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瀾 晏 青

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中國文壇,“新文學”的開創(chuàng)者從單純地把目光投向國外,借鑒西方文學的表達方式、亦步亦趨于西方文學走向的文學創(chuàng)作方式轉(zhuǎn)向于中國土壤,在富有中國本土特征的文化氛圍與鄉(xiāng)土氣息中探索中國新文學體制的建構(gòu)與完善,詩化小說就是其中的一種。廢名是詩化小說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之一,他和沈從文在對傳統(tǒng)小說自覺而大膽的變異中,使詩化小說成為一種新的小說樣式并日益為人們所重視。廢名的田園小說、沈從文的湘西小說在凄慘悲涼的現(xiàn)實農(nóng)村尋找溫情與詩意,極力在筆下表現(xiàn)農(nóng)村美麗的自然環(huán)境,淳樸的鄉(xiāng)風民俗,純真、善良、友愛、無私的人倫道德。他們在深深地眷念和追懷情緒中,用詩般的語言、靈動的意象、高遠的意境,刻畫出了一系列詩意盎然的少女形象。

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魯迅為我們呈現(xiàn)的國民劣根性形象,老舍筆下的北京市民形象,茅盾所塑造的資本家形象等等。這些形象以其啟蒙與救贖性,民族與地域性等特征而獨特存在。而沈從文、廢名為我們貢獻了一系列女性詩化形象,大自然之子的她們淳樸、單純、飛揚飄逸的形象成為中國文學人物長廊里不可缺少的典型。

鄭振鐸曾評價《紅樓夢》作者曹雪芹:“一花一木,一橋一水,乃至園中丫頭的一顰一笑,他都不曾忽略過去……而家庭生活、女性的瑣屑心理,便成了他最擅長描寫的目標。為了對于女性有了那么精密的注意,故寫來便活活潑潑,口吻如生?！盵1]其實運用它來評價廢名、沈從文也是適用的。他們最善于摹寫女性復雜而微妙的內(nèi)心世界。女性的思春,在他們筆下寫得天真浪漫;女性的嗔怒,在他們筆下也是燦若桃花。

廢名并不豐富的作品中,最能代表其創(chuàng)作風格的是《竹林的故事》《桃園》《橋》等小說,而這些小說都著墨于女性的性格抒寫,如三姑娘、琴子、細竹,因為這些少女形象的刻畫,小說才會更顯生動、跳躍。沈從文的小說可以分為兩部分:一是以描述湘西人生形式為主的鄉(xiāng)土小說;一是揭示城市被“閹割”生活的都市小說。都市小說只是作為陪襯湘西美好人性而存在,而湘西小說里寫得最好的小說皆塑造了女性角色。評論家陳國恩就說:“通觀沈從文的湘西小說,他所勾勒的自然人性系統(tǒng)呈現(xiàn)了一個金字塔形狀,處在頂尖的是純情少女翠翠、三三、夭夭等,她們代表著圣潔的美,透著神性?！盵2]所以,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從少女的詩意形象的分析入手,是打開廢名、沈從文內(nèi)心世界最合適的切入點。他們都懷著無限的愛心去表達更符合人類的形而上的人性發(fā)展,構(gòu)建一個美好的理想的鄉(xiāng)土世界,他們把審美理想寄予在這群鄉(xiāng)土精靈上——集納了自然山水、古老民俗、世故人情中最優(yōu)美的成分,身上體現(xiàn)出天真、純樸、熱情的詩意性格的女性。

以廢名的黃梅縣、沈從文的沅水流域為原型的鄉(xiāng)土世界是詩意的存在,那里自然風光秀麗、群山環(huán)繞、綠葉遮蔽、依山傍水,是詩一般的世界。因此,廢名、沈從文筆下的女性與本土文化有一種天然的聯(lián)系,一旦割裂便會顯出種種乖戾來。她們的生命不是回歸自然的生命,而是生命本身就是與自然渾然一體的。沈從文、廢名將他們筆下的女性都置于自己所熟悉的故鄉(xiāng)這一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中,于是這些女性便在自然清新之氣,潺湲流水中孕育而出,成為自然之子。

廢名將女性置于大自然的茫茫竹海、高山密林中?！吨窳值墓适隆穼懙?“出城一條河,過河西走,坎腳下有一簇竹林,竹林里露出一重茅屋,茅屋兩邊是菜園?！盵3]三姑娘就是在這種清新秀美的環(huán)境中生活。老程晚間回來,從荷包里掏出紅頭線給三姑娘,媽媽燙好酒,三姑娘擺好酒杯。老程實在用不著下酒菜,對著三姑娘慢慢地喝了。這是一種普通老百姓的從天知命、安居樂俗的人生態(tài)度,外界繁華的喧嘩與油膩的富貴無法影響他們的生活。這造就了三姑娘心地純潔、寧靜,有禮有節(jié),與充滿寂靜美的自然融洽無間的性格。

沈從文在《邊城》一開頭就給我們描繪了“茶峒”這個小山城:“人若過溪越小山走去,則一里路就到了茶峒城邊。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遠近有了小小差異。小溪寬約廿丈,河床為大片石頭作成。靜靜的河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卻依然清澈透明,河中的魚不計其數(shù)?！盵4]這片青山綠水環(huán)繞的小山城,是《邊城》整個故事發(fā)生的場地,也是翠翠成長的地方,“翠翠在風日里長養(yǎng)著,把皮膚曬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一只小獸物?！瓘牟幌氲綒埲痰氖虑?從不發(fā)愁,從不動氣?！盵4]翠翠生下來便無父母,可以說是以青山為父,以綠水為母,成長于青翠竹篁中,吸取大自然山水靈氣。在人情事理上,遵循著大自然的安排,從萬山的和諧親密中體會到了男女之愛。翠翠情竇初開,喜歡上了儺送,這一切都是那樣自然,未含半點雜質(zhì)。他們在陌生環(huán)境中總是孤獨者,只有回到本土文化中,才如魚得水。

但廢名筆下的少女形象和沈從文筆下的少女形象卻也有所不同——因為兩位作家的生命理想是不盡相同的。廢名的人生觀受佛教的影響頗深,因此在作品中往往表現(xiàn)一種禪境,他筆下的少女,除了清純、自然外,更多了一份才情。

《橋》絕大多數(shù)篇幅是小林、琴子和細竹的閑散自由的生活:玩耍的快樂、玩燈影、看鬼火的情緒,唱命畫等等,這些故事充滿了童趣,我們分明從中感受到單純的寧靜的生命躍動,童心的樂趣與甜蜜。小說為我們塑造了琴子、細竹兩個卓爾不群的才女形象。她們錦心繡口,文思飛揚,她們不但能夠吟詩作對,更難得的是她們有一種聰慧而靈動的情思,這種情思,在與小林的碰撞中時時發(fā)出璀璨奪目的光輝。小林曾給細竹講自己雨中游歷的經(jīng)歷,細竹就給小林畫了一幅畫,“小小的一張紙,幾根雨線,一個女子打了一把傘”,這是一種詩的回應(yīng)。她們說出的話里,如“想象的雨不濕人”,“月亮是仙人的墳?zāi)埂钡鹊?無不透露著詩情。

沈從文筆下的少女則是純?nèi)坏摹獩]有文化知識界入的本然生命形態(tài)。沈從文在《從文小說習作選·代序》中說:“我要表現(xiàn)的本是一種人生形式,一種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為人類‘愛字作一度恰如其分的說明。”這正是他的全部創(chuàng)作要負載的內(nèi)容。他的小說里有溫順?gòu)晒浴⒍嗲閳?zhí)著的“邊城”精靈翠翠;天真純潔、好奇任性的“碾房”女兒三三;單純質(zhì)樸、渾然不覺的小童養(yǎng)媳蕭蕭;美麗善良、機敏無畏的黑中俏夭夭……每個女性都成了一種詩意的存在,她們生長在風俗淳美、人心善良的湘西世界,未受商業(yè)金錢勢利侵蝕,行為舉止較少受到世俗約束,她們沒有算計人的陰毒招法,帶著本真性格生存。沈從文把現(xiàn)實生活的重壓從她們身上卸下,讓她們符合自然的健康地生長。她們的單純?nèi)缰赏阃该?她們只有天真、清純、飛揚飄逸的詩的品格,這樣才能承托沈從文的健康的人生形式的理想。

那么,廢名、沈從文對這一系列“女性”的詩意化敘述為了什么呢?筆者認為需從兩方面去考慮:一是對文學體式的一種探索,力圖用一種全新的敘述視角來完善文學的體制;二是歷史大變動的血的現(xiàn)實在他們的心目中不再是一個人類的適意生存的空間,他們只好趨于詩意表達來彌補這現(xiàn)實帶來的缺陷,可以說是對現(xiàn)實的一種“溫情”反抗,同時也是對人類“詩意棲居”的期待。

盡管他們對城市人群的墮落有過不滿、批判,但這是一種敘事策略,為反襯鄉(xiāng)村美好人性而存在的。他們在大多數(shù)作家認為愚昧無知、麻木不仁的鄉(xiāng)村,發(fā)現(xiàn)了詩性與純美,熱衷于表現(xiàn)不受近代城市文明玷污、更不受其拘束的原始古樸的人生的審美理想,這也正是他們所開創(chuàng)的詩化小說在現(xiàn)代文學史和中國文化史上獨特存在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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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唐瀾,四川文理學院助教;晏青,四川大學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