閏耀明
1
那個卷發(fā)青年出現(xiàn)在河邊的時候,瘦猴正仰著臉把一個脆生生的噴嚏打出來。他那像雞爪子一樣干巴的黑手在鼻子上蹭了幾下,說:“那人的卷發(fā),像我家蘆花母雞的臟屁股?!?/p>
虎子坐在女兒河邊的石板上,“哧”地笑了一下:“你倒會比喻。”接著,虎子就立起了眉毛,“不許再說那人的壞話,他是我的乘客,懂嗎?”
說完,虎子就站起身,走上石板邊的小木船,等卷發(fā)青年上船。
瘦猴一聲沒吭。我也沒吭聲。我們不敢吭聲,我們都怕虎子。
虎子沒媽,他爹的身體不好,連搖船擺渡的活兒都干不了?;⒆痈F得連學(xué)都快上不起了,幸虧城里一個叫米雪的女生參加“手拉手”活動,資助了他,他才能和我們一起上學(xué)。放暑假了,虎子就操起他爹的船槳,擺渡掙幾個錢。
虎子個子雖然不高,但渾身疙瘩肉,有的是力氣,他那雙黑手握起拳頭來,比石頭還硬。我們這些孩子,沒有不受他欺負的。我們就都恨虎子。但恨也沒用,我們打不過他。
卷發(fā)青年邁上木船,喊了聲:“過河!”
虎子就把木船搖得吱嘎吱嘎響,在平靜的河面上劃開了一條口子。
當(dāng)虎子回到石板邊時,我們都看出虎子有點不對頭。他的頭發(fā)比卷發(fā)青年的還亂,左臉有些發(fā)青。他在石板上坐著,呼呼直喘,像剛跑完馬拉松。
瘦猴趴到我的耳邊,喜滋滋地嘀咕:“虎子挨人家熊了!嘻嘻?!?/p>
我的心里也樂開了花:“活該!解恨!”
2
女兒河太平靜了,河面平展展的,像一塊又長又大的玻璃。河水往下游流的時候一點兒聲音都沒有。
我問瘦猴:“女兒河咋這么老實呢?一點風(fēng)浪都沒有,像女生似的,真沒勁。”
瘦猴點頭:“我也喜歡女兒河有浪?!?/p>
虎子突然回過頭來,大聲說:“你們怕我掙著錢是不是?有風(fēng)浪我咋擺渡?”他揮了揮黑拳頭,“我警告你們,小心點,別惹我生氣!”
我和瘦猴忙閉了嘴。
虎子也不再說話,坐在小船上,向女兒河對岸望,出神地望。
女兒河對岸生長著一排高高大大的白楊樹,透過樹的縫隙,可以隱隱約約地看見很遠的地方有灰灰白白的高樓。
我們知道,那是個令人向往的好地方——城市。但我們沒有去過城市,不知道城市是什么樣子。虎子曾說他去過那座城市,還見過那個資助他的叫米雪的女生。我們都不信,說他吹牛。瘦猴說:“咱們天天一起上學(xué),一起玩,連你放的屁是啥味兒我們都知道,你哪去過城市?”
虎子竟沒有生氣,也沒有欺負瘦猴。
我們都有些吃驚。
虎子一聲不吭,平靜得像女兒河一樣,依舊出神地望那座城市。
我們都覺得虎子不但兇,還開始深沉了,深沉得讓人心里發(fā)緊。
3
突然有一天,渡口不遠處的下游河面上,來了一個施工隊,大汽車每天跑來跑去,機器聲嗡嗡作響。聽大人們說,女兒河上要建一座大橋。
沒多久,三個又粗又大的橋墩就立在了河水里。
建了大橋,虎子的木船就沒有用了,他也就掙不到錢了。
可虎子不但沒有泄氣,反而更加高興了,好像建大橋會給他帶來天大的好處似的。
“我爹說,建了大橋,咱鄉(xiāng)下跟城里的距離就拉近了?!被⒆酉沧套痰卣f。
“我爹說,咱鄉(xiāng)下也可以引進新的農(nóng)業(yè)科技項目,增加收入,過上富裕的日子了?!被⒆用赖弥贝晔终啤?/p>
“我爹說,等大橋一建完,他就貸款搞一個塑料大棚,冬天也種青菜。”虎子說得眉飛色舞。
“我爹說,掙到了錢,他就領(lǐng)我去城里轉(zhuǎn),給我買新鞋穿,還可以……可以見到米雪?!被⒆蛹拥枚辶艘幌履_。
我們頭一次看到虎子跟我們說話時態(tài)度這么好。
瘦猴還大著膽子在虎子的肩上拍了一下,說:“你要見米雪,得拿出好的學(xué)習(xí)成績來才行。”
虎子咧開嘴,笑得“哧哧”響。
4
虎子出事了。
那天傍晚,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虎子要收船回家時,那個卷發(fā)青年來了,還往小船上搬了兩個很重的袋子。
虎子跟卷發(fā)青年打了起來。當(dāng)我和瘦猴趕到河邊時,小船上已經(jīng)沒有人了,兩個袋子放在石板上。
我認出,那是兩袋水泥。
卷發(fā)青年被施工隊的工人抓了起來,那兩袋水泥是他從工地偷來的。
虎子沒讓卷發(fā)青年把水泥偷走,自己卻受了傷,被送到了鄉(xiāng)里的醫(yī)院。
有工人過來搬水泥,我和瘦猴問:“虎子傷得重嗎?”
工人搖搖頭:“不知道?!?/p>
一連幾天,也沒見虎子回到村子里。我和瘦猴都心里沒著沒落地難受。
我們一聲不吭地坐在女兒河邊,想心事。
虎子在的時候,我們都怕他恨他,可為什么他受傷住了醫(yī)院,我們又都想他盼他呢?
女兒河水依舊平靜地流,一點兒聲音都沒有。
于是我們撿來許多石子,堆在石板上,然后一顆一顆地往女兒河里扔,讓女兒河發(fā)出聲響。
我們不停地扔石子。石子落入女兒河的聲音很好聽。
“但愿虎子能聽到?!笔莺镎f。
我不想說什么,也學(xué)虎子的樣子,望遠方的城市。我在心里默默地祝愿虎子早日康復(fù),有一天出現(xiàn)在我們的面前,咧著嘴,發(fā)出“哧哧”的笑聲。
女兒河河面平展展的,像一塊又長又大的玻璃。河水平平靜靜的,不停地流啊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