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苗苗
當一種溫柔,要施予整個人類,上至王公貴胄,下至黔首平民,甚至還要施予鳥獸蟲魚,山河花草,那必定只有陽光才能給予。而當我在五千年的歷史長河中尋尋覓覓多年之后,驀然回首,幡然醒悟:那人一直在濮水岸邊悠悠垂釣。
莊子,便是這樣一個大溫柔的人。他溫柔著這個世界,滲透人的靈魂。當一種溫柔太廣博太深邃時,便不是平常的思維可以理解的,也不是正常邏輯可以企及的。莊子是仁愛的,仁愛是他生命的血液,仁愛于他而言是如呼吸一般自然的本能。不要以為仁愛是儒家的專有名詞,我以為。仁愛乃是道家整個哲學體系的濫觴。如果說。儒家的仁愛是海面上的波濤,那么道家的仁愛便是整個海洋,就是馬里亞納海溝也有它的蹤影。所以,當儒家津津樂道于“相濡以沫”的仁愛時,莊子皺眉了。仁愛不該是這樣的?!跋嗤钡娜蕫鄄攀钦嬲娜蕫邸J堑?,兩條將死之魚為了生存,相互吐沫以潤身體時。這種互相救助是有意識、有目的的愛。當愛被目的所支配時,便失去了它一半的魅力。只有當魚兒暢游江湖,甚至連對方都忘卻的時候,才會產生無任何功利目的的,純天然的愛。這是一種“至愛”,一種不加任何雕飾,完全本身的愛。山,只有存在于自然的山,才能養(yǎng)育一方百姓;假山,陳列于園林的假山,因過分雕飾而失去了本真。
當一些君王打著“仁愛”的旗幟,想要奴役更多的百姓時,莊子說:“利澤施乎萬世,不為愛人?!薄袄麧墒┖跞f世”,就該像陽光雨露一般自然。百姓生來就該享受“利澤”,享受“仁政”。
莊子便是這樣將“仁愛”化作一種本能,化作一種理所當然。他是這樣地愛著這個世界,所以人說“一部《莊子》,一言以蔽之,就是對人類的憐憫”,因著這種憐憫,道家的哲學油然而生。
當儒家高喊著“齊家、治國、平天下”之時。莊子正駕著他的大鵬,逍遙游于世間;當孟子苦吟著“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莊子正悠然講著“皰丁解?!钡墓适?;當孟子岌岌游說于諸侯之間時,莊子正在那一片鴻蒙之間,夢著他的蝴蝶。莊子是超然出世的,可他出的是怎樣一個世啊?那是一個硝煙彌漫、戰(zhàn)火四起、生靈涂炭的世界,那個世界是暴政肆虐、殺戮彌多、災難頻繁的世界。莊子是出世的,并且希望所有的人都能出世,與他共享那一種自由的幸福,瓦解那樣的一個社會。瓦解君王奴役百姓的社會,瓦解在這種奴役下產生的任何違背人性的追求。莊子是從來不崇拜權勢的,于是他說“竊鉤者誅,竊國者侯”,他是極其痛恨這種統治的。他喜歡“小國寡民”,可他更喜歡一種純自然的生存狀態(tài)。我常想,他到底在追求怎樣的一種生命高度,當他說“鰷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時,當他說“吾將曳尾于涂中”之時,我明白了,人不一定要偉大,但一定要幸福。他的任何反正態(tài)文明的哲學,都是來自于對幸福的貪婪。他堅信,人是該“詩意地棲居于大地之上”的。
人是該詩意地棲居于大地之上的,“揚名立萬”不該是人的本性使然,成就霸業(yè)也不該是幸福所在,而至于在此之前的“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斷不是人之為人該承受的痛苦。而對于背叛人的本真,運用權術來換取名利的人,莊子講了“隨珠彈雀”的故事,隨侯珠是一種珍貴的珠石,有人卻用它去彈小鳥。任何一個苦苦追求名利的人,聽了這個故事大概都會有一種窒息的痛苦和難以名狀的尷尬吧。
莊子所信仰的人生該是像一泓清泉一般,詩意地存在于這樣一個世間。那一泓清泉似靜非動,似動非靜,于無限的平靜與平凡中承載最愜意的生命的氣息——享受日月精華,于自然之時化為水汽暢游世間,于自然之時復為甘露飄灑人間。這是種和著自然的節(jié)拍,享受生命的過程。正是這種順應自然,使一切痛苦與灰色的情感還有幸福與光明背后的陰影都不復存在。
在這思維之下,莊子對幸福的貪婪得到了滿足,在心里,他解放了全人類。他是那樣一個完美主義者,堅信人的一生都該是披著明媚而幸福的陽光,攜著輕盈而清新的月光遨游于無限的超自然之中。于是,死也是一縷自然的陽光。莊子說:“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縣解?!?/p>
莊子是一位智者,他用特有的邏輯教人超越生老病死,超越痛苦欲望。這時的莊子,像極了慈愛的老者,他會用他那永遠溫暖的手來捂住我那凍得發(fā)紅的一雙小手。那一瞬,世界只剩下暖色調。莊子擁有最溫柔的懷抱,人們可以在他的懷抱里甜睡。
選自《新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