖細(xì)和戰(zhàn)栗,腳指頭下已經(jīng)觸撫過的沙粒,世間浮出鏡面的那些微粒,猶如我們與生俱有的瑕疵,顯示了我們的相愛或不愛。當(dāng)我捉住一只飛蛾時,它已死去的幾個時辰,已變成了暗粉,被風(fēng)飄遠(yuǎn)。
假設(shè)你現(xiàn)在用手指夾住了一根香斷,你已經(jīng)開始尋找替身或傀儡,那些葉芽兒正在吐露芳菲;那些奴隸已經(jīng)越來越黑暗,假設(shè)你現(xiàn)在用指尖彈落了煙灰,水池中的魚,鐵軌中奔逃的詩人都死于瘋狂。
再也沒有一種技巧教會我遺忘,盡管遺忘是多么寂寥,多么清澈。讓我從臺階上滑落下去,讓我從巖頂上跌下去,讓我從檔案的紛亂記載中,遺忘我的生死,并啟迪我從容無畏地在荊棘妖術(shù)中前去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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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開這些盒蓋,看看這些發(fā)霉的痕跡,環(huán)繞不息的絲帶,顯示了我母親的母親們的婦女生活,她們已經(jīng)隨同凋零的花冠變得越來越衰竭,她們教會了我從呼吸中抽出一根絲帶,繡上自己的名字,繡上另一個男人的名字。
我從盒蓋中抽出那根絲帶,首先穿越了我生命中的上半夜。憂郁的水甕聲,即將在新一年來臨前夕,給予我一次水底的沐浴生活,將那些褪盡了色班的衣裙擲地,我將在這一次,盛開我的容顏,并以此讓你看見。
你看見了大海以后,再把我看見,你把我移植在地理的仙境中,保留了我的器樂;你看見了夜色以后,再把我看見,所以,霓虹敞開了懷抱,親愛的人,就此讓我在齊腰深的水池中像一株葦草一樣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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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飄過去,我要飄到大海身邊。你的無形無影像一個詞語浩瀚無垠。今天,在水草和大海的底部,我觸到了鹽的味道,無論是猩紅的水面,還是藍(lán)綢布的引誘,我都感到你男性的形象,被我所創(chuàng)造過。
牙齒的表面是多么的白,它的乳白自母親的子宮而來,簡言之,我們的母親造就了我們牙齒中淺白色的詞根,它們仿佛依然在母親的子宮中任意地游弋,直到我們的以性別的觸痛有意識地區(qū)別了我們是男是女的世界。
我短暫的午睡猶如絨面的窗簾翻拂中結(jié)束。誘因我們?nèi)祟愑f的一個詞,也許是比愛情更樸素、更虛無的一個詞根,或許是比罪惡更復(fù)雜的一座迷宮,如今,我觸到了那些長出斑紋的拱頂,并使身體謙恭地彎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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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由此像弓弦一樣彎曲,以此迎候你從最皎潔的山梁經(jīng)過我的居住地。在這里,我的先輩們移植來了香草和茶樹,移植來了西紅柿,同你的先輩們一樣,我們擁有杰出而偉大的民間傳說。
鐮刀的彎曲取制彎月和虹練,而我們彎身擁抱時,除了表達(dá)我們的愛意之外,也在向廣大遼闊的大地致意。一棵葦草和稻谷以同樣彎曲的體姿證明了河流是彎曲的,手臂互相交織的擁抱是彎曲綿延出去的。
弓弦是彎曲的。雪山的線條是彎曲的,母親的脊背因時間也在越來越彎曲;我寫給你的這些詩歌,因攀緣了無盡的荒漠之道,不得為彎曲起身體中的韻律,以此戰(zhàn)勝內(nèi)心的焦慮,因而,思念你的心是彎曲的。
62
白晝,并不需要燈光一樣的軌道,白晝是銀亮的、橙色的。所以盛開的草根和鴻溝也是清澈的。我突然被一種深不可測的距離所糾纏,我突然眼前一陣發(fā)黑,一個引喻導(dǎo)致了我被晦暗的魔法師纏住了雙腳。
我的一生和你的一生可以纏住一棵樹嗎?簡言之,所有世間的枝藤可以纏住我們嗎?坐在家門前的我,已經(jīng)又一次被灰塵所蒙住了雙眼。而此刻,我知道,偉大的詩人但丁,無論我愛他有多遠(yuǎn)、多深,他都已經(jīng)把我放棄。
他徹底地放棄了我被光陰所圈住的身體,盡管我的身體充滿了令但丁所迷戀的火焰、露水和樂器,然而,他還是要放棄我;盡管在今生今世我左手握住燈盞,右手劃燃了火柴,把蕩漾過來的一個詞擁抱,他還是放棄了我。
63
迷戀一個人的時辰,恰好是晴朗的夏日鏟除疑竇的時刻,那時候,水渠正灌溉著萬物。我們稱之為萬物的世界,可以是一只候鳥的全部羽毛,可是一簇野花的自由呼吸,可以是一朵朵黑色郁金的心臟,躍上了臺階,跳動著。
那是搖曳著我耳朵的聲音嗎?還是黑色郁金無法觸及的香味?像風(fēng)箱般使我們來回手拉手,像堅定不移的羞澀,要使一朵朵黑色的郁金花從世界的虛幻中尋找到愛神。而此刻,我知道,最親愛的人他已經(jīng)再次出發(fā)。
我依然可以口銜風(fēng)琴穿越你故鄉(xiāng)山岡上的大霧,猶如穿心而過的子彈。因?yàn)槟阋呀?jīng)出發(fā),所以,我依然可以在濃霧中攜帶一朵紅色的郁金花前來與你樸素的靈魂相遇,而此刻,拖拉機(jī)轟鳴著,茶樹和橙黃色起伏不息。
64
我要承認(rèn),被我所廢棄的那只蝴蝶,替代了我出生以后發(fā)現(xiàn)幻覺的許多次飛翔,它像是從夜色中的石榴樹下發(fā)現(xiàn)了人類的裂紋和斑黑色的紋路,從而發(fā)現(xiàn)了我內(nèi)心呼嘯而逝一個吻,所以,它決定要替我飛翔,并葬身于我的眼前。
今天上午,我廢棄了它的名字,廢棄了它通體的色澤;廢棄了那只蝴蝶替代我飛翔的前世的一切迷亂;冷天上午,雪一樣的純凈使我面對是另一種寂寞,安如那只蝴蝶的悄然離去,蒙蔽了我從一夜失眠中睜開的雙眼。
雙眼起落中掙斷了一只蝴蝶的翅翼,最纖巧的翅翼啊,左右了我的一切,像呼吸一樣劃清了前世和今世的界線。盛大的歡宴已經(jīng)在路上,那份黃色的請?zhí)媪艘粋€幽靈即將出場。火一樣的燃燒,毀滅了那只最心愛的蝴蝶。
65
代替我去死的那只蝴蝶,掠過了刀鋒和一朵花似的傷口,并區(qū)分了我早晨和晚上的身份,以此替我在兩種宿命中飛翔,它的死發(fā)生在冬季,當(dāng)我看見你的時刻,它的命已經(jīng)越來越弱,它的心已經(jīng)收斂了跳動。
代替我去死的那盞燈,碰落過我的額前的露珠,它帶著危險的光芒一次又一次地把我虛空和荒涼中看見,又帶著焰火似的咒語編織讓我防寒的衣裙,當(dāng)我被你所溫暖的時刻,它已經(jīng)旋防了一切魔法,它已經(jīng)在我的引喻中身亡。
代替我去死的隱形人,忽兒被石榴樹纏身,忽兒被河床掩蓋。他總是可以忍耐住無垠的寂寞和空曠的渴望,而且,他的一生似乎只是為了在看見我后隱身。當(dāng)我被你所召喚的時刻,他已經(jīng)在顛覆時光的船艙中靜靜地回到天堂的那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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痙攣中涌來了相互重疊的一道峽谷,啁啾的鳥兒時斷時續(xù),我們這一生的翹首不時地被季節(jié)所限定,繁蕪的往事中保留著神諭的手跡,我將擁有對你一生最長的思念,比如,一根松枝可以遍及美妙的森林,從而言說不盡松香的美味。
你布鞋下的那些轍印,隔離開了金黃色的雅典城池的坍塌,也自然隔離開了唐朝和宋朝的沉沉樂聲,而我們在新的城池中該獲悉什么樣的音訊。在我的音訊失沉?xí)r,一些沉疴,一些芳菲正維持著自己的命脈。
在我音訊失沉?xí)r,大米依然在谷倉中被任命為詩歌中最神圣的元素;在我的音信失沉?xí)r,卓爾不凡的努力,已經(jīng)在古老的魔法中獲得了春天的降臨;在我的音訊失沉?xí)r,你的面孔是我永不厭倦的幻想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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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忽不定的心靈啊,憑著它們延伸出去的軌跡,溫和的氣候又一次地使聞名遐邇的城池從碎片中還原,我們用其一生鑄造的雕像,如今已經(jīng)被手指慢慢地?fù)崦撵`的慧眼,獨(dú)獵帶來的樂趣——使我找到了你的誕生地。
我迷戀維系世間的那種寧靜生活,手牽手的時光已經(jīng)不太遠(yuǎn)。而街隅之間仍往返行走的那個盲人,他的光亮已經(jīng)被他用心靈所看見,他的一笑使他牽住了一個少女的幻影,而我們在他的影子外面相愛著。
又一夜過去了。冥想中,我寫出了詩歌在喪失的記憶之后被人詠唱,當(dāng)我想起一座城消亡之時,想起了一個羅馬皇帝和另一個中國皇帝的愛情,華美的冠蓋使他們擁有了稠密的殿堂,而他們詭秘的愛情已經(jīng)失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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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碌,使其埋在樹根下的水壇重又露面,除了易碎之外,它具有浮雕的特質(zhì),象牙般的光澤又一次垂臨你我之間。那是許多人在銹跡和霉斑之間停留的時刻,那是我們選擇一只水壇的時辰,因?yàn)椋畨霈F(xiàn)了,因?yàn)槭鞯?、偉大的技藝開始重現(xiàn)。
一直以來,我對你的軀體充滿了想象,仿佛像荒原中的一棵樹,它們在我的注視下,在時空的隔離之中,仿佛是我從今生今世唯一可以用手觸撫的稀世珍寶。對于詩人來說,美,仿佛嵌入那些忽兒陰郁,忽兒明亮起來的墻壁之中。
穿心而來的子彈,多炫目,多動人,具有不可比喻的特質(zhì),在如此快的速度之下,把我的心,我的靈魂迅速地穿越而過,然后,在忙碌不休的日常生活中,把我郵寄給遙不可知的旅途,那位古郵差,因此,為了我的出現(xiàn),晝夜地穿越著驛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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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驛路漫長,我依然是一封被羽毛包裹起來的信函:我依然在散佚已盡的戀人蹤跡中,被一個古驛差用鋒刃頂立于霜雪之上,我的心就在那短札中跳躍著。我的心掠過了云層,被公元七世紀(jì)的云南驛差帶到一座城壘的臺階前。
我的心由此跳動著,掠過了奢華的波絲紋帷幕。讓我言說其中的奧秘:歷史斂盡了時間中所有在場的人以及不在場的人的前世和今世的容貌?,F(xiàn)在,我來了,我已站在你面前,伸出手來觸痛了我靈魂中最敏感的神經(jīng)吧!
讓我言說其中的另一些奧秘:當(dāng)人類的迷途越來越陷入峽谷和沼澤時,撼動我們的另一些殺戮已經(jīng)迫在眉睫。那些綻出鮮血梅花的史記,記載著人類史跡中一切夢幻的時刻,所以,你看見我的時刻,我們已開始在呼吸,去屏住呼吸。
70
寫給你的信函,并沒有讓公元七世紀(jì)的古驛差送到你手上。時空又一次劃清了前世和今世的記憶之壤,那片從前被我們種植香草的開闊之地,如今已變成了學(xué)校,還有不遠(yuǎn)處的那廟宇,每天都有僧侶吟出最純凈的旋律,還有伴唱者在燭影中的繚繞。
因此,寫給你的那封信函,已經(jīng)被雁群帶到了太陽落山的地方。我們的人類因?yàn)榻?jīng)年作戰(zhàn),已經(jīng)歷煉出了最美的尊嚴(yán)?,F(xiàn)在,我們似乎在回憶中,又觸到了那封短函的內(nèi)容,那些被我的一腔熱血所澆鑄的、歷經(jīng)了躊躇和風(fēng)險的語詞舞動著。
它們?nèi)缃裼忠淮卧谖业闹讣馍衔鑴?,如霧氣在窒息中湮滅了我前世的情侶。他的臉,使我酷愛上了美酒,使我的味蕾始終蕩漾不盡令人沉醉的特性;他的臉,使我沉迷于其中那個午夜,獲得了死亡似的狂妄和孤寂。
71
天氣之所晴朗,是因?yàn)樯裣梢呀?jīng)下凡。親愛的人,被我們逐一抵御過的憂傷,或者已經(jīng)被我們時時刻刻享受過的光陰,現(xiàn)在不可避免地潛入到另一個世界在經(jīng)歷了一夜的狩獵之后,我們看見了神仙已經(jīng)下凡。
天氣之所陰郁,是因?yàn)樯裣梢呀?jīng)回去。親愛的人,眉宇間一絲絲的純粹戰(zhàn)栗,以及進(jìn)入幻覺的遞嬗,使我們適度瘋狂以后的歇息地,就在萬頃麥穗的搖曳之間。在一片片野栗樹的果實(shí)落地之前,枝蔓絆倒了我們,因?yàn)槲覀兛匆娏松裣梢呀?jīng)回去。
在神仙下凡之前,我們手拉手地嘗試著在明朗陽光下使用語詞,面對你,我生平頭一次感覺到:我可以替代你去咳嗽,去呼吸,去生??;去千里和萬里的旅途中,為你去申訴一個平凡而樸素的原理。去爭取一種最平靜的生活。
72
在神仙回去之后,我們所置身的疆域,會暫時地黯然失色,我們的淋巴和血液由于糾葛不清的現(xiàn)實(shí),正在做出跨越地域和時空的聯(lián)系。仿佛被空中的樹脂味噎住了喉嚨,疼痛依然強(qiáng)烈,因?yàn)樯裣梢呀?jīng)回去。
拂曉前和暮色時同一個詞被命名著,被面頰貼著,撫慰著,遺棄著,緬懷著,推測著,傷害著,剪貼著,夢幻著,裝飾著,隱藏著,復(fù)述著,埋葬著,謀殺著,目送著,廝守著,分裂著,充塞著,暴露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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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裂帛之聲,從走廊外面如期抵達(dá)耳邊,懷著一種經(jīng)驗(yàn),基于我們愛情中的遭遇,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坐在夜?fàn)T之下,翻拂已久的古佚書從手中滑落下去。這樣的燈燭多么適宜你我之間慢慢地欣賞,如同猜測那些撕裂之聲到底從何而來。
風(fēng)刮著,雨下著,聲音穿膛而來。我已在倦鳥的翅翼下休息了一夜,現(xiàn)在,我站起來了,親密的愛人,如果你是一只鷹,你定會傷及我渺小的軀體,如果你一定要像鷹一樣環(huán)繞世界最荒涼的山脈,你定會把我徹底地遺忘。
一個詞根,使我開始在夜色中放縱自己。啊,那些浮云似的軌跡,那些夜幕中的一切緋聞,那些摩擦中的離別;一個詞根,適宜比喻,今天被我淬于爐火,明天被我塞進(jìn)了箱子,放在鐵軌下去斬斷蛛絲馬跡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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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地藍(lán),漸漸地白,隱去我前世狐貍的身形,造化我今世女人的肉身,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從頭到腳,我們都可以融為一體。漸漸地黑藍(lán)色,過渡到我肉體的外部,使我在整個世界,尋找你今天的蹤影。
喜悅是那樣短暫,從倏然的嘆息聲中隱蔽了自己。十二月,所有日子你都在云游,在山岡的云端,克制著對我的愛;喜悅是那樣短暫,從果園,香柏樹中觸及了我的憂傷。卻始終無法把我安置在你的兩肋,你的身體之間。
十二月,解不開隨身的鎖鏈,四肢囿于它們之間的束縛;我們不可能相互之間手挽手,像昨日之前的夜晚,前往最漆黑的旅館,把世界最暗淡的時光改變。十二月,牽手或擁抱都是徒勞的夢幻,所以,我放棄了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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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上,你看見蛇爬行著,或許會引領(lǐng)你進(jìn)入游魂者的故居;在路上,你的形體多么憂慮,多么炫目而陰郁。在路上,我又一次在偶然之中看見了你,你的身份之謎,耗盡了我的足跡,同時耗盡了我衣裙中全部的波浪,它們撞擊著你。
這是最新的一天,他們要我活下去,他們帶著裙子、鋼針、詩歌和大米,還帶著一根葉莖讓我活下去;他們召喚著我離不開我的身影,只為了召喚我活下去。而此刻,在路途上,值得我活下去的萬物,帶來了潮汛和你的消息。
植物的莖脈,因你而游走,像烏云的變幻莫測,賜給我們紅色或藍(lán)色的幻覺。面對面銳利的鋒芒,我彎下腰,我開始向每一個經(jīng)過我身邊的人致意。這是我的愛保持的一種形式,我的愛,猶如明月般的透徹而移過了沙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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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會的人之中沒有你。仿佛我又一次看見了那只狂奔出去的麋鹿,曠野之上的它給我?guī)砹巳澜绲谋瘧懞蜏I腺。所以,在聚會的人群中無法找到你。因?yàn)槟闶呛?,你是傾心于萬千山水之間的器皿,只藏于筍,或野菊之間。
整個一生,還有剛剛逝去的這些年華和光陰,你給予了我用手繪制的長卷,它們?nèi)缑缹W(xué)中的晶瑩,如云集于河流中的冠蓋,在日午前夕和暮色逍遙的時刻,隔著絲竹,我看見你來了,依然穿著布鞋、布衣讓我看見了你。
在短促的一生中,讓我看見了你,這是一年中已經(jīng)開始蘇醒過來的春天,我知道并日復(fù)一日地體驗(yàn)著死亡,然而,春天來臨時,我依然依偎著你。把身給你,把身體中痛的、熱的、憂喜的都給你,這是我的命,我命中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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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一生,我活著時與你為體,那些如花造化時的驚艷之美,以及如花凋零時的萬般荒芫?,F(xiàn)在,又過了一天,過去了一月和避開了一次危機(jī)四伏,噢,親愛的死亡,既凜冽,又溫暖如絲綢,所以,我活下來了。
盛夏,我知道萬物都已經(jīng)換上了新裝,光芒四射的太陽籠罩了世界,并展開了艷美的畫卷。香味從屋梁上掠過了燕子的舊巢而來,微妙的香味常在午夜?jié)B入膚色,那是宴舞之后的寧靜,那是肌體之上的失語。
百獸和身體的氣味隔著世界的毛毯和喜悅,從萬千窗簾中越過了拱頂,同時使氣味湮滅于竹籬的根須之下,同時借用我的唇,復(fù)述出了呼吸的顫音,這是最美的年華,我們歷經(jīng)了數(shù)年,熔煉了身體的微火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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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微火,甜熱的舌苔迷離又開闊地被你接納著,從一絲絲樹枝掩映之中,我來了,我的膚體之外,那些枕間的書頁散發(fā)出墨汁的黑,竹子的青澀;而我的膚體之外,被你用樂器所銜住的必是水池中的器物。
相隔得很遠(yuǎn),歷數(shù)年祈望,猶如我愛上你的那個午夜,樂器和美酒,融和著茶樹的香,蜜梨的甜,那個夜晚,云集了我一生沉浮不定的語詞。而此刻,相隔依然很遠(yuǎn),我卻又看見了古時和現(xiàn)在的戰(zhàn)亂的序幕。
死于萬物的戰(zhàn)爭,這就是人類最持久的舞臺戲劇,微火之后,灰燼的黑色開始傳播了戰(zhàn)前的臺詞,它們從竹筍中朝空中翩然而去,它們要撞擊那些人類的心臟,要使人類的風(fēng)景又一次蒙住了劇痛的洗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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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無涯的迷惘中直抵達(dá)身體的我們,在子彈的飛行中歷經(jīng)半夜,看到了紫云之上的戰(zhàn)亂之首,他們的眼睛,以及他們的口舌都已經(jīng)焦灼不安,所以,我又在煙塵之下,尋找到了海倫的鞋子,觸摸到了荷馬的痛苦。
新的美學(xué)值得我們離別。銀鉑似的美學(xué)使我脫離了你的腹地,盡管我們在隔離中,以不焦不躁的姿態(tài)眺望著我們的異域,盡管我們研習(xí)遍了人間所有的速度,如羚羊似的奔跑,比如香樹似的凝固。
盡管我們各居它鄉(xiāng),我們卻掌握著舒緩的樂曲,并從掌紋的節(jié)拍混合于萬物的異味之中。此生之道,可以開劈水渠,山坡上的小徑;微妙的喜悅,宛如異質(zhì)的相嵌,盡管你的翅膀時時地從我身體中抽離而去。
90
我的淚腺洶涌不息,石頭的皮草散開以后,傳說會引誘新的巫術(shù)。隔世的遺址依然保留著明媚的女人,她帶來了騷亂的皮草,同時也萌芽了巫術(shù)的蕩漾。我站在她旁邊,撫弄著她的藥草,她竹筐中的豆莢。
農(nóng)事的繁榮源于前世的夢想。在暗器的燦爛飛行之中,我們有生命中更多的時間輾轉(zhuǎn)于農(nóng)事的卵巢之中,并與它們不斷地融入深藍(lán)色的收割中去。此刻,我仿佛看見公元七世紀(jì)的你,那時候,你是刺客,也是行吟的詩人。
你是刺客,在淡淡的水墨畫中催促我出世的刺客,我恍惚中被你的刀劍,最锃亮的光澤,逼到了城壘。你是行吟的詩人,已經(jīng)從失散的牛皮紙中脫穎而出,并認(rèn)定我是你今世今生從瓊漿中飄來的靈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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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漿和液體源于我們的又一種隱喻。在勞碌之后,你是被我用來吟唱過的最溫?zé)岬臉菲鳎顨v時漫長的,呈現(xiàn)于我眼前的面頰。在我修正的記憶底色上,你可以或深或淺地進(jìn)入我身體的內(nèi)部,看見最亮的宮殿。
你的晨霧,你早晨出入的鳥窩;你滋生的矛盾,與我面對面地相遇,如今,我們可陪同親愛的黑天鵝沿著濕而焦灼的羽毛去旅行,我們可試著去度過愛的崩潰時刻,并深信我們身邊的碎片會編織成另一件新裝。
最喜歡你朝著菜譜垂下的眼神,絲瓜的青,洋蔥的澀,西紅柿的豐盈,土豆的暗影,鹽的切膚之痛,都在你的眼神中周游了世界,從而會使我與你,坐在西移的陽光下,把全部的味蕾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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滯留在你前期消失的村莊里。鋤禾的聲音使空氣撐開了容顏。一種致命的熱和致命的冷相互交織,這命定的時刻,我要迷失于一個時辰,我要在你打開的石頭里長睡不醒,我要深入到巨大的疲憊中去,以此把你更深入地看見。
我們總是在毫無準(zhǔn)備時面臨著滯留,這是滇西的小鎮(zhèn),在里面出入著銀色的松鼠,夜色改變了松鼠的皮毛;在里面,出入著撼動人心的蝙蝠,它的體積,充滿了迷途難返的困境;在里面,出入著恍惚的因活著而繁殖生命的婦女和男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