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同為抒發(fā)悼亡之情的《葛生》與《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在抒情手法上有很多相似之處,然同中亦有異。從第一首悼亡詩與第一首悼亡詞之間的比較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中國悼亡詩詞一些共有的抒情模式,及其傳承演變的情況。
關(guān)鍵詞:悼亡詩詞 抒情模式 傳承演變
悼亡詩是中國古代詩歌領域中比較特殊而古老的一種題材,最早的悼亡詩可追溯到《詩經(jīng)》,《葛生》便是其中一篇。蘇軾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夜記夢》則被公認為悼亡詞的先河之作。細細比較這兩首均為開山之作的悼亡詩詞,我們會發(fā)現(xiàn)二者在抒情手法上有諸多相似之處。然而同中亦有異,這恰好揭示了中國悼亡詩詞抒情模式的遞接傳承與深化發(fā)展的歷程。
一
《葛生》一詩成功運用借外在之物渲染烘托內(nèi)心悼亡之情的手法,開創(chuàng)了悼亡詩一大抒情模式。
先看“借景抒情”?!陡鹕烽_篇便為我們描繪了一幅蔓草叢生,凄涼無限的圖畫,定下哀婉痛楚的感情基調(diào)。“葛生蒙楚,蘞蔓于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葛生蒙荊,蘞蔓于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這兩句詩“互文見義,都既有興起整章作用,也有以藤草之生各有托附比喻情侶相親相愛關(guān)系的意思,也有對眼前所見景物的真實描繪。不妨說是‘興而比而賦”[1]。在這里,藤草纏樹而生,互不離棄,暗喻著至死不渝的忠貞之愛。然藤草尚可伴生,人卻不能相依,對比之下,倍覺傷心,眼前凄涼之景充分烘托了心中凄楚之情。
再看“以物襯情”?!敖钦眙淤?,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角枕與錦衾,俱為葬殮用具,現(xiàn)已埋在地下,不可能真實看見,作者乃虛筆描繪罷了。角枕與錦衾,仍當光艷燦爛,可亡人已長眠地下,誰又與之相伴達旦呵!愈是奪目,愈加刺心,以樂景襯哀情,其情更哀!
蘇軾承繼《葛生》借實景抒情與以虛物襯情的抒情模式,進而化虛景入悼亡詞中,情感更加含蓄深沉。它也同樣描繪“墳”這一意象,卻是從虛處著筆。詞中第二句云“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蘇妻王弗,與蘇軾結(jié)婚十年后不幸病故,葬于家鄉(xiāng)祖塋。蘇軾漂泊異鄉(xiāng),與故土有千里之隔。這里的“千里孤墳”非《葛生》所繪“眼前實景”,卻同為魂牽夢縈的亡人所居之處。其實既便墳墓就在眼前,又何嘗真能互訴衷腸!陰陽兩界之隔,又何止千里之遙!結(jié)語“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崗”也是著以虛筆,且化用了前人典故。孟棨《本事詩》錄張姓孔氏贈夫詩:“欲知斷腸處,明月照孤墳?!碧K軾乃化用孔詩之意境與詩句。明月映照之下,孤墳更顯凄美,而作者的悼亡之情,亦被渲染得愈加沉痛。以虛景寫情,景虛情真,感人至深。
二
《葛生》不僅用虛的外物襯托悼亡之情,在詩的末尾還以虛筆描摹日后生活,直接抒發(fā)內(nèi)心無休無止、終生不滅的思念之苦,至《江城子》更是虛虛實實,交替互雜,貫穿全詞。這種虛實相生的藝術(shù)手法也是中國悼亡詩歌典型的抒情模式之一。
先看《葛生》的結(jié)語:“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后,歸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后,歸于其室!”這兩句“不著一情字,但我們倘若將元稹《悼亡詩》中:‘惟將終夜長開眼,極答平生未展眉來作注腳,則會感到這六個字中包孕的哀思真不是千言萬語所能道盡?!盵2]的確,詩句以虛筆遙想日后生活,寫出時光流轉(zhuǎn),而思情不絕,綿綿無盡。進而幻想百年之后,地下重聚,再敘溫情。不寫思念,思情自現(xiàn)。一片癡心,感人肺腑。正如清方玉潤所云:“二章手法,只一忽換,覺時光流轉(zhuǎn),瞬息百年,人生幾何,能不傷心?”[3]
而蘇軾《江城子》,虛實相生手法,更是貫穿全詞,“詞作在藝術(shù)上泯滅了人鬼畛城與真幻界線使得人鬼同情,真幻一體。想象的真實與現(xiàn)實的真實高度統(tǒng)一,達到了中國藝術(shù)的最高境界?!盵4]首句:“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薄笆辍蹦藢崒憰r間,十年陰陽相隔,兩處皆茫茫不知,“不思量”為虛,“自難忘”為實,看似矛盾之語,其實更好地寫出了沉淀心中那難以泯滅的思念之情?!扒Ю锕聣?,無處話凄涼”,景虛情真,凄涼難訴,便幻想能再度相逢,然“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薄翱v使”乃假設,自是虛筆,既便能夠相逢,也應不識,因為自己現(xiàn)已是“塵滿面,鬢如霜”。熙寧四年(公元1071年),蘇軾因反對王安石變法在朝中受到排擠打擊,因而請求出任地方官,先是通判杭州,三年后又移知密州。仕途坎坷,遭際不幸,轉(zhuǎn)徙外地,備嘗艱辛。妻子倘若見到烏發(fā)轉(zhuǎn)白,風霜滿面的自己,還會認得出嗎?“縱使相逢”的場面是虛,“塵滿面,鬢如霜”的境遇是真,虛實互雜,更顯心情之凄涼!
不管如何,思情總難自抑,于是積思成夢,便有了最是動人的夢境相逢之筆。“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在這里,場景是虛的,富于動態(tài)美,像一個電影鏡頭,徐徐推進,從撩人情思的“小軒窗,正梳妝”,直至定格在無言相對,淚流千行的“雙眼”。乍喜還悲,感慨滿腹。含情對視,欲語還休。心中縱有千言萬語,只化作千行淚水流!這是何其感人的一幕呵!夢境相逢,虛筆而寫,然其一片真情,更覺顯明!東坡在詞中對夢境展開場面描寫,進行細致地描繪刻畫,使虛實相生這一抒情模式又得以進一步的開拓。
三
陰陽相隔,再不復見!一樣孤獨,兩處悲苦。在描寫亡人長眠地下的孤寂時,亦抒發(fā)生者那無法排遣的思念之苦與孤獨之感,這種悼亡亦悲己的手法也是中國悼亡詩歌的慣見模式,其最早的源頭亦可追溯到《詩經(jīng)》中之《葛生》。
在《葛生》中,前半部分主在悼亡。在描寫了“葛生蒙楚,蘞蔓于野”的凄涼環(huán)境之后,作者進一步哀憐墳中的亡者:“予美亡此,誰與獨處!”所愛之人葬于此,獨自再與誰共處!程俊英譯為“我愛已離人間去,誰人伴我守空房”[5],筆者認為這樣譯只是在寫生者的孤獨之苦,而失去了對亡者獨眠地下,孤苦無依的憐惜之情。只是在《葛生》詩中,不論生者與亡者,其苦更多在于“陰陽隔而永訣,處孤室而凄愴”,還有“夏之日,冬之夜”,死生契闊而不嘗一日去懷,此恨綿綿無絕期,惟有日夜苦煎熬!
而蘇東坡《江城子》一詞,起筆便是“十年生死兩茫茫”,一筆寫兩人,此種筆法,貫穿始終。悼亡亦悲己,其內(nèi)涵較之《葛生》等詩,又更深一層。在這里,“不思量,自難忘”的思念煎熬,“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的沉痛無奈,“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的無限痛楚,“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的憐惜悲哀,都是同寫生死兩者陰陽相隔之苦,而“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則主要是寫生者之苦,且此苦更在于人生風塵,世事艱難。蘇軾將身世感懷,人生浩嘆亦融入悼亡詞中,使詞境更為闊大,意蘊亦更加深沉,其開拓之功,自是大矣!
中國悼亡詩歌源淵流長,佳作迭出,《葛生》作為最早的悼亡詩,開創(chuàng)了一系列抒情模式,而第一首悼亡詞即蘇軾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夜記夢》在對這些抒情模式承繼的同時,又加以深化開拓。它們二者身為悼亡詩與悼亡詞的開山之作,其地位與影響確為重要而深遠。
注釋:
[1]王焰:《詩經(jīng)三百首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07年版,第208頁。
[2]程俊英,蔣見元:《詩經(jīng)注析》,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328頁。
[3]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下),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263頁。
[4]冷成金:《唐詩宋詞研究》,北京: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34頁。
[5]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78頁。
(王笑瑩 昆明 云南民族大學人文學院 650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