宓可紅
每年春天,當雷聲和雨水走過屋頂,我家的春筍就削尖腦袋,興高采烈地鉆出了地面,它們在白天生長,也在夜晚生長,不時發(fā)出“嗶剝”的聲音,像是在為自己鼓掌。在掌聲中,我少年時期的春天清晨從半夜就開始了。
晚上12點,我就跟著父親起床,在15瓦的燈光下,幫他把浸在清水里的筍撈出來。我的挑擔工具是一根勾頭扁擔,兩只小籃子。筍得挑到四十里路外的縣城,我家惟一的手電筒在父親的背上,我必須亦步亦趨跟在他的身后,憑借著微弱的光亮和感覺向前走去。
先前的十五里路,每走五里就有一個路廊,到了路廊可以把擔子放下來歇一歇。一歇下,父親就把手電熄了,點起一根劣質(zhì)的香煙。父親抽完一根煙,就站起,想多歇一會的我只好無奈地跟上。
走了大約一半路,我便不太跟得上父親的步伐,肩上十幾斤的擔子有了山的重量,雙腿慢慢灌滿了鉛。父親停下來,看看我,默默地把我籃里的筍拿過去一點。
我最盼望走的一段路是堤壩路,走完就到城里了。堤的兩邊是茂密的竹林,走在被踩實的細沙路面上很舒服。這個時候,父親就不再等我,他甩開膀子往前快步走去,希望能在菜市場上占一個好位置,這樣能把筍賣個好價錢,又能早些賣掉。我一個人孤獨地在堤壩上,覺得腿早已不是我的了,邁開的只是信念。天蒙蒙亮的時候,走到城里,可怕的是到菜場還要走過一段長街,后來我知道那段路其實只有千米左右,但在我眼里要勝過我走了半夜的路。等到看到父親,他把我肩上的擔子不費吹灰之力地接過去,我已幾近虛脫,一屁股坐到冰涼的地上。
賣完筍,父親會買一碗餛飩和一籠包子給我吃?;厝サ臅r候輕松多了,空擔子由父親一個人挑,路上也就不再歇息。對我來說,除了疲勞,最難抗拒的是睡眠,于是父親不斷地和我講話。
據(jù)說,兩百多年前,有兩個人路過我村里,那時還沒村。其中一個人低頭去系鞋帶,等另一個回過頭來去看時,只剩下一只鞋帶散了的鞋子。父親嘴拙,本來可以講成一個故事的情節(jié),他只能講寥寥數(shù)語。我問他那人去哪里了。他說被老虎吃了。我回過頭看一眼,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
我的村莊在一個高山上,建村的歷史不滿兩百年,村里通到外面的路有四條,距最近的公路十五里,有一半是陡峭崎嶇的山道。于是擁有像《水滸傳》里“神行太保”戴宗那樣一雙“日行六百,夜行八百”的充滿魔力的鞋子,在很長時間內(nèi)都是我的夢想。那樣,我去城里賣筍或去公社里挑米,就不再是勞作,而是玩樂了。
夢想沒有實現(xiàn)是意料之中,意料之外的是我小學畢業(yè)以后竟然考上了區(qū)里的重點班。只有兩個民辦教師的完全小學,每個學期的農(nóng)忙假隨意而漫長,在村里大多數(shù)人眼里,幫家里干活遠比學習重要。當時,我已一次能挑六十斤,在家里算是半個勞力了。
我去區(qū)里的中學報到時,父親挑著我的行李,一路上高興地和認識的人打招呼。到了學校,幫我安頓好,就一本正經(jīng)地告誡我要為自己好好讀書。他說,書讀在肚子里,水沖不走,火燒不掉,將來還會有一份不用走路,不用日曬雨淋的工作。
我站在校門口,目送父親走過溪上的石橋,在盤山公路的盡頭矮了下去。回到宿舍,我暗暗發(fā)奮了一下,憧憬著不用肩挑手提地跌跌撞撞走在無盡路上的日子,心里有難以名狀的喜悅。
村里讀中學的有十幾個,除了我,其他的人都在公社的中學念書。他們也都是寄宿生,和我一樣,每星期六放學以后回家,星期日返校。村里到公社,五里路,到區(qū)里則有十五里。他們結伴而行,早早到家時,我還在漫長的路上孤獨地行走著。天將晚未晚,山谷里沒有一個人,因為寂寞使我有些害怕。我惟一的辦法就是大聲唱歌,從“萬里長城永不倒”,唱到“我的故鄉(xiāng)并不美”、“我低頭,向山溝,風沙茫茫滿山谷”,還唱越劇的“只見你,昏昏沉沉倒路旁”。合著山澗的流水聲和偶爾的鳥鳴,自以為唱得聲情并茂,只可惜會唱的歌太少,只有寥寥幾首。一輪唱完以后,就開始重復,一直唱到村口為止。
由于我對文學的熱愛,影響了學習成績。為了能考上重點高中,初中二年級復讀了一年,于是來回三十余里路,一直走了整整四年,也不知道穿破了多少雙解放鞋。雖然考上了城里的高中,卻不如內(nèi)心所愿的那所。最后,更沒有成為父母期望的大學生,而在城里成了游手好閑的文學青年,以滑稽的方式表面上實現(xiàn)了父親曾為我描述的人生藍圖。
十數(shù)年來,我終于改變了走路高高抬腿、重重落腳,大步流星的習慣,還努力學習城里人的講話口音。村莊離我這個偽城里人越來越遠,只有那條崎嶇坎坷的山間小道一直橫亙在我的記憶里,揮之不去。
前幾年,村里終于開始造公路了,古稀之年的父親,還常去做工。一年半前,毛路基本修成時,他卻被查出是胃癌晚期,離開了村里,住到了我在城里租住的房子。有半年時間,他與常人無異。在城里,相熟的人少,他每天惟一能做的就是在街上走來走去,走累了就回去。等到他無力下樓,就拿一個椅子坐在陽臺上看著樓下的道路沉默不語。最后的幾個月,臥床不起時,我問他,是不是送他回村里,他搖了搖頭,只是叫我在杭州安心工作,對他不要過多掛念。年后,先是講話口齒含混,后是不能進食,腹脹如鼓,他才叫我妻打電話讓我回去。
當我連夜從杭州趕回去時,一場大雪不期而至。第二天是新年第一個難得的晴天。我叫了救護車,把他放在擔架上,和妻守護在他兩側,不時地叫駕駛員開得慢些、穩(wěn)些。意想不到的是,最后五里父親參與修建的路,車子無法開上去。我借了鋤頭和鏟子,鏟一段路的雪,然后把車往前推一段。我知道只要把車推上坡,剩下的那段比較平緩的路應該沒什么問題。誰知一邊鏟雪一邊結冰,我只好無可奈何地放棄,在鄰村叫了五個年青人,把父親的擔架放到了他們肩上。
時已日暮,村子在西邊,我們跟著落日走去。路上全是積雪,路邊有許多很粗的冰柱。我提著裝著父親的衣服和一些日用品的袋子,奮力走著,走得滿頭大漢,開始有東西在內(nèi)心里狂奔。
到家三個小時后,在我們的注視下,父親走到了人生的盡頭。
形銷骨立的父親被抬到一塊木板上,面容似乎安詳。我坐在邊上,一如守候在他病榻之側,看妹妹強忍住眼淚把一雙嶄新的襪子和鞋為他穿上。妻告訴我,父親惟一的希望就是病好了,能自己走回村里。走,走,走了一輩子路的父親已經(jīng)把行走看成是生命的象征了,只是從此以后,他的新鞋上再也不會沾上浮華人世的塵埃。
辦完父親的喪事,因為連續(xù)的幾個晴天,雪全部化了,村里的公路又能通車了。下山時,我叫了一輛出租車,坐在車上,看著新路下方那條落滿碎石正在走向死亡的老路,無端地想起了父親給我猜過的兩個謎語。一個是:高高山、低低山,高高山上有樣東西,早晨用四條腿走路,中午用兩條腿走路,傍晚用三條腿走路;另一個是:奇怪奇怪真奇怪,日里滿棺材,夜里空棺材。
第一個謎底是人,第二個是鞋子。父親被鞋子載著,不斷地在路上行走,像川流不息的河中的一滴水,從此岸到彼岸,最后和一條鄉(xiāng)間小路一樣消失在青草叢中,回歸永恒的自然。
一個多小時后,我就回到了城里,看著車來車往,似在一場夢中,一句已故天才詩人海子的詩突然冒了出來:明天醒來,我會在哪一只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