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生命本身及意義的探索是史鐵生小說的一個永恒話題,生命是脆弱的,同時它又是頑強的。有時,只要一個目標(biāo),一個愿望就可以令一個生命逆風(fēng)飛飏,正如阿基米德所言,“只要給我一個支點,我就可以撬起整個地球”。對于生活,對于艱難困苦,我們往往缺乏的不是勇氣,而是一個“支點”。
《命若琴弦》正是對生命支點最好的詮釋,老瞎子的師傅在臨終前告訴他有一張復(fù)明藥方,但必須要彈斷一千根琴弦,否則就不靈。這張藥方支撐著老瞎子走過了七十多個春夏秋冬,他唯一的人生目標(biāo)就是一千根琴弦。終于有一天,第一千根琴弦彈斷了。他欣喜若狂,拿出藥方,請人為他買藥。但人們告訴他,他保存了50年的所謂藥方其實是一張無字白紙,老瞎子一下子崩潰了,那寄托著他活下去、走下去、唱下去的信念驟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在迷惘的過程中,老瞎子終于明白了師傅的良苦用心。視覺的喪失,讓他們失去了生活中誘人的光彩,如果沒有一個盼頭,瞎子活在世上很不容易,給他一個虛設(shè)的盼頭,叫他彈斷一千根琴弦,然后可以重見光明——這成了他們生命中的支點。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小瞎子瀕臨絕望的深淵時,他也效法師傅,把那張無字白紙交給小瞎子,叫他用心去彈,只要彈完一千二百根后,就可以看到世界了。簡簡單單的一張白紙卻撐起一個又一個的生命,他們的生命就寄托在脆弱的琴弦上,琴弦脆弱但有韌性,人的生命意義正是因此而壯麗!
加繆認(rèn)為荒謬是人與世界之間聯(lián)系的唯一紐帶,荒謬是不可能被消除的,人只能帶著裂痕生活。但是人必須超越荒謬,在荒謬的生活中獲得意義。史鐵生意識到人生的困境和殘缺,卻將它們看作獲得生命意義的土壤。如果沒有孤獨,愛就失去了意義;如果沒有欲望的痛苦,就得不到超越欲望的歡樂;肢體的殘缺并不意味著人的生命的殘缺,人生的虛無狀態(tài)反而為人戰(zhàn)勝自我提供了契機,為超越困境和證明人生的意義敞開了可能性空間。
人的生存是荒謬的,活著沒有任何理由,但在一個理想主義者看來,必須賦予它以意義,必須以充實的生活證明生命的意義。只有人才能把怎樣活著看得比活著本身更要緊,只有人在頑固地追問并要求著生存的意義。對生存意義的追問,是人文精神的精髓所在,也是人區(qū)別與動物的主要標(biāo)志。人必須選擇一種東西作為生存意義的證明。正如阿城在《棋王》所說的一樣:“人,要有點兒東西,才叫活著。”史鐵生選擇的是寫作?!爸皇且驗槲一钪也挪坏貌粚懽?。”
人生就是這樣,簡單的一個目標(biāo)也會鼓舞一個困頓的生命繼續(xù)的勇敢活下去,只要這個目標(biāo)對這個體是有意義的,哪怕是一個渺茫得無法追求的來世的希望。
《命若琴弦》籠罩著淡淡的深刻的憂傷, 它充滿了對人生彼岸的渴望,以及無法抵達(dá)彼岸的渴望的悲涼。老瞎子和小瞎子的悲慘故事是人類的生存困境的直接隱喻:人其實就像瞎子一樣,在黑暗中摸索,帶著殘缺、不完滿和心靈的創(chuàng)痛,老少相傳,代代因襲,重復(fù)著人類的悲壯的孤獨旅程?,F(xiàn)實世界使這些渴求理想的人承擔(dān)著比常人更多的失望,于失望甚至絕望中眺望希望。這種眺望是這類人獲得心靈自由與精神自由的通途,而在創(chuàng)作中則表現(xiàn)為悲劇性的生命體驗。老瞎子和小瞎子的苦難的命運悲劇到了極點,在這個悲劇的后面,史鐵生賦予了悲劇超越苦難的精神意義:“目的雖是虛設(shè)的,可非得有不行,不然琴弦怎么拉緊;拉不緊就彈不響?!?/p>
余華在《活著》中同樣觸及到對生命意義的追問,余華回答更理性:“活著就是為了活著。”余華從追問普通人的生命意義出發(fā)深刻地認(rèn)識到中國人生存的苦難廣泛性,作為最下層的勞苦大眾,這種無奈之中為了活著而活著是最明智的人生選擇。史鐵生是從殘缺人生開始到精神充實的理想主義者,而余華是對眾多混沌人生的理性審視,他們兩人都在頑固地追問并要求著生存的意義,無論是哪一種生命都需要超越,一千根琴弦,一千二百根沒有本質(zhì)的差別,這是感悟生命必需的過程。
史鐵生在為自己找到活著的理由之后,從廣泛的意義探尋人活著的理由。絕境從來是這樣,要么把人徹底擊垮,要么使人歸于寧靜。從絕境中走出來的史鐵生趨歸于平靜。我們在史鐵生的作品中,往往看到生活的激情,也時時感受到他本人的一份寧靜。所謂“寧靜以致遠(yuǎn)”,史鐵生并不是在吶喊,而是在剖析,在闡釋,在理解,用一個支點把生活走得更廣闊,把生命走得更悠遠(yuǎn)。
金海燕,河北張家口教育學(xué)院宣化分校中文系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