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貂蟬

張艷茜 一九八五年畢業(yè)于西北大學(xué)中文系，分配在陜西省作協(xié)《延河》編輯部工作至今。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二期高研班學(xué)員?，F(xiàn)任《延河》常務(wù)副主編。陜西省米脂縣人民政府副縣長(掛職)。

我不是史學(xué)家，我沒有能力對有關(guān)貂蟬的一切做出明確的考證。

但是，即使作為史學(xué)家，對于歷史上是否存在這個秀外惠中的奇女子，她又是何方土地成長的紅粉英雄，也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中國古代素有四大美女的傳說——貂蟬、西施、王昭君、楊玉環(huán)。其中美麗得令皎月為之躲閃的貂蟬，卻不曾在任何史書上出現(xiàn)過。在以男性為話語主權(quán)的恢宏巨著——《三國演義》中，羅貫中為了讓剛勁有力的筆墨增添幾分淡淡的輕柔，就讓一個光彩奪目、聰慧伶俐、善良溫柔的女子貂蟬，栩栩如生地躍然紙上。

這是惟一有關(guān)貂蟬的文字。羅貫中以“三分事實，七分虛構(gòu)”的筆法寫就了《三國演義》。然而，在虛實混雜中，究竟貂蟬似真還是似幻？羅貫中為后人留下了一個永久難解的謎。關(guān)于貂蟬的傳說，也如她的容顏一樣美麗而迷離，虛無縹緲又真實可感地散落在民間千百年。

二〇〇八年六月底，我接受了米脂縣政府的寫作任務(wù)——由我和米脂縣作家畢華勇合寫一部命題小說——《貂蟬演義》。接到任務(wù)我們便開始發(fā)愁，這樣一個只存在于虛構(gòu)的小說中的美女“明星”應(yīng)該怎樣演義？

畢華勇是傳說中的貂蟬故里——米脂縣杜家石溝鄉(xiāng)艾蒿灣村走出來的作家?？纯此麧夂诘拿济乱粚Я亮恋拿垩?，我就想，這塊土地有這樣標(biāo)致的男子，果真出一個美麗善良的貂蟬也是不足為奇的。

我再次閱讀了《三國演義》。貂蟬出場在第八回《王司徒巧使連環(huán)計，董太師大鬧鳳儀亭》：

“司徒王允歸到府中，尋思今日席間之事，坐不安席。至夜深月明，策杖步入后園，立于荼蘼架側(cè)，仰天垂淚。忽聞有人在牡丹亭畔，長吁短嘆。允潛步窺之，乃府中歌伎貂蟬也?！?/p>

貂蟬身姿俏美，細耳碧環(huán)，行時風(fēng)擺楊柳，靜時文雅有型。正是因了這種國色天香、傾國傾城的美貌，讓弄權(quán)作威的董卓、勇而無謀的呂布反目成仇，使得動亂不堪的漢室朝野更加的變幻莫測。

王允利用貂蟬的美色設(shè)下了連環(huán)計——先把貂蟬暗地里許給呂布，再明里把貂蟬獻給董卓。呂布英雄年少，董卓老奸巨猾，兩人卻都是好色之徒。貂蟬利用這一點，巧妙地周旋于這父子二人之間——一面送呂布以秋波，一面還董卓以嫵媚，把個董呂二人撩撥得神魂顛倒、欲火中燒。

然而，在《三國演義》第九回里，當(dāng)妒火沖天的呂布終于刺死惡貫滿盈的董卓之后，被史學(xué)家蔡東藩贊以“以聲色為長矛，反能致元兇之死命，粉紅英雄真可謂哉”的貂蟬，卻被羅貫中寥寥幾筆便做了了結(jié)——甚至吝嗇到只剩下一句話：

“呂布至郿塢，先取了貂蟬。”

僅憑這么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讓貂蟬悄悄謝幕，銷聲匿跡于人們的擔(dān)憂與疑慮之中，再沒出現(xiàn)。從此她生死兩茫茫，一縷香魂不知歸附何處？也是天可憐見。

后來又查看了一些資料。發(fā)現(xiàn)與陜西省只隔一條黃河的山西省忻州市東南三公里的木芝村（又名木耳村），也有貂蟬故里在此的傳說。山西人做旅游宣傳在全國是最成功的。他們說，早在貂蟬出生前三年，木耳村里的桃杏就不開花了，至今桃杏樹依然難以成活——這是暗示貂蟬有閉月羞花之貌。

木耳村的這個傳說依據(jù)來自元代雜劇《錦云堂暗定連環(huán)計》。劇中，有一句貂蟬對王允的表白：

“您孩兒不是這里人，是忻州木耳村人氏，任昴之女，小字紅昌……”

就因為這段戲文，木耳村人不知何時，在村里立下了“貂蟬故里”的石碑，同時修建了“貂蟬墓”。近年來，村民們還修復(fù)了村中的過街牌樓、前殿、后殿、王允街以及貂蟬戲臺、貂蟬陵園和貂蟬彩塑館等，以此大張旗鼓地招徠游客。

不過，董卓被殺，時間在漢獻帝初平三年，也就是公元一九二年；到隋開皇十八年，即公元五九八年，這時候山西才設(shè)有忻州，其間相差了四百多年。貂蟬能在四百多年前，就指出了一個并不存在的“忻州”為自己的家鄉(xiāng)，也算是咄咄怪事了。

在查找資料期間，我去甘肅的天水市參加了一個文學(xué)筆會。會議期間，《飛天》主編馬青山得知我在寫《貂蟬演義》，驚得瞪大眼鏡片后面的眼晴對我說：“貂蟬怎么能是陜西米脂人呢？張艷茜，我告訴你，你要這樣寫，就出歷史大笑話了！”

馬主編說話的依據(jù)是，董卓乃甘肅臨洮人，甘肅人便一向認為貂蟬也是他們那里的臨洮人。只是，馬青山主編的眼睛瞪得再大，這樣的解釋也未免過于牽強了吧？

從天水回來，我立刻查看了資料。原來貂蟬為甘肅臨洮人的說法，出現(xiàn)在元代的《三國志平話》刊印本當(dāng)中。其中有王允向董卓介紹貂蟬的話：“關(guān)西臨洮人也，姓任，小字貂蟬?！钡?，在這個刊印本的另一處，又有貂蟬向王允的自我介紹：“賤妾本姓任，小字貂蟬，家長是呂布，自臨洮關(guān)相失，至今不曾見面?！弊⒁?，這里貂嬋只是說自己在臨洮關(guān)與呂布相失，并未說自己就是臨洮人。

而且，在男權(quán)社會里，貂蟬充其量只是一個“賤妾”的身份，即便她貌若天仙，又算得了什么？

那一刻，我很為貂嬋感到無限的悲哀。因為既是賤妾之身，便是小人物，便是男人掌中的玩物，即使歷史上真有其人，也必然名不見經(jīng)傳，讓男人不屑提起。又怎能指望她被載入史冊？所以，貂嬋只能存活在民間傳說和民間話本、小說及戲劇之中。

那一刻，我還對羅貫中有太多的不滿。既然你已經(jīng)把貂蟬描寫得如此惟妙惟肖，生活得如此轟轟烈烈，怎么就不耐住性子為貂嬋多添幾筆？就這么粗心大意神神秘秘地、虛虛實實真假難辨地匆匆收筆，也太草率任性了一點吧？就因為當(dāng)初你不肯說明白，寫詳細，結(jié)果害得千百年來，因為這個子虛烏有的美女人物，惹出世上多少是是非非，多少筆墨官司？

米脂人一向沒有過多地為貂蟬做宣傳。這也許因為米脂人有足夠的自信：秀外惠中的米脂婆姨早已名揚四海，地球人都知道。所以，米脂人自顧自地輕松唱著一首民歌：

米脂就出俊婆姨，

米脂婆姨叫貂蟬，

圓臉粉嘟嘟，

毛眼眼透靈氣，

亭亭一棵柳，

笑口一包蜜。

關(guān)于貂蟬的傳說，在米脂縣已經(jīng)有三百多年的歷史了。康熙二十年《米脂縣志·輿地第一》的“古跡”中這樣記載：

“貂蟬洞，在米脂城西艾蒿灣（注：今艾好灣），亦俗傳也?！?/p>

由此推斷，至遲在明末，米脂先就有關(guān)于貂蟬的傳說了。

在米脂縣杜家石溝鄉(xiāng)艾好灣村北山頂上，西坡有一低凹處，右側(cè)依靠一個高約三十米的山峁，山峁之下，離地面約一丈高處，有一個其貌不揚的山洞。當(dāng)?shù)厝耸来鷤髡f：貂蟬就出生在這個洞中，生長在這個洞中。這就是傳說中的“貂蟬洞”。

二〇〇八年春天，我第一次去“貂蟬洞”。從山頂沿崎嶇小路下到溝底，看到的只是一間簡陋房子。隨行的人告訴我，當(dāng)?shù)乩相l(xiāng)以為公家不久就會開發(fā)“貂蟬洞”為旅游景點。于是搶先一步蓋起了這間房子，在房門之上鎖上了一把鎖，就此遮蔽了洞口。

坦率地說，這間簡陋的房子實在大煞風(fēng)景。透過門縫向里端詳，有一座慈眉善目的女性石刻雕像安于案上，雕像前敬有供奉的香臺。

想必那是貂蟬像。貂蟬已經(jīng)被“神化”了。

在離“貂蟬洞”兩里路遠的柳家坬村和幾位老農(nóng)聊天。老人們一排排圪蹴在房子的墻邊，向我講述有關(guān)貂蟬的傳說。他們你一言我一語，高一聲低一聲，一會兒搶著說，一會兒又一起沉默著。聽到最后，我只大概了解到，關(guān)于貂蟬的故事，是從老一輩那里一代一代口口相傳下來的。老人們說，當(dāng)?shù)剡€有幾處與貂蟬傳說相關(guān)的地方，比如貂蟬自小學(xué)琴的“練琴臺”；還有一個王姓員外的府邸等。

由于聽不大懂老人們的米脂方言，使得我與他們的交流障礙重重。我在霧里看花，但努力洗耳恭聽。

二〇〇八年夏天，第三次去“貂蟬洞”。與艾好灣村相鄰的一個村——杜興莊的一位老人，拎著一串鑰匙為我們打開了“貂蟬洞”前那間房子的門。我好生奇怪的是：怎么是由杜興莊人掌管鑰匙，而非艾好灣人？我這一問，老人急了：“貂蟬就是我們杜興莊人。”

得，同一個縣同一個鄉(xiāng)相鄰的兩個村，也存在爭奪貂蟬的糾紛?？磥砣擞忻司褪锹闊┒?。我立即將話頭打住。

房子并不大，兩平方米左右，只容了一座半米高的貂蟬像安然坐在洞口，進房子的活人就轉(zhuǎn)不開身了。我仔細打量雕塑的形象——無論怎樣看，都會感覺與心目中的貂蟬形象相去太遠。再多瞧幾眼，倒有幾分似傳說中的“王母娘娘”模樣了。自然，“王母娘娘”究竟何等尊容，我也是講不來的。

杜興莊的一位年輕人告訴我，幾年前，有兩位媒體記者想進“貂蟬洞”里探視，這個年輕人做了向?qū)?。他們拿著手電筒，提著棍子探路。起初可以彎曲身體行走，更深的地方只能四肢著地爬行了。里面有稍寬綽處，洞壁寫有幾個大字，由于燈光昏暗，無法識認。洞里陰森寂靜，連走帶爬了三四十米，電筒光逐漸暗淡，向?qū)Р幻庑纳謶?，無論如何不再前行，三人只好折身返回，沒有收獲。

在陜北黃土高原，很多山腰上有開出的一個個黑洞洞，當(dāng)?shù)厝朔Q這些洞為古窨子。戰(zhàn)亂年代，人們?yōu)槎惚鼙思懊褡逯g紛爭帶來的浩劫，就在斷崖絕壁上挖掘出來一個個窨子，里面積蓄著糧食、水等生活日用物品。一旦兵匪襲來，人們就拖兒帶女逃入窨子，直至戰(zhàn)事平息。

這個“貂嬋洞”是否就是古窨子？我不得而知。但是，“文革”中“深挖洞”時，村里人曾用此洞充數(shù)地道過。

與洞口相對的一座峭立山峰，像是站立在洞口的一個勇猛強壯的護兵。老人說，那是“李春疙瘩”。

傳說當(dāng)?shù)匾粋€叫李春的青年與貂蟬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貂蟬除奸事成之后，回歸故里——米脂隱居。與貂蟬離散多年的李春主動找到了她。李春用簡單純樸的情感，溫暖了貂蟬淡泊孤寂、幾近要遠離紅塵的心。最終他們結(jié)為百年好合：“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這樣的結(jié)局，貂蟬便又不像“神仙”了，更具有人性化傾向了，卻也符合當(dāng)?shù)匕傩諏γ\多舛的貂蟬懷有的樸素真摯的情感。

有一個米脂的女子，一而再地叮囑我，希望我在演義貂蟬時，一定要讓貂蟬愛上一個人。我猶豫著說，我試試吧。

相貌丑陋的董卓，身上堆滿了黑黢黢的肥膘。想到如花嬌嫩的貂蟬被這樣一個霸道無恥的男人擁在懷中，我除了惡心，腦子里只有一個詞——暴殄天物。

呂布雖然眉清目秀,氣宇軒昂，但老天真是枉給了他一副好臉孔。其實他與董卓一個德行，上半身充斥著權(quán)謀、私欲和暴虐，下半身則活躍著欲壑難填的貪婪和獸性。我盡量不去想貂蟬身邊最重要的一個男人——王允，我盡量將王允理想化為一個純粹的憂國憂民的忠臣，一個無奈之下做出選擇的貂蟬義父。但是，作家龐壯國詩曰：將貂蟬——

“當(dāng)成一把歹毒的刀/把小女子送進陰謀送進血污/送進死的邊緣/”

只憑這一點，把王允當(dāng)作男人去審視，他就罪不可赦。

那么，就順了民意，讓貂蟬與兩小無猜的普通農(nóng)家青年李春，有一場平凡的愛情故事嗎？

只恐怕“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況且，既然貂蟬有膽量與智慧力挽狂瀾于亂世，又有誰能排解她心中的無限凄涼？又有誰能擔(dān)當(dāng)她心靈的知音呢？

一千七百多年來，那個讓貂蟬產(chǎn)生愛情的男人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嗎？

寫到這里，心里又很感念作為文學(xué)家的羅貫中。假如，他將貂蟬的前生后世一五一十交代清楚，也許，可以滿足史學(xué)家和人們一時閱讀的好奇心，但也由此缺少了文學(xué)的吸引力。如今，文學(xué)中虛無的貂蟬，卻活出了一場悠悠千百年的美麗傳說。人們在想象的空間里，一代代認識著也豐富著外表柔美，內(nèi)心卻不乏陽剛之氣的閉月美人——一個絕色女子的善良、靈秀和深明大義早已深入人心，亙古長存。

不可否認，無論多少地方流傳多少關(guān)于貂蟬故里的故事，更多的人還是因貂蟬而知道米脂的，又因美若天仙的貂蟬而使“米脂婆姨”名揚天下的。是故，米脂人輕松自得地顧自高唱：“米脂的婆姨叫貂蟬?！弊匀粣偠鷦勇?，回蕩天地。

責(zé)任編輯︱曲圣文 實習(xí)編輯︱劉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