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子龍
“時間和數(shù)字是冷酷無情的,像兩條鞭子,懸在我們的背上。
“先講時間。如果說國家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的時間是二十三年,那么咱們這個給國家提供機電設備的廠子,自身的現(xiàn)代化必須在八到十年內(nèi)完成。否則,炊事員和職工一同進食堂,是不能按時開飯的。
“再看數(shù)字。日本日立公司電機廠,五千五百人,年產(chǎn)一千二百萬千瓦;咱們廠,八千九百人,年產(chǎn)一百二十萬千瓦。說明什么?要求我們干什么?
“前天有個叫高島的日本人,聽我講咱們廠的年產(chǎn)量,他晃腦袋,說我保密!當時我的臉臊成了猴腚,兩只拳頭攥出了水。不是要揍人家,而是想揍自己。你們還有臉笑!當時要看見你們笑,我就揍你們。
“其實,時間和數(shù)字是有生命、有感情的,只要你掏出心來追求它,它就屬于你?!?/p>
——摘自廠長喬光樸的發(fā)言記錄
出 山
黨委擴大會一上來就卡了殼,這在機電工業(yè)局的會議室里不多見,特別是在局長霍大道主持的會上更不多見。但今天的沉悶似乎不是那種干燥的、令人沮喪的寂靜,而是一種大雨前的悶熱、雷電前的沉寂。算算吧,“四人幫”倒臺兩年了,一九七八年又過去了六個月,電機廠已經(jīng)兩年零六個月沒完成任務了。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全局都快要被它拖垮了。必須徹底解決,派硬手去。派誰?機電局閑著的干部不少,但頂戧的不多。愿意上來的人不少,愿意下去,特別是愿意到大難雜亂的大戶頭廠去的人不多。
會議要討論的內(nèi)容兩天前已經(jīng)通知到各委員了,霍大道知道委員們都有準備好的話,只等頭一炮打響,后邊就會萬炮齊鳴。他卻絲毫不動聲色,他從來不親自動手去點第一炮,而是讓炮手準備好了自己燃響,更不在冷場時陪著笑臉絮絮叨叨地啟發(fā)誘導。他透徹入肺腑的目光,時而收攏合目沉思,時而又放縱開來,輕輕掃過每一個人的臉。
有一張臉漸漸吸引住霍大道的目光。這是一張有著礦石般顏色和獵人般粗獷特征的臉:石岸般突出的眉弓,餓虎般深藏的雙眼;顴骨略高的雙頰,肌厚肉重的闊臉;這一切簡直就是力量的化身。他是機電局電器公司經(jīng)理喬光樸,正從副局長徐進亭的煙盒里抽出一支香煙在手里擺弄著。自從十多年前在“牛棚”里一咬牙戒了煙,從未開過戒,只是留下一個毛病,每逢開會苦苦思索或心情激動的時候,喜歡找別人要一支煙在手里玩弄,間或放到鼻子上去嗅一嗅。仿佛沒有這支煙他的思想就不能集中,他一雙火力十足的眼睛不看別人,只盯住手里的香煙,飽滿的嘴唇鐵閘一般緊閉著,里面堅硬的牙齒卻在不斷地咬著牙幫骨,左頰上的肌肉鼓起一道道棱子。霍大道極不易覺察地笑了,他不僅估計到第一炮很快就要炸響,而且對今天會議的結(jié)果似乎也有了七分把握。
果然,喬光樸手里那支珍貴的“郁金香”牌香煙不知什么時候變成一堆碎煙絲。他伸手又去抓徐進亭的煙盒,徐進亭擋住了他的手:“得啦,光樸,你又不吸,這不是白白糟踏嗎。要不一開會抽煙的人都躲你遠遠的?!?/p>
有幾個人嘲弄地笑了。
喬光樸沒抬眼皮,用平穩(wěn)的顯然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口吻說:“別人不說我先說,請局黨委考慮,讓我到重型電機廠去。”
這低沉的聲調(diào)在有些委員的心里不啻是爆炸了一顆手榴彈。徐副局長更是驚詫地掏出一支香煙主動地丟給喬光樸:“光樸,你是真的,還是開玩笑?”
是啊,他的請求太出人意外了,因為他現(xiàn)在占的位子太好了。“公司經(jīng)理”——上有局長,下有廠長,能進能退,可攻可守。形勢穩(wěn)定可進到局一級,出了問題可上推下卸,躲在二道門內(nèi)轉(zhuǎn)發(fā)一下原則號令。愿干者可以多勞,不愿干者也可少干,全無憑據(jù);權力不小,責任不大,待遇不低,費心血不多。這是許多老干部夢寐以求而又得不到手的“美缺”。喬光樸放著輕車熟路不走,明知現(xiàn)在基層的經(jīng)最不好念,為什么偏要下去呢?
喬光樸抬起眼睛,閃電似地掃過全場,最后和霍大道那穿透一切的目光相遇了,倏地這兩對目光碰出了心里的火花,一剎那等于交換了千言萬語。喬光樸仍是用緩慢平穩(wěn)的語氣說:“我愿立軍令狀。喬光樸,現(xiàn)年五十六歲,身體基本健康,血壓有一點高,但無妨大局。我去后如果電機廠仍不能完成國家計劃,我請求撤銷我黨內(nèi)外一切職務。到干校和石敢去養(yǎng)雞喂鴨。”
這家伙,話說得太滿、太絕。這無疑是一些眼下最忌諱的語言。當語言中充滿了虛妄和垃圾,稍負一點責的干部就喜歡說一些漂亮的多義詞,讓人從哪個方面都可以解釋。什么事情還沒有干,就先從四面八方留下退卻的路。因此,喬光樸的“軍令狀”比它本身所包含的內(nèi)容更叫霍大道高興。他激賞地抬起眼睛,心里想,這位大爺就是給他一座山也能背走,正像俗話說的,他像腳后跟一樣可靠,你盡管相信他好了。就問:“你還有什么要求?”
喬光樸:“我要帶石敢一塊去,他當黨委書記,我當廠長?!?/p>
會議室里又炸了。徐副局長小聲地沖他嘟囔:“我的老天,你剛才扔了個手榴彈,現(xiàn)在又撂原子彈,后邊是不是還有中子彈?你成心想炸毀我們的神經(jīng)?”
喬光樸不回答,腮幫子上的肌肉又鼓起一道道肉梭子,他又在咬牙幫骨。
有人說:“你這是一廂情愿,石敢同意去嗎?”
喬光樸:“我已經(jīng)派車到干校去接他,就是拖也要把他拖來。至于他干不干的問題,我的意見他干也得干,他不干也得干。而且——”他把目光轉(zhuǎn)向霍大道,“只要黨委正式作決議,我想他是會服從的。我對別人的安排也有這個意見,可以聽取本人的意見和要求,但也不能完全由個人說了算。黨對任何一個黨員,不管他是哪一個級別的干部,都有指揮調(diào)動權?!?/p>
他說完看看手表,像事先約好的一樣,石敢就在這時候進來了。猛一看,這簡直就是一位老農(nóng)民。但從他走進機電局大樓、走進肅穆的會議室仍然態(tài)度安詳,就可知這是一位經(jīng)過陣勢,以前常到這個地方來的人。他身材短小,動作遲鈍。仿佛他一切鋒芒全被這極平常的外貌給遮掩住了。斗爭的風浪明顯地在他身上留下了滌蕩的痕跡。雖然剛交六十歲,但他的臉已被深深的皺紋切破了,像個胡桃核??瓷先ヒ葘嶋H年齡大得多。他對一切熱烈的問候和眼光只用點頭回答,他臉上的神色既不熱情,也不冷淡,倒有些像路人般的木然無情。他像個啞巴,似乎比啞巴更啞,啞巴見了熟人還要呀呀咿咿地叫喊幾聲,以示親熱;他的雙唇閉得鐵緊,好像生怕從里邊發(fā)出聲音來。他沒有在霍大道指給他的位子上坐下,好像不明白局黨委開會為什么把他找來,隨時準備離開這兒。
喬光樸站起來:“霍局長,我先和老石談一談?!?/p>
霍大道點點頭。喬光樸抓住石敢的胳膊,半擁半推地向外走。石敢瘦小的身材叫喬光樸魁偉的體架一襯,就像大人拉著一個孩子。他倆來到霍大道的辦公室,雙雙坐在沙發(fā)上,喬光樸望著自己的老搭檔,心里突然翻起一股難言的痛楚。
一九五八年,喬光樸從蘇聯(lián)學習回國,被派到重型電機廠當廠長,石敢是黨委書記。兩個人把電機廠搞成了一朵花。石敢是個詼諧多智的鼓動家,他的好多話在“文化大革命”中被人揪住了辮子,在“牛棚”里常對喬光樸說:“舌頭是惹禍的根苗,是思想無法藏住的一條尾巴,我早晚要把這塊多余的肉咬掉。”他站在批判臺上對造反派叫他回答問題更是惱火,不回答吧態(tài)度不好,回答吧更加倍激起批判者的憤怒,他曾想要是沒有舌頭就不會有這樣的麻煩了。而和他常常一起挨斗的喬光樸,卻想出了對付批斗的“精神轉(zhuǎn)移法”。剛一上臺挨斗時,喬光樸也和石敢一樣,非常注意聽批判者的發(fā)言,越聽越氣,常常汗流浹背,毛發(fā)倒豎,一場批斗會下來筋骨酥軟,累得像攤泥。挨斗的次數(shù)一多,時間一長就油了。喬光樸酷愛京劇,往臺上一站,別人的批判發(fā)言一開始,他心里的鑼鼓也開場了,默唱自己喜愛的京劇唱段,以轉(zhuǎn)移自己的注意力。此法果然有效,不管是幾個小時的批斗會,不管是“冰棍式”,還是“噴氣式”,他全能應付裕如。甚至有時候還能觸景生情,一見批判臺搭在露天,就來一段“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他得意洋洋地把自己的經(jīng)驗傳授給石敢,勸他的伙伴不要老是那么認真,暗憋暗氣地老是詛咒本來無罪的舌頭。無奈石敢不喜好京劇,喬光樸行之有效的辦法對他卻無效。一九六七年秋天一次批判會,臺子高高搭在兩輛重型翻斗汽車上,散會時石敢一腳踩空,筆直地摔下臺,腿腳沒傷,舌頭果真咬掉了一半。他忍住疼沒吭聲,血灌滿了嘴就咽下去。等到被人發(fā)現(xiàn)時已無法再找回那半個舌頭。從那天起,兩個老伙伴就分開了。石敢成了半啞巴,公共場合從來不說話。治好傷就到機電局干校勞動,局里幾次要給他安排工作,他借口是殘廢人不上來?!八娜藥汀钡古_的消息公布以后,他到市里喝了一通酒,晚上又回干校了,說舍不得那大小“三軍”。他在干校管著上百只雞,幾十只鴨,還有一群羊,人稱“三軍司令”。他表示后半輩子不再離開農(nóng)村。今天一早,喬光樸派親近的人借口有重要會議把他叫來了。
喬光樸把自己的打算,立“軍令狀”的前后過程全部告訴了石敢,充滿希望地等著老伙伴給他一個全力支持的回答。
石敢卻是長時間的不吭聲,探究的、陌生的目光冷冷地盯著喬光樸,使喬光樸很不自在。老朋友對他的疏遠和不信任叫他心打寒戰(zhàn)。石敢到底說話了,語言低沉而又含混不清,喬光樸費勁地聽著:
“你何苦要拉一個墊背的?我不去?!?/p>
喬光樸急了:“老石,難道你躲在干校不出山,真的是像別人傳說的那樣,是由于怕了,是‘怕死的楊五郎上山當了和尚?”
石敢臉上的肌肉顫抖了一下,但毫不想辯解地點點頭,認賬了。這使喬光樸急切地從沙發(fā)上跳起來替他的朋友否認:“不,不,你不是那種人!你唬別人行,唬不了我?!?/p>
“我只有半個舌……舌頭,而且剩下的這半個如果牙齒夠得著也想把它咬下去?!?/p>
“不,你是有兩個舌頭的人,一個能指揮我,在關鍵的時候常常能給我別的人所不能給的幫助;另一個舌頭又能說服群眾服從我。你是我碰到過的最好的黨委書記,我要回廠你不跟我去不行!”
“咳!”石敢眼里閃過一絲痛苦的暗流,“我是個殘廢人,不會幫你的忙,只會拖你的手腳?!?/p>
“石敢,你少來點感傷情調(diào)好不好,你對我來說,重要的不是舌頭,你有頭腦,有經(jīng)驗,有魄力,還有最重要的——你我多年合作的感情。我只要你坐在辦公室里動動手指,或到關鍵時候給我個眼神,提醒我一下,你只管坐鎮(zhèn)就行?!?/p>
石敢還是搖頭:“我思想殘廢了,我已經(jīng)消耗完了?!?/p>
“胡說!”喬光樸見好說不行,真要惱了,“你明明是個大活人,呼出碳氣,吸進氧氣,還在進行血液循環(huán),怎說是消耗完了?在活人身上難道能發(fā)生精力消耗完的事嗎?掉個舌頭尖思想就算殘廢啦?”
“我指熱情的細胞消耗完了?!?/p>
“嗯?”喬光樸一把將石敢從沙發(fā)上拉起來,槍口似的雙眼瞄準石敢的瞳孔,“你敢再重復一遍你的話嗎?當初你咬下舌頭吐掉的時候,難道把黨性、生命連同對事業(yè)的信心和責任感也一塊吐掉了?”
石敢躲開了喬光樸的目光,他碰上一面無情的能照見靈魂的鏡子,他看見自己的靈魂變得這樣卑微,感到吃驚,甚至不愿意承認。
喬光樸用嘲諷的口吻,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這真是一種諷刺,‘四化的目標中央已經(jīng)確立,道路也打開了,現(xiàn)在就需要有人帶著隊伍沖上去。瞧瞧我們這些區(qū)局級、縣團級干部都是什么精神狀態(tài)吧,有的裝聾作啞,甚至被點將點到頭上,還推三阻四。我真納悶,在我們這些級別不算小的干部身上,究竟還有沒有普通黨員的責任感?我不過像個戰(zhàn)士一樣,聽到首長說有任務就要搶著去完成,這本來是極平常的,現(xiàn)在卻成了出風頭的英雄。誰知道呢,也許人家還把我當成了傻瓜哩!”
石敢又一次被刺疼了,他的肩頭抖動了一下。喬光樸看見了,誠懇地說:“老石,你非跟我去不行,我就是用繩子拖也得把你拖去?!?/p>
“咳,大個子……”石敢嘆了口氣,用了他對喬光樸最親熱的稱呼。這聲“大個子”叫得喬光樸發(fā)冷的心突地又熱起來了。石敢立刻又恢復了那種冷漠的神情:“我可以答應你,只要你以后不悔。不過丑話說在前邊。咱們訂個君子協(xié)定,什么時候你討厭我了,就放我回干校?!?/p>
當他們兩個回到會議室的時候,委員們也就這個問題形成了決議?;舸蟮缹κ艺f:“老喬明天到任,你可以晚幾天,休息一下,身體哪兒不適到醫(yī)院檢查一下?!?/p>
石敢點點頭走了。
霍大道對喬光樸說:“剛才議論到干部安排問題,你還沒有走,就有人盯上了你的位子。”他把目光又轉(zhuǎn)向委員們,“你們是不是還有別人寫的條子,或是受了人家的托付?我看今天徹底公開一下,把別人托你們的事都擺到桌面上來,大家一塊議一議。”
大家面面相覷,他們都知道霍大道的脾氣,他叫你拿到桌面上來,你若不拿,往后在私下是決不能再向他提這些事了。徐進亭先說:“電機廠的冀申提出身體不好,希望能到公司里去?!苯又鴦e的委員也都說出了曾托付過自己的人。
霍大道目光像錐子一樣,氣色森嚴,語氣里帶著不想掩飾的憤怒:“什么時候我們黨的人事安排改為由個人私下活動了呢?什么時候黨員的工作崗位分成了‘肥缺、‘美缺和‘廢缺、‘苦缺了呢?毛遂自薦自古就有,喬光樸也是毛遂自薦,但和這些人的自薦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性質(zhì)。冀申同志在電機廠沒搞好,卻毫不愧疚地想到公司當經(jīng)理,我不相信搞不好一個廠的人能搞好一個公司。如果把托你們的人的要求都滿足,我們機電局只好安排十五個副局長,下屬六個公司,每個公司也只好安排十到十五個正副經(jīng)理,恐怕還不一定都滿意。身體不好在基層干不了到機關就能干好,機關是療養(yǎng)院?還是說在機關干好干壞沒關系?有病不能工作的可以離職養(yǎng)病,名號要掛在組織處,不能占著茅坑不屙屎。寧可虛位待人,不可濫任命誤黨誤國。我欣賞光樸同志立的‘軍令狀,這個辦法要推行,往后像我們這樣的領導干部也不能干不干一個樣。有功的要升、要賞,有過的要罰、要降!有人在一個單位玩不轉(zhuǎn)了就托人找關系,一走了之。這就助長干部身在曹營心在漢,騎著馬找馬。難怪工人反映,廠長都不想在一個廠里干一輩子,多則訂個三年計劃,少則是一年規(guī)劃,打一槍換一個地方,這怎么能把工廠搞好!”
徐進亭問:“冀申原是電機廠一把手,老喬和石敢一去不把他調(diào)出來怎么安排?”
霍大道說:“當副廠長嘛。干好了可以升,干不好還降,直降到他能夠勝任的職位止。當然,這是我個人的意見,大家還可以討論?!?/p>
徐進亭悄悄對喬光樸說:“這下你去了以后就更難弄了?!?/p>
喬光樸聳聳肩膀沒吭聲,那眼光分明在說:“我根本就沒想過到電機廠去會有輕松的事?!?/p>
上 任
一
機電局黨委擴大會散后,喬光樸向電器公司副經(jīng)理作了交接,回到家已是晚上了。屋里有一股嗆鼻的潮味,他把門窗全部打開。想沏杯茶,暖瓶是空的,就吞了幾口冷開水。坐在書桌前,從一摞書的最底下拿出一本《金屬學》,在書頁里抽出一張照片。照片是在莫斯科的紅場上照的,背景是列寧墓。前面并肩站著兩個人,喬光樸穿淺色西裝,偉美瀟灑,顯得很年輕,臉上的神色卻有些不安。他旁邊那個嫵媚秀麗的姑娘則神情快樂,正側(cè)臉用迷人的目光望著喬光樸,甜甜地笑著。仿佛她胸中的幸福盛不下,從嘴邊漫了出來。喬光樸凝視著照片,突然閉住眼,低下頭,兩手用力掐住太陽穴,照片從他手指間滑落在桌面上——
一九五七年,喬光樸在蘇聯(lián)學習的最后一年,到列寧格勒電力工廠擔任助理廠長。女留學生童貞正在這個廠搞畢業(yè)設計,她很快被喬光樸吸引住了。喬光樸英目銳氣,智勇深沉,精通業(yè)務,抓起生產(chǎn)來仿佛每個汗毛孔里都是心眼,渾身是膽。他的性格本身就和恐懼、懷疑、阿諛奉承、互相戒備這些東西時常發(fā)生沖突,童貞最討厭的也正是這些玩藝,她簡直迷上這個比自己大十多歲的男人了。在異國他鄉(xiāng)同胞相遇分外親熱,喬光樸像對待小妹妹,甚至是像對待小孩一樣關心她,保護她。她需要的卻是他的另一種關懷,她嫉妒他渴念妻子時的那種神情。
喬光樸先回國,五八年底童貞才畢業(yè)歸來。重型電機廠剛建成正需要工程技術人員,她又來到喬光樸的身邊。一直在她家長大的外甥郗望北,是電機廠的學徒工,一次很偶然的機會,他發(fā)現(xiàn)了小老姨對廠長的特殊感情。這小伙子性格倔強,有蔫主意,恨上了廠長,認為廠長騙了他老姨。他雖比老姨還小十多歲,儼然以老姨的保護人的身份處處留心,盡量阻擋童貞和喬光樸單獨會面。當時有不少人追求童貞,她一概拒之門外,矢志不嫁。這使郗望北更憎恨喬光樸,他認定喬光樸搞女人也像搞生產(chǎn)一樣有辦法,害了自己老姨的一生。
七年過去了,“文化大革命”一開始,郗望北成為一派造反組織的頭頭,專打喬光樸。他給喬光樸的“走資派”帽子上面又扣上“老流氓”、“道德敗壞分子”的帽子,但不細究,不深批,免得傷害自己的老姨??墒撬年爢T們對這種花花綠綠的很感興趣,捕風捉影,編出很多情節(jié),反倒深深地傷害了童貞。在童貞眼里,喬光樸是搞現(xiàn)代化大生產(chǎn)難得的人才,過去一直威信很高,現(xiàn)在卻名譽掃地。犯路線錯誤的人群眾批而不恨,犯品質(zhì)錯誤的人群眾最厭惡??稍谀欠N時候又怎能把真相向群眾說清呢?童貞覺得這都是由于自己的緣故,使喬光樸比別的走資派吃了更多的苦頭,她給喬光樸寫了一封信,想一死了之。細心的郗望北早就留了這個心眼,沒讓童貞死成。這使喬光樸覺得一下子同時欠下了兩個女人的債。
喬光樸的妻子在大學當宣傳部長,雖然聽到了關于他和童貞的議論,但絲毫也不懷疑自己的丈夫,直到六八年初不清不白地死在“牛棚”里,她從未懷疑過喬光樸的忠誠。喬光樸為此悔恨不已,曾對著妻子的遺像坦白承認,他在童貞大膽的表白面前確實動搖過,心里有時也很喜歡她。他表示從此不再搭理童貞。當最小的一個孩子考上大學離開他以后,他一個人守著幾間空房子,過著苦行僧式的生活,似乎是有意折磨自己,向死去的妻子表明他對她和兒女感情的純潔無瑕和忠貞不渝……
可是,下午在公司里交接完工作,喬光樸神差鬼使給童貞打了個電話,約她今晚到家里來。過后他很為自己的行動吃驚,責問自己:這是什么意思呢?如果自己不再回廠,事情也許永遠就這樣過去了?,F(xiàn)在叫他倆該怎樣相處?十年前廠子里的人給他倆的頭上潑了那么多臟水?。∷@才突然發(fā)現(xiàn),他認為早被他從心里挖走的童貞,卻原來還在心里占著一個位置。 他沒有在痛苦的思索里理出頭緒,他不想再觸摸這些復雜而又微妙的感情的琴弦了。得振作一下,明天回廠還有許多問題要考慮。忽然,覺得有什么東西落到頭上,他抬起頭,心里猛地一縮——童貞正依著他的膀子站著,淚眼模糊地望著那張照片。滴落到他頭上的,無疑就是她的眼淚。他站起身抓住她的手:“童貞,童貞……”
童貞身子一顫,從喬光樸發(fā)燙的大手里抽出自己的手,轉(zhuǎn)過身去,擦干眼淚,極力控制住自己。童貞的變化使喬光樸驚呆了。她才四十多歲,頭上已有了白發(fā);過去她的一雙亮眼燃燒著大膽而熱情的光芒,敢于火辣辣地長久地盯著他,現(xiàn)在她的眼神是溫潤的、綿軟的,里面透出來的愁苦多于快樂。喬光樸的心里隱隱發(fā)痛。這個在業(yè)務上很有才氣的女工程師,她本來可以成為國家很缺少的機電設備專家,現(xiàn)在從她身上再也看不見那個充滿理想、朝氣蓬勃的小姑娘的影子了。使她衰老這么快的原因,難道只是歲月嗎?
兩人都有點不大自然,喬光樸很想說一句既得體又親熱的話來打破僵局:“童貞,你為什么不結(jié)婚?”這根本不是他想要說的意思,連聲音也不像他自己的。
童貞不滿地反問:“你說呢?”
喬光樸懊喪地一揮手,他從來不說這樣沒味道的話。突然把頭一擺,走近童貞:“我干嘛要裝假。童貞,我們結(jié)婚吧,明天或者后天,怎么樣?”
童貞等這句話等了快二十年了,可今天聽到了這句話,卻又感到慌亂和突然。她輕輕地說:“你事先一點信也不透,為什么這么急?”
喬光樸一經(jīng)捅破了這層紙,就又恢復了他那熱烈而堅定的性格:“我們頭發(fā)都白了,你還說急?我們又不需要什么準備,請幾個朋友一吃一喝一宣布就行了。”
童貞臉上泛起一陣幸福的光亮,顯得年輕了,喃喃地說:“我的心你是知道的,隨你決定吧。”
喬光樸又抓起童貞的手,高興地說:“就這樣定了,明天我先回廠上任,通知親友,后天結(jié)婚?!?/p>
童貞一驚:“回廠?”
“對,今天上午局黨委會決議,石敢和我一塊回去,還是老搭檔?!?/p>
“不,不!”童貞說不清是反對還是害怕。她早盼著喬光樸答應和她結(jié)婚,然后調(diào)到一個群眾不知道他倆情況的新單位去,和所愛的人安度晚年。喬光樸突然提到要回廠,電機廠的人聽到他倆結(jié)婚的消息會怎樣議論?童貞一想到能強奸人的靈魂、把刀尖捅到人心里將人致死的群眾輿論,簡直渾身打戰(zhàn)。況且郗望北現(xiàn)在是電機廠副廠長,他和喬光樸這一對冤家怎么在一塊共事?她憂心忡忡地問:“你在公司不是挺好嗎,為什么偏要回廠?”
喬光樸興致勃勃地說:“搞好電器公司我并不要怎么費勁,也許正因為我的勁使不出來我才感到不過癮。我對在公司里領導大集體、小集體企業(yè),組織中小型廠的生產(chǎn)興趣不大,我不喜歡搞針頭線腦?!?/p>
“怎么,你還是帶著大干一番的計劃,回廠收拾爛攤子嗎?”
“不錯,我對電機廠是有感情的。像電機廠這樣的企業(yè)如果老是一副爛攤子,國家的現(xiàn)代化將成為畫餅。我們搞的這一行是現(xiàn)代化的發(fā)動機,而大型骨干企業(yè)又是國家的臺柱子。搞好了有功,不比打江山的功小;搞不好有罪,也不比叛黨賣國的罪小。過去打仗也好,現(xiàn)在搞工業(yè)也好,我都不喜歡站在旁邊打邊鼓,而喜歡當主角,不管我將演的是喜劇還是悲劇。趁現(xiàn)在精力還達得到,趕緊抓撓幾年。我想叫自己的一輩子有始有終,虎頭豹尾更好,至少要虎頭虎尾。我們這一撥的人虎頭蛇尾的太多了?!?/p>
是驚?是喜?是不安?童貞感慨萬端。以前她愛上喬光樸,正是愛他對事業(yè)的熱愛,以及在工作上表現(xiàn)出來的才能和男子漢特有的雄偉頑強的性格?,F(xiàn)在的喬光樸還是以前她愛的那個人,但她卻希望他離開他眷戀的事業(yè)。難道她愛不上戰(zhàn)場的英雄,離開駿馬的騎手?她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沒見過五十多歲的人還這么雄心勃勃?!?/p>
“雄心是不取決于年歲的,正像青春不一定就屬于黑發(fā)人,也不見得會隨著白發(fā)而消失?!眴坦鈽銖耐懙难劬锟闯鏊ダ系牟还馐峭獗?,還有她那棵正在壯年的心苗,她也害上了正在流行的政治衰老癥??磥砭裆系哪懬咏o人造成的不幸,比估計到的還要多。這使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責任。他幾乎用小伙子般的熱情抱住童貞的雙肩,熱烈地說:“喂,工程師同志,你以前在我耳邊說個沒完的那些計劃,什么先搞六十萬千瓦的,再搞一百萬的、一百五十萬的,制造國家第一臺百萬千瓦原子能發(fā)電站的設備,我們一定要攬過來,你都忘了?”
童貞心房里那顆工程師的心熱起來。
喬光樸繼續(xù)說:“我們必須摸準世界上最先進國家機電工業(yè)發(fā)展的脈搏。在五十年代、六十年代,我們是面對世界工業(yè)的整個棋盤來走我們電機廠這顆棋子的,那時各種資料全能看得到,心里有底,知道怎樣才能擠進世界先進行列。現(xiàn)在我心里沒有數(shù),你要幫助我。結(jié)婚后每天晚上教我一個小時的外語,怎么樣?”
她勇敢地、深情地迎著他的目光點點頭。在他身邊她覺得可靠,安全,連自己似乎也變得堅強而充滿了信心。她笑著說:“真奇怪,那么多磨難,還沒有把你的銳氣磨掉?!?/p>
他哈哈一笑:“本性難移。對于精神萎縮癥或者叫政治衰老癥也和生其他的病一個道理,體壯人欺病,體弱病欺人。這幾年在公司里我可養(yǎng)胖了,精力貯存得太多了?!彼器锏赝?,正利用自己特殊的地位,不放過能夠給這個嬌小的女人打氣的機會。他說:“至于說到磨難,這是我們的福氣,我們恰好生活在兩個時代交替的時候。歷史有它的階段,人活一輩子也有他的階段,在人生一些重大關頭,要敢于充分大膽地正視自己的心愿。俗話說,石頭是刀的朋友,障礙是意志的朋友。”
他要她陪他一塊到廠里去轉(zhuǎn)轉(zhuǎn) ,童貞不大愿意。他用開玩笑的口吻說:“你以前罵過我什么話?噢,對,你說我在感情上是粗線條的?,F(xiàn)在就讓我這個粗線條的人來談談愛情。愛情,是一種勇敢而強烈的感情。你以前既是那么大膽地追求過它,當它來了的時候就用不著怕它,更用不著隱瞞它以欺騙自己、苦惱自己。我真怕你像在政治上一樣也來個愛情衰老病。趁著我還沒有上任,我們還有時間談談情說說愛?!?/p>
她臉紅了:“胡說,愛情的綠苗在一個女人的心里是永遠不會衰老的。”做姑娘時的勇氣又回到她的身上,她熱烈地吻了他一下。
在去廠的路上,她卻說服他先不能結(jié)婚。她借口說這件事對于她是終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而且她為這一天比別的女人付出了更多的代價,她要好好準備一下。喬光樸同意了。當然,童貞推延婚期的真正原因根本不是這些。
二
兩個人走進電機廠,先拐進了離廠門口最近的八車間。喬光樸只想在上任前冷眼看看工廠的情況。走進了熟悉的車間,他渾身的每一塊筋骨眼仿佛都往外漲勁,甚至有一股想親手摸摸搖把的沖動。他首先想起了“十二把尖刀”。十年前他當廠長時,每一道工序都培養(yǎng)出一兩個尖子,全廠共有十二個,一開表彰先進的大會,這“十二把尖刀”都坐在頭一排的金交椅上。童貞告訴他說:“你的尖刀們都離開了生產(chǎn)第一線,什么輕省干什么去了。有的看倉庫、守大門,有的當檢驗員,還有一個當了車間頭頭。有四把刀在批判大會上不是當面控訴你用物質(zhì)刺激腐蝕他們,你真的一點不記仇?”
喬光樸一揮手:“咳,記仇是弱者的表現(xiàn)。當時批判我的時候,全廠人都舉過拳頭,呼過口號,要記仇我還回廠干什么?如果那十二個人不行了,我必須另磨尖刀。技術上不出尖子不行,產(chǎn)品不搞出名牌貨不行!”
喬光樸一邊聽童貞介紹情況,一邊安然自在地在機床的森林里穿行。他在車間里這樣溜達,用行家的眼光打量著這些心愛的機器設備,如果再看到生產(chǎn)狀況良好,那對他就是最好的享受了。比任何一對情人在河邊公園散步所感到的滋味還要甘美。
外行看熱鬧,內(nèi)行看門道,喬光樸在一個青年工人的機床前停住了,那小伙子干活不管不顧,把加工好的葉片隨便往地上一丟,嘴里還哼著一支流行的外國歌曲。喬光樸拾起他加工好的零件檢查著,大部分都有磕碰。他盯住小伙子,壓住火氣說:“別唱了。”
工人不認識他,流氣地朝童貞擠擠眼,聲音更大了:“哎呀媽媽,請你不要對我生氣,年輕人就是這樣沒出息?!?/p>
“別唱了!”喬光樸帶命令的口吻,還有那威嚴的目光使小伙子一驚,猛然停住了歌聲。
“你是車工還是撿破爛的?你學過操作規(guī)程嗎?懂得什么叫磕碰嗎?”
小伙子顯然也不是省油的燈,可是被喬光樸行家的口吻,凜然的氣派給鎮(zhèn)住了。喬光樸找童貞要了一條白手絹,在機床上一抹,手絹立刻成黑的了。喬光樸槍口似的目光直瞄著小伙子的腦門子:“你就是這樣保養(yǎng)設備的?把這個手絹掛在你的床子上,直到下一次我來檢查用白毛巾從你床子上擦不下塵土來,再把這條手絹換成白毛巾?!边@時已經(jīng)有一大群車工不知出了什么事圍過來看熱鬧,喬光樸對大伙說:“明天我叫設備科給每臺機床上掛一條白毛巾,以后檢查你們的床子保養(yǎng)情況如何就用白毛巾說話?!?/p>
人群里有老工人,認出了喬光樸,悄悄吐吐舌頭。那個小伙子臉漲得通紅,窘得一句話也沒有了,慌亂地把那個黑乎乎的手絹掛在一個不常用的閘把上。這又引起了喬光樸的注意,他看到那個閘把上蓋滿油灰,似乎從來沒有被碰過。他問那個小伙子:“這個閘把是干什么用的?”
“不知道?!?/p>
“這上邊不是有說明?”
“這是外文,看不懂?!?/p>
“你在這個床子上干了幾年啦?”
“六年?!?/p>
“這么說,六年你沒動過這個閘把?”
小伙子點點頭。喬光樸左頰上的肌肉又鼓起一道道棱子,他問別的車工:“你們誰能把這個閘把的用處告訴他?”
車工們不知是真的不知道,還是怕說出來使自己的同伴更難堪,因此都沒吱聲。
喬光樸對童貞說:“工程師,請你告訴他吧?!?/p>
童貞也想緩和一下氣氛,走過來給那個小伙子講解英文說明,告訴他那個閘是給機床打油的,每天操作前都要捺幾下。
喬光樸又問:“你叫什么名字?”
“杜兵。”
“杜兵,干活哼小調(diào),六年不給機床膏油,還是鬼怪式操作法的發(fā)明者。嗯,我不會忘記你的大名的?!眴坦鈽愕目跉庥赏诳嗤蝗桓臑閲绤柕拿?,“告訴你們車間主任,這臺床子停止使用,立即進行檢修保養(yǎng)。我是新來的廠長?!?/p>
他倆一轉(zhuǎn)身,聽到背后有人小聲議論:“小杜,你今個算碰上辣的了,他就是咱廠過去的老廠長?!?/p>
“真是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
喬光樸直到走出八車間,還憤憤地對童貞說:“有這些大爺,就是把世界最尖端的設備買進來也不行!”
童貞說:“你以為杜兵是廠里最壞的工人嗎?”
“嗯?”喬光樸看看她,“可氣的是他這樣干了六年竟沒有人發(fā)現(xiàn)??梢娫蹅兊墓芾淼搅耸裁此剑淮侄扇R虎。你這位主任工程師也算臉上有光啦?!?/p>
“什么?”童貞不滿地說:“你們當廠長的不抓管理,倒埋怨下邊。我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在其位就謀其政嗎?不見得?!?/p>
他倆一邊說著話,走進七車間,一臺從德國進口的二百六鏜床正試車,撥擋試車的是個很年輕的德國人。外國人到中國來還加夜班,這引起了喬光樸的注意。童貞告訴他,鏜床的電器部分在安裝中出了問題,西德的西門子電子公司派他來解決。這個小伙子叫臺爾,只有二十三歲,第一次到東方來,就先飛到日本玩了幾天。結(jié)果來到我們廠時晚了七天,怕我們向公司里告發(fā)他,就特別賣勁。他臨來時向公司講七到十天解決我們的問題,現(xiàn)在還不到三天就處理完了,只等試車了。他的特點就是專、精。下班會玩,玩起來膽子大得很;上班會干,真能干;工作態(tài)度也很好。
“二十三歲就派到國外獨當一面?!眴坦鈽憧戳艘粫_爾工作,叫童貞把七車間值班主任找了來,不容對方寒暄,就直截了當布置任務:“把你們車間三十歲以下的青年工人都招呼到這兒來,看看這個臺爾是怎么工作的。也叫臺爾講講他的身世,聽聽他二十來歲怎么就把技術學得這么精。在他臨走之前,我還準備讓他給全廠青年工人講一次?!?/p>
值班主任笑笑,沒有詢問喬光樸以什么身份下這樣的指示,就轉(zhuǎn)身去執(zhí)行。
喬光樸覺得身后有人竊竊私語,他轉(zhuǎn)過身去,原來是八車間的工人聽說剛才批評杜兵的就是老廠長,都追出來想瞧瞧他。喬光樸走過去對他們說:“我有什么好值得看的,你們?nèi)タ纯茨莻€二十三歲的西德電子專家,看看他是怎么干活的。”他叫一個面孔比較熟的人回八車間把青年都叫來,特別不要忘了那個鬼怪式——杜兵。
喬光樸布置完,見一個老工人拉他的衣袖,把他拉在一個清靜的地方,嗚嚕嗚嚕地對他說:“你想拿外國人做你的尖刀?”
天吶,這是石敢。他不知從哪兒搞來一身工作服,還戴頂舊藍布工作帽,簡直就是個極普通的老工人。喬光樸又驚又喜,石敢還是過去的石敢,別看他一開始不答應,一旦答應下來就會全力以赴。這不也是不等上任就憋不住先跑到廠里來了。
石敢的臉色是陰沉的,他心里正后悔。他的確是在廠子里轉(zhuǎn)了一圈,而且憑他的半條舌頭,用最節(jié)省的語言,和幾個不認識他的人談了話。人家還以為他正害著嚴重的牙疼病,他卻摸到了喬光樸所不能摸到的情況。電機廠工人思想混亂,很大一部分人失去了過去崇拜的偶像,一下子連信仰也失去了,連民族自尊心、社會主義的自豪感都沒有了,還有什么比群眾在思想上一片散沙更可怕的呢?這些年,工人受了欺騙、愚弄和呵斥,從肉體到靈魂都退化了。而且電機廠的干部幾乎是三套班子,十年前的一批,“文化大革命”起來的一批,冀申到廠后又搞了一套自己的班子。老人心里有氣,新人肚里也不平靜,石敢擔心這種沖突會變成為黨內(nèi)新的斗爭的震心。等著他和喬光樸的豈止是個爛攤子,還是一個政治斗爭的漩渦。往后又得在一夕數(shù)驚的局面中過日子了。
喬光樸正說在興頭上,突然感到旁邊似有一道弧光在他臉上一爍一閃,他稍一偏頭,猛然醒悟了,這是石敢提醒他住嘴的目光。他趕緊止住話頭,改口說:“話扯遠了,就此打住。最后順便告訴大伙一聲,我和童貞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兩個多小時以前剛舉行完婚禮,老石是我們的證婚人。因為都是老頭子、老婆子了,也沒有驚動大伙,喜酒后補。”
今天電機廠這個黨委會可真是又“驚”又“喜”,驚和喜又全在意料之外,還沒宣布散會,委員們就不住地向喬光樸和童貞開玩笑。
童貞、石敢和郗望北這三個不同身份的人,卻都被喬光樸這最后幾句話氣炸了。童貞氣呼呼地第一個走出會議室,對喬光樸連看都不看一眼,照直奔廠大門口。
唯有霍大道,似乎早料到了喬光樸會有這一手,并且看出了童貞臉色的變化,趁著剛散會的亂勁,捅捅喬光樸,示意他去追童貞。喬光樸一出門,霍大道笑著向大家擺擺手,攔住了要出門去逗新娘的人,大聲說:“老喬?;^,喜酒沒有后補的道理,我們今天晚上就去喝兩杯怎么樣?……”
喬光樸追上來拉住童貞。童貞氣得渾身打戰(zhàn),聲音都變了:“你都胡說些什么?你知道明天廠里的人會說我們什么閑話?”
喬光樸說:“我要的正是這個效果。就是要造成既定事實,一下子把臉皮撕破,你可以免除后顧之憂,況下身子抓工作。不然,你老是嘀嘀咕咕,怕人說這,怕人說那。跟我在一塊走,人家看你一眼,你也會多心,你越疑神疑鬼,鬼越纏你,閑話就永遠設個完,我們倆老是謠言家們的新聞人物。一個是廠長,一個是總工程師,弄成這種關系還怎么相互合作?現(xiàn)在光明正大地告訴大伙,我們就是夫妻。如果有誰愿意說閑話,叫他們說上三個月,往后連他們自己也覺得沒味了。這是我在會上臨時決定的,沒法跟你商量?!?/p>
燈光映照著童貞晶亮的眼睛,在她眼睛的深處似乎正有一道火光在緩緩燃燒。她已經(jīng)沒有多大氣了。不管是作為副總工程師的童貞,還是作為女人的童貞,今天都是她生命沸騰的時刻,是她產(chǎn)生力量的時刻。
剛才還是怒氣沖沖的石敢也跟著霍大道追上來了,他搶先一步握住童貞的手,沖著她點點頭。似乎是以證婚人的身份祝愿她幸福。
童貞被感動了。
霍大道身后跟著兩個電機廠黨委的女委員。他對她們說:“你們二位坐我的車陪新娘到她娘家,收拾一下東西,換換衣服,然后送她到自己的新家。我們在新郎家里等你們。”
女委員問:“你們還要鬧洞房?”
霍大道說:“也可能要鬧一鬧,反正喜糖少不了要吃幾塊的?!?/p>
大家笑了。
喬光樸和童貞感激地望著霍局長,也情不自禁地笑了。
主角
一
你設想吧,當舞臺的大幕拉開,緊鑼密鼓,音樂驟起,主角威風凜凜地走出臺來,卻一聲不吭,既不說,也不唱,劇場里會是一種什么局面呢?
現(xiàn)在重型電機廠就是這種狀況。喬光樸上任半個月了,什么令也沒下,什么事也沒干,既沒召開各種應該召開的會議,也沒有認真在辦公室坐一坐。這是怎么回事?他以前當廠長可不是這樣的作風,喬光樸也不是這種脾氣。
他整天在下邊轉(zhuǎn),你要找也找不到;你不找他,他也許突然在你眼前冒了出來。按照生產(chǎn)流程一道工序一道工序地摸,正著摸完,倒著摸。誰也猜不透他的心氣。更奇怪的是他對廠長的領導權完全放棄,幾個職能科完全放任自流,對各車間的領導也不管不問。誰愛怎么干就怎么干,電機廠簡直成了沒頭的蒼蠅,生產(chǎn)直線跌下來。
機電局調(diào)度處的人戧不住勁了,幾次三番催促霍大道趕緊到電機廠去坐鎮(zhèn)。誰知霍大道無動于衷,催急了,他反而批評說:“你們咋呼什么,老虎往后坐屁股,是為了向前猛撲。連這個道理都不懂?”
本來被喬光樸留在上邊坐鎮(zhèn)的石敢,終于也坐不住了。他把喬光樸找來,問:“怎么樣,有眉目沒有?”
“有了!”喬光樸胸有成竹地說:“咱們廠像個得了多種疾病的病人,你下這味藥,對這一種病有利,對那一種病就有害。不抓準了病情,真不敢動大手術?!?/p>
石敢警惕地看看喬光樸,從他的神色上看出來這家伙的確是下了決心啦。石敢對電機廠的現(xiàn)狀很擔心,可是對喬光樸下狠心給電機廠做大手術,也不放心。
喬光樸卻頗有點得意地說:“我這半個月撂挑子下去,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收獲:咱們廠的干部隊伍和工人隊伍并不像你估計的那樣。憂國憂民之士不少,有人找到我提建議,有人還跟我吵架,說我辜負了他們的希望。亂世出英雄,不這么亂一下,真摸不出頭緒,也分不出好人壞人。我已經(jīng)選好了幾個人。”說著,瞇起了雙眼,他仿佛已經(jīng)看見電機廠明天就要大翻個兒。
石敢突然問起了一個和工廠完全不相干的問題:“今天是你的生日?”
“生日?什么生日?”喬光樸腦子一時沒轉(zhuǎn)過來,他翻翻辦公桌上的臺歷,忽然記起來了,“對,今天是我的生日你怎么記得?”
“有人向我打聽。你是不是要請客收禮?!?/p>
“扯淡。你要去當然會管你酒喝?!?/p>
石敢搖搖頭。
喬光樸回到家,童貞已經(jīng)把飯做好,酒瓶、酒杯也在桌子上都擺好了。女人畢竟是女人,雖然剛結(jié)婚不久,童貞卻記住了喬光樸的生日,喬光樸很高興,坐下就要吃,童貞笑著攔住了他的筷子:“我通知了望北,等他來了咱們就吃?!?/p>
“你沒通知別人吧?”
“沒有。”童貞是想借這個機會使喬光樸和郗望北坐在一塊,和緩兩人之間的關系。
喬光樸理解童貞的苦心,但對這做法大不以為然,他認為在酒席筵上建立不了真正的信任和友誼。他心里也根本沒有把對方整過自己的事看得太重,倒是覺得,郗望北對過去那些事的記憶比他反倒更深刻。
郗望北還沒有來,卻來了幾個廠里的老中層干部。喬光樸和童貞一面往屋里讓客、一面感到很意外。這幾個人都是十幾年前在科室、車間當頭頭的,現(xiàn)在有的還是,有的已經(jīng)不是了。
他們一進門就嘻笑著說:“老廠長,給你拜壽來了。”
喬光樸說:“別搞這一套,你們想喝酒我有,什么拜壽不拜壽。這是誰告訴你們的?”
其中一個禿頭頂?shù)娜?,過去是行政科長,弦外有音地說:“老廠長,別看你把我們忘了,我們可沒忘了你?!?/p>
“誰說我把你們忘了?”
“還說沒忘,從你回廠那一天起我們就盼著,盼了半個月啦,什么也沒盼到。你看鍋爐廠的劉廠長,回廠的當天晚上,就把老中層干部全請到樓上,又吃又喝,不在喝多少酒、吃多少飯,而是出出心里的這口悶氣。第二天全部恢復原職。這廠長才叫真夠意思,也算對得起老部下?!?/p>
喬光樸心里煩了,但這是在自己家里,他盡力克制著。反問:“‘四人幫打倒快兩年多了,你們的氣還沒出來?”
他們說:“‘四人幫倒了,還有幫四人呢。說停職,還沒停一個月又要復職……”
不早不晚就在這時候郗望北進來了,那幾個人的話頭立刻打住了。郗望北聽到了他們說的話,但滿不在乎地和喬光樸點點頭,就在那幫人的對面坐下了。這哪是來拜壽,一場辯論的架式算拉開了。童貞急忙找了一個話題,把郗望北拉到另一間屋里去。
那幾個人互相使使眼色也站了起來,還是那個禿頂行政科長說:“看來這滿桌酒菜并不是為我們預備的,要不‘火箭干部解脫那么快,原來已經(jīng)和老廠長和解了。還是多少沾點親戚好阿!”
他們說完就要告辭。童貞怕把關系搞僵,一定留他們吃飯。喬光樸一肚子火氣,并不挽留,反而冷冷地說:“你們跑這一趟的目的還沒有達到,就這么兩手空空地回去了?”
“表示了我們的心意,目的已經(jīng)達到了。”那幾個人心里感到不安,禿頂人好像是他們的打頭人,趕緊替那幾個人解釋。
“老王,你們不是想官復原職,或者最好再升一兩級嗎?”喬光樸盯著禿頂人,尖銳地說,“別著急,咱們廠干部不是太多,而是太少,我是指真正精明能干的干部,真正能把一個工段、一個車間搞好,能把咱們廠搞好的干部。從明天起全廠開始考核,你們既然來了,我就把一些題目向你們透一透。你們都是老同志了,也應該懂得這些,比如:什么是均衡生產(chǎn)?什么是有節(jié)奏的生產(chǎn)?為什么要搞標準化、系列化、通用化?現(xiàn)代化的工廠應該怎么布置?你那個車間應該怎么布置?有什么新工藝、新技術?……”
那幾個人真有點懵了,有些東西他們甚至連聽都沒有聽見過。更叫他們驚奇的是喬光樸不僅要考核工人,對干部還要進行考核。有人小聲嘟囔說:“這辦法可夠新鮮的?!?/p>
“這有什么新鮮的,不管工人還是干部,往后光靠混飯吃不行!”喬光樸說,“告訴你們,我也一肚子氣,甚至比你們的氣還大,廠子弄成這副樣子能不氣!但氣要用在這上面?!?/p>
他說完擺擺手,送走那幾個人,回到桌前坐下來,陪郗望北喝酒。喝的是悶酒,吃的是啞菜,誰的心里都不痛快。童貞干著急,也只能說幾句不咸不淡的的家常話。一直到酒喝完,童貞給他們盛飯的時候,喬光樸才問郗望北:“讓你停職并不是現(xiàn)在這一屆黨委決定的,為什么老石找你談,宣布解脫,趕快工作,你還不干?”
郗光北說:“我要求黨委向全廠職工說清楚,根據(jù)什么讓我停職清理?現(xiàn)在不是都調(diào)查完了嗎,我一沒搞過打砸搶,二和‘四人幫沒有任何個人聯(lián)系,憑什么整我?就根據(jù)我曾經(jīng)當過造反派的頭頭?根據(jù)我曾批判過走資派?就因為我是個所謂的新干部,就憑一些人編笆造模的議論?”
喬光樸看到郗望北揮動著筷子如此激動,嘴角閃過一絲冷笑。心想:“你現(xiàn)在也知道這種滋味了,當初你不也是根據(jù)編笆造模的議論來整別人。”
郗望北看出了喬光樸的心思,轉(zhuǎn)口說:“喬廠長,我要求下車間勞動?!?/p>
“嗯?”喬光樸感到意外,他認為新干部這時候都不愿意下去,怕被別人說成是由于和“四人幫”有牽連而倒臺了。郗望北倒有勇氣自己要求下去,不管是真是假,先試試他。就說:“你有這種氣魄就好,我同意。本來,作為領導和這領導的名義、權力,都不是一張任命通知書所能給予的,而是要靠自己的智慧、經(jīng)驗、才能和膽識到工作中去贏得。世界上有許多飛得高的東西,有的是憑自己的翅膀飛上去的,有的是被一陣風帶上去的。你往后不要指望這種風了?!?/p>
郗望北冷冷一笑:“我不知道帶我上來的是什么風,我只知道我若會投機的話,就不會有今天的被停職。我參加工作二十年,從學徒工當?shù)缴a(chǎn)組長,管過一個車間的生產(chǎn),三十九歲當副廠長,一下子就成了‘火箭干部。其實火箭這個東西并不壞,要把衛(wèi)星和飛船送上宇宙空間就得靠火箭一截頂替一截地燃燒。搞現(xiàn)代化也似乎是少不了火箭的。豈不知連國外的總統(tǒng)有不少也是一步登天的‘火箭干部。我現(xiàn)在寧愿坐火箭再下去,我不像有些人,占了個位子就想一直占到死,別人一旦頂替了他就認為爬得太快了,大逆不道了。官癮大小不取決于年齡。事實是當過官的比沒當過官的權力欲和官癮也許更大些?!?/p>
這樣談話太尖銳了,簡直就是吃飯前那場談話的繼續(xù)。老的埋怨喬光樸袒護新的,新的又把喬光樸當老的來攻。童貞生怕喬光樸的脾氣炸了,一個勁地勸菜,想沖淡他們間的緊張氣氛。但是喬光樸只是仔細玩味郗望北的話,并沒有發(fā)火。
郗望北言猶未盡。他知道喬光樸的脾氣是吃軟不吃硬,但你要真是個松軟貨,永遠也不會得到他的尊敬,他頂多是可憐你。只有硬漢子才能贏得喬光樸的信任,他想以硬碰硬碰到底,接著說:“中國到什么時候才不搞形而上學?‘文化大革命把干部一律打倒,現(xiàn)在一邊大談這種懷疑一切的教訓,一邊又想把新干部全部一勺燴了。當然,新干部中有‘四人幫分子,那能占多大比例?大多數(shù)還不是緊跟黨的中心工作,這個運動跟得緊,下個運動就成了犧牲品。照這樣看來還是滑頭好,什么不干最安全。運動一來,班組長以上干部都受審批,工廠、車間、班組都搞一朝天子一朝臣,把精力都用在整人上,搞起工作來相互掣肘。長此以往,現(xiàn)代化的口號喊得再響,中央再著急,也是白搭。”
“得了,理論家,我們國家倒霉就倒在批判家多、空談家多,而實干家和無名英雄又太少。隨便什么場合也少不了夸夸其談的評論家?!眴坦鈽阕焐线@么說,但郗望北表現(xiàn)出來的這股情緒卻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原以為老干部心里有些氣是理所當然的,原來新干部肚里也有氣。這兩股氣要是對干起來那就了不得。這引起了喬光樸的警惕。
二
第二天,喬光樸開始動手了。
他首先把九千多名職工一下子推上了大考核、大評議的比賽場。通過考核評議,不管是干部還是工人,在業(yè)務上稀松二五眼的,出工不出力、出力不出汗的,占著茅坑不屙屎的,溜奸滑蹭的,全成了編余人員。留下的都一個蘿卜一個坑,兵是精兵,將是強將。這樣,整頓一個車間就上來一個車間,電機廠勞動生產(chǎn)率立刻提高了一大截。群眾中那種懶洋洋、好壞不分的松松垮垮的勁兒,一下子變成了有對比、有競爭的熱烈緊張氣氛。
工人們覺得喬光樸那雙很有神采的眼睛里裝滿了經(jīng)驗,現(xiàn)在已經(jīng)習慣于服從他,甚至他一開口就服從。因為大伙相信他,他的確一次也沒有辜負大伙的信任。他說一不二,敢拍板也敢負責,許了愿必還。他說擴建幼兒園,一座別致的幼兒園小樓已經(jīng)竣工。他說全面完成任務就實行物質(zhì)獎勵,八月份電機廠工人第一次領到了獎金。黃玉輝小組提前十天完成任務,他寫去一封表揚信,里面附了一百五十元錢。凡是那些技術上有一套,生產(chǎn)上肯賣勁,總之是正兒八經(jīng)的工人,都說喬光樸是再好沒有的廠長了??墒潜痪幱嗟娜四?,卻恨死了他。因為誰也沒想到,喬光樸竟想起了那么一個“絕主意”——把編余的組成了一個服務大隊。
誰找道路,誰就會發(fā)現(xiàn)道路。喬光樸潑辣大膽,勇于實驗和另辟蹊徑。他把廠里從農(nóng)村召用來搞基建和運輸?shù)囊磺Ф嚅L期“臨時工”全部辭掉,代之以服務大隊。他派得力的財務科長李干去當大隊長,從辭掉臨時工省下的錢里拿出一部分作為給服務大隊的獎勵。編余的人在經(jīng)濟收入上并沒有減少,可是有一些小青年卻認為栽了跟頭,沒臉見人。特別是八車間的鬼怪式車工杜兵,被編余后女朋友跟他散了伙,他對喬光樸真有動刀子的心了。
在這條道路上喬光樸為自己樹立的“仇敵”何止幾個“杜兵”。一批被群眾評下來成了“編余”的中層干部惱了。他們找到廠部,要求對廠長也進行考核。由于考核評判小組組長是童貞,怕他們兩口子通氣,還提出立刻就考。誰知喬光樸高興得很,當即帶著幾個副廠長來到了大禮堂。一聽說考廠長,下班的工人都來看新鮮,把大禮堂擠滿了。任何人都可以提問題,從廠長的職責到現(xiàn)代化工廠的管理,喬光樸滔滔不絕,始終沒有被問住。倒是冀申完全被考垮了,甚至對工廠的一些基本常識都搞不清,當場就被工人們稱為“編余廠長”。這下可把冀申氣炸了,他雖然控制著在考場上沒有發(fā)作出來,可是心里認為這一切全是喬光樸安排好了來捉弄他的。
當生產(chǎn)副廠長,冀申本來就不勝任,而他對這種助手的地位卻又很不習慣,簡直不能忍受喬光樸對他的發(fā)號施令,尤其是在車間里當著工人的面。現(xiàn)在,經(jīng)過考核,嫉妒和怨恨使他真地站到了反對喬光樸的那些被編余的人一邊,由助手變?yōu)閿呈至恕K乔嘟畋┞兜那邦~,陰氣撲人的眼睛,仿佛是廠里一切禍水的根源。生產(chǎn)上一出事準和他有關,但又抓不住他大的把柄。喬光樸得從四面八方防備他,還得在四面八方給他堵漏洞。這怎么受得了?
喬光樸決定不叫冀申負責生產(chǎn)了,調(diào)他去搞基建。搞基建的服務大隊像個火藥桶,冀申一去非爆炸不可。喬光樸沒有從政治角度考慮,石敢替他想到了??墒?,喬光樸不僅沒有聽從石敢的勸告,反而又出人意料地調(diào)上來郗望北頂替冀申。郗望北是憋著一股勁下到二車間的,正是這股勁頭贏得了喬光樸的好感。誰干得好讓誰干,喬光樸毫不猶疑地跨過個人恩怨的障礙,使自己過去的冤家成了今天的助手。但是,正像石敢所預料的,冀申抓基建沒有幾天,服務大隊里對喬光樸不滿的那些人,開始活躍起來,甚至放出風,要把喬光樸再次打倒。
千奇百怪的矛盾,五花八門的問題,把喬光樸團團困在中間。他處理問題時拳打腳踢,這些矛盾回敬他時,也免不了會拳打腳踢。但眼下使他最焦心的并不是服務大隊要把他打倒,而是明年的生產(chǎn)準備。明年他想把電機廠的產(chǎn)量數(shù)字搞到二百萬千瓦,而電力部門并不歡迎他這個計劃,倒?jié)M心希望能從國外多進口一些。還有燃料、材料、鍛件的協(xié)作等等都不落實,因此喬光樸決定親自出馬去打一場外交戰(zhàn)。
如果喬光樸在自己的廠內(nèi)還從來沒有打過大敗仗,這回出去搞外交,卻是大敗而歸。他沒有料到他的新里程上還有這么多的“雪山草地”,他不知道他的宏偉計劃和現(xiàn)實之間還隔著一條組織混亂和作風腐敗的鴻溝。廠內(nèi)的“仇敵”他不在乎,可是廠外的“戰(zhàn)友”不跟他合作卻使他束手無策。他要求協(xié)作廠及早提供大的轉(zhuǎn)子鍛件,而且越多越好,但人家不受他指揮,不買他的賬。要燃料也好,要材料也好,他不懂得這都是求人的事,協(xié)作的背后必須有心照不宣的互通有無,在計劃的后面還得有暗地的交易。他這次出去總算長了一條見識:現(xiàn)在當一個廠長重要的不是懂不懂金屬學、材料力學,而是看他是不是精通“關系學”,喬光樸恰恰這門學問成績最差。他一向認為會處關系的人,大都成就不大。他這次出差的成果,恰好為自己的理論得了反證。
而他還不知道,當他十天后掃興回來的時候,在他的工廠里,又有什么窩火的事在等著他呢!
三
喬光樸回廠后去找石敢。石敢一見是他進了門,慌忙把桌上的一堆材料塞到抽屜里。喬光樸心思全掛在廠里的生產(chǎn)上,沒有在意。但和石敢還沒有說上幾句話,服務大隊隊長李干急匆匆推門進來,一見喬光樸,又驚又喜:“哎呀,廠長,你可回來了!”
“出了什么事?”喬光樸急問。
“咱們不是要增建宿舍大樓嗎,生產(chǎn)隊不讓動工。郗望北被社員圍住了,很可能還要挨兩下打。
“市規(guī)劃局已經(jīng)批準,我們已經(jīng)交完錢啦?!?/p>
“生產(chǎn)隊提出額外再要五臺拖拉機?!?/p>
“又是這一套!”喬光樸惱怒地喊起來,“我們是搞電機的,往哪兒去弄拖拉機!”
“冀副廠長以前答應的?!?/p>
“扯淡!老冀呢,找他去?!?/p>
“他調(diào)走了。把服務大隊攪了個亂七八糟,拔腳就走了。”李干不滿地說。
“嗯?”喬光樸看看石敢。
石敢點點頭:“三天前,上午和我打了個招呼,下午就到外貿(mào)局上任去了,走的上層路線,并沒有征求我們黨委的意見。他的人事關系、工資關系還留在我們廠里。”
“叫他把關系轉(zhuǎn)走,我們廠不能白養(yǎng)這樣不干活的人?!眴坦鈽愠罡梢粨]手,“走,咱倆去看看。”
喬光樸和李干坐車去生產(chǎn)隊,在半路就碰上了郗望北騎著自行車正往廠里趕。李干喊住了他:“望北,怎么樣?”
“解決完了?!臂贝鹆艘宦暎T上車又跑,好像有什么急事在等著他。
李干沖郗望北贊賞地點點頭:“真行,有一套辦法。”他叫司機開車追上郗望北,腦袋探出車外喊:“你跑這么急,有什么事?喬廠長回來了?!?/p>
郗望北停下自行車,向坐在吉普車里的喬光樸打了招呼,說:“一車間下線出了問題。”
郗望北把自行車交給李干,跳上吉普車奔一車間。李干在后邊大聲喊:“喬廠長,我找你還有事沒說完哩?!?/p>
是啊,事兒總是不斷的,快到年底了,最緊張也最容易出事。可這會兒喬光樸最擔心的是一車間出問題影響全廠的任務。
他和郗望北走進一車間下線工段,只見車間主任正跟副總工程師童貞一個勁講好話。童貞以她特有的鎮(zhèn)靜和執(zhí)拗搖著頭。車間主任漸漸耐不住性子了。這種女人,真是從來沒見過。她不喊不叫,臉上甚至還掛著甜蜜蜜的笑容,說話溫柔好聽,可就是在技術問題上一點也不讓步。不管你跟她發(fā)多大火,她總是那副溫柔可親的樣子,但最后你還得按她的意見辦。
車間主任正在氣頭上,一眼看見喬光樸,以為能治住這個女人的人來了,忙迎上去,搶了個原告:“喬廠長,我們計劃提前八天完成全年任務,明年一開始就來個開門紅??墒沁@個十萬千瓦發(fā)電機的下部線圈擊穿率只超過百分之一,童總就非叫我們返工不可。您當然知道,百分之一根本不算什么,上半年我們的線圈超過百分之二十、三十,也都走了。”
喬光樸問:“擊穿率超過的原因找到了嗎?”
車間主任:“還沒有?!?/p>
童貞接過來說:“不,找到了,我已經(jīng)向你說過兩次了,是下線時掉進灰塵,再加鞋子踩臟。叫你們搭個塑料棚,把發(fā)電機罩起來。工人下線時要換上干凈衣服,在線圈上鋪橡皮,腳不直接踩線圈。可你們嫌麻煩!”
“噢。嫌麻煩。搞廢品省事,可是國家就麻煩了?!眴坦鈽憧纯窜囬g主任,嘲諷地說,“為什么要文明生產(chǎn),什么是質(zhì)量管理制度,你在考試的時候答得不錯呀。原來說是說,做是做呀!好吧,徹底返工??鄢愫徒o這個電機下線的工人的獎金?!?/p>
車間主任愣了。
童貞趕緊求情:“老喬,他們就是返工也能完成任務,不應該扣他們的獎金?!?/p>
“這不是你的職責!”喬光樸看也不看童貞,冷冷地說,“因返工而造成的時間和材料的損失呢?”說完他頭也不回地拉著郗望北走出了車間。
車間主任苦笑著對童貞說:“服務大隊的人反他,我們拼命保他,你看他對我們也是這么狠?!?/p>
童貞一句話沒說。對技術問題,她一絲不苛,對這種事情,她插不上手。她所能做的,只是設法寬慰車間主任的心。
四
童貞知道喬光樸心情不好,就買了四張《秦香蓮》的京劇票,晚上拉著郗望北夫婦一塊去看戲。郗望北還沒有回家,他們只好把票子留下,先拉上外甥媳婦去了戲院。
三個人要進戲院門口的時候,李干不知從什么地方鉆出來。喬光樸一見他那樣子,知道有事,便叫童貞她們先進場,自己跟著李干來到戲院后面一個清靜的地方。站定以后,喬光樸問:“什么事?”
他態(tài)度沉著,眼睛里似有一種因挫折而激出來的威光。李干見廠長這副樣子,像吞了定心丸,緊張的情緒也緩和下來了。說:“服務大隊有人要鬧事?!?/p>
“誰?”
“杜兵挑頭,行政科刷下來的王禿子在后邊使勁,他們叫嚷冀申也支持他們。杜兵三天沒上班,和市里那批靜坐示威的人可能掛上鉤了。今天下午,他回廠和幾個人嘀咕了一陣子,寫了幾張大字報,說是要貼到市委去,還要到市委門口去絕食?!?/p>
喬光樸看看精明能干的李干,問:“你有點害怕了?”
李干說:“我不怕他們。他們的矛頭主要是朝你來的?!?/p>
喬光樸笑了:“那些你別管,你就嚴格按制度辦事。無故不上班的按曠工論處。不愿干的、想退職的悉聽尊便?!?/p>
一個領導,要比被他領導的人堅強。喬光樸的態(tài)度鼓舞了李干,他也笑了:“你散戲回家的道上要留神。我走了?!?/p>
喬光樸回到劇場剛坐下,催促觀眾安靜的鈴聲就響了。像踩著鈴聲一樣,又進來了幾個很有身份的人,坐在他們前一排的正中間座位上,冀申竟也在其中。他那靈活銳利的目光,顯然在剛進場的時候就已經(jīng)看見這幾個人了。他回過頭來,先沖童貞點點頭,然后親熱地向喬光樸伸出手說:“你回來啦?收獲怎么樣?你這常勝將軍親自出馬,必定會馬到成功?!?/p>
喬光樸討厭在公共場合故意旁若無人地高聲談笑,只是搖搖頭沒吭聲。
冀申帶著一副俯就的樣子,望著喬光樸說:“以后有事到外貿(mào)局,一定去找我,千萬不要客氣。”
喬光樸覺得嗓子眼里像吞了只蒼蠅。在人類感情方面,最叫人受不了的就是得意之色。而喬光樸現(xiàn)在從冀申臉上看到的正是這種神色。他怎么也想不通冀申這種得意之情是從哪兒來的。是無緣無故的高升?還是譏笑他喬光樸的吃力不討好?
冀申的確感到了自己現(xiàn)在比喬光樸地位優(yōu)越,正像幾個月前他感到喬光樸比自己地位優(yōu)越一樣。他曾對喬光樸是那樣的嫉妒過,但是如果今天讓他和喬光樸調(diào)換一下,讓他付出喬光樸那樣的代價去換取電機廠生產(chǎn)面貌的改觀,他是不干的。他認為一個人把身家性命押在一場運動上,在政治上是犯忌的,一旦中央政策有變,自己就會成為犧牲品。搞現(xiàn)代化也是一場運動,喬光樸把命都放在這上面了,等于把自己推到了危險的懸崖上,隨時都有再被摔下去的可能。電機廠反他的火藥似乎已經(jīng)點著了,冀申選這個時候離開電機廠,很為自己在政治上的遠見卓識得意。今晚在這個場合看見了喬光樸,使他十分得意的心情上又加了十分。他悠然自得地看著戲,間或向身邊的人發(fā)上幾句議論。
可是坐在他后邊的喬光樸,卻無論怎樣強制自己集中精神,也看不明白臺上在演什么。他正琢磨找個什么借口離開這兒,又不至于傷那兩個女人的心。郗望北在服務員手電光的引導下坐在了喬光樸的身邊。童貞小聲問他為什么來晚了,他的妻子問他吃飯沒有,他哼哼嘰嘰只點點頭。他坐了一會,斜眼瞄瞄喬光樸,輕聲說:“廠長,您還坐得下去嗎?咱們別在這兒受罪了!”
喬光樸一搖腦袋,兩個人離開了座位。他們來到劇場前廳,童貞追了出去。郗望北趕忙解釋:“我來找喬廠長談出差的事。喬廠長到機械部獲得了我們廠可能得到的最大的支持,又到電力部攬了不少大機組。下面就是材料、燃料和各關系戶的協(xié)作問題。這些問題光靠寫在紙面上的合同、部里的文件和喬廠長的果斷都是不能解決的。解決這些是副廠長的本分?!?/p>
喬光樸沒有料到郗望北會自愿請行,自己出去都沒辦來,不好叫副手再出去。而且,他能辦來嗎?郗望北顯然是看出了喬光樸的難處和疑慮。這一點使他心里很不舒服。
童貞問:“這么倉促?明天就走嗎?”
“剛才征得黨委書記的同意,已經(jīng)叫人去買車票了,也許連夜出發(fā)呢。”郗望北望著童貞,實際是說給喬光樸聽。他知道喬光樸對他出去并不抱信心,又說:“喬廠長作為領導大型企業(yè)的廠長,眼下有一個致命的弱點,不了解人的關系的變化。現(xiàn)在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不同于戰(zhàn)爭年代,不同于五八年,也不同于“文化大革命”剛開始的那兩年。歷史在變,人也在變。連外國資本家都懂得人事關系的復雜難處,工業(yè)發(fā)展到一定程度,就大量搞自動化,使用機器人。機器人有個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沒有血肉,沒有感情,但有鐵的紀律,鐵的原則。人的優(yōu)點和缺點全在于有思想感情。有好的思想感情,也有壞的,比如偷懶耍滑、投機取巧、走后門等等。掌握人的思想感情是世界上最復雜的一門科學?!彼蝗话涯抗廪D(zhuǎn)向喬光樸,“您精通現(xiàn)代化企業(yè)的管理,把您的鐵腕、精力要用在廠內(nèi)。有重大問題要到局里、部里去,您可以親自出馬,您的牌子硬,說話比我們頂用。和兄弟廠、區(qū)社隊、街道這些關系戶打交道,應交給副廠長和科長們。這也可以留有余地,即便下邊人捅了婁子,您還可以出來收場。什么事都親自出頭,廠長在外邊頂了牛叫下邊人怎么辦?霍局長不是三令五申,提倡重大任務要敢立軍令狀嗎,我這次出去也可以立軍令狀。但有一條,我反正要達到咱們的目的,不違犯國家法律,至于用什么辦法,您最好別干涉?!?/p>
喬光樸左頰上的肉棱子跳動起來,用譏諷的目光瞧著郗望北,沒有說話。
這下把郗望北激惱了:“如果有一天社會風氣改變了,您可以為我現(xiàn)在辦的事狠狠處罰我,我非常樂于接受。但是社會風氣一天不改,您就沒有權利嘲笑我的理論和實踐。因為這一套現(xiàn)在能解決問題?!?/p>
“你可以去試一試。”喬光樸說,“但不許你再鼓吹那一套,而且每干一件事總要先發(fā)表一通理論。我生平最討厭編造真理的人?!彼懤^續(xù)陪外甥媳婦看戲,自己去找石敢了。
童貞同情地望著丈夫的背影,喬光樸不失常態(tài),腳步堅定有力。她知道他時常把自己的痛苦和弱點掩藏起來,一個人悄悄地治療,甚至在她面前也不表示沮喪和無能。有人堅強是因為被自尊心所強制,喬光樸卻是被肩上的擔子所強制的。電機廠好不容易搞成這個樣子,如果他一退坡,立刻就會垮下來,他沒有權利在這種時候表示軟弱和膽怯。
郗望北卻望著喬光樸的背影笑了。
童貞憂慮地說:“我一聽到你們倆談話就擔心,生怕你們會吵起來?!?/p>
“不會的。”郗望北親切地扶住童貞的胳膊說,“老姨,我說點使您高興的話吧,喬廠長是目前咱們國家里不可多得的好廠長。您不見咱們廠好多干部都在學他的樣子,學他的鐵腕,甚至學他說話的腔調(diào)。在這樣的廠長手下是會干出成績來的。我不能說喜歡他,可是他整頓廠子的魄力使我折服。他這套作風,在五八年以前的廠長們身上并不稀少,現(xiàn)在卻非常珍貴了。他對我也有一股強大的吸引力,不過我在拼命抵抗,不想完全向他投降。他瞧不起窩囊廢。”
他看看手表:“哎呀,我得趕緊走了。說實話,給他這樣的廠長當副手,也是真辛苦?!闭f完匆匆走了。
五
石敢在燈下仔細地研究著一封封控告信,這些信有的是直接寫給廠黨委的,有的是從市委和中央轉(zhuǎn)來的。他的心情是復雜的,有惱怒,有驚怕,也有愧疚??馗嫘鸥娴娜菃坦鈽悖粌H沒有一句控告他這個黨委書記的話,甚至把他當作了喬光樸大搞夫妻店,破壞民主,獨斷專行的一個犧牲品。說喬光樸把他當成了聾子耳朵——擺設,在政治上把他搞成了活啞巴,這本來是他平時慣于裝聾作啞的成績,他應該慶幸自己在政治上的老謀深算。但現(xiàn)在他卻異常僧恨自己,他開脫了自己卻加重了老喬的罪過,這是他沒有料到的。他算一個什么人呢?況且這幾個月他的心叫喬光樸撩得已經(jīng)活泛了。他的感情和理智一直在進行斗爭,而且是感情占上風的時候多,在幾個重要問題上他不僅是默許,甚至是暗地支持了喬光樸。他想如果干部都像老喬,而不像他石敢,如果工廠都像現(xiàn)在電機廠這么搞,國家也許能很快搞成個樣子;黨也許能返老還童,機體康復起來??墒沁@些控告信又像一頓冰雹似地劈頭蓋臉砸下來,可能將要被砸死的是喬光樸,但是卻首先狠狠地砸傷了石敢那顆已經(jīng)創(chuàng)傷累累的心。他真不知道怎樣對付這些控告信,他生怕杜兵這些人和社會上那些正在鬧事的人串聯(lián)起來,釀成亂子。
石敢注意力集中在控告信上,聽見外面有人喊他,開開門見是霍大道,趕緊讓進屋。
霍大道看看屋子:“老喬沒在你這兒?”
“他沒來。”
“嗯?”霍大道端起石敢給他沏的茶喝了一口,“我聽說他回來了,吃過飯就去看他,碰了鎖,我估計他會到你這兒來?!?/p>
“噢,那我就在這兒等吧,今天晚上不管有多好的戲,他也不會看下去??上Я送懙囊黄嘈摹!被舸蟮垒p輕笑了。
石敢表示懷疑地說:“他可是戲迷。”
“你要不信,咱倆打賭?!被舸蟮澜裢砩系那榫w非常好,好像根本沒注意石敢那愁眉苦臉的樣子。又自言自語地說:“他真正迷的是他的專業(yè)、他的工廠。”
霍大道掃了一眼石敢桌上的那一堆控告信,好像不經(jīng)意似地隨便問道:“他都知道了嗎?”
石敢搖搖頭。
“出差的收獲怎么樣,心情還可以嗎?”
石敢又搖搖頭。剛想說什么,門忽然開了,喬光樸走進來。
霍大道突然哈哈大笑,使勁拍了一下石敢的肩膀。
這下把喬光樸笑傻了。石敢趕緊收藏控告信。這一回他的神情引起了喬光樸的注意。喬光樸走過去抓起一張紙看起來。
霍大道向石敢示意:“都給他看看吧。”
心里并不暢快的喬光樸,看完一封封控告信,暴怒地把桌子一拍:“混蛋,流氓!”
他急促地在屋里走著,左頰上的肌肉不住地顫抖。突然,嘴里咯嘣一聲,一個下糟牙碎成了兩半。他沒有吱聲,把掉下來的半塊牙齒吐掉。他走到霍大道跟前,霍大道悠閑而專心地看報,沒有看他。他問石敢:“你打算怎么辦?”
石敢掃一眼喬光樸說:“現(xiàn)在你可以離開這個廠了,今年的任務肯定能完成,你完全可以回局交令。我一個人留下來,風波不平我不走。”
喬光樸吼起來:“你說什么?叫我溜?電機廠還要不要?”
“你這個人還要不要?你要再完蛋了,要傷一大批人的心,往后誰還干!”石敢實際也是說給霍大道聽。
霍大道靜靜看著他們倆,就是不吭聲。
喬光樸怒不可遏,在屋里來回溜達,嘴里嚷著:“我不怕這一套,我當一天廠長,就得這么干!”
石敢終于忍不住走到霍大道跟前說:“霍局長,你說怎么辦?”
霍大道淡淡地說:“幾封控告信就把你嚇成這個樣子。不過你還夠朋友,挺講義氣,讓老喬先撤,你為他兩肋插刀頂上一陣子,然后兩人一塊上山。嗯,真不錯。石敢同志大有進步了。”
石敢的臉騰一下紅了。
霍大道含笑對喬光樸說:“老喬,你回電機廠這半年,有一條很大的功績,就是把一個啞巴飼養(yǎng)員培養(yǎng)成了國家的十二級干部。石敢現(xiàn)在變化很大了,說話多了,以前需要別人綁上拖著去上任,現(xiàn)在自己又想當書記又想兼廠長。老石同志,你別臉紅,我說的是實話。你現(xiàn)在開始有點像個黨委書記了。不過有件事我還得批評你,冀申調(diào)動,不符合組織手續(xù),沒有通過局黨委,你為什么放他走?”
石敢臉一紅一白,這么大老頭子了,他還沒吃過這樣的批評。
霍大道站起來走到喬光樸身邊,透徹肺腑的目光,久久地盯住對方:“怎么把牙都咬碎了,不值得。在我們民族的老俗話中,我喜愛這一句:寧叫人打死,不叫人嚇死!請問:你的精力怎么分配?”
“百分之四十用在廠內(nèi)正事上,百分之五十用去應付扯皮,百分之十應付挨罵、挨批?!眴坦鈽悴患偎妓鞯卣f。
“太浪費了。百分之八十要用在廠里的正事上,百分之二十用來研究世界機電工業(yè)發(fā)展狀態(tài)?!被舸蟮劳蝗粦B(tài)度異常嚴肅起來,“老喬,搞現(xiàn)代化并不單純是個技術問題,還要得罪人。不干事才最保險,但那是真正的犯罪。什么誤解呀,委屈呀,誣告呀,咒罵呀,譏笑呀,悉聽尊便。我在臺上,就當主角,都得聽我這么干。我們要的是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的‘時間和數(shù)字,這才是人民根本的和長遠的利益所在。眼下不過是開場,好戲還在后頭呢!”
霍大道見兩個人的臉色越來開朗,繼續(xù)說:“昨天我接到部長的電話,他對你在電機廠的搞法很感興趣,還叫我告訴你,不妨把手腳放開一點,各種辦法都可試一試,積累點經(jīng)驗,存點問題,明年春天我們到國外去轉(zhuǎn)一圈。中國現(xiàn)代化這個題目還得我們中國人自己做,但考察一下先進國家的做法還是有好處的……”
三個人坐下,一邊喝著茶,一邊談起來,越談興致越高?;舸蟮劳蝗粚坦鈽阏f:“聽說你學黑頭學得不錯,來兩口叫咱們聽聽。”
“行。”喬光樸毫不客氣,喝了一口水,把臉稍微一側(cè),用很有點裘派的味道唱起來:
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
責任編輯潘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