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 環(huán)
1
新剖的石塊碼在一堆,灰藍(lán)顏色,大小方尖不同的形狀。兩雙四只長滿石繭的大手把石塊搬起來,搬上坎頭一塊一塊壘起來,壘完一個水平層次叫一皮。壘高十?dāng)?shù)皮了,依山傍水一座大石坎,從遠(yuǎn)處看,是黃山坡綠草樹中間一匹直掛起來的藍(lán)布,從近處看,千百石塊壘砌起來的石坎有些像編織物,針腳粗糲的編織物,粗糲是編織的需要,不是粗糙。
完了一皮,兩個砌坎人在坎頭坐下來,各自伸手往腰間摸索,摸出煙桿煙斗,煙袋火鐮。年長的一個手里拿了一桿銅皮包頭的煙桿,桿身一尺多長,紅褐的顏色,油光發(fā)亮,嘴尖嵌了一顆銅豆子,圓溜溜的。年輕的一柄四五寸長的煙斗,取了竹鞭新削的。年輕的打起火鐮點燃了紙捻,把紙捻舉來年紀(jì)稍大的面前,叫了一聲,“師傅?!?/p>
師傅已經(jīng)往煙鍋子里塞進了一撮煙絲,湊著徒弟舉過來的火點著了,食吸一口。徒弟又點燃了一根紙捻,把其中一根交到師傅手里,再回手往自己煙袋里拿捏,把煙絲捏成一個小團,塞進了煙斗。一會工夫,坎頭的石罅間落了不少煙屎,有的焦黃一粒滾在了一邊,有的還冒著一線青煙,繚繞上升,漸次消散。
抽煙人在煙霧里抬起頭來,看到一片樹葉被風(fēng)吹了過來,葉面綠中帶著黃,隨風(fēng)搖擺著往下落,落在了坎沿上,幾只黑螞蟻爬上了落葉。
師傅朝徒弟看了一眼,開口說:“阿狗,過了初秋天要涼了,這坎完了工給阿太買條秋褲,給你也買一條,我們回去一趟?!?/p>
阿狗抬起眼睛看著師傅,盯著看了好一會兒,才說:“師傅,出門前阿太跟我們說過的話,你忘記了沒有?”
師傅皺起了眉頭,猛地吹出一粒煙屎,把煙屎吹飛老遠(yuǎn),轉(zhuǎn)了目光看遠(yuǎn)處。
阿狗急了,挨上師傅跟前,再說:“師傅師傅,你不要故意忘了阿太的話!阿太要你積點錢定門親事,要不她死不瞑目!”
師傅聽站倒笑了起來,沖著徒弟說:“你阿太的眼睛本來就看不見?!?/p>
阿狗跳起來,說:“阿太看得見,你走到哪里她都看得見,師傅你信不信,她現(xiàn)在正看著我們呢!”
師傅滅了紙捻,把煙桿別回腰間,站起來朝阿狗喝一聲,“別多話,干活!”
站在坎頭上沒來得及轉(zhuǎn)身,忽然間感覺有東西從身后撲來,好像是風(fēng),又好像不是風(fēng),定了眼睛想看一看,已經(jīng)撲在了眼前,好像是個人!感覺那整個人在往坎頭上撲,這人怎么了?撲去坎頭干什么?不對!趕緊伸手抓人,一把抓住了衣裳。被抓身子哪里收勢得住,帶著抓的人一起往坎頭撲過去。我的媽,五六丈的高坎啊!不敢想也來不及想了,使盡了全身的力氣往后面拉人,沒有拉住,人還在往前撲!天哪,要管保住自己只有丟開手了,也就是把手里抓的衣裳丟開,可是那抓住衣裳的一只手卻好歹不肯松開!
到達(dá)坎沿了!閉上眼睛了!
怎么?竟然穩(wěn)住了?睜開眼睛一看,兩個人站在了坎沿上,阿狗的整個身子撲在地上,一雙手死死抱住了那人的一條腿。
攔下來的是個女人,腦后拖著一條粗黑的辮子,有些散亂了,辮結(jié)上飄著一根根發(fā)須,身子還在掙扎,被師徒拉緊了,從坎沿拉回了平坦處。女人跺著腳,一雙手捂著臉,嗚嗚在哭,一面哭一面喊:“不用你們救我!讓我死!讓我去死!”
好端端的一個人,跳高坎去死?犯得著嗎?犯下了什么大罪?扣上了什么死結(jié)?師徒兩個不知道女人尋死的原因,也不好問,只好搜腸刮肚說好話,勸慰人家,好死不如賴活,天要是塌下來等塌下來再說,沒有過不去路……說了半天,女人稍稍平息下來,卻說:“你們救我也是白救,我還要去死的。”
一句話讓師徒瞪大眼睛皺起眉頭,師傅說:“世上真的有解不開的死結(jié)?”
徒弟阿狗連連擺手,“沒有沒有,再死的結(jié)用心解也能解開?!?/p>
女人捂了臉又哭??吹剿砩弦患苯笏{(lán)印花布衫,衣衫的下擺微微翹起來了。師徒想到了什么,心里有些明白,明白之后又犯了糊涂,衣服下面是怎么回事呢?不能開口詢問人家,只好把人盯緊了,怕她再朝那坎頭沖。
東家給砌坎師傅送點心過來,知道了剛剛發(fā)生的事情,先嘆了口氣,先看一眼砌坎人,再看掩面哭泣的女子,以年長者的姿態(tài)跟坎人師徒說:“你們要是真有心救人,救人救到底,把人帶走吧!”
師徒還沒聽明白怎么回事,只見女人的身子跪了下去,撲嗵一聲,一雙膝蓋撞在了礫石上。又怎么了?這是干什么?師徒連忙去拉人,卻拉不起來。女人埋著頭,帶著哭聲說:“兩位大哥,你們要是不答應(yīng),就不要再攔我了!”
阿狗看著東家,看著女人,看著師傅,漸漸明白了怎么回事,忍不住牽動起嘴角,差一點大笑起來。卻看見師傅卻皺著眉頭不動聲色。阿狗急了,跟師傅說:“師傅師傅,阿太已經(jīng)八十歲了!”
東家說:“丁師傅,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況,是兩條人命!”
阿狗再說:“師傅你放心,我會賣力干活的!”
師傅還是沒有說話。四野靜了,地上的女人扯著心肺在嗚咽。初秋的風(fēng)一陣隔一陣吹過來,不斷有秋葉子飄落,有一枚葉子落在了女人的頭頂上。阿狗看著人家頭頂那一枚殘葉,想替人拿掉,卻不敢輕易伸出手去。
這時候聽到砌坎師傅說:“起來吧,日子苦一點,會有碗飯吃?!?/p>
阿狗一聽,先愣了一會兒,馬上回神過來,見他滿臉笑開,跳上前一把扶起女人,咧大了嘴巴,差一點張口叫出一聲師娘。
2
兩山夾了一條河,青綠色的河水,悠悠緩緩地流著,沿山傍河一條泥石小路,路兩邊大樹小草,樹上的葉子已經(jīng)落去大半,茅草焦黃了,踩著枯草逆了流水的方向一路往山里走,山谷越發(fā)狹窄了,四周高大起伏的山峰,往高高的山腰里望,偶爾會看到草樹中間一幢二幢矮小的房屋。
山上人家,瞎眼老阿太坐在茅屋前摸索著搓麻線,一面搓時,耳邊響著老黃狗趴在不遠(yuǎn)處平緩的喘息聲,雞啄蟲子的聲音,紡織姑姑從竹園里傳來的歡叫聲,忽然間鉆進一聲鄰家孩童的喊叫,“阿太阿太,丁通大哥回來了!還有阿狗!”一聽,立時停了手,抬起網(wǎng)滿了白翳的眼睛往遠(yuǎn)處看,看到哪里都是一團黑,再聽,黃狗叫了,雞在飛,紡織姑姑高一聲低一聲,伸長鼻子去聞,是啊,好像聞到親人的氣息了!放好了手里的線頭想站起來,又聽到孩子喊,“阿太阿太,還有客人,阿姐,是個阿姐!”
阿太站起來的時候一個趔趄,是黃狗跑過來纏住了她的腿,死東西,阿太的眼睛看不見,你的眼睛也看不見嗎?
孩子再叫:“到了,到了!”
聽到了,果真是三個人的腳步聲,兩個重,一個輕,重的熟悉,是孫子和阿狗,輕的不熟悉,真的是個女女?
腳步聲到跟前了,一聲阿婆,一聲阿太,后面還有一聲,太婆。細(xì)細(xì)的,糯糯的,果真是女女的聲音。都叫太婆了,還愣著什么?笑皺了一張臉,趕緊把人迎進屋里去。
抹一遍桌子,搬了高凳矮椅,瞎眼阿太好像忘了屋子里先前的擺設(shè)了,不當(dāng)心撞了桌,又翻了凳,卻呵呵直樂著,讓來人坐下,一面鉆進灶間生火。孫子進來做幫手,被阿婆一把捉住了胳膊,問他:“阿通,不下五個月了吧?”
孫子丁通愣住了,問阿婆:“阿婆你又看不見,你怎么知道?”
阿太笑著,“我什么都看得見,別有什么瞞我,阿通,阿婆也不問你什么,你給阿婆聽著,進了這家的門,都是這家的人,生了男孩是丁家的孫,生了女孩是丁家的乖女女,你要好好對待人家?!?/p>
正說著,阿狗叫著鉆了進來,“阿太阿太,餓死我了,還是讓我來燒火吧。”
阿太說:“阿狗啊,去竹園里把雞捉了,阿太要殺雞?!?/p>
阿狗樂了,“阿太,你要給我吃雞?”
阿太說:“是啊,阿狗回來了,阿太高興?!?/p>
阿狗說:“阿太阿太,我知道你給誰殺雞?!?/p>
阿狗取刀走了出去,聽到門外人急急地說:“阿狗,讓雞生蛋呀!”
這里阿太輕聲跟丁通笑說:“還沒過門的新媳婦,哪有挑高凳坐的?不知道那個肚子是造了孽還是遭了孽,要是不說,也就不要問?!庇终f,“唉,不忍心看著殺雞呢,是個好心腸的人,阿通,阿婆放心了?!?/p>
丁通說:“阿婆,你放心。”
晚上燒了一桌子菜,布了一道自家釀制的土燒酒,請左鄰右里幾戶人家。丁通請了,阿狗也一家一戶竄了一遍,阿太還要親自去請。阿狗扶著阿太,挨家逐戶上門,跟人招呼說:“我家阿通大喜了,來,來喝杯喜酒!”
都來了,湊滿了一桌子人,都給阿太賀喜,給丁通和他的新媳婦賀喜,也給阿狗賀喜,賀喜阿狗有師娘了。都喝酒,一碗一碗喝土燒,一面還讓丁通和阿狗喝,讓新媳婦也喝點酒陪高興,新媳婦有些為難,阿太說:“好人們,這酒先留著,等我的寶貝曾孫滿了月,再來喝?!?/p>
新媳婦紅了臉。
眾人明白了怎么回事,再次賀喜,都夸贊丁通英武果斷,出手不凡,砌坎人的后人,肯定也是好身坯,只是不免有人在心里犯疑,這家先前怎么沒有一點聲響?這是多早時候的事情?當(dāng)然沒有人在嘴上說,也沒有人問。
大月亮爬上樹梢,黃橙橙一個老南瓜,還是放光的南瓜燈,月亮下面白一片,黑一片,白的是月光,黑的是影子,樹的影子,竹子的影子,茅屋的影子,人的影子……
喝酒的眾人散去,阿太已經(jīng)睡下了,和師娘一起收拾了盤碗,阿狗抱著阿太給備下的被褥朝門外走去,剛要出門,聽到師娘說:“阿狗,你去哪里?”
阿狗回師娘:“我睡柴房?!庇终f,“師娘你和師傅都累了,早點睡吧?!?/p>
師娘說:“天涼了,阿狗你當(dāng)心別著涼。”
阿狗說:“柴房有茅草,墊著當(dāng)褥子,可暖和了,師娘你別擔(dān)心。”
阿狗躺在柴房里,身下的茅草軟軟的,往鼻子里撲來一些秋天的氣味。柴房有一孔窗子,沒有窗門,從窗子里看出去,看到一小片昏黃,那是師傅的房間,師傅和師娘的,師傅和師娘還沒睡下嗎?那只豆油燈什么時候才滅去?滅了以后,會是怎么樣呢?正想著,窗子黑了。阿狗抱緊了枕頭,聽到不遠(yuǎn)處一聲一聲的喘氣,肯定是黃狗。
第二天一早阿狗還沒睡醒,聽到師傅在門外叫喊,一骨碌爬起身,師傅告訴他阿太晚上去了。阿狗撲進屋里,看到阿太躺在床上,緊緊地閉了眼睛,一臉安詳睡著了。阿狗拼命叫阿太!阿太!
阿太答應(yīng)了他,阿太還叫喚了他,阿狗,阿太的好阿狗。阿太應(yīng)聲和叫喚聲已經(jīng)飄去云端了,阿狗聽不見了。
師傅和阿狗一起在竹園后面給阿太修筑了一座新墳,細(xì)細(xì)掊了土,種了樹,燒了香紙。師娘迎著香火要跪下行孝,被師傅一把拉住了,悄悄跟她說:“你身子重,就免了。”
阿狗在心里跟阿太說:“阿太阿太,你都看見了,師傅和師娘可好了,你安安心心去吧?!庇终f,“以后誰疼阿狗呢?”
阿太說:“阿狗你會有弟弟妹妹,他們同你好,跟你玩。”
阿太的這句話同樣在云端。
3
丁通師徒跟鄰居招呼一聲,說又要出門攬活了,家里有個行動不太方便的,照應(yīng)一下。哪有不答應(yīng)的,說你們出門在外照顧好自己,家里放心。師徒放心走了。
丁通媳婦端著阿太留下來的麻籃來到屋外,坐在屋前搓麻線,鄰居沖著背影叫一聲,“丁通家的?!?/p>
尋著叫聲回過頭來,淺淺一笑,黑頭發(fā)白臉,小小巧巧的鼻子嘴巴。都說山里再找不到第二個這么好看的女人了,怪不阿太急急地走了,她是去謝天爺。
搓完了麻線,還把師徒兩個留下的破衣服洗曬縫補了。補阿狗一條褲子的時候忍不住撲哧笑了一口,看這褲子破在什么地方了,在家的時候讓他脫下來縫補,他還不肯。有幾件破衣服實在縫不回去了,便拆剪了,合著裁成幾塊,再縫起來,縫成一二件小衣服小褲子??p完了兩只手里提著,前后細(xì)細(xì)地看,嘴角邊悄悄地笑了笑。忽然間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時間臉上沒有了笑容,一雙眼睛愣愣地看著竹園,發(fā)了好一會兒呆。
師徒年底回來,買了米,買了面,還給女人扯了幾尺花布,展開花布,里面滾出一只撥浪鼓,紅漆的手柄,紅漆的鼓身,鼓身上一根紅繩,紅繩上系了顆圓珠。女人把撥浪鼓拿在手里,正正反反看了幾遍,再搖上一搖,鼓槌擊打鼓膜,一陣咚咚的鼓聲,脆生生的,嘴角邊便泛起笑來。
拜完灶神,孩子趕來吃年夜飯了,是個女女,黑頭發(fā),粉嫩的小臉,哭起來,咿咿呀呀的,好像唱山歌。阿狗樂得又蹦又跳,抓了撥浪鼓就要往小手里塞,哄著小女女不哭不哭。
師娘說:“阿狗阿狗,小女女聽不懂你的話,陶罐里有米酒,快給師娘熱碗米酒,喝了米酒,有了奶水,女女就聽話不哭了?!?/p>
米酒來了,阿狗服侍師娘喝米酒,一面看著師傅,師傅捧著襁褓里的小女女,對著小臉看了又看,咧開嘴巴傻傻笑著。
師娘給小女女起了名字,叫豆芽。
燕子回來了,竹園醒了,滿園子春筍。一只細(xì)篾搖籃,師娘坐在搖籃前,一雙手輕輕搖著籃子?;@子里的小人梭轉(zhuǎn)著一雙黑溜溜的眼睛,小嘴巴噙著手指吮吸著。阿狗摘了一枝竹葉,在黑眼睛前拂動了一下,叫一聲,“豆芽。”
搖籃里的小人咯咯笑了。
阿狗跟師娘說:“師娘師娘,你生的小女女真可愛,要是給阿狗也生一個就好了。”
沒想到師娘厲了聲音罵他:“阿狗,你胡說!”
阿狗這才覺出自己說錯了話,紅了臉,一頭鉆進了竹林子。
撥浪鼓剝落了紅漆,扎了羊角辮的小人滿地歡蹦亂跳了,一只手捏著只紅蜻蜓,一只手攥著把狗尾巴草,纏了媽媽問:“阿媽,阿爸呢?”
阿媽回答她說:“阿爸外出了呀?!?/p>
“外出干什么?”
“做坎呀?!?/p>
“坎是什么呀?”
“坎呀,是石頭壘起來的墻,也不是墻,是基,屋基,地基,也不是,就是把石塊一塊一塊疊起來,疊高了,疊成了石坎?!?/p>
搖晃幾下小腦袋,瞧著媽媽,看來還是不明白坎是什么,媽媽等著她再問,卻不問坎了,問別的,“阿狗哥哥呢?”
“阿狗哥哥也去做坎了呀。”
說:“我也要做坎。”
扔了手里蜻蜓和茅草,找來一些石塊,蹲下小身子,認(rèn)真挑揀一遍,一塊一塊疊放起來,仰了小臉跟媽媽說,她也在做坎了。只是才疊了幾塊,石坎便轟然倒塌了,石塊滾落一地。不氣餒,撿回來繼續(xù)疊。
一個灰頭土臉的人撲進家門,母女被嚇了一跳,定神一看,竟然是阿狗,連忙問他:“阿狗阿狗,你這是怎么了?師傅呢?”
阿狗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聲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跟師娘說:“師傅出事了,被土匪架走了……”
“土匪?哪里的土匪?”
“不知道哪里的?!?/p>
阿狗說他和師傅在砌砍,驀地來了幾個生人,開始沒有在意,走到跟前,看清一個個手里架了刀槍,才知道不是善人。土匪讓師徒上山去,師徒說家里有老有小,打死也不做土匪。土匪說不逼他們落草,只請他們上山砌坎。師徒兩個被人架著走,走到一處草坡,師傅撞了一下阿狗,阿狗被撞滾下草坡,爬起來后撒了腿跑,脫離土匪逃了回來。
阿狗說:“以前聽師傅說過,土匪很兇惡,被捉去的人要是不聽他們的話,會被他們打死的,嗚嗚嗚,師傅師傅,你不能死啊!”
4
沒想到師娘要出門找?guī)煾怠U規(guī)煾?那是闖土匪窩!一個女人,談什么闖土匪窩,還不是一只鳥雀投羅網(wǎng),還不是綿羊進狼群。
阿狗勸師娘:“師娘師娘,師傅把我撞下坡,讓我逃回來,就是因為惦記你和豆芽,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師傅怎么辦?豆芽怎么辦?還有阿狗,怎么辦?”
“師娘師娘,你安心帶豆芽,把豆芽帶好了,阿狗會去找?guī)煾?阿狗一定把師傅找回來!”
師娘不聽阿狗的勸,準(zhǔn)備了干糧,讓阿狗背著,自己取出一條寬長的布帶,把豆芽背在了背上,掩上茅屋的門,催著阿狗上路了。
山高路陡,草深林密,不是常人走的路。一步一步,師娘咬了牙齒往前走。師娘的身后,阿狗苦著臉,故意拖延著走。師娘并不催促他,背著豆芽遠(yuǎn)遠(yuǎn)走在了前面。阿狗望著母女兩個的背影,跺一跺腳,只得追上前去。
見到兇惡的人了,端著槍,門神一樣站在山崖上,見了來人,不放話不開槍,倒是石雕的門神了,走到跟前了,抖抖的目光朝前看,只看到落草人歪提了槍把一臉邪笑,說:“我大哥正憋悶?zāi)?倒有人送上門來了!”
把阿狗的身體上下搜摸了一通,當(dāng)然不放過女人,順勢拿捏了兩把。阿狗看到師娘在土匪面前一言不發(fā)直挺挺地站著,看得出是把火氣壓在了心胸里,看來師娘決心跨過這道坎了。阿狗想,眼前這個人跟跳高坎尋死的女人是同一個人嗎?阿狗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陡峭的黑崖上鑿出一條小路,路寬只容一個人兩只腳經(jīng)過,兩邊懸崖,崖下空谷,往下面看一眼膽小的人會心跳頭暈,而如果不小心失足落下,那肯定粉身碎骨葬身亂石堆中。阿狗的肚腿子抖索著,不敢叫師娘甚至不敢看一眼師娘,心想只喊菩薩保佑阿太保佑。沒有聽到豆芽一聲叫聲或哭聲,不知道是不是被嚇壞了。
前面不知道怎么個生死洞天,后面有人端著槍在架持,往前面走死路一條,往后面退也沒有了生路,看來只有聽天由命了,只是師娘啊師娘,你是何苦把豆芽帶來,多么可人的小女女啊。
經(jīng)過一道石門,上了崖尖,果真是另外的一番洞天了。
上到絕頂,頂峰好像被削掉了,削成了一塊平地,平地上幾間石屋子,石頭砌的墻,石板蓋的頂,四周圍起一道石坎,砌坎的全是許多人才能抬得動的巨石,砌起的坎有丈余高,整齊,峭挺,黑沉沉的,不可測摸的樣子。
朝著圍坎沒有完工的地段望過來去,看到人來人往,希望找到師傅的身影,卻看到前面一間石屋子里走出一群人,當(dāng)頭的黑長褲白短褂,敞開衣褂,露出黝黑紅亮的胸脯,腰里扎了一根紅腰帶,腰帶間露出半件黑物,大概是支槍的把柄,正大踏步虎虎生威地走上前來,身后跟著一群高矮不一卻同都黑瘦的人。
“就他們?”
聲音撞鐘般洪亮,把人嚇得睜大了眼睛,抬起頭來一看,同樣黝黑紅亮的一張臉,厚唇,濃眉,目光好像扣了扳的子彈,咄咄朝人逼來。如果是平常和善人,阿狗說不定會跟人家開玩笑說,你這樣身板的人來砌坎,我們砌坎人可就沒飯吃了。
只是阿狗現(xiàn)在想,那人要是把大手一揮,砌坎人去哪里尋找魂魄呢?
那人朝師娘和阿狗走來,阿狗不由蹩起步子往后退。而前面的師娘竟然不動,直到那人差不多挨上她的身子了,方才后退了兩步。
“哈哈,聽說有吃了豹子膽的女人,竟敢把自己送來坎子尖,我倒要見識見識,你有多大的能耐!”
阿狗不能再退了,他跳上前來,把身子擋在了師娘和頭人中間,跟頭人說:“我們是來找我?guī)煾档?他被你的人架上山來了?!?/p>
頭人把阿狗拽去一邊,繼續(xù)說他的話。
“從來沒有一個女人主動來到坎子尖的,算你有膽,哈,背上還有一個小的!”
一只大手朝背上的小人抓去,聽到豆芽哇呀一聲哭了起來。
師娘朝人厲聲喝了一聲,“別動!”
從容解了背帶,把豆芽從背上解下來,抱在了懷里,輕輕哄著。
頭人一揮手,嘍羅齊上前,把師娘和阿狗架上前去,架進了石屋子。
石屋子里花梨木煙榻,紅木太師椅,椅背上虎皮墊子,看來都是從山下有錢人家那里搬來的。
頭人坐上太師椅,翹起二郎腿,嘻笑著朝跟前的人說:“我看你的模樣不錯,既然來了,就留下來做我的壓寨夫人吧?!?/p>
豆芽害怕惡人,閉緊了眼睛一聲緊一聲哭著,師娘哄她,怎么也哄不下去。豆芽還在哭,頭人看來被哭煩了,跳上前來,說一聲:“小東西煩人,就不要留下了!”一只黑手伸上前,一把把小人抓在了手心里,看樣子要往外面扔去。
聽到師娘尖叫一聲,“畜生,也不看看是誰的孩子!”
“誰的孩子?怎么也不會是我的孩子吧?”
“就是你的孩子!”
“我的孩子?哈哈,我的孩子怎么生在了你的肚子里?”
“天殺的惡人,你還記得莫家莊莫大戶家嗎?”
頭人一愣,一雙眼睛疑惑地盯住了女人,先看了一眼腰身,再把人前后打量了一遍,他說:“怪不得這么眼熟,原來是你?”
又說,“晚上黑燈瞎火的,你嚇得幾乎要暈死,怎么就認(rèn)出是我?”
“扒掉一層皮,你身上煙屎馬糞的氣味我還聞得出!”
頭人軟了語氣,說:“我一直記著你呢,想把你娶上山來,可是之后不久我被官兵逮住了,坐了半年牢,好不容易越了獄逃出來再去找你,一打聽,說是莫家莫蘭花小姐已經(jīng)死了,大著肚子跳崖了,原來你沒死?對,對,這是我的孩子,我的寶貝!”
頭人抱好了豆芽,想好好看看,豆芽在頭人手上哭喊著,掙扎著,往母親懷里撲,母親把她接了過來,緊緊摟在了懷里。
阿狗瞪大了眼睛。
師娘對著頭人說:“放我的男人回家!”
頭人說:“我才是你的男人!”
“我的男人是個砌坎的!”
“我也是砌坎的,我砌起了坎子尖!”
“那是給你自己圍起來的墳?zāi)?”
“這世上哪里都是坎子,都是墳?zāi)?只是有看得見的,還有看不見的,哈哈?!?/p>
5
石崖上架起柴火,點燃了,干柴烈火紅焰沖天,猛燒一陣之后,往滾燙的石壁上潑冷水,崖石一漲一縮,嗶剝作響,爆裂開來,然后有人叮咚鑿石,把整塊的石頭鑿整齊了,綁上繩索,架上整株的樹桿,十幾人幾十人一起拉一起抬,好像群螞抬長蟲。咬著牙齒一點點往前攀爬,抬桿折斷了,換一桿再抬,肩膀磨破了,咬碎了牙齒忍住疼痛,人群中有人不小心松了神,失足落下石崖,皮袋子一樣滾去,血濺山野。四周里有土匪端了槍把盯著,如果有人怠慢了反抗了,子彈會呼嘯而來,穿體而過,又是噴薄的鮮血。
把巨石抬上坎頭,壘起來,壘成土匪的城堡。
阿狗和師娘找到師傅的時候,看到師傅一身破爛的衣服,頭發(fā)成了枯黃的雜草,埋低了頭在干活,石鋒把他的手扎破了,石頭上留下斑斑血跡。
頭人發(fā)話,石坎不如期完工,所有的工匠和傭工葬下山崖。
阿狗幫著師傅一起砌石坎。阿狗以為師傅會責(zé)罵他,罵他不該帶著師娘上山來。師傅沒有責(zé)罵,只是暗地里嘆口氣,自言自語說:“回家了?!?/p>
阿狗記著師傅教給他砌坎的要決,高坎三分斜,壘高三尺加一分。阿狗發(fā)現(xiàn)師傅砌的石坎挺直如柱,阿狗想問問師傅這高坎為什么去略了三分的斜,一轉(zhuǎn)身,看到四周兇神一樣的端槍人,抖索了一回,把想說的話咽了回去,低了頭再不敢抬起來。
師娘陪著豆芽來到坎前,掐一把野草,采一朵二朵野花,把野花插在豆芽的小辮子上,豆芽咯咯笑著,師娘也微笑著,母女兩個好像忘記了身處險境。有的時候,師娘干脆帶著豆芽來到師徒砌筑的坎頭,看著師徒兩個在下面忙碌。
頭人來到坎前,找到了母女,關(guān)切的語氣說:“外面風(fēng)大,回去吧?!?/p>
師娘裝作沒聽見,繼續(xù)看著砌坎人。
頭人又沖著豆芽說:“乖女,叫爹。”
豆芽縮進了媽媽懷里,卻沖著砌坎人叫:“阿爸!阿狗哥哥!”
頭人悻悻走了。頭人走后,師娘看著師傅,好像擔(dān)心師傅會說什么,師傅卻什么也沒說。過了半天,還是阿狗忍不住,跟師娘說:“外面風(fēng)大,你和豆芽回屋子里去吧?!?/p>
石坎完工了,整座石坎連成一體,形成一道石城墻,黝黑的城墻,堅硬的城墻,匪寇的城墻。
晚上,說是山上準(zhǔn)備了酒席,犒慰辛苦的勞工,還說喝了慶功酒,明天天一亮送大家下山。
師傅和阿狗被人架著進了石屋子,石屋子四面墻頭燃燒著松明火把,火把照耀下看見紅的光亮黑的影子,再看,看到影影綽綽中屋子里雜亂坐了不少人,全都席地而坐,地上擺了酒,布了肉,卻沒有尋常人家酒席中的笑聲,甚至沒有人言人語,就好像屋子里的全是泥人,木頭人。朝四下里張望,沒有看到師娘,也不見豆芽,不知道是不是被匪人扣押了。阿狗的一顆心突突跳著,看師傅,沒有在師傅臉上看出異樣,也不敢開口說什么,一心指望老天垂顧,千萬不要出什么事情。
阿狗這些天被累慌餓慌了,見有酒有肉,也不顧什么,趕緊往肚子里填點東西。師傅卻坐著,什么也不吃。阿狗想勸師傅吃點東西,要是想活命逃出土匪窩,沒有力氣可不行。一扭頭,看到火光下面一雙幽光閃亮的眼睛,狼眼一樣。阿狗猜想,師傅會不會有什么行動?阿狗又想,人家有刀有槍,那可是真家伙!師傅師傅,你有什么?兩個肉拳頭嗎?就算抓一塊石頭握著,那又算得了什么?
看見師娘從里面走了出來,身上穿了件紅衣服,兩只手被人拉著,豆芽也出來了,也穿了新衣服,抱在頭人懷里。小家伙看來已經(jīng)跟那人混熟悉了,在那人臉上揪一下人家的胡子,捏一下人家的鼻子,咯咯歡笑。
頭人說,他和妻女團圓了,這酒就是他們的喜酒。
還朝眾人大聲呼喝,吃好!喝好!等會夫人給大伙斟酒!
喝就喝,一杯一杯灌進肚子里,灌進肚子里的酒不安分了,上升下躥,把阿狗的膽給提了上來,阿狗坐不住了,一下子跳將起來,他想說,想沖著頭人說,她是我的師娘,她不是你夫人!話沒出口,不知怎么回事,上眼皮掛了下來,兩雙眼皮成了失控的千斤閘,直往下垂掛,把一雙眼睛給關(guān)合了,腦袋也出了問題,腦袋又沉又重,混沌一片,很快什么也不知道了。阿狗的身子一歪,一頭朝地面栽去。
什么時候神志回到阿狗的腦袋,阿狗清醒過來,還沒睜開眼睛,耳朵里聽到人在喊沖啊殺啊一片嘈雜的聲音,掙扎著身子動了一動,聽到師傅的聲音,“阿狗,你醒啦?”
聽到師娘的聲音,“阿狗阿狗,沒事就好,外面出大事情了。”
說是阿狗昏迷是因為土匪在酒菜中放了藥,土匪是想把眾人藥倒后丟下山崖,是怕有人知道了石坎和坎子尖的秘密,殺了人省事。還沒來得及把人丟下山崖,跑來了報信的,說是官兵攻上砍子尖了,土匪只得趕去傖促應(yīng)戰(zhàn),讓阿狗和眾人撿回了一條命。
阿狗坐起來,摸一摸在石頭上枕痛的腦袋,夜光中看到豆芽睡在師娘的懷里,放下心來了,跟師傅說:“師傅師傅,你知道土匪會下藥吧?你還知道官兵會來吧?你是不是施展了什么心計?”
師傅說:“也是湊巧,石坎下面撿到了一堆干狼屎,趁人不注意丟進了焚燒石壁的火堆里,讓濃煙騰上了半空,山上人沒留意,還以為是往火苗上潑了水的緣故,至于猜到下藥,總覺得土匪就是土匪,哪生得出好心腸讓人吃喝?”
阿狗說:“師傅師娘,現(xiàn)在好了,官兵來打土匪了,等官兵攻下坎子尖,我們就一起回家了,師傅和我回去砌坎,師娘養(yǎng)豆芽,把豆芽養(yǎng)白白胖胖的。”
師娘說:“等回到家,師娘給你們做好吃的,阿狗你敞開肚子吃。”
天已經(jīng)麻麻亮了,喊殺聲還在,師傅去前面探看了一眼,說是山上山下亂著,官兵還沒有攻下坎子尖,看來戰(zhàn)事有些麻煩。
師傅說:“看來只好動用我的辦法了?!?/p>
師傅說他在砌石坎的時候,把一處坎底做成了活動的,只要抽去一塊墊坎屁股的石塊就行了,師傅還說,他在巨石下面撒了一把豌豆,豌豆是師娘讓他帶在身邊當(dāng)干糧的,砌坎的時候隨手撒了一把,有作用呢。
阿狗說:“小小豌豆,在這么大的石頭那不是一下子被壓碎了?還會起什么作用?師傅師傅,這個手藝你可沒有教給我?!?/p>
師傅說:“以后再學(xué)吧?!?/p>
師傅掖了掖豆芽身上裹著的衣服,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小臉,又拍了拍阿狗的肩膀,大踏步朝前面走了,又跑了起來,一直跑去石坎前。
師傅利索地抽掉了墊石,雙手抵住巨石,使了力氣朝前面推去。
身后有人厲聲喊叫:“干什么!”
師傅沒有停下來,雙腳雙手整個身子一起使勁,石頭移動了,很快朝前面滑去了,忽然間轟隆一聲,巨石推翻,堅固如磐的石坎敞開了口子。剿擊土匪的官兵越過坎口,撲向坎子尖。
就在這個時候,一顆子彈朝師傅飛了過來,擊穿了師傅的后背,進了師傅的胸膛。砌坎人倒在了石坎下面,倒在了血泊之中。
阿狗和師娘沖過來撲倒在師傅跟前。
叫一聲,“丁通!”
叫一聲,“師傅!”
叫一聲,“阿爸!”
師傅軟成皮袋的身子挪動了一下,睜開眼睛,目光平靜地看一眼師娘和豆芽,再看一眼阿狗,師傅沾滿鮮血的大手顫抖著,慢慢地伸過,伸過來抓住了阿狗的手,使盡最后的力氣說:“阿狗,照顧好師娘和豆,豆芽……”
師傅撒了手。師傅的魂魄飛了起來,越過了坎子尖,越飛越高,追隨阿太去了,高高去了云端。
6
通往坎子尖的山路上走著一位清瘦的男人,看他的后背微微地躬了起來,兩鬢的頭發(fā)已經(jīng)霜白了。我跟在男人的身后,跟隨著他,一步一步往高處走。山徑小路掩沒在荊棘雜草之下了,需要把荊棘雜草一點點撥開。一不小心,手臂被荊刺扎一下,手背被草葉的鋸邊割一下,手臂手背上已經(jīng)洇出了不少鮮血。
男人是我舅舅,我媽的親哥哥。若干年前,他是我們市里的一把手,呼過風(fēng),喚過雨,后來因為經(jīng)濟問題成了階下囚。剛剛刑滿釋放,回來的第一件事,竟然要親自爬一趟坎子尖。我媽上年紀(jì)了,腿腳不好,讓我陪舅舅上坎子尖。
鉆了半天荊叢,高山大半在腳下了,怕舅舅累著,勸他停下來息一息。舅舅站住了,站在山高處,喘了一口氣,雙手叉腰,仰了腦袋望著尖峰和天空,他的那個樣子,看起來倒還有幾分當(dāng)年領(lǐng)導(dǎo)的風(fēng)范。
再往上,懸空的石崖上一條小路,小路是人工開鑿出來的,狹窄如帶,石面上長滿了青苔,還有石皮,一種野菜,燒了吃起來滑滑的,味道不錯。不能看青苔看石皮了,不能分心,更不能往下看,我低了頭,彎下身子,雙手雙腳一起用,像小狗一樣往前面爬。
舅舅開始還直著身子往前走,大概殘存的領(lǐng)導(dǎo)心理使然吧,后來看來實在是害怕了,沒辦法了,低下身子像我一樣爬去。
來到坎子尖了,當(dāng)年的土匪窩。石坎還在,只是已經(jīng)多處缺口,坎子的里里外外長滿了綠樹青草和雜亂的植物,亂草茂密,其中有的樹木已經(jīng)大腿那么粗了,那些砌坎的石頭上布滿了青苔,爬滿了藤條,倒是一堵好看的綠色城墻。
舅舅扒開柴草,沿著石坎走,他白皙清瘦的手指撫摸著坎上的石頭,一塊一塊摸過去,暗暗地嘆著氣。
我們十指當(dāng)鋤刨著坎角的泥土,希望從泥土下面找回一點什么。后來果真找到了一點東西,是一塊青花瓷的碎片。抹去瓷上的泥土,白瓷,藍(lán)花,白的雪白,藍(lán)的天青藍(lán),竟然沒有因為在泥土下面掩埋長久而泛黃,而褪色。
這片碎瓷是來自一只碗呢?還是一只盤子?那一只碗,一只盤子,上過誰人的手?為哪一個人盛過飯菜?或者是一碗滿滿的酒,一塊肥墩墩的肉。
舅舅跟我說,他的外婆我的太外婆叫莫蘭花,他的外公我的太外公叫李新貴,小名阿狗。
我問他,丁通呢?土匪頭人呢?
他說,他們也是他的外公,我的太外公。
我問他,阿狗外公是不是砌了一輩子的坎?
他說,是的,他看到他外公眉須皆白的時候還在砌坎,停下手腳砌不動石坎的時候,他的外公我的太外公就壽終去世了。
我說,我們是砌坎手藝人的后人。
舅舅說,從血脈上來說,我們是土匪的后人。
舅舅說,他曾經(jīng)像土匪一樣,用他的權(quán)力修筑起一道坎,他以為他多年的苦心的修筑肯定比石坎堅固,牢不可摧,沒想到片刻之間分崩離析,到頭來灰飛煙滅,什么也沒有剩下,什么也看不見了,倒不如坎子尖的幾塊石頭呢。
舅舅跟我說,阿環(huán),舅舅在監(jiān)獄里想通了,砌坎是門手藝,是砌坎人賺飯的手藝,砌坎,是為了砌起一方防風(fēng)擋水的高地,可不能給自己的人生也砌一道坎,把自己圍起來,那是畫地為牢啊!
我笑著說,舅舅,你是要早一點想通,現(xiàn)在這個時候會是在哪里呢?
舅舅揮一揮手,說,這個就不去想了!
我說,舅舅,雖說我們的脈管里不能抹去土匪先人的血,但是我們的先人是在手藝人家里生養(yǎng)長大的,我們應(yīng)該是手藝人的后人,做土匪沒有好下場,遲早會被抓去坐牢,斬頭,做手藝人安心,用手藝賺來飯吃,賺來衣穿,舅舅,以后我們靠我們的手藝吃飯吧。
舅舅說,我沒有學(xué)過砌坎,我沒有吃飯的手藝。
我說,舅舅你有手藝,舅舅你知道許多故事,你把你的故事講出來,這就是手藝,而我把故事寫出來,這也是手藝。
舅舅笑了,他點了點頭,說,對,我們都有手藝,我肚子里的故事多著呢,關(guān)于坎子尖的故事一下子也講不完,以后慢慢再講吧。
舅舅還說,再過幾天,你外婆的忌日到了,如果你媽身體好,我們一起去給你外婆上墳,告訴你外婆,我們上過坎子尖了。
離開坎子尖的時候,我爬上了高高的石坎,站直著身子,向著天空,對著群山,大聲喊道,
莫蘭花!
丁豆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