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占彪
[摘要]無論是對魯迅來說,還是對時人來說,魯迅的身份更多的是一個“斗士”(或者說“革命家”、“戰(zhàn)士”、“知識分子”),而不是文學家。從魯迅的思想歷程來說,他起初是相信文藝有扭乾轉坤的偉力,但在血腥的現實面前碰壁后,他反省并放棄文藝改造社會的原初理想,從而傾向一種激進的、暴力的武力革命,追求一種實際的、有效的最終解決手段。從魯迅革命觀來看,他是一個名副其實的、當之無愧、不必諱言的“革命家”。我們今天在反思魯迅,“撥亂反正”的同時,也要謹防“矯枉過正”。
[關鍵詞]魯迅;革命家;文學家
[中圖分類號]K82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2-7408(2009)01-0032-06
毛澤東曾給魯迅以文學家、思想家和革命家的“桂冠”,并一度成為魯迅研究的定論。然而,隨著對往昔革命的反思和告別,許多人越來越起質疑,并進而否定魯迅革命家的名銜。
2006年,魯迅的兒子周海嬰先生及魯迅的長孫周令飛對魯迅在世人心目中的斗士的形象,心情越來越感到“沉重”,因為他們發(fā)現“魯迅被過于‘意識形態(tài)化了,魯迅作為一個戰(zhàn)士的身份被刻意地放大,甚至遮蓋了作為文學家、思想家的特征。魯迅成為了一種符號,成為了革命家、戰(zhàn)士、匕首、投槍、硬骨頭、痛打落水狗的人等等的代名詞,而他的思想、個性、生活被擱置不顧,尤其在‘四人幫文革期間,這個問題更為凸顯?!庇谑?,他們要發(fā)出自己的聲音,要還一個并不“嚴肅刻板”,并不“橫眉冷對”的文學家、思想家的魯迅形象。周海嬰說:
離開了他作為一個最根本的文學家這樣一個位置。我總覺得這樣的魯迅很空洞,我不認識這樣一個魯迅。
高旭東先生也從“革命”實際行動的涵義——“一個用筆去回敬手槍的人是革命家嗎?用手槍來回敬手槍的人那才是革命家”——上判斷,“魯迅不是一個為推翻舊的社會制度以及反動政權而從事實際活動的革命家”。的確,從魯迅的認識、性格以及生平經歷來看,魯迅不是這樣的“實際的革命家”,因為魯迅的確沒有“用手槍來回敬手槍”。
那么,今天,面對對魯迅革命家身份的質疑,魯迅是不是革命家?如果是,又如何理解魯迅的革命家身份,如何理解現代人們對魯迅革命家身份的質疑和否定,便成為一個值得探討的話題。
不想充“文學家”
今天,人們在竭力還原魯迅一個文學家的面目,那么,有必要看看魯迅本人如何看待他的文學家身份,別人是如何看待他的文學家身份。
如果有人說魯迅不是文學家,肯定是天大的笑話,但魯迅自己卻明確地表明了自己“并非藝術家”。他說他的寫作只是出于抒發(fā)自己內心的“不平”而已,既不為被人招安,亦不為賺稿費,更“不想充‘文學家”。他的表白其實說的很是明白,他本質上想做一名偏與黑暗搗亂,想要改良社會的“斗士”,他擲地有聲地說:
我愛對頭,我反抗他們。
魯迅與他的好友郁達夫的志趣恰恰相反,郁達夫曾多次稱“我只是一個作家,而不是戰(zhàn)士”,也正因為此,他被激進的青年開除出“左聯”。而魯迅卻聲稱,“我只是一個戰(zhàn)士,而不是作家”。他早年就推崇摩羅詩人那種“貴力而尚強,尊己而好戰(zhàn)”的斗爭精神,他喜歡戰(zhàn)斗,并以之為樂,“因為只是在這樣的論戰(zhàn)中,他才覺得活在人間”,他一下戰(zhàn)場便無聊,一披掛上陣,便雄姿英發(fā)。在私下的信中,他這樣說:
這兩年來,水戰(zhàn)火戰(zhàn),日戰(zhàn)夜戰(zhàn),敵手都消滅了,實在無聊,所以想再來鬧他一下,順便打幾下無端咬我的家伙,倘若鬧不死,明年再來用功罷。
和魯迅相似,德國的海涅正是那種不當詩人,要當戰(zhàn)士的知識分子,他在《慕尼黑到熱那亞旅行記》里寫道:“我對詩人的榮譽從來不加重視,不論人們對我的詩歌是贊賞還是責備,我都漠然置之。但是請你們在我的靈柩上放一把寶劍;因為我曾經是人類解放戰(zhàn)爭中一名勇敢的戰(zhàn)士。”在魯迅逝世一年后,亦敵亦友的林語堂曾著文悼念魯迅,林語堂便將魯迅與海涅類比。他說:
魯迅與其稱為文人,不如號為戰(zhàn)士。戰(zhàn)士者何?頂盔披甲,持矛把盾交鋒以為樂。不交鋒則不樂,不披甲則不樂,即使無鋒可交,無矛可持,拾一石子投狗,偶中,亦快然于胸中,此魯迅之一副活形也。德國詩人海涅語人曰,我死時,棺中放一劍,勿放筆。是足以語魯迅。
頗有意味的是,魯迅早年在日本留學時,滿腔熱情地為紹介、翻譯外國文藝作準備時,他就對海涅情有獨鐘,周作人這樣回憶說,“說也奇怪,他學了德文,卻并不買歌德的著作,只有四本海涅的集子。”對于德國文學家,郭沫若更易與浪漫主義詩人歌德發(fā)生共鳴,而魯迅更易與樂于做戰(zhàn)士的海涅發(fā)生共鳴??磥?,正是戰(zhàn)士的身份,使得魯迅與海涅靈犀相通。
其他人又是如何看待魯迅夫子呢?
被他罵為富家“贅婿”的邵洵美曾這樣形容魯迅:
我們可以想象一位臉更青,須更長的老學者,會在一只靠背椅里,桌子上是一大疊的賬簿,里面一項項記著某年某月某日某人在某報上的言論,他一壁便撥動算盤,清算總結。
后來年輕而孤絕的思想家張中曉也說出這樣的話:
無論從思想、文學的眼光來觀察魯迅,都不足以證明他的偉大。魯迅的偉大,是因為他是一個戰(zhàn)斗者,是道德的存在,是激動人心的力量。
因此,與其說魯迅是一個文學家,毋寧說他是一個“革命家”,一個“知識分子”,一個“斗士”,一個“戰(zhàn)士”。應當說林語堂的觀察和判斷是準確的,斗士是魯迅的形象,也是魯迅所樂意的,一旦世界寧靜,沒有戰(zhàn)斗,他就渾身難受,倍感無聊,廈門大學圖書館上的蚊子叮,中山大學大鐘樓里的老鼠跑,都醒目地提示了在一個相對禁閉的環(huán)境中他內心的寂寞和無聊。
就是建國后我們不將魯迅政治化,其實也改變不了他本身的“斗士”的面目,劉再復先生說,“魯迅后期接受階級論,對‘知識分子魯迅可能有收獲,但對于‘作家魯迅,則是一種損害,一種不幸,甚至可以說,也是中國現代文學的一種不幸?!笨梢哉f,“后期魯迅的‘知識分子角色常常壓倒‘文學家角色”。人們尊崇他也是基于這一點,有研究者這樣說,“你在文壇的崇高地位,不僅僅取決于你是一位作家,而首先取決于你是一位戰(zhàn)士?!笨梢哉f,身為“文學家”的魯迅往往讓位于身為“知識分子”(“斗士”、“革命家”)的魯迅,那么,從“文學”的角度理解魯迅,就不如從“知識分子”、“斗士”的角度理解魯迅更為準確,當時和此后的許多誤解和攻擊也都是出于將這兩種身份混淆之緣故,當然,這兩者的聯系也是很顯然的。
魯迅正是一名長于抗爭的“斗士”,而文學正是他參與斗爭的“投槍”。梁實秋就曾為魯迅特制了一頂“短評小說家”的帽子戴,這多少反映了魯迅的文學家身份(寫小說)和知識分子的身份(寫雜文)雙重身份。
“最要緊的還是‘武力,并非理論”
一般說來,知識分子率先覺悟,傳布新知,從而啟發(fā)國人思想,釀成社會運動,這被視為是水到渠成的事情,知識分子
在一場社會變革中的作用之巨由此可見一斑。
魯迅在一次演講中說,“然而,單是文學革新是不夠的,因為腐敗思想,能用古文做,也能用白話做。所以后來就有人提倡思想革新。思想革新的結果,是發(fā)生社會革新運動。這運動一發(fā)生,自然一面就發(fā)生反動,于是便釀成戰(zhàn)斗……”以思想革命來鼓動實際革命,這也是他起初并能終身矢志于文學的根本原因和動力之所在,對魯迅來說,文藝既是一種賴以吃飯的現實職業(yè),更是一種實現理想的崇高事業(yè)。
然而,不幸的是,他發(fā)現他的吶喊對于國人卻并“無效力,如一箭之人大?!?,連一點水花都沒有,但對魯迅來說卻是生平遇到的最大的挫折了,于是,他無奈地稱“我便也不很喜歡去‘喚醒國民”,然而,這種“寂寞”卻如毒蛇般地纏著他?!拔译m然自有無端的悲哀,卻也并不憤懣,因為這經驗使我反省,看見自己了:就是我決不是一個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的英雄。”看來,知識分子的熱臉貼到人民大眾的冷屁股上了,魯迅以前期許太高,一遇到挫折,便不免消沉。于是,他似乎懷疑起文藝的移人性情、導成社會運動的偉力了。
各種文學,都是應環(huán)境而產生的,推崇文藝的人,雖喜歡說文藝足以煽起風波來,但在事實上,卻是政治先行,文藝后變。倘以為文藝可以改變環(huán)境,那是“唯心”之談,事實的出現,并不如文學家所預想。所以巨大的革命,以前的所謂革命文學者還須滅亡,待到革命略有結果,略有喘息的余裕,這才產生新的革命文學者。
魯迅在這里明確否定了文藝的“煽風點火”和“推波助瀾”的效果,這與他以上持的“思想釀成行動”的看法迥然相反,現在他得出的結論是:革命先行,文藝后變。
這種思想的轉變體現在魯迅回答“是文學改造社會”,“還是社會改造文學”這個問題上,他說,“許多文學家說,是文學改造社會,文學不但描寫現實,且也改造現實,不過據我看,實在是社會改變文學,社會改變了,文學也改變了”。“社會革命在前,文學革命在后”?!拔膶W于社會絕無關系,而待新的社會造成,舊的文學才變成新的文學?!笨磥?,在文藝與社會的問題上,魯迅從“唯心”走到了“唯物”上來。
文學之變是社會之變的結果,學術亦如是。在魯迅看來,諸種學說,理論與文學一樣,都是社會運動后的產物?!斑@里最要緊的還是‘武力,并非理論。不論是社會學或是基督教的理論,都不能夠產生什么威權。原人對于動物的威權,是產生于弓箭等類的發(fā)明的。至于理論,那不過是隨后想出來的解釋。這種解釋的作用,在于制造自己威權的宗教上,哲學上,科學上,世界潮流上的根據,使得奴隸和牛馬恍然大悟這世界的公律,而拋棄一切翻案的夢想?!笨梢哉f,他無情地點破了學術思想的粉飾、屈從、服務的一面,但他卻似乎否定了學術思想的批判能力和引導作用。在一定程度上,中國近代社會的各個層面的劇變,正是得力于西方種種學說的輸入,戈公振曾這樣說,“自報章之文體行,遇事暢言,意無不盡。因印刷之進化,而傳布愈易,因批判之風開,而真理愈見。所謂自由博愛平等之學說,乃一一輸入我國,而國人始知有所謂自由、博愛、平等。故能于十余年間,顛覆清社,宏我漢京,文學之盛衰,系乎國運之隆替。不其然歟!”對中國人來說,聞所未聞,耳目一新的自由博愛平等等西方理念在一定程度上無異于投向清廷頭上的一枚枚炸彈。
然而,魯迅似乎卻不這樣認為了。這是因為他對文學、紙上的戰(zhàn)斗的認識、反省和拋棄緣于一次次血的現實所給予他的教訓。一個終生以文學為武器披甲執(zhí)銳的精神界戰(zhàn)士卻一次次矢口否認文學的效用,這多少反映了他內心的一種強烈的挫敗感和焦慮感,這與他對他所從事的事業(yè)的艱巨性和長期性沒有充分估計有關,而這一次次挫敗的磨礪促成了他的姿態(tài)的調整和進一步成熟。
自日本歸國后的沉寂和無聊便是他心理上經受的第一次空前的挫敗。他曾在課堂上給學生們講道:
講話和寫文章,似乎都是失敗者的征象。正在和命運惡戰(zhàn)的人,顧不到這些;真有實力的勝利者也多不做聲。譬如鷹攫兔子,叫喊的是兔子不是鷹;貓捕老鼠,啼呼的是老鼠不是貓……。又好像楚霸王……追奔逐北的時候,他并不說什么;等到擺出詩人面孔,飲酒唱歌,那已經是兵敗勢窮,死日臨頭了。最近像吳佩孚名士的“登彼西山,賦彼其詩”,齊燮元先生的“放下槍技,拿起筆桿”,更是明顯的例子。
1926年3月18日,“民國以來最黑暗的一天”,請愿的學生遭到段政府的鎮(zhèn)壓和槍殺,魯迅出離憤怒,痛不能抑,他一面奮筆疾書一篇篇“空話”,一面又痛心于這只不過是一篇篇“空話”而已。
1927年廣州清黨,使得他經歷了從來沒有經歷過的“恐怖”,他向來對青年抱以無限的期望,然而,“殺戮青年的,似乎倒大概是青年”。于是,他不得不承認“先前的我的言論,的確失敗了”。他轉而不相信文字的紙上談兵,而只相信實際的斗爭。走到極端,便是不承認文字的鼓吹、喚起作用,他直接宣稱道,“我是不相信文藝的旋乾轉坤的力量的,但倘有人要在別方面應用他,我以為也可以。譬如‘宣傳就是?!被貞浀疆斈攴礉M的民族革命時,他說,“不獨英雄式的名號而已,便是悲壯淋漓的詩文,也不過是紙片上的東西,于后來的武昌起義怕沒有什么大關系。”
魯迅年輕時就是一個“立意在反抗,指歸在動作”的向往者,他內心對那些只能紙上談兵的書生,包括自己在內,有一些不滿和不屑,也許也有正如他說的“人大概是不滿于自己目前所做的事的”因素,他對“文學于革命是有偉力的”說法,“總覺得懷疑”,于是,他在對黃埔軍?!澳髽尅钡奈淙诉@樣說道:
文學文學,是最不中用的,沒有力量的人講的;弄筆的也不過能弄筆。
后來在上海時期,他在為葉永蓁作的《小小十年》寫的小引中亦稱,“掉弄筆墨的,從實行者看來,究竟還是閑人之業(yè)?!币虼?,魯迅就內心里瞧不起那些在咖啡店里坐而論道的革命文學家,他說,“近大半年來,征之輿論,按之經驗,知道革命與否,還在其人,不在文章的?!?/p>
他看重實際,看重行動,看重結果,顯然,魯迅對一個知識分子,或者說對一個旨在鼓吹革命的知識分子的要求未免有點苛刻而不切實際,你不能要求知識分子都和班超那樣擲筆從戎,拼命沙場,在一定程度上來說,知識分子的重要使命正在于“坐而論道”。魯迅也許意識到這一點,“對一個知識分子,但當‘殺人如草不聞聲的時候,連人道主義式的抗爭也沒有。剝去和抗爭,也不過是‘咬文嚼字,并非‘直接行動。我并不希望做文章的人去直接行動,我知道做文章的人是大概只能做文章的?!彼幻嬖谥貜椭拔恼聼o用論”的同時,一面也意識到他的要求的不切實際。然而,他還是認為文字之于革命的無用,他說,“孫傳芳所以趕走,是革命家用炮轟掉的,決不是革命文藝家做了幾句‘孫傳芳呀,我們要趕掉你呀的文章趕掉的?!庇终f,“文學家一枝筆抵不住帝國主義的槍炮”。
當然,魯迅說的也自有其道理,文學之于強力,恰如美女之于匈奴,前者總顯得嬌貴而脆弱,后者總顯得驕橫和
蠻強。送美女于匈奴,無異于自投羅網,以卵擊石。胡適當年提倡白話文時與古文的好手林紓筆戰(zhàn),林紓不能占上風,但如果軍閥們對付胡適此等白面書生時,豈不是“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了嗎?胡適是認識到這一點的,他說,“當我們在民國時代提倡白話文的時候,林紓的幾篇文章并不曾使我們煙消灰滅,然而徐樹錚和安福部的政治勢力卻一樣能封報館捉人?!?/p>
然而,說話回來,是文藝促使了社會的變化,還是社會促使了文藝的變化,這個問題有些近乎于先有雞再有蛋,還是先有蛋再有雞一樣吊詭,各有其理,但又都不能自圓其說。魯迅應當是相信文藝之影響于社會的,但不幸,他的周圍處處是“匈奴”,于是憤而說其無力且無用,其實,與魯迅那種無奈而憤怒的心理在當時是普遍的,只要你起初對文藝抱了絕大的希望。
魯迅曾說到嵇康阮籍蔑棄禮教、放蕩落拓的表現時說,“魏晉時代,崇拜禮教的看來似乎很不錯,而實在是毀壞禮教,不信禮教的。表面上毀壞禮教者,實則倒是承認禮教,太相信禮教?!边@話可套用到他自己的頭上,那就是表面上宣稱文學無用論,實則倒是承認文學有用,太相信文學有用的。果然,他看到“廢名”的“寫文章自以為對于社會毫無影響”的論調時,便立馬反駁道,“假如文字真的毫無什么力,那文人真是廢物一枚,寄生蟲一條了。他的文學觀,就是廢物或寄生蟲的文學觀?!笨梢?,他仍還是寄希望于文學的功用的。
慚愧沒有走向實際革命行動
相信有用,但又無立竿見影的效果,同時又憤慨于現實的殘酷,于是,魯迅便不由自主地由道德的譴責轉向到行動的鼓吹上來,他漸生了“逆反”的苗頭,以前他說過他“并不希望做文章的人去直接行動”,現在呢,變成了“希望做文章的人去直接行動”,因為他不光能言,還要有行,這當然是危險的。
改革最快的還是火與劍。
魯迅觀察到,“在中國,歷來的勝利者,有誰不苛酷的呢”,如果沒有實力,往往就沒法保障革命的成功,反動的一方是絕不會自我繳械、束手就擒的,孫中山的失敗正是只有理論沒有武力之原因,他奔波一世,屢戰(zhàn)屢敗的“最大原因還在他沒有黨軍,因此不能不遷就有武力的別人”。而這一實力決定論對魯迅的啟發(fā)甚大,他在對黃埔軍校學生演講時便說,“捏槍的諸軍,要聽講文學。我呢,自然倒愿意聽聽大炮的聲音,仿佛覺得大炮的聲音或者比文學的聲音要好聽得多似的?!?/p>
魯迅已不滿足于停留在空發(fā)議論之上,而要投身到激烈的現實斗爭之中?!霸谝粋€最大的社會改變的時代,文學家不能做旁觀者!”此系蘇聯政論家拉狄克在為了葉遂寧和梭波里的自殺而發(fā)的感言,魯迅一方面給予葉遂寧和梭波里對革命的失望而自殺以同情,一方面又快意于他們的自殺,因為“他們以自己的沉沒,證明著革命的前行。他們到底并不是旁觀者?!濒斞干踔聊軌蛉萑谈锩械摹拔鄯x和血”,要知識分子能夠面對它,參與其中,不能因為“污穢和血”的存在便失望于曾經歡呼過的革命,魯迅對革命的這種看法實在令人驚詫。由此也可見,魯迅對于行動的熱衷已達到一種不可思議的地步了。
他總是認為在革命的時候,大家都忙于革命,所以也并沒有所謂的革命文學,而有革命文學的時候,卻是并沒有革命的明證,所以他嘲笑那些革命文學家只是進行一種“紙戰(zhàn)斗”而已,而他并不看重這?!斑@藝術的武器,實在不過是不得已,是從無抵抗的幻影脫出,墜入紙戰(zhàn)斗的新夢里去了。但革命的藝術家,也只能以此維持自己的勇氣,他只能這樣。倘他犧牲了他的藝術,去使理論成為事實,就要怕不成其為革命的藝術家?!彼靶δ切└锩膶W家所作所為相當于僅是在擂一面空鼓而已,因為他們首先不是一個“革命人”,“從噴泉里出來的都是水,從血管里出來的都是血?!x得革命,五言八韻,是只能騙騙盲試官的”,而“革命文學家風起云涌的所在,其實是并沒有革命的?!彼运o予葉遂寧和梭波里以同情與快意。他同情于他們的死,但又快意于他們并非一個實在的革命者。
其實,魯迅向來就神往于一種行動的知識分子的出現,早在江南陸師學堂的礦路學堂上學的時候,魯迅不到二十歲,“那時他最得意的是騎馬,據說程度還不錯,敢于和旗人子弟競賽。”這些小事與他那枚“戎馬書生”印章意思是相通的。古來便有投筆從戎的遠事,“戎馬書生”指的便是那種行動的知識分子,他還自號“戛劍生”,另有一枚印章名曰“文章誤我”,他的這些字號中都反映了他對鐵血尚武、好勇斗狠的一種向往。
魯迅傾心實際革命在上海時期更是明顯。1930年,魯老夫子五十壽辰,“左聯”在他生日之際為他舉辦了一個慶?;顒?,他當時講了話,據9月21日的《紅旗日報》載,“末由魯迅致答辭,首先批評他自己過去沒有在革命中抱著犧牲精神,走上實際行動,表示對革命的慚愧?!边@不是造反嗎?!他雖五十,當時已算是“老人”了,卻樂于和這批二十來歲的血氣方剛的、激進的左翼青年們成天“混”在一起,看來他是越來越激進了,并一步步向實際行動的路途上走去。
現在,我們再來玩味一下當年邵洵美說的一句話,邵洵美說:
我知道與其稱魯迅先生為文學家,不如稱他是政治家,他更來得滿意。他的為文本來是謀國家社會的幸福,與狹義純文學家迥然不同。要是有一天說是魯迅先生“投筆從戎”去了,我們決不會感到驚異。
將他在五十壽辰上的發(fā)言與邵洵美的“投筆從戎”論聯系起來,可以明白,邵洵美所說絕非一句隨隨便便攻擊他的話,他的判斷還是比較準確的,因為這也是魯迅的思想動向。被稱為“韓國魯迅”、韓國社會運動元老李泳禧說到他閱讀魯迅時曾為那種將“將思想付之于實踐的知識分子的生活所感動”,從他的閱讀經驗來看,魯迅將思想付諸行動的傾向還是有的。
“革命家”魯迅
然而,今天,我們卻忽視,甚至無視,懷疑,甚至否認魯迅的革命家身份。這主要出于對建國以后將魯迅意識形態(tài)化的不滿。將魯迅意識形態(tài)化并利用魯迅是事實,但問題在于,今天在“撥亂反正”的同時,要謹防走向“矯枉過正”。
建國后政治家固然強調了魯迅的“革命家”、“戰(zhàn)士”形象。但不能因為對政治斗爭的反思、批判,甚至否定,就連帶地否認魯迅的革命家的身份,并否定魯迅的戰(zhàn)斗性和抗爭性。其實,可以說,沒有魯迅的戰(zhàn)斗性和抗爭性,作為文學家的魯迅其實是“很空洞”的。那么,今天我們在強調其文學家的本質時,不要忘了,他自己更看重的是“斗士”的身份,他才不要做什么文學家,或者說,他才不要犧牲他的戰(zhàn)斗性而成全所謂的文學性。
我們要做的學術辨析在于魯迅眼中的革命家與毛澤東眼中的革命家的異同之處何在。
我們說魯迅是一個革命家,并不是說他就是后來與黨在建國后,尤其是文革中的意識形態(tài)捆綁在一起的“無產階級革命家”,在魯迅眼中,“革命”是人類社會進化、發(fā)展的動力,在人類社會中“革命”是常態(tài),“不革命”是變態(tài)。
魯迅的世界里,一切進化的、動作的都可稱之為革
命。體現到他自己身上,知識分子應該是如“戰(zhàn)士”般地掊擊丑惡,反抗壓迫,問題的關鍵在于,這種掊擊和反抗是為弱者、為大眾、為中國公益,而不是為了少數特權者、一集團、一黨派之私利,這是兩種革命觀的區(qū)分之處。只不過,長期以來,我們將魯迅的身份只局限到意識形態(tài)層面上,而沒能理解在他的世界中革命的真正意義。
當然,并不是說,魯迅的革命觀與無產階級的革命觀沒有相通之處。這種相通之處,其實也正是毛澤東能順理成章地將魯迅視為革命家的原因,這也是過去人們大談,今天人們諱談,生怕談了會有辱魯迅的偉大的內容。
我們說,隨著魯迅對文字改造社會、人心的力量的懷疑和失望,他轉而鼓吹一種實際的暴力革命行動,而這種對暴力革命的鼓動和向往,正是魯迅與無產階級革命運動的相通之處。這其實也不必避諱。
要討論的是這一革命的主張在當時中國有沒有合理性,自然,這一合理性正為歷史所證明了的。魯迅與無產階級革命運動共通性正是建立在反抗強權,弱者本位的基礎上,而正是這一共同目的,使得他們“走到一起來”,在魯迅看來,“幾萬萬的群眾自己做了支配自己命運的人”,“一個簇新的、真正空前的社會制度就從地獄里涌現而出”,于是發(fā)自內心地相信“惟有新興的無產者才有將來”!雖然以后他與革命文學家有所摩擦和沖突,但為了將來革命的成功,他甚至都能容忍革命過程中的“血污”。
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說魯迅是“革命家”是名至實歸的。
今天對魯迅革命家身份質疑和否認,其實正是我們將對毛澤東的晚年社會主義“革命”實踐中所犯錯誤的反思錯誤地嫁接、延禍、連坐到他對魯迅的評判上,這是問題的實質。當然,我們既要看到這兩種革命觀的區(qū)別,但同時也要看到這兩種革命觀的一致之處。
從以上論析可見,對于魯迅來說,無論是他自己,還是時人,不只是毛澤東,都更多地認同他的“斗士”(“革命家”)身份。而不是“文學家”身份,他起初是相信文藝有扭乾轉坤的偉力的,因為思想可以醞釀成運動,但隨著社會武力的強大和蠻橫,以及自身經歷的幾次流血事件,他才發(fā)現文學的無力,由于憤慨于現實的殘酷,這促使他重新反省當年的這一認識,于是,他又認為文藝變革總是尾隨著社會變革、政治變革之后的,而且寄希望改革于文藝運動其實不如寄希望于實際運動來得干脆和有效,于是,他變得越來越憤激,并希望知識分子能丟下無用的筆桿,投身到實際的運動中去,做一種行動的知識分子。因此,從魯迅的革命觀來看,他是一個名副其實的、當之無愧、不必諱言的“革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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