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杰敏
按道理我不應該做那樣的噩夢。
我有恐高癥。在夢中我居然忽略了這一點,我來到了一座高聳入云的山頂上,看著對面那座云遮霧障的山峰,我居然還坐上了吊兜,雙手緊緊地抓住索道的吊索,雙腿用力往前一蕩,人就沿著索道從一座山峰向另一座山峰滑去,在滑動的那一剎那,我才知道我犯下了一個輕率的錯誤,另一座山峰原來距離我是那么遙不可及,我不可能滑到另一座山峰上。果真,滑到一半的時候。吊索停住了,我努力往前掙扎,在我強烈的意念驅駛下,吊索又往前滑動了幾米。這時,我變得異常清醒起來,我知道,現(xiàn)在我無論作多大的努力、吊索再也不會往前滑動了,我已經(jīng)身處險境!回望了一眼腳下,腳下流云翻滾。深不見底,立刻,我便感覺到自己身上的肉像被一把無形的刀割碎了一樣,一片片地往深淵里瓢散。我歇斯底里地大喊:我有恐高癥,誰來救我!誰來救我!這時。一片濃霧朝我卷來,吞沒了我的聲音,我有了嗆水的感覺。這一嗆又讓我忽然明白了我這是在做夢。我知道了我在做夢,可我更希望我能盡快醒轉過來,我繼續(xù)大喊:誰來救我!誰來救我!我喊了幾十遍,就在我?guī)捉^望的時候,我聽見了手機鈴聲,我心里一喜:來電話了,我可以醒了!我醒來的時候大約是深夜兩點。拿起手機,我看見手機屏幕上顯示“小劉”兩個字,也沒有細想給我打電話的是哪個小劉,就按了接話鍵說:小劉哦,找我有什么事?對方半天不回聲。我又說:你這人怎么啦?鬼頭鬼腦的,說話啊!對方仍沒說話。我就關掉手機。
這時,老婆早醒了。老婆問:這么晚你給誰打電話?我說:是小劉給我打電話。老婆問:哪個小劉?我這才意識到我犯下了一個嚴重的錯誤。驚叫一聲:老天爺,這下我死定了!老婆說:你倒底發(fā)哪門神經(jīng)?我來不及解釋,趕緊壘起手機翻到“小劉”的名字撥了過去,手機里傳來嬌滴滴的聲音:你撥打的用戶已關機,請您用其他方式聯(lián)系。我急忙穿衣。老婆說:深更半夜了你還到哪里去?我跳下床,丟下一句:回來再跟你說。打我電話的是劉副局長。局里局長姓劉,副局長也姓劉。大家叫他們都叫劉局長,叫來叫去的沒有一個正副,后來就弄不清楚哪項指示是哪個劉局長的。一天,局長對我說:哈!好哇,我可以退居二線了!我知道大家主次不分局長心里很不痛快,可這也不能怪大家,哪個局的人都是這么叫的,管他正局長、副局長,反正都叫某局長,要怪也只能怪上級組織,在任命正副局長的時候沒有考慮姓氏問題,這的確對一個單位的領導力、執(zhí)行力有一些不利的影響。如果副局長姓趙錢孫李或者周吳鄭王都無關緊要,關鍵是他不應該也姓劉。當然劉副局長并不知道局長心里已經(jīng)長疙瘩了。像這樣微妙的心理局長是不會在劉副局長面前暴露出來的,我是一個例外,我在局里當了三年秘書,好歹也算是局長的心腹,他心里的不痛快總得找個人來發(fā)泄或者訴說,盡管他表露出來的意思很輕松,但打鑼聽音,深入分析他的那一句話就會讓人感覺到含義深刻,他先說一個“哈”字,其實就是一聲冷笑,然后說“好哇”,細細咀嚼,就有些咬牙切齒的意思了。最后一句“我可以退居二線了!”就直接抒發(fā)了他內(nèi)心的憤怒!就我一個秘書而言,內(nèi)心真切希望領導之間和諧相處,領導之間越是和諧我這秘書就會當?shù)迷捷p松,用不著首鼠兩端,瞻左而顧右?,F(xiàn)在局長已明確表達了對副局長的不滿,這就要求我處處事事不得不小心謹慎了。說話做事我必須要考慮一些現(xiàn)實問題,比如劉局長雖然是一把手,可歲月不饒人,要不了一年兩載他真的要退居二線了,可能正是這種內(nèi)心深處的危機感,使局里的同志眼下那種主次不分的稱呼對他的內(nèi)心產(chǎn)生了強烈的沖擊,這種沖擊會隨著他退居二線時限的短縮,抗御能力將越來越微弱,隨之,精神也就越來越緊張,情緒自然也會越來越不穩(wěn)定。如此下去,我這個秘書也將會越來越難侍候他老人家了。而劉副局長雖然是二把手,可人家才四十歲不到,年富力強,誰都知道他又是市長老婆的表弟,這局長的寶座對于他還不是遲早手到擒來的事,往后兩年看,我還不是在他腋下過日子,我能在現(xiàn)在就犯下一個路線錯誤嗎?我管不了別人如何稱呼他們,但我必須管好自己的嘴巴。我的湖口老鄉(xiāng)汪中求先生說細節(jié)決定成敗,全國人都把這句話奉為經(jīng)典,我能不在意?我必須先將如何稱呼他們這樣的細節(jié)問題處理好,找到一個能夠巧妙地平衡一、二把手心理的稱呼。思索了一段時間,我終于豁然開朗,對劉局長當然義無反顧地稱劉局長,劉局長不在場的時候對劉副局長也稱劉局長。劉局長在場的時候對劉副局長我就稱領導。局長副局長都是領導,我覺得這樣去稱呼劉副局長,誰都抓不住我的辮子??墒怯幸惶?,劉局長好像是很隨便地對我說:小子,你是秀才,你跟我解釋解釋領導兩個字的意思吧。我一時還沒明白過來,我說:領就是在上面的意思,比如衣領,提綱挈領導就是指導、引導,通俗地說就是前面,兩個字合在一起,就是首腦。聽完我的解釋,劉局長笑瞇瞇地對我說:領導就是首腦!你解釋得不錯。但是你要明白,一個國家也好,一個單位也罷,首腦只有一個。如果都是首腦,那大家到底聽誰的。我打了一個激靈,立即明白了劉局長的意圖,趕緊說:是,是,領導。我雖然在劉局長面前反應很迅速,內(nèi)心卻一片迷惘。往后,在劉局長面前我到底該如何稱呼劉副局長呢?如果丟掉了那個副字,直接的后果將是在劉局長未退居二線之前,我不會有舒坦的日子可過,甚至在他老人家還未退居二線之前。就會對我動刀子,就算劉副局長知道其間的原因他也不會為了一個小小的秘書去和劉局長撕破臉皮為我伸張公道。如果直呼劉副局長,只要這個副字一出口。那么劉副局長轉正后。要做的第一件事??赡芫褪墙o我一個下馬威。這絕不是我自己嚇自己,我已經(jīng)有過這方面的經(jīng)驗。就在劉副局長上任不到兩個月的時候,局長突然宣布全局的干部進行為期三天的封閉式軍事訓練。當時局里許多干部都弄不清,平時把錢看得比命還重的局長,為什么大把大把地花錢購置迷彩服,請教官,吃好喝好把大家拉到山溝里,封閉起來一天到晚正事不干,只顧一二一、齊步走、立正、稍息地折騰。我仔細觀察了一天。到第二天我終于看出了一點眉目,原來部隊里對領導的稱呼特別嚴格,團長就叫團長,副團長就叫副團長。從軍訓的第二天開始,大家就基本上適應了部隊的一些習慣,都一口一聲地報告劉局長,報告劉副局長,如何如何。叫人一看。還真有點像那么一回事,叫得劉局長一臉的春花爛漫。從表面上看,劉副局長臉上倒也沒什么花開花落的,可是好景不長,軍訓一結束,劉副局長就發(fā)話了,他說:同志們哪!軍營里的確有很多東西值得我們學習,比如紀律、作風、團隊精神,但是,如果把軍隊里的那套完全照搬到我們局里來,我看也不完全適用,我們要取長補短哪!劉副局長到底要大家取什么長,補什么短呢?關鍵是短,短在哪里?我開始思考了,有一位冒失
的同事讓我頓開了茅塞。那位同事正要向劉副局長匯報一件事,劉副局長就走過來了。同事說:劉副局長。您有空嗎?我想向您匯報一件事。劉副局長好像根本就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存在,直接走向我說:幫我派輛車吧,我要出去一趟。那位同事還不見機,仍跟在劉副局長后面高聲叫道:劉副局長,劉副局長,我……他還沒說完,劉副局長轉過身。笑容可掬地問:你是叫我嗎?同事被劉副局長這么一問,像觸電一樣,神經(jīng)立即正常了:哦,劉局長,您忙,您忙。劉副局長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不錯,不錯,好好干!三天軍訓培養(yǎng)出來的成果。就這樣曇花一現(xiàn)。我暗自慶幸自己沒有像那位同事那樣冒失。而現(xiàn)在,面對兩位局長都很在意的稱呼,我深感一邊是井,一邊是崖,我真擔心自己一不小心,就掉下去了!回到家,我把我兩難的境況告訴了老婆,我說:如果我再想不出辦法,我就死定了。老婆聽完嫣然一笑,說:虧你還當了這么多年秘書,這么簡單的問題就把你難住了。我說:簡單?老婆說:這么簡單的問題豬腦都可以解決。我急了。我說:就算我是豬腦你是人腦,你也不能只說不唱,你說出個道道來我才服你。老婆只顧笑就是不說,她邊笑邊脫衣上床。我更急了,我說:我這么大的事你都不上心!你到底還是不是我老婆?老婆笑得更燦爛了。老婆說:我怎么不是你老婆?只可惜呀,我嫁了一頭不懂事的豬!我立即明白了。我說:咳!我也知道,我這幾年秘書當下來,只顧種局里的田,卻荒了自己的地,真是慚愧呀!老婆見我這么快就領略了她的意圖,便把被子拉蓋到臉上,只露出那雙精光流轉的眼眸。看見她那一副人工制造的不勝嬌羞的幸福小樣,我還是難以受到感染。我裝作很委屈的樣子說:唉,只是大事沒解決,我哪有心思與你精耕細作。老婆一把掀開被子,一邊點著我的額頭一邊用恨鐵不成鋼的口吻說:嗨!你生來就是一個下里巴人!看見一派陽春白雪從被底里噴發(fā)出來,我有些暈眩,但我還是穩(wěn)住了自己的氣息說:你是知道的,不管做什么事情,首先要調動人的積極性和主動性,這樣才會有創(chuàng)造力和爆發(fā)力!老婆不耐煩了,老婆說:不就是一個稱呼問題。你扯他媽的一褲襠干嗎?老婆就是這么一個有意思的人,一般狀態(tài)下總是以一副淡雅、嬌羞的模樣出現(xiàn)在人面前,一旦發(fā)急了,那神情、那語言就像掉光了漂亮羽毛的孔雀,用那光禿禿的屁股對著你。我說:瞧瞧,扯一褲襠的話也是你這么一個大美女說的嗎?老婆說:美女怎么啦?美女不是人?美女就不吃五谷雜糧?就不放屁?老婆越說越不像話。我怕把事情弄砸了,趕緊說:看不出你這話說得還挺哲學的。我一表揚她,她又高興了,一高興又變得淑女起來。她躺下來,把被子拉到身上,她那陽春白雪般的身子像是從云縫里鉆出來的明月在我面前姣潔了一陣后,又羞答答地躲進了云層。她說:傻瓜,這事很好處理。你們劉局長不是比劉副局長大十來歲嗎。從明天開始,你就叫他大劉局長,你想啊,現(xiàn)在誰不希望別人把他看得大?大人辦大事、大筆寫大字、大人、大爺、大哥、大伯,大多好,高高在上,你把這頂高帽子送給他,我保證他會喜歡。可你千萬要注意,別叫他老劉局長,現(xiàn)在人就怕別人把他看老了,老了就到頭了,懂不?我說:這個我懂。又問:那劉副局長怎么稱呼呢?老婆說:小哇!你就叫他小劉局長!我說:小劉局長?這不就透著瞧不起人的意思?老婆說:怎么會呢?你想想看,他年紀比局長小,職務又是個二把手,這個小本來也理所當然,叫起來也只是給人一種年紀上有差距的感覺。而今眼下,誰不想聽別人說他年輕,年輕就有作為,前程就遠大。你說,這小劉局長和劉副局長,他愿意聽人家叫他哪樣?哦!我立即有了一種恍然開竅了的驚喜,我由衷地說:老婆喂,還是你高明喲!早知道你腦子好使,就該早來討教你噦!老婆嚶嚀一聲,無限風光地說:那,你還不上床?我說:別急別急。等我把他們的號碼和稱呼都輸進我的手機存起來。有一句話真是硬道理: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我只想到兩位局長的電話一打進來,我就能在第一時間反應出是誰的電話,沒想到我犯下了一個致命的錯誤。這錯誤產(chǎn)生的根源當然是來自老婆那一聲嚶嚀般的呼喚,為了爭取時間投入老婆溫軟的懷抱,我在輸入兩位局長的名字時,盡量簡化,把大劉局長輸成了大劉、小劉局長輸成了小劉,我疏忽了“局長”這個關鍵詞。當我在老婆的溫香軟玉里浸泡了半個小時后。人也像一條疲憊的魚,游進了夢的海洋。一開始,迷迷糊糊中,我明明感覺到我的手是按在老婆的胸脯上,我似乎還聽見老婆說,把手拿下來。我不知道我的手是否從老婆的胸脯上拿下來了,我只覺得我的手好像就變成了腳,朝一座巨大的山峰攀登上去。然后就坐上了索道,就發(fā)現(xiàn)自己身臨險境了。此前,我也經(jīng)常做一些很驚險的夢,往往是人在很絕望的時候總會出現(xiàn)重大的轉機,這次不一樣的是,我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是在做夢,明明知道是虛擬的危險。然而那種巨大的恐懼,使我非常期待有人將我從夢中救醒。好像真的就應了那句天無絕人之路的古話,就在我毛骨悚然、幾近絕望的時刻,手機響了。沒想到的是對于小劉局長的來電,我竟然將“小劉”兩個字張口而出。也許是我比其他人更明白說出去的話覆水難收,所以我的內(nèi)心比其他人更恐懼?,F(xiàn)在,我只能盡人事,聽天命,爭取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見到小劉局長,盡最大的努力向他解釋,他能原諒多少算多少。街上除紅綠燈還保持清醒外,已看不見行人和車輛。我只能靠雙腳朝小劉局長的住地奔跑過去。跑到鐵橋頭,我猶豫了一下,通往小劉局長的住地有兩條路,一條走江邊,插過孔家巷就到了;一條走潯陽路,穿過豆腐巷就是。走江邊近一些,但必須經(jīng)過孔家巷,聽說那條巷子里經(jīng)常有吸毒人員出沒,搶劫過往行人,很不安全。但我必須爭取時間,我決定還是走江邊。于是我又奔跑起來,我邊跑邊摸摸口袋,口袋里有幾百塊錢。我想,萬一要是碰上了那群亡命之徒,我就主動把錢拿出來花錢消災。很快,我跑進了孔家巷。巷子里很安靜,并沒有什么風吹草動,我便松了一口氣。這時我才想到,見到了小劉局長,我怎么向他解釋呢?我能說我把他的名字輸成了小劉么?這么一想,我就停下了腳步。我慶幸自己事到臨頭還是有些方寸,我對自己說,我得在見到小劉局長之前,想好如何給小劉局長一個可以信服的解釋。我從口袋里掏出一支煙點上,猛吸一口,當我吐出一口濃煙來的時候,好像看見巷子深處有個人影一閃,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我想,他媽的,難道真讓我碰上了?我迅速摸了一下口袋,把錢掏出來。我告誡自己,好漢不吃眼前虧,到了節(jié)骨眼上,我就主動把錢拿出來遞給他。捏著錢,我心里又踏實了一些,再抬頭朝前面看去,竟然一眼就能把整條巷子看穿了。人呢?他媽的人呢?難道是探風的?我想,你們也無須鬼頭鬼腦的,你們就是來十個八個老子也就只有這幾百塊錢!這時,巷子里刮過一陣風,我的背脊上有了冷溲溲的感覺,我知道剛才自己在奔跑的時候身上出了一些汗,加上剛才那人影一閃,著了一點嚇,身上
自然就會發(fā)冷。我擔心自己會感冒。但我又想,就算感冒了,但與今天晚上發(fā)生的事件比起來又能算什么呢?在我沒有想出一個可以令小劉局長信服的解釋之前,我可不能考慮自己感冒的事!小劉局長的家就在巷子的盡頭,盡頭靠大街,而我還把自己留在巷子的深處。這樣我的處境很危險,只要吸毒的把巷子兩頭一堵,我便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了。我得往前走,走到巷口,看見大街我就相對安全了。但是,就在前幾分鐘,我分明看見前面有個人影閃了一下,已經(jīng)知道了往前走的危險。現(xiàn)在,我只能小心翼翼,走一步看一步了。我不擔心他們站在我面前。明目張膽地敲詐勒索我,我就怕有人躲在插巷或者某一個不易發(fā)現(xiàn)的黑暗角落里,趁我不備,一下將我擊倒。同樣是搶劫,后果是不同的,前者是花錢消災,后者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大約往前走了七八十米,還沒有出現(xiàn)什么異常情況,頂多還有50米就可以走到巷頭了,這時,我的心更緊張了,似乎危險離我也越來越近了。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其實,我已經(jīng)開始小跑了。巷子里太安靜了,安靜得讓人感覺到危機四伏,我必須突破危機,沖出險境。我并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奔跑起來,我的目標除了巷口透進的那片大街上的燈光外,幾乎什么都不存在。終于,我看見了一盞盞街燈,在這寂靜的大街上,它們像是無數(shù)個幽靈的眼睛冷冷地打量著我,我還看見了我的身影被街燈拉得又瘦又長。最初,我的影子把我嚇了一跳,我以為是巷子里影子跟到了我的身后,后來知道了是自己的影子,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影子太瘦太長了,瘦長得讓我感覺到在這寂靜的夜晚一個人行走在大街上原來是如此的孤單。我暗自嘆息一聲,大街上的清冷和空曠是我始料不及的。置身于大街,我突然感覺到我像是一只孤獨無助的貓,甚至我已想不起我深更半夜一個人跑到這空曠的大街上來干什么。我只想起是巷子里的一個人影招我驅趕到大街上來的,那個人影為什么要驅趕我,我也想不起來。我強烈感覺到如此空曠,如此靜冷的大街上,真不是人呆的地方,人呆的地方一定得要有人的氣息。此刻,我非常希望能聽到哪怕就是從某個樓層的窗戶里傳來一聲微弱的咳嗽聲,告訴我這個世界上并不是我一個人存在。可是。沒有,什么聲音都沒有。沒有聲音的世界讓人感覺到太不安定了,我決定制造一些聲音。開始,我輕輕地咳嗽了一聲。但這聲音似乎太微弱了,像一片樹葉掉下來一樣,什么東西都沒有驚動。我又大聲咳嗽一聲。這時,我看見對面樓層的一個窗戶的燈亮了,我心里立即就有了一絲慰藉。我又咳咳了兩聲,可對面窗戶的燈又突然熄滅了。我的心又立即暗淡下來,我突然覺得自己大渺小了,渺小得沒有任何人在意我的存在。此刻,我真的非常渴望所有的樓層里的窗戶都亮起來,只有它們都亮起來了,我才不會孤單。我決定唱歌。唱什么呢?我搜遍我的記憶,竟然找不出一句我能唱出來的歌詞,我的嘴巴一直張著,等待我記憶的發(fā)現(xiàn)??墒窃S久許久,我還是無法吐出一個字來。我還是決定唱,唱出聲音來!只要有聲音我就不會孤單,不孤單我就不會害怕。于是我就唱啊啊啊啊啊啊!啦啦啦啦啦!我反復唱啊啊啊啊……啦啦啦啦……終于,我看到了燈光。所有的樓層所有的窗戶都亮了!我仍然不停地唱。啊啊啊啊,啦啦啦啦……我邊唱邊離開了那條大街,向另一條大街走去,當我邊唱邊走到煙水亭的時候,身上的手機響了。我拿起手機一看,手機屏幕上顯示是老婆的來電。我心里一陣狂喜,這下好了,這下有人跟我說話了,用不著我一個人唱了,我按下接話鍵。大聲說:老婆,是我!老婆說:這么晚,你干什么去了?我仍大聲說:我什么都沒干!老婆在電話里吼:你什么都沒干,你出去干什么?老婆這一吼。我才想起小劉局長給我打了個電話,在電話里我無意中得罪了小劉局長,我這是跟他解釋來了。我說:你怎么忘了呢?我們在睡覺的時候,小劉局長不是跟我打了個電話么?我不是把他當成了哪個小劉么?然后他就生氣了,把電話掛斷了,我這不是來向他賠禮道歉么?老婆說:我怎么沒聽見你的手機響了?我說:你肯定睡著了。老婆說,我怎么睡著了呢?你在夢里喊救我的時候我還推了你好幾下呢!我說:不可能!我明明聽見我的手機響了,我拿起來一看,來電顯示是“小劉”兩個字。老婆說:你再看看你的手機,看看已接來電上有沒有小劉局長的來電記錄。在老婆的提示下,我翻開已接來電記錄,果真沒有小劉局長的來電。這時,我身后有一輛汽車開過來,從我身邊飛馳而過,接著,反方向又開過來一輛,車燈照過來,我的眼睛有些刺痛的感覺。我心里并不反感。我想,當我慢慢走回家的時候,街上的車和人就會多起來,整個城市也就熱鬧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