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曉杰 一九六八年生于遼寧。已出版詩集、散文集、長篇小說七部。遼寧省簽約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獲第二屆冰心散文獎、遼寧文學(xué)獎詩歌獎、遼寧文學(xué)獎青年作家獎、“全國十佳散文詩人”獎等。入選“遼寧省宣傳文化系統(tǒng)首批‘四個一批人才”、“遼寧省首屆青年文化新人”。參加過第十九屆“青春詩會”和“魯迅文學(xué)院第七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F(xiàn)供職于遼寧省盤錦市文聯(lián)。
隔著搖下來的半扇窗子,她向我擺擺手,車子轉(zhuǎn)向那條單行道……
我提高嗓門喊了句:等你的好消息!想必她是聽到了,車窗邊再次伸出她搖動的右手。我愣怔在飯店的門前,心中有種毛茸茸的感覺,如細軟小動物的皮毛,暖著。
我心疼她,但此刻,又多了幾分欣慰。
她是我從小玩大的女友,但中學(xué)還沒畢業(yè),我們因忙著升學(xué)、就業(yè)、嫁夫生子,竟然迷失在小城各自的生活里?;叵胄W(xué)的時候,我竟毫不臉紅地吃她的飯、穿她的衣服、睡她的被窩,我們不分朝夕的玩樂多么幸福。那幸福是清貧而干凈的,像那時的飯菜,沒多少油水,卻也津津有味。轉(zhuǎn)眼之間,該有的都有了——當(dāng)然,也包括小小的失誤和偏差。畢竟,潔白的婚紗像雪花一樣美麗,也像雪花一樣遮蓋不了許久、許多。她的婚姻出了問題。二十年,她的婚姻就是拔地而起的兒子和皮膚上前赴后繼的青瘀以及不分晝夜的漣漣淚水。在女友的講述中,我憤怒!一會兒像個熱血沸騰的憤青,一會兒像個軟弱無能癱軟如泥的昏君。寧修廟不拆橋嘛。我一面忿忿然,一面解勸,連我都覺得自己反反復(fù)復(fù)地不是個東西!可是,我該怎么辦呢?對這樣的事情聽得多了,讀得多了,但身邊還沒有一個實際例證——更何況,她是我的女友,她那么漂亮、善良而溫情。唉,徒有空空兩手,只會握成唬人的拳頭,卻解決不了半點兒實際問題。
好在——我手撫心胸,長吁瘀氣——好在,她嶄新的未來即將展開……
他是她的舊友,小時候就熟識,并朦朧地相好。像她一樣,他也剛剛走出一次失敗的婚姻。轉(zhuǎn)回身,他們迎面走來,凝神注目,彼此接近,慢慢靠攏……“女朋友結(jié)婚了,而新郎不是我。”當(dāng)女友講到,在她初披嫁衣的那些日子里,他是如何躲過喜慶的目光和甜美的祝福,在暗夜里一次次哭醒……我差點掉下廉價的眼淚。但我知道,淚是溫?zé)岬?,因為心疼(好像是我沒照顧好她),也因為永久的祝愿和就要啟程的又一個春天。
還有什么比三十年的日日夜夜懷揣、記掛著一個名字更令人動容的呢?我歷來不識數(shù),但掰著指頭細算,時間不騙人,他們果然斷續(xù)地牽掛三十年了。無語。嘆息。喝酒……
薩特說,老不可怕,那是一系列被剝奪的過程。自然和時間的剝奪也就罷了,可是,我們不要人為的剝奪,不要!雖然,不可重走一遭,但修正著、接續(xù)著前行,也許更有鳥語花香、夕陽無限的美好寓意。這么說,是否有點殘忍?這時,我驀然想起了生命中的單行道,它固執(zhí)、決絕、死心眼兒,沒有悔改的余地。但是,我更在意它的不回頭、不念舊惡、淡然一笑、迎接與瞭望……這些,大約都應(yīng)該算是人間的美德。
最早見到單行道,是在一九八七年的海南,搖搖晃晃的,我平生第一次跨越半個中國,去參加一個詩會。那時,它還沒有撤市建省,還沒有在自然的高溫之外再附加上眾人灼灼目光帶來的溫度。它只是我不曾見過的陌生口音、嗒嗒嗒的電動三輪車忙活著的熱鬧場景,新鮮而好奇。滿載不認識的大葉蔬菜的人力車,夾雜著含混的喊話和風(fēng)聲從身邊疾駛而過,讓我認識了“速度”。椰樹時不時地培養(yǎng)我抬頭望天走路的新習(xí)慣。我一格一字地給家人拍完“平安”的電報后,從一個門前立著墨綠郵筒的小郵局里出來,正準備乘車按原路返回住處。司機說,不行!那是單行道!十九年,我記憶的庫房里還不曾存放過這個名詞。但單單一個“單”字,我已明白大半。秩序、規(guī)矩、文明……就是這樣子的吧。半個月后,當(dāng)我于深夜遣回冰天雪地的東北小城,像電影《人生》中的高加林那樣,我的目光也是冷的,隱隱地對它的小和安靜開始挑剔、不滿。并于若干天后,寫下一首頗為時髦的小詩:《單行道》。很短,很淺,不過,很認真地傷感。無非是說,年齡像單行道不可退還,只能一往無前,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正是應(yīng)該歡天喜地、欣欣向榮的年紀,卻硬是強顏鼓搗出幾縷輕愁來。
見到本雅明的《單行道》是今年初的事。那是本好書。他說,一篇好散文要經(jīng)過三個臺階:宛如作曲時的音樂階段,宛如筑瓦造屋時的構(gòu)建階段,以及宛如織布時的編織階段。我的碳素筆在這兩行字下劃上波浪線后,就停在那兒,不動了。回過頭去,翻看封面——黑白明暗的光影充滿無余,似有人的背影還是腳步虛浮著,竟記不清了。但感覺一直記得:意韻遼闊,似乎與寫作無涉。分明有一種被引領(lǐng)的感動,并不確切,但揮之不去。
我趴在魯迅文學(xué)院的單人床上,像四樓的陡拔高度,被架在半空。我已攀到梯子的中途了嗎?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茫然無措。二〇〇七的冬天,我在文字中取暖、做巢,人為地忘卻了俗世的煩憂、苦悶和種種不堪。但是,文字和命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文字對我已足夠偏袒、寵愛,我該怎樣愛護和捍衛(wèi)它呢?就那么出神地看著,看著。那些暗影,像熱鬧散失后的戲臺,像剛剛經(jīng)歷的一場空歡,虛枉著,傻了一刻鐘也不止……而那時候,窗外游移的日影漸漸西行,躍過窗欞及整座宿舍樓,只留下完整的接近黃昏的清涼。院落里,不管是高大的梧桐,還是略低的木槿,在看似呆立中走完了又一段不可復(fù)制的向晚時光。眾生喧嘩,破空而來,絕塵而去。我紋絲不動的身體和生命正經(jīng)受瓦解、耗損,亦步亦趨地抵擋著走向下坡……后退是不可能的,惟有自欺的愿望,希望前行的速度慢些,再慢些。
奧勒留,在那個距我們七十多萬個日夜之前的古舊時光里就曾說過:死亡像生殖一樣,是自然的一個秘密。而印度人更心直口快,他們說,一個棺材在前面等你,你跑那么快做什么?更早的人類就什么都懂了,我們所有的感悟和感慨都已太遲,太沒用,都是步人后塵。這么想來,心底悲涼,不寒而栗……生命像青草或稻麥,一茬又一茬,不同樣式的存活而已。但最后,終將被季節(jié)收割。不過,一個人赴死,則另一個人誕生。就這樣。
記得一首詩大意如此:去愛吧,像不曾愛過一樣;跳舞吧,像沒人看一樣;唱歌吧,像沒人聽一樣;生活吧,像每天都是末日一樣。讀后頗為心動。季節(jié)、時光、一代代人、一個個世紀,互相轉(zhuǎn)換的過程,表面上看是那么死心塌地、平靜而安寧。但你把手掌搭于耳畔,側(cè)耳傾聽:白馬騰空,揚起四蹄,永遠走在車輪和歲月的前面。
明天就是大雪,第二十一個節(jié)氣。高潮已經(jīng)消隱,這一年又走近尾聲。接踵而至的將是嶄新的輪回:又一度春花秋月,又一回斗轉(zhuǎn)星移,又一次成熟與衰微。但總有什么是不同的。我們能做的,只有面容安恬地祈禱。“一支香、一朵花、一瓶凈水、一顆虔誠的心,在任何一個地方、任何一個時刻,都可以向心中的神,祈禱。”
前幾天,一本特別的贈書讓我難過。作者是位詩人,并且知道他是優(yōu)秀的詩人,被詩寵幸著,心下早已生出親人般的認同,這與是否謀面并無關(guān)系。在詩歌刊物上“相遇”時,也會有小小的溫暖和歡欣。但是,詩歌網(wǎng)站上剛剛發(fā)布的消息明明白底黑字地寫著:病逝。而他曾于病榻上一筆一劃寫下的詩和人間的簽名,卻帶著體溫,跋山涉水姍然來到我的眼前。我仔細看那簡短的三行小字,仔細用眼睛代替他一點一橫一撇一捺地重新描摹,仿佛我的名字也變得陌生起來,成為窗外休眠的植物。而那時,他的骨頭粉成的灰,也許還未散去“人”的溫度。我有個習(xí)慣,凡是文友贈送文集,我會回寄自己的詩文集,讓它們替代我至今一次也沒有印制過的名片,完成我謙卑而禮貌的回訪??墒沁@一次,我要把問候寄到哪兒去呢?下意識地,我看了看窗外溫暖北方的斜斜輕煙從高聳的煙囪里飄出來,它汩汩地拖扯著漸細漸弱的白煙,高高在上,飄著飄著,就沒力氣地散盡了……
假象
陰雨模擬著夜晚,黑著臉,不得開懷。好像什么都還睡著,醒不來。鄰樓那家的燈火正亮堂著,那個上學(xué)的孩子剛摔了門,趿拉著沒提上的鞋后跟,嘴里嚼著飯,沖下樓去。我松下咖啡圓點的窗簾,又回到人為的黑暗中。手機顯示著北京時間,還有紐約時間。我笑了一下。也許一輩子也踏不上“顛倒黑白”的那個世界。
已是初冬了。今年是特別的。本希望健忘的我能記住是哪一陣涼風(fēng)吹熄了秋的火把,是哪一場凍雨首先宣告冬的冷戰(zhàn)開始。但是沒有!我瞪大了眼睛也沒看見。而那一年的十一月一日,下著我前半生中最大的雪。一個人從另個城市回到屬于他自己的城市,這其實與我有何相干?但我記得。這么多年,一直記得。并記得我如何在遠隔幾百公里之外的第三地的寒冷里,呵著雙手,硬著心,近乎決絕地打開電腦,寫下同樣冰冷而決絕的文字。而冰冷的背后——我清楚地知道,不是恨。大雪蠻橫、霸道地彌平了天地,妄圖把所有的念頭紛紛壓下,紛紛掐滅,不留一絲和緩的余地……以至于幾年之后想起,仍心留余寒。
而現(xiàn)在,剛剛褪去秋涼,如期而至的暖氣接續(xù)上秋陽。但綠色是沒有了,一星半點也沒有了。是什么時候沒有的呢?總是記不準。像記不準孩子是什么時候長大的、森林是什么時候密集的、河水是什么時候就匆匆忙忙地遠去的……他們是不講道理的,不出聲,就把一切做完了。不像蚯蚓或蟲子,藏在土里、躲在樹影兒里,看不見也就罷了。按道理,他們是看得見的物種,卻也并不理會你的關(guān)切和惦記。一直聽云雀和夜鶯在詩篇里鳴叫,它們是明星呢,出鏡率比較高,但它們也沒有及時報告冬的訊息,就走失了。
真想變成一只蟲子或一棵樹、一粒稻米,活一下,一下就行??墒遣⒉荒?。就假設(shè)吧,體諒它們的難處,體會它們不能說話,卻也活得信心百倍。
今天給自己放假,不上班。便有了小小的歡喜。覺得忽然多了錢似的,計劃著怎樣怎樣花掉,怎樣怎樣不勞而獲坐享其成。
其實,對于身體有病,不得不躺在床上的人來說,所有的日子都是陰天。說這話的時候,我的腦子里出現(xiàn)了幾個這樣的朋友。他們的身體,有大半,早早就離開了這個正呼吸著的世界,剩余的,只靠看不見的精神和耐心存活了。他們是我所敬慕的,每當(dāng)想起,便哆哆嗦嗦地敬慕,哆哆嗦嗦地退縮,心下暗暗對自己的身體生出一份感激。對呀,真的不該亂來、不該亂生氣虐待自己。別無分店,獨此一家,沒有備份的呀。因果相互轉(zhuǎn)換,危機四伏有誰可知?
窗簾外面,不遠處,列車穿城而過,轟鳴著遠去。張張窗口是一個個微縮的一個人的小小世界。也許躊躇滿志,也許心空如也;也許正奔赴錦繡前程,也許水深火熱難以逃脫……我知道,肯定有一個人,是為免不了的傷心而去的。他一會兒看看年邁的雙親,一會兒看看高處的葡萄糖,想著明天和未來。搖頭或嘆息是沒用的,眼淚抵不上晶瑩的鹽水,還能走向靜脈。這時的眼淚是無能而羞恥的。關(guān)于這一切,只能直起已并不十分健壯的肩膀……挺著!而他光鮮的外表和山花般的榮耀,只能把一個中年人的際遇涂上短暫的、人為的喜色和陽光。只有他自己明白,這陽光的“金縷衣”是如何點燈熬油地織就。少年的硬打硬拼、青年的孤軍奮戰(zhàn)、壯年時陡然堅挺起來的腰身,換來了醒目的事業(yè)、家庭與榮光,也換來了中年難言的尷尬和無奈——接下來,迎接他的將是仿佛人推風(fēng)攆的下坡——時序的、年齡的、生命的,不可阻截。不可違逆。
而相愛是多么艱難!要照顧好所有有生命的呼吸是否平勻、順暢,以及沒有生命的格局是否穩(wěn)固、安妥;要照顧眾多的臉色、身體,還要照顧上下左右、春夏秋冬,惟獨無法照顧自己的內(nèi)心,更無法照顧自己的余年——況且,它藏著,虛幻的繁盛和鮮花只是道具,掩人耳目——有誰知道自己的“余年”尚有幾何?也許,緊迫的倒計時已經(jīng)開始,危險步步近逼;也許,美麗新世界還沒有展開宏圖,就要草草收場……愛是眺望。愛是假設(shè)。愛是偷歡。不能說,不能說,一說就錯。愛,在甜美的設(shè)計當(dāng)中完成它的功效。
“我將遲到,為我們已約好的相會;/當(dāng)我到達,我的頭發(fā)將會變灰……”相愛的人是隱忍的,不能有過旺的肝火,不能面露悲喜,只能學(xué)習(xí)道或佛,靜默,靜默,落地成塵,在雨滴的下面緊緊貼著地皮。那些留守的身體未動,把所有的熾烈,退到骨頭里;而思緒飛升,跟隨游蕩的人,已遠走天涯——火山,爆發(fā)或沉默,只是一念之間——瞬息即是永夜,瞬息即是萬年。詩人說:“所有的火都帶有激情,只有光芒是孤獨的?!倍陋殻欠窬哂胁换诘膬r值。因而,這偶然的光芒是否也值得堅守?
用整匹的布料包住身體和頭部,再于頭頂壓上一個金光閃閃的圓環(huán),如阿拉伯人,最好像夢中羽化登仙的仙人吧,白衣飄飄,手執(zhí)銀杖,不吃不喝也能走出叢林和沙漠。仙人掌抖著鵝黃透明的花瓣兒,晴朗的天空里沒有風(fēng)暴和冰雹,水罐流出無窮無盡的清泉和瓊漿玉液,永遠到不了的海市蜃樓、永遠乘不上的遠帆,駝隊緩慢地游走,去也茫茫,來也茫?!駜蓚€人,晨昏兩端,聚散兩難,人海汪洋,相顧兩茫?!澜缣罅耍鬯缼灼タ祚R才走完一個角落;世界又太小了,只有兩顆心臟那么大。而這樣的分野,要有怎樣寵辱不驚的氣度和魂魄?躺在溫暖的床上,怎會想象得出在狗熊鼻子底下裝死的膽戰(zhàn)?
鐘表是一種假象,愛情也是?!罢鐣r間不在鐘表之中,愛情也不在肉體之中?!斌@愕地看著日升月落,找不到存在的根據(jù)。很快,就走完一程又一程。很快。
我喜歡下午四五點鐘的時光,不占白天和黑夜的便宜,況且,有一種樂此不疲的虛假繁榮。眾鳥歸巢,眾人秩序地歸位。如黃昏的眾神一一就位,發(fā)功,奏效,弄出點性格來。黑暗如幕布緩緩降下來。燈花次第盛開,橘黃色的,有家的溫度。像日常的菜蔬和舊衾,養(yǎng)胃,舒心,容納叫囂、平庸、疲憊、死寂的沉默、笑和淚水。一個沒家的人多么眼饞亮著的窗口啊,像讒肉或酒。而窗口后面是怎樣的情形,有誰知道?!也許走出家門時戴上面具;亦或也許是相反的情形,面具才派得上用場。側(cè)耳傾聽,堅硬的外殼,隔著空氣,彈撥一下,清脆有聲。深深的、放松的睡眠中,不經(jīng)意中才可泄露一兩個個人的小秘密。
完全靜下來的時候,會聽到鋼琴曲,它一定用篩子篩過——那么柔,那么細,在暗夜還能發(fā)光——但卻可以穿越水泥石板和六層樓,固執(zhí)地爬到耳朵里,非得讓我聽到不可。不知道是稚嫩的小手,還是老師的大手制造出來的聲響,我還沒有練就這個分辨能力。但是,它為我虛設(shè)了神往之地:一忽兒是海潮滌蕩的濤聲,一忽兒是花枝亂顫、花瓣兒墜落的細雨清晨;說不定,一忽兒又變成一個執(zhí)拗得有點過分的女人,一個勁兒地笑,一個勁兒地笑……不需要什么引言,我便開始順著它走,走,走,走到哪兒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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