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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小強

      2009-03-27 04:33:58羅望子
      山花 2009年3期
      關(guān)鍵詞:老金小強老師

      羅望子

      二○○二年過去了,我很懷念它。

      這一年,我從警官學(xué)校畢業(yè),分配到郊區(qū)的城北分局,又從分局直接派到翻身河。誰都知道,翻身河一帶是棚戶區(qū),不僅臟亂差,治安情況也特別惡劣。可能是曉得我有些背景,局里抓人事的副局長專門找我談話,我一口答應(yīng)了。去哪里,我真的沒在意。我這么好說話,副局長以為我有情緒,一再強調(diào),關(guān)于我的去向,局里專門開了會,覺得放到那里,正好可以鍛煉鍛煉我。我說行呵局長,那我什么時候動身呢,越快越好。

      到了那,才曉得翻身河派出所只有老伍一個,所長帶打工,全他包了。老伍管轄的范圍并不大,在這里放個派出所,完全是照顧性質(zhì),讓來此工作的干警滿足一下虛榮心,也可以擺擺威風(fēng)。

      老伍見了我,自然喜出望外,又是倒茶,又是讓座的。客套一通后,老伍便問我要手續(xù)。這回輪到我疑問了,我說伍所長,你不曉得我來的事么。曉得,曉得的。局里沒給你電話么。打了打了。那還有什么手續(xù)呀。老伍驚疑地問,你不是來接替我的么。沒聽說呀,只是讓我來報到,聽從你的號令呀。

      我故意給老伍戴了頂高帽。老伍的高興勁兒卻一落千丈,他哭喪著臉,悶悶不樂抽了足有三根煙。然后嘰嘰咕咕告訴我,局領(lǐng)導(dǎo)允諾過他,在棚戶區(qū)工作滿兩年,就調(diào)他走的。老伍的家在城南,老婆遠在南郊的一家工廠,他一個星期只能回去一趟,有時剛上路這里又來情況了。所以實際上,他一個月能回家看一趟也就不錯了??蓛赡赀^去了,四年過去了,他是早也盼,晚也盼,現(xiàn)在是第六個年頭。孩子已經(jīng)不太情愿認他了。

      “唉,誰讓咱沒后臺,又沒鈔票打點的呢?!?/p>

      老伍嘆著氣,我掏出一包煙,拆開,推到他面前。老伍抽出一根,打著了火,嗓門也大了起來,我由著他破口大罵,罵得口干舌燥了,老伍索性哭了。一抬頭,窗外正簇著一堆人看我們呢。

      罵歸罵,老伍的干勁倒沒有減,每天,他都要巡視他的領(lǐng)地一遭。開頭兩天,他帶著我跑,到了第三天,他就讓我負責(zé)東區(qū),他自己負責(zé)西區(qū)。我覺得不妥,老伍說沒事,有他頂著呢,反正也不遠,分工不分家嘛。我也不好再堅持,再堅持就顯得自己嫩了,我來這不就是想練練的么。

      棚戶區(qū)南臨翻身河,東面是一所小學(xué)校,西接兩家工廠。顯然,西區(qū)的情況要復(fù)雜得多。棚戶區(qū)住的都是流民,這些人似乎整天無所事事,有的曬太陽,有的打麻將,有的實際上是暗娼,更多的人以小偷小摸為生,而那兩家工廠則是他們的正選目標。上頭也曾下大力氣管過,該抓的抓了,還幫扶過一些人進廠務(wù)工??蛇@些人游手好閑慣了,放出來的就重操舊業(yè),務(wù)工的又受不了廠子的約束,還嫌掙的錢少,沒多久便紛紛炒了他們的老板。

      恰恰就在我獨立工作的那一天出事了。

      小學(xué)校原屬公辦,撤并停辦后讓一個非常善良的老板買下來,請一位退休教師打理,另外還雇了兩個沒能農(nóng)轉(zhuǎn)非的代課教師,也算讓這些流民的孩子有了受教育的機會,為此,那老板也沒少上電視,沒少受市領(lǐng)導(dǎo)表揚,市政府還把最好的一塊地皮劃給了他。

      記得那天是周五,代課教師中的一位忽發(fā)奇想,說要搞個篝火晚會,把家長們請來,看看孩子們的才藝,順便也展示一下教學(xué)成果。當(dāng)然,也請了我們。老伍覺得這是好事,再說全校師生加起來,籠統(tǒng)不過十七八個毛人,估計不會出什么亂子。老伍讓我去,因為這絕對是個和居民們接觸的好機會。派出所也不是要天天抓人的。

      場面比預(yù)想的要火爆。還是黃昏,孩子們的父母就三三兩兩的來了,有的還夾著小板凳,歪歪的塑料椅子。就在翻身河邊的草地上。旁邊就是紙袋飛舞的垃圾堆,但這并不影響大人孩子的好心情。代課老師不知從哪搬來一座笨重的音箱,也有的說是一個家長奉獻的,雜音大,正好適合喧鬧的氣氛,孩子們更是神得很,也可能是準備充分,帶什么的都有。

      刀郎的一曲《北方的天空下》,算是拉開了晚會的序幕。晚會全部由孩子們主持,人人有事做,反倒是三個老師,一個也沒出場,他們混雜在人堆里,和家長們一起觀看節(jié)目,指指點點,交流情況。那時好像還沒有出現(xiàn)超女,但代課教師們已經(jīng)別出心裁,采用現(xiàn)在流行得起毛的PK形式,所以晚會既很搞笑,又緊張激烈。不時有孩子歡歡喜喜的下得臺來,他們的父母則擤著鼻子,迎候著他們的孩子,摟到懷里,緊緊地摟著,伸嘴到孩子的耳邊,夢囈般的說著什么。

      月亮升起的時候,篝火也點燃了。兩堆篝火,像兩座小小的金字塔,把旁邊高高的垃圾堆照亮成一座白色巨塔。孩子們拍著手,圍著火堆跳起舞,唱起歌。不久,父母們加入進來,圍觀的人也越來越多了。不曉得他們在火里面扔了什么東西,木柴噼哩啪啦的,火勢更旺了,火中跳蕩的粉塵和蚊蟲也竄得老高。一個手指上套著粗大戒指的男人率先拿起話筒,唱了一段他老家的梆子戲,引來陣陣喝采。再接著,一個瘦得像竹竿的男人歪著兩條腿,吼起《籬笆墻的影子》,他那又細又尖的嗓子,讓我印象深刻,就是現(xiàn)在,我一聽到阿寶唱這支歌,也會常常想起他來。最熱鬧的還是有一家三口,做父親的躺倒在地,由著流鼻涕的小男孩騎著,做母親的在一旁輕歌曼舞,來了一曲《讓我們蕩起雙槳》,小男孩揮動著雙臂,躺在地上的父親閉著眼睛,兩條手臂柔弱無骨,像是刻意制造著游動在船舷兩側(cè)的吃水線。

      老實說,那時候,我有些激動,也有些茫然。我沒想到,在這樣一個無人問津無人正視的地方。他們也能找到樂子。但我又有些擔(dān)心,不曉得下面會發(fā)生什么,所以茫然得有些手足無措,我已經(jīng)忘了我的身份了。正好一個女人牽著孩子過來,她矜持地望了我一眼,便果斷地拉起我的手,匯入跳舞的人堆。

      就在這時,打棚戶區(qū)的西面?zhèn)鱽硪宦暰揄?,驚醒了大伙兒。我們靜靜地張望巨響的方向,月亮照耀下,那里只有青藍的天,還有燥熱的風(fēng)夾著塵土撲到我們臉上。這靜寂也不過三兩秒,隨后人們便騷動著向西奔去,留下了兩堆火,三個老師,和最該沖到前面去的我,棚戶區(qū)的人看起熱鬧來最積極。

      倒塌的是化工廠的食堂。化工廠早就賣給了私人,美其名曰股份制。打這以后,食堂就不開伙了。年久失修,理所當(dāng)然。食堂里的家什也陸續(xù)搬空了。搬到最后,連傍著食堂養(yǎng)家糊口的老鼠們也遷移了。接著,人們開始摳墻敲磚,現(xiàn)在的化工廠食堂,和一具掏空的鯨魚架差不太多。

      終于,有人打起房梁、鋼筋和水泥柱的主意來了。

      食堂被蠶食,化工廠的廠長一直只眼睜,只眼閉的。雖說磚塊、水泥柱有人要,敲出來的鋼筋也可以當(dāng)廢鐵賣,可要是找人拆,開銷也不菲呀。再說了,他買下這個廠,已經(jīng)夠別人眼紅的了,廢棄的食堂剛好可以做個順水人情呢。他早就盤算過了,等到食堂完全消失,他也落實到資金,新的工程又可以上馬了。所以一碰到那些在食堂邊晃悠的家伙,他甚至躲著走,躲著走,雙方也都免了些尷尬。

      但是倒塌的食堂壓死了一個人,情況就不同了。

      死者是廠里的化驗員。顯然,年輕的化驗員不可能想著賣廢鐵的事。他就住在廠區(qū)宿舍,他剛好下班路經(jīng)此地,也看起了熱鬧。就像余震一樣,化驗員的落腳點——那半截子墻是最后倒的??礋狒[的人誰也想

      不到墻還會繼續(xù)倒。

      那辰光,廠長辦公室里燈火輝煌,窗口立著個人,張望著倒伏下去的屋頂眨眼成了一張貼地的舊羊皮,立在窗口的廠長正暗自感嘆著呢。

      第二天,一支施工隊伍就開進廠區(qū),清理起廢墟上的碎磚垃圾。

      第三天,一個小工發(fā)現(xiàn)了化驗員。化驗員已經(jīng)失蹤三天,車間主任正惡狠狠的發(fā)著狠,準備扣他一個月的工資和半年獎金呢?;瀱T來自甘肅。是應(yīng)聘過來的大學(xué)生。聽說化驗員找著了,但是死了,老板的頭一個反應(yīng)是:死了活該,他跑到那里做什么。停了停,老板對廠辦主任說,工傷是不能算的了,但我們總得對員工有個交待,好好的安葬他吧。

      這事可不能含糊,老伍對我說,你趕緊給局里打個電話。我說,伍所長,還是你打合適吧。來不及了,老伍說,我得趕緊去保護現(xiàn)場,晚了可就說不清了。

      事情再明白不過,局里還是非常重視,派了兩部警車,三五個小伙子。警燈閃爍的時候,化工廠的老板又一次激動開了,他對我們局刑警隊的副隊長說:可惜呵,那孩子可真是個人才呀,不過我們已經(jīng)妥善處理了。

      恐怕沒這么簡單吧,副隊長瞅著他,聽說這棟建筑早就成危房了,你作為廠長,不管不顧,不聞不問,是要負責(zé)任的。

      那個老板說,我還準備給他家送去十萬撫恤金呢。

      你送了嗎。

      還沒呢。

      你真的送嗎。

      那還能有假么,人家把孩子培養(yǎng)成這樣,也不容易呀。這孩子來了兩年,給我們廠也作了不少貢獻呢。老板臉上現(xiàn)出沉重的悲痛。

      那你送吧,趕緊。

      送了靄就沒事了嗎。老板眼巴巴的跟著我們副隊長的屁股。

      有沒有事,不是我說了算,副隊長回過身來,得看調(diào)查結(jié)果。有問題,送不送都一樣?,F(xiàn)在,你還是跟我們走一趟吧。

      問題,什么問題?老板氣壞了,現(xiàn)在哪個廠子沒問題呀,就說我們隔壁那個不銹鋼合金廠吧,他們打傷了稅務(wù)員不算,還讓女工陪喝醉的審計員睡覺,叫人家男人告發(fā)了,也沒聽說他們老板進去呀。

      副隊長不再理會他。轉(zhuǎn)頭對老伍和我說,老板由他帶走,這里就交給我們了。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查什么呀,老伍苦著臉。

      就查那天晚上,是誰帶頭來扒墻拆屋的,要不然這案子還怎么結(jié)呀,副隊長奇怪地望著老伍,笑了笑。老伍呵,你不是天天鬧著要調(diào)回去嗎,領(lǐng)導(dǎo)讓我遞話了,查完這個案子,你就走。

      老伍又活過來了,他啪地向副隊長行了禮:保證完成任務(wù),領(lǐng)導(dǎo)們就放心吧,最多一個禮拜吧。

      八天也行,副隊長玩笑道,可不要搞成冤假錯案哪。

      這小子怎么說話的?這案子想錯也錯不了呀。車隊走后,老伍跟我嘀咕道,當(dāng)初他分到局里來,還是我老伍接的呢,你瞧瞧,現(xiàn)在都油成啥樣兒了,

      我笑了笑說,所長,今天不是星期天嗎,你回去一趟,還來得及的。老伍的眼睛瞪得像牛眼,這么大的案子,你說我能回去嗎。

      我這不是為你好么,苦日子快到頭了,你回去向嫂夫人通報一下,也可以慶祝一下呀,再說了,急能急這一刻刻么。

      說得也是呵,老伍說,苦日子快到頭了,苦日子快到頭了,馬上可以回家種地去了,那我走了呵,你可盯著點,

      哎,我應(yīng)著。老伍一走,我就跳上床,蒙上了頭。我得琢磨琢磨,這事該從哪著手呢。翻來覆去的。我睡不著,一會兒起身,一會兒又躺下去。熬到天快亮?xí)r,才睡過去了。

      我是給滿屋子的煙霧嗆醒的。我咳嗽著。睜開眼睛,一下子翻坐起來,頭撞著鐵架床的上鋪,我看見了老伍,老伍的眼睛比我的還紅,老伍還在抽煙。

      所長,你沒回去呀。

      回了,又來了,老伍悶悶地說。

      事實是,老伍半夜里就打轉(zhuǎn)了,他坐在門檻上,懶得進屋。看著我在房間里上竄下跳的,更不想進來了。老伍一直等我睡著了,才進了門。想想老伍一邊抽煙,一邊守著睡得像豬的小伙子,我有些后怕。老伍真像個守靈人呀,我想其中必有原因,可又不便多問。

      吃過早飯,老伍說,我們分頭行動吧,我去棚戶區(qū)摸摸底,你到小學(xué)校里打聽打聽。

      你懷疑學(xué)校的老師?你覺得他們搞那個晚會,是障眼法嗎。這個老伍,也真是怪了。

      聰明,老伍佯笑著,伸出一根手指對著我,不過,我可沒這么說呀。老弟呵,你也太有想象力了吧。去吧,查查總有好處的,總不能坐在這干等著吧。

      小學(xué)校里就開了兩個教室,兩個老師輪流上課,動不動就搞復(fù)式教學(xué)。聽著孩子們的呀呀之聲,我恍有隔世之感。那個人人喊作馬校長的退休老先生領(lǐng)著我轉(zhuǎn)了轉(zhuǎn),然后帶我到辦公室里喝水。他告訴我,這所學(xué)校只到三年級,等到中高年級的時候,他們將分流到別的正規(guī)小學(xué),當(dāng)然,那不是件容易的事,否則他們也就不會辦這樣一所半吊子的小學(xué)了。我是舍不得那些孩子呀,馬校長感嘆著。我深有同感,并對他為教育事業(yè)操勞的精神表示敬佩??墒俏业木磁逵惺裁从媚?,他的精神與我要辦的案子又有什么用呢。

      此行一無所獲,老先生好像感覺到了我的失望,他多皺的臉上露出歉意。送我出校門時,他突然說:對了,黃老師告訴我,有個叫小強的孩子,已經(jīng)好幾天沒上學(xué)了。說完,他就沉默了,好像這樣的信息說給我聽,更會讓我不耐煩似的。

      就是說,那晚的活動,小強也沒能參加羅?我停住腳。

      黃老師曾經(jīng)派孩子去他家喊過,可小強家里沒人,門也沒關(guān),不過這里人家的門都不怎么關(guān)的。

      小強姓什么?他的父母做什么的?我打開了記事本。

      你是說老金么,還能做什么,馬校長笑一笑,老金的女人早就跟人跑了,老金自己么,說不清。說不清的事我不好說,他就瞎混混唄。

      回到所里,奇怪的是老伍不在,門卻開著。什么時候起,老伍也學(xué)著棚戶區(qū)的人了。

      里屋稀里嘩啦的。趕緊沖進去。是我?guī)н^來的書,從簡易的竹子書架上掉下來了。書堆里鉆出一只小腦袋,亂蓬蓬的,小小的臉蛋黑乎乎的,好像沒有化好妝,眼睛也是小而細,襯衫和滑稽的牛仔褲已經(jīng)臟得分辨不出顏色了。

      你在這做什么。

      我是小強。他說。

      你就是小強。

      我是小強,他說著話,沒有改變他欲倒不倒的姿勢。

      誰讓你進來的。

      是我。這時,老伍進來了。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勁找他的嗎。

      他說他是小強,就是我們要找的小強么。

      嗯,他是小強,他也是這么對我說的。老伍叼上一根煙,小于,你就會這一句么。

      我是小強。

      我知道你是小強,你爹呢,你要是表現(xiàn)好的話,馬上就可以出去的。

      我是小強,那孩子埋下頭,怯怯的,執(zhí)著的聲音低得不能再低。

      說老實話,比起這孩子的固執(zhí)來,我更奇怪老伍的面目猙獰,老伍好像一下子換了個人。

      你去歇歇吧,這兒由我來審。

      我走到門口,停下來,剛想開口,老伍朝我舞舞手,你去吧,這兒沒你什么事了。我剛出來,老伍就用腳跟踢上了房門。

      坐到辦公桌邊。里邊傳來孩子的哭叫。你還會哭,只聽得老伍說,嘿嘿,我還以為你只會說那句話的呢。于是那孩子住了聲,但很快又抽咽起來。

      我實在聽不下去,便走到屋外。這個老伍呵,他該不會因為呆在這個鬼地方,就把怨氣都撒到這孩子身

      上去吧。要么就是破案心切,他歸心似箭!那也不能亂來呀。在我看來,這個案子雖然死了人,卻是清楚得很的,關(guān)鍵是把那個不負責(zé)任的老板治一治就行了,怎么礙上個逃學(xué)的孩子呀。

      月亮躲起來,樹影在地上搖動,樹梢沙沙沙的響。我心煩意亂,老是想著小強和老伍,不曉得此刻老伍把那孩子怎么樣了。

      無聊地轉(zhuǎn)了兩圈,再次回來,里間的門已經(jīng)開了,老伍又不知哪去了。那孩子跪在地上,看來老伍啥也沒問出來。我叫孩子起來,別著了涼,他不聽,也不看我,頭發(fā)覆在臉上,好像是要和我鬧別扭。

      我只好把他抱起來,緊緊地抱著,怕他蹬踢,他卻什么反應(yīng)也沒有,像一條人眠的秋蠶,我把他放到沙發(fā)上,按到靠背。

      他的嘴丫破了,襯衫也敞開了。襯衫本是束在牛仔褲里的,散出來就變得寬大了,幾乎遮去他的雙腿。這襯衫肯定不是他的,上邊的兩粒鈕扣也不見了。見我盯著他瞅,他悄悄掩上襯衫,還是不看我一眼,但我已經(jīng)注意到他胸前懸掛的玉佩,碧綠的圓形玉佩。由一根紅線穿著。我蹲下身去,摸摸他的肩頭。他不動,身子僵硬地反抗著。當(dāng)我想撥開襯衫,想仔細欣賞一下那玉佩時,他發(fā)怒了。他側(cè)過身子。瞪著眼睛,張開嘴,做出要咬我的樣子:“我是小強呵。”

      “小強,乖小強,過來,我給你洗洗呀。”

      他不讓。他就是不讓,也不讓我靠近。他一定以為我要搶他的玉了。僵持了一會。看看他要睡著,我找來一件外套,要披在他身上,他卻一下子從沙發(fā)上跳起來,好像怕我會捆住他一樣。

      這一夜。我就坐在椅子上,守著他,打著瞌睡。我明明聽到微弱的呼吸,但我一睜眼看他,便發(fā)現(xiàn)他也睜著小眼睛瞅著我呢,

      老伍買來了早點,油條豆?jié){,喊我吃。我呵欠連天。小強早就醒來了。在沙發(fā)上蜷縮成一團。我給小強遞去一根,他看著我,看著油條,就是不動彈。

      “你放那兒吧,他會吃的,我們不在的時候。”老伍頗有經(jīng)驗地說。

      “那咋辦呢?”

      “什么咋辦,今幾個你還是去學(xué)校,我去工廠?!?/p>

      我瞥了瞥小強,問怎么處理他。

      “就讓他呆這兒吧,等老金來領(lǐng),我們總不能送他回吧?!?/p>

      “要是老金不來呢?”

      “老金不來不錯。可我們同樣也沒地兒送呵。”

      “我看還是把他帶到學(xué)校去吧,關(guān)在這兒,也不是個事?!?/p>

      老伍盯著我,像是沒想到我會叫板他。其實我真是在為他著想。孩子沒處去是實,但讓他呆在這,就是關(guān)??晌覀儧]理由關(guān)這個孩子,想必老伍也清楚這一點。但我還是讓他盯得發(fā)虛。老伍暗示我看小強,那小強正大咬大嚼著油條呢。老伍滿意地笑著,為他的料事如神。

      因為我要帶小強,老伍把所里的翻斗摩托給了我,可那孩子就是不讓我碰。老伍不由分說,逮住他,聽憑孩子蹬踢著,把他扔進車廂,揮手讓我開走。

      馬校長指著一個男人,介紹說,這就是黃老師,小強就是他們班的。黃老師胡子拉茬的,肯定比馬校長年輕些,看樣子卻差不太多,要不是馬校長介紹,我真的不相信他是個老師。黃老師異樣地看了我一眼,有些不友好,轉(zhuǎn)眼卻張開雙臂,把撲向他的小強摟到懷里。

      黃老師,我是小強呵。

      我知道,老師知道,你是小強,小強是個好孩子。

      孩子的眼里有了些淚光。黃老師蹲下身子,伸手給他揩掉眼眵,又整整孩子的衣衫,抹抹他亂篷篷的頭發(fā),黃老師站起來,拉起小強的手,擦著我,走出辦公室:小強,小強乖,我們上課寫字去。

      馬校長趕緊表示歉意,說這個黃老師人有些怪,請我原諒他。

      我說,哪能呢,馬校長。

      馬校長說,黃老師到現(xiàn)在還是個光棍呢,都是因為當(dāng)年沒有能夠農(nóng)轉(zhuǎn)非,談了好幾年的女人還是沒留住。本來也不想用他,不過聽說以前他可不是這樣的。那時候的黃老師彈跳說唱,琴棋書畫,樣樣都精。再說,正兒八經(jīng)的老師,哪個愿意到這兒來教課呀。找到他的時候,他正數(shù)著翻身河邊的電線桿,給人家張貼小廣告呢。

      我?guī)状蜗敫孓o,都讓馬校長的茶水留住了。馬校長說,黃老師重操舊業(yè)后,精神已經(jīng)好多了。他上課特認真,備課也一板一眼的。還備啥子課呀,馬校長嘆息道,上面從來就沒人檢查過我們,沒爹沒娘的,我們還不如這些孩子呢??磥磉@個馬校長也是個怪人,別人怕檢查,這里的校長老師天天盼著領(lǐng)導(dǎo)來視察哩。

      不過小強這孩子,馬校長忽然變得吞吞吐吐的,本來我也不準備收的。

      他有什么問題嗎。

      問題倒沒有,再說不能因為他老子不學(xué)好,我們就不收吧。馬校長說,只是這孩子,嚴格說來有些智障。問他什么都不說,還直盯著你,盯得你發(fā)怵。明說了吧,馬校長抬起頭來,我就覺得這孩子就是個傻子,可黃老師堅持要收,說他一定得帶上這孩子。有時候,小強家里沒人,黃老師就把孩子帶到自個兒家里去住。這不,小強已經(jīng)能寫幾個字了!你曉得他會寫什么嗎。

      什么字?

      “我是小強”呀。

      回到所里,想著那個孩子,我有些后悔沒有和那個黃老師打聲招呼就離開了。呆呆地坐著,以至老伍什么時候進來的,我都不知道。我們簡單地交換了一些情況。其實也沒啥可交換的。唯一的信息是,那個化工廠的老板已經(jīng)放回來了。聽說是市里有人出了面。化工廠正在做一批外銷,群龍無首,誤了工期麻煩就大了。

      那就這么的了么。真的沒什么事了,我又有些不順氣。我發(fā)現(xiàn)在警校學(xué)的那一套,那些教授們講的經(jīng)典案例,我自以為了不起的刑偵手段,在這里是一點點也用不上了。

      那你還能怎么的,老伍噴了一口煙霧。再說人家也答應(yīng)陪錢了,陪的還相當(dāng)多。見我還是悶坐著,老伍拍拍我的肩,行了小兄弟,沒事了,也省得我們勞命了,咱們得好好慶祝一番呀。他撥了電話,打給附近的一個小飯館。

      中午十二點不到,伙計送來幾盒熱菜,還有四瓶啤酒。老伍說,小老弟呵,你來了這么些日子,我還沒給你接風(fēng)呢。我也舉起杯子,所長,我怎么覺得是在給你送行呀。老伍一愣說,行,送行就送行,回頭你埋單就是了。干了酒,老伍吸了口氣說,還送行呢,哪有這好事呀,還不是窮快活一下嘛。我提醒道,上次副隊長來時,答應(yīng)過你的。

      那話能當(dāng)真么。老伍又滿上了酒,打著酒嗝伸著頭,卻縮不回來了。老伍直楞楞豎著,越過我的身子,盯著門口。舉著杯子,我也轉(zhuǎn)過身來:

      “小強!”

      可不是么,小強站在門外,小書包斜挎在胸前??爝M來,小強。我把小強拉進來,這回他倒沒有反抗。他的目光一忽兒盯著老伍,一忽兒盯著桌上的燒雞。很快又撲閃到老伍臉上,瞬息又回到桌上。我在桌角添了把椅子,把小強抱坐到上面,他小小的腿腳便懸掛在椅子邊上。這時我才注意到,他襯衫上的兩??圩右呀?jīng)釘上了。只是顏色不大一樣,用的棉線也不一樣,一根黑的,一根淺灰的。脖子那卻什么也沒有,許是藏到領(lǐng)子里去了吧。

      我撕了一根雞腿,遞給孩子:小強,放學(xué)了吧,你咋不回家呀。他伸出臟乎乎的手,抓過去,仔細打量著骨頭,好像在下決心似的。

      老伍剛從鼻子里哼出聲來:不回家做什么,還想著來挨一頓是不。那孩子好像沒聽見,張開嘴巴,專心地啃起來,口水也魚線一樣穿到油光的骨頭上。

      你打他了,所長。你真的打他了!其實那天夜里返回時,看到小強那個樣子,我就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但是聽著老伍親口說出來。我還是有些吃驚,好像一個夢境得到了證實。

      哦,沒有,哪還能真下手呀。老伍沒事人一樣支吾著,喝得咕嗵咕嗵的。

      我很想告訴老伍,小強是個智障兒,又拿不定主意。這塊是老伍的地盤,也許老伍本來就曉得老金一家的情況。其次,由我來告訴老伍這件事,老伍會咋想呢,尷尬,難堪,內(nèi)疚,還是惱羞成怒呢?我無法確定。再說,老伍那也是一時上火。不能當(dāng)真,老伍的本意是嚇唬嚇唬他,讓他說出實情,應(yīng)該不會下手太重的。我盡心盡力說服自己,腦子里還是不斷閃現(xiàn)回放出老伍面目猙獰折騰孩子的場景。我甚至還干嘔了一聲,沖向紙簍,卻什么也吐不出。

      老伍給我拿來餐巾紙,體貼地問我有沒有問題。我搖搖頭。只聽見老伍站在背后說。別是炒菜變質(zhì)了吧。媽媽的,生意做到老子頭上來了,看我怎么收拾他們?nèi)ァN亿s緊強裝出笑容勸老伍,算了算了,是我不會吃魚??ㄉぷ恿?。

      那孩子已經(jīng)不見了,我從里屋尋到屋外,老伍朝我舞著手,隨他去吧,走了好,走了好,說著就一頭枕著椅子背打起呼嚕。老伍就這點好,什么地方都能睡得著。

      這天下午,我們回來得很晚。老伍去了局里,我則東區(qū)西區(qū),都游走了個遍。我不知道為何要去,但獨自巡視著領(lǐng)地,那感覺還是挺棒的。翻身河的居民們見了我,都很友好,他們神情疲倦,卻盡力露出笑容。這就夠了,至少他們不怕我,一點也不怕我。我問他們個啥,他們也一點不打馬虎眼。有個勾著花的女人,還給我說了一個黃段子,大家都嘎嘎嘎笑著,我卻沒笑出來,這讓女人感到很沒趣,我也感到很遺憾。可是沒辦法,我這個人對黃段子一直反應(yīng)遲鈍。

      熄了火,打開前燈。雪亮的燈光撞到墻壁上,浪花一樣飛濺,卻也使得黑暗的地方陰影重重,而門廊下面更是一團漆黑。起初我以為,那是只貓團在門角,可哪有這么大的貓呀。打開門燈,又是小強。燈光照在他身上,像是給他披了一件外衣。他沒有動,但我又覺得他的身子舒展開來。當(dāng)我彎腰撫摸他時,他瑟縮起來。我一邊抱起他,一邊掏著褲袋找鑰匙。

      瓶子里還有些熱水。我解開他的鞋帶,給他洗腳,他有些不情愿。他小小的腳冰涼涼的,指甲不規(guī)則的尖利,可能他有咬腳趾頭的壞癖吧。然后我給他洗手,洗臉。我的手不經(jīng)意的掠過他的領(lǐng)口,他避開了。把他放平在沙發(fā)上的時候,他的身子似乎暖過來了,但呼吸還起伏不定。我決定給他和自己下一桶方便面。

      我做這一切的時候,身后傳來腳步聲。我知道是老伍,我破天荒地沒有和他招呼。有好長時間,我們都沒有說話,但我多開了一桶面。我忙我的,他抽他的煙。我把包裝袋撕得嘩啦啦的,他的煙則抽得嗤嗤嗤的,好像在往水里一支接一支的扔。

      估計泡得差不多了,我把一桶面推到老伍面前,然后去抱小強。老伍這才開了腔:這小子,還賴上我們了呢。

      其實我也在納悶,馬校長不是說,那個黃老師喜歡把小強往家?guī)У膯?,他怎么不帶了呢。是小強不愿意,還是他不清楚小強來我們這兒呢。會不會是黃老師指示的呢,我一邊想,一邊搖搖頭,卻又笑得咧開了嘴。我也不曉得自個兒中了什么邪,這會兒突然想起那個女人說的黃段子,而且越琢磨,越是覺得那個段子黃得精彩,黃得美妙。老伍問我有啥可笑的事,我當(dāng)然不敢告訴他了,便趕緊蒙到被子里繼續(xù)偷著樂。

      我頭一次感到,在翻身河工作,也是蠻愉快的。

      第二天一早,小強就起來了。他蹲在我的椅子上,上半身趴在我的辦公桌上,涂畫著什么。他的身子幾乎全部壓在涂畫的紙上,根本看不到他在畫什么。

      他沒有再要我送去上學(xué)。中午的時候,早早的便回來了,到點又走。他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的生活,像個恪盡職守的小公務(wù)員。晚上也是如此,我們吃什么,他也吃什么。但我們吃完了,他才開始吃。他吃的時候,也和他涂畫一樣,總是背著我們。等他回過身,碗已空空,他的小肚子則驕傲地鼓起來。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老伍劃給小強的那一份,比我的還多。但老伍死要面子,總裝著不經(jīng)意的樣子,說起話來,還像是炮筒子冒煙。

      這樣過了一個星期,老伍和我坐下來討論,認為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再搞下去,派出所得改成收容所了。我說,再等等吧,那個老金看不見兒子,總是要找的。就是不找,翻身河的人也會告訴他的。

      等,等要等到什么時候!老伍說,說不定老金早就曉得了,他正好甩了個包袱,這種人哪,你還能指望他!

      我們討論時,小強有時在,有時還沒放學(xué)。如果他在,我們也不避著他。不管我們說什么,他都不為所動,照樣涂畫他的畫。但只要一靠近他,他就驚恐地護住身子下面的紙張,一手握著蠟筆,一手攥得緊緊的。

      老金來的那一天,所里只我一人。我并不曉得眼前這個羅圈腿的男人,就是老金。老金大大咧咧坐到我對面,隨手拿起一支筆玩起來。我問他有么事。他說,沒事就不能來么。我這才把頭從電腦顯示器上挑過來。

      老金有一口雜碎的黃板牙,已經(jīng)熏得發(fā)黑。手似雞爪,敞著衣襟。兩條羅圈腿一刻不停地晃著。這樣一個男人,到了所里居然不怵,看來這里他沒少來,要么就是他沒把我放在眼里。

      我沒想到的是,他也沒把老伍放在眼里。老伍說,金拐子呀,我正要找你,你還自投羅網(wǎng)了。

      老金騎在椅子上,渾身抖動著伸直兩腿。伍所長,你別嚇我,我怕。

      怕,怕就別給我惹事呀,怕就招了吧,趕緊。

      招啥子。

      沒得招是吧,還是不想招呵,

      招啥子,我找你哩,所長,

      說吧,又找我做啥。

      我伢子沒了。

      你還有臉來呀。

      不是說有困難找警察么。

      金拐子,你是真不曉得,還是裝傻呀,你兒子在我這兒個把星期了,噢,你把我們派出所當(dāng)啥了呀。

      老金收攏雙腿,咧嘴笑了起來,要不我怎么會生個傻子呢。我真傻,我早就該想到的。

      你裝吧,你就裝吧,老伍恨恨地說,你準備貼我們多少費用呀?

      你要多少,要多少我出多少,老金胸脯拍得噼啪響,人呢,我聽說你個大所長,還給伢子上了課呢。

      怎么著,你還想反咬一口?反來了你。

      老金離開椅子,仍舊掛著笑,指著老伍說。要真的給我伢子用了刑,伍所長,嘿嘿,我可要告你的呀。

      嘿嘿,嘿嘿,嘿嘿嘿,老伍瞅著老金,也笑起來,額頭上筋暴暴的,聲音也變調(diào)了,好呀,金拐子,長見識了,我等著,你告吧,告吧,你是不是還想把我一擼到底呀,老伍越說臉越沉,猛地抓起一只杯子,舉過頭頂。

      老金踢開椅子。抱頭竄到門前,一邊逃,還一邊喊,殺人了,救命了,警察要殺人了。緊跟著,門外也哇的一聲貓叫,慘兮兮的。接著是紛亂雜沓的腳步聲,只聽見老金沙著嗓子在嚷,呆子跑啥,你跑啥,回來,你給我回來,再跑,你再跑,我打斷你的腿。

      老金回來的時候,夾著小強,脖子上掛著小書包,準備示眾似的,臉上也多了一條指甲印,想必是讓孩子劃的。他死命地摟著孩子,孩子還在亂蹬亂踢,仿佛一只掙扎的羊,一臉的恐懼。

      老伍趕緊走過去,想搶過孩子,又無從下手,只能

      搓著自己的手說。你可別嚇著孩子呀。養(yǎng)兒防老,老伍倚在門框上,一字一句地說,可你金拐子呢,孩子都怕你了,怕你怕得像遇見了鬼。

      老金有些氣急敗壞,他照著孩子的屁股就是兩巴掌。

      金拐子,你想干啥子你,這下子老伍粗著嗓子,劈手就奪過孩子,你不是想告我么,你再打他,再打,我就不認帳了。

      我就要告你,你個狗日的老伍,老金惡狠狠地叫道,仗著那身皮,連個伢,還是個傻伢子,你都不肯放過,你不就是整天在找我的茬么,你是不是想把我送進大牢呵,那你來抓我呵。

      我會的,但不是現(xiàn)在,老伍說,另外,請你老金注意,你罵我可以,你告我也可以,但你可不要污蔑警察的形象,那我可要告你誹謗罪的。

      笑話,金拐子真的笑起來,老伍呵老伍,你以為我怕你么,以為我啥都不懂么,我就是罵你了,你能怎么著,你是能抓我,還是敢打我呢。

      我把老伍往屋里拉,這種潑皮和他還有啥可說的。我對那男人說,老金呵,告人是要有證據(jù)的,再說小強在我們這里,我們吃什么,他就吃什么,照應(yīng)得好好的,現(xiàn)在倒好,你還告我們所長,你這不是恩將仇報么。

      小兄弟,你放心,我金拐子好壞還是分得清的,我可不是你說的那種人,至于證據(jù)么,老金同樣劈手奪回孩子,扯開孩子的農(nóng)衫,你瞅瞅,還用我多說么。

      那孩子的前胸完全赤裸了,整個身子也哆嗦起來。從胸口到腹部,布滿了斑斑點點的瘀腫和傷痕,還有一絲絲的血跡。陽光和空氣讓他寒冷,曝光的傷疤更是讓他憤怒,他努力地弓起軀體,似乎想把自己隱藏起來,他的周身上下都閃著一層汗珠。但是他的父親顯然不想就此收手,他像個陌生人一樣,打量起孩子,在他身上捏來摸去的,你的玉呢,我說你的玉呢,然后他怒視著老伍,你是不是還搜身了。

      老金這回是真的憤怒了,小強那紅線串著的玉佩也是我親眼所見??衫衔椴磺宄?,老伍說他壓根就沒看見什么玉。老伍說。金拐子呵,你是不是又想加我一項罪呀,好吧,來吧,全沖我來吧,可你有證人么。

      證人,還要證人么,老金愣了愣說,這么說你承認了你有罪,就差證人一條是不?

      是又咋樣,不是又咋樣,老伍習(xí)慣性地叼上煙,打著了火。他是那么威嚴,可我又感到他這么說有些無賴。

      證人那還不好找么,老金放下孩子,轉(zhuǎn)了幾個圈子,好像他要的證人給我們藏起來了。突然他一指我說,證人不是現(xiàn)成的么,兄弟,你就是我的證人,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不會對伢子動手,也相信你是正義的,傻子,我們走。

      老金一拽孩子,孩子似乎不情愿,很不情愿,他越是拽,孩子越是往后賴,屁股都快著到地了。老金漲紅著臉,騰出一只手來,照著孩子的腦門又是一巴掌,他媽的,你個傻子,你再傻也不能不如一條狗呀。

      終于,孩子還是由著他拉走了。我想留住孩子,又覺得無能為力,沒有理由。孩子給拉走的時候,臟乎乎的臉始終對著我。那是一張沒有表情的臉,沒有憂傷,也沒有乞求。到了門外,我聽到他的嗚咽了,他走得越遠,哭泣得越響,給人的感覺是他正往這邊跑來似的。

      所長,你真的動手了么。

      晚上,待老伍平靜下來,坐在沙發(fā)上一起看《DA師》的時候,我又問了他這么一句。我本不該問,我已經(jīng)問過他。他也回答過了,孩子胸前的血跡,那天我也是看見的,再說我這樣一問,老伍更加煩心??梢俏乙稽c也不問,又像是事不關(guān)己,在看他的好戲。

      你也這么想么,老伍沒有看我,他面對著屏幕上的硝煙頓了頓說,我打他做什么,我是吃飽了撐的么。

      可是。

      可是個啥。老伍仍然瞟著電視,我是盤問過他,我也曉得一個傻子問不出個名堂,我這不是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么。我抱著他,哄著他。這傻子不讓我碰他。我的嗓門兒是大了點兒,那孩子狂亂地跳起,掙脫了我,自個兒在身上又抓又撓起來。他死命地抓撓著胸口,把那些干結(jié)的痂抓破了,我是一點也沒有動他呵,想攔都攔不住。我以為他是潑皮耍賴,沒想到他抓撓起來,還沒個完了。

      可他要是真的告你呢。我心里想的是,要是老金告老伍,我該怎么做呢。

      告就告唄。老金好像猜中我的心事,他回過頭來,攀著我的肩,親切地說,小弟呵,你該怎么做,就怎么做,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反正我老伍對得起任何人,我老伍從沒做過虧心的事。

      老伍話說到這個份上,我更不知如何是好了。心里面也有點動搖,說不定,小強這一招,正是老金叫的哩。這個老金。也忒猖狂了,簡直是無法五天了。這是我的真心話,我沒想到翻身河的流民會猖狂到如此地步,不過,我又沒來由的敬佩這個金拐子,敢和老伍叫板,還真得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勁頭呢。

      我也習(xí)慣了,老伍并沒有感激我的理解和支持,轉(zhuǎn)過來安慰我,翻身河恨我的人不要太多了,我治過他們。我也理解他們,他們想法子為難我,這再正常不過了。我甚至還有些喜歡他們了,媽媽的。不過,他告不告還不一定呢,老伍對我瞇瞇一笑。

      你認為老金不敢告么。

      我也說不準,咱們還是走著瞧吧。

      所長,我看你還是走為上。

      走,往哪里走,你是要我當(dāng)逃兵么。老伍生氣了,哪里沒有這種拃(qia)頭呀,再說,走不走由得我了么。

      一連幾天,都風(fēng)平浪靜的。那個老金鬧騰了一下,似乎又消失了,孩子也不見了影。每天,我和老伍早出晚歸,這陣子主要是忙著配合居委會核查人口,重新登記,下一步就要搞新的居民身份證了。走在路上,看到散學(xué)的孩子,我都要駐足察看,就是看不到小強。還真的讓老伍說中了呢。

      事情就這么過去了,我總有些不適應(yīng),甚至有些失落,仿佛一腳踩了個空。我問老伍,他是怎么看出老金的虛張聲勢的。

      老伍說,金拐子這樣的人斜兒八侉慣了,和他打的交道也最多。金拐子這是聲東擊西。是金蟬脫殼,老伍說著話又搖搖手,不對。都不對,不過我真的佩服老金呢,他怕我找他的麻煩,就想著反戈一擊,這個金拐子呵。

      那你還走不走了呵。

      壞了,兄弟,你怎么老是要我走呵,是不是看上我的位置呀。

      不是不是,我結(jié)結(jié)巴巴的,你不是一直想走么。

      我改主意了。

      我不曉得老伍是不是說的真心話。我想他有機會,還是愿意走的,誰不想著老婆孩子熱炕頭呀。我這么試探他,完全是想猜測一下,他要是真的走不了的話,能否承受住失望的打擊。就在昨天上午,副局長親自打來電話,是我親自接的。下個星期就要把我弄走,挪到局機關(guān)政治處。我一直沒敢對老伍說??晌乙钦娴囊蛔吡酥?,又怎么忍心呢。

      不曉得那小強跑哪去了,老伍嘀咕著,突然對我說,金拐子該不會扔條狗一樣,把小強扔了吧。他的話讓我一驚,我也和他一樣,站在窗前,若有所思起來。

      事實上,這些天除了面上的工作,我們幾乎都忘了化工廠的案子。卻分頭找起小強來了。我和老伍非常默契地巡游在翻身河畔,看似例行公事,實際上都惦記著小強。我們一照面,問對方問得最多的也是,“有小強的線索沒有”。不曉得老伍咋想的,反正我是一回到所里,就期望著小強會從哪個角落里蹦出來,到現(xiàn)在,我還沒有欣賞到小強的畫呢,但是他的蠟筆、

      白紙還在。有一次,我甚至泡了三桶面。老伍也比我好不了多少,有天晚上,他買了一大包鳳爪,我問他買這么多做什么,他說鳳爪下酒??墒呛染频臅r候,老伍只啃了兩支就不吃了。我勸他說,不吃也壞了。老伍說,萬一那臭小子來了呢。

      我們也到小學(xué)校里打聽過,馬校長說,小強上還是來上的,就是沒個準兒。找來黃老師,黃老師說他不曉得。我說,黃老師,我們不是想為難小強,這么長時間沒見他,我們有點擔(dān)心呢。黃老師的臉色和緩了一些,說他不是不配合,是真的不曉得。小強那孩子,自從在派出所里呆過一陣子之后,就沒在他家住過。有幾次,黃老師已經(jīng)把他領(lǐng)回了家,一不留神,又讓他跑了。黃老師以為,小強是跑到所里來了,也就沒在意。

      對不起,我說,我們沒有看護好小強呵。

      也是我大意了,黃老師一臉的歉疚,其實我早就想去找你們的,忙著忙著就忘了。

      找我們做啥。

      我是想著和你們商議,黃老師鄭重地說,由你們發(fā)動,大伙兒湊點份子,把小強送到培智學(xué)校去上得了,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兒呀。

      你咋不和我說道呀,馬校長責(zé)怪黃老師,洋港橋的培智學(xué)校收費本來就不高,我的一個學(xué)生就在那做副校長,和他說說,我再掏點,應(yīng)該沒問題的。

      哪能要你掏呀馬校長,我說,我們掏,我和伍所長,再叫那些有錢的主兒掏點,我看這問題不大,主要是那個老金,別把孩子給誤了甩了。

      翻身河的早晨,空氣總是那么渾濁,能見度也低。所以我總是選擇傍晚來到河邊,把衣服掛到垂揚柳上,打一套太極拳,和一套自編自創(chuàng)的組合拳。每次打得虎虎生風(fēng)的時候,總有一些看客,一些稀稀落落的掌聲。有些和我混得比較熟的家伙,還想拜我為師呢。

      你們想怎么著,我虎著臉問,是不是想學(xué)了去做壞事呀。瞅著他們的惶恐和嘻皮笑臉,我又放松身心說,要學(xué)可以,我打慢點,你們跟著我練就是了。

      可是打著打著,節(jié)奏又快了起來。不管他們怎么嚷嚷,我就是慢不下來,也停不下來。我覺得我已經(jīng)不是平常的我了。我就是一把出鞘的刀,一條雙截棍,一片婆娑起舞的飛花落葉。練完之后,一身臭汗,沖個涼,那才叫個爽呢。

      洗了澡,老伍飯菜也擺上了。

      我說所長,今天我無論如何得喝點酒,喝白酒。

      好呵,有人陪著喝,才得勁呢。

      我已經(jīng)想好了,我留下,你走。

      行呵,看來你是真的想當(dāng)所長呀。

      我還沒求過我舅舅呢,求他幫幫你,我就求他這么一次,我想他不會不答應(yīng)的。他幫了你,等于是幫了我了。

      你真的要留下?老伍嚴肅起來。

      當(dāng)然真的了,我說所長,我敢和你開玩笑么。

      那你還記得么,那天夜里,我回家,半夜又回頭了?

      記得,怎么不記得。

      你知道我為啥打轉(zhuǎn)么。

      你沒帶鑰匙?嫂子不在家?

      我有鑰匙,你嫂子也在家,老伍干了一杯酒說,唉,兄弟呵,咱們處到這個份上,我也就不怕你笑話了,那天夜里,我開了門,發(fā)現(xiàn)我的床上躺著別的男人,你嫂子在衛(wèi)生間,嗲嗲地喊人家拿手紙呢。

      對不起——

      是我對不起她呵。

      我裝著不經(jīng)意,偷眼看看老伍,他正面對著我呢。他的臉上沒有悲傷,沒有憤怒,卻是出奇的平靜。

      對不起——

      還是你走吧,兄弟,我早就聽到你要走的消息了。老伍緩了緩又說,其實你嫂子就是不那樣,我也不想調(diào)動了。這個棚戶區(qū),好像就是我這樣的人應(yīng)該呆的地兒。我回去得少,就是因為在家呆著不習(xí)慣,六神無主的。只有呆在這塊,呆在所里,哪怕是在翻身河邊溜達溜達,我也安神。那天夜里,走到半路上,我就想著折回呢。

      你要是折回,早點折回,就好了,我心里想道。

      他們已經(jīng)非常習(xí)慣我了,就像我習(xí)慣了他們一樣。我甚至在想,我要是真的走了,他們,翻身河的居民們,會不會發(fā)慌呵。老伍對著我說,兄弟,我這么想,是不是有點自作多情呵。

      老伍說的沒錯,他一走,翻身河還不知要亂到啥地步呢。不用說我,誰來,都難弄??磥聿皇抢衔樽宰鞫嗲椋俏易圆涣苛α?。

      行了小兄弟,你的心意我領(lǐng)了,老伍拍拍我肩頭說,我還真的要求你呢,打明天起,我跟著你練,機會難得呀。

      每套拳,我一般都打三個回合,那天我多打了兩遍,看客和求學(xué)的人都散了,只剩下老伍和我。河邊的路燈也亮了,昏黃昏黃的,我的心里卻干凈凈的。

      取過衣服,束上皮帶,正打算回去,小強從柳樹后面閃了出來。圓圓的眼睛直瞪著我。

      “是小強呵,怎么好久沒見你呀?!蔽叶紫律碜?。

      “小強,最近學(xué)了什么字么?”老伍也捏捏他的腮幫子。這回他沒有躲。

      “餓了吧,小強,走,叔叔給你弄個好吃的?!蔽依鹚氖帧S肿屗α?。他再次看了看我,提起左腳,踢掉鞋子,他撲到鞋子上,撿起來,掏著掏著,向我攤開手心。

      我又看到了那塊玉,還有那綹紅線。那玉窩在他的手心里,透明得像一塊碧綠的冰,映著柳梢的影子。

      送給我的嗎,我也攤開了手。孩子本來笑嘻嘻的,見我這么一說,飛快地縮回手,偏過身子。

      逗你玩呢。見他不信,我把手背到身后。孩子還是猶疑著,露出敵視我的樣子。老伍哈哈哈的對我說,孩子怕你,孩子怕了你,這孩子養(yǎng)不家呢,

      我們就這樣僵持著。我在想著怎么哄他回去,給他買個啥好吃的。遠處傳來蠹蠹的腳步,越來越近。

      是個獨自散步的女人,長發(fā),穿著絲質(zhì)睡衣,像是剛從水里出來的。她的雙手舉在胸前,擰著一朵玫瑰,或者是玫瑰色的花吧。

      “媽,媽媽,”孩子叫起來,他完全給那女人吸引住了。他眼睛一亮,攥著那塊玉就沖了過去。

      那女人一驚,住腳,嘟嘟囔囔了一句什么。見孩子迎上去,趕緊扔了花,扭頭回走。孩子跑得更快了,他一腳踩在花瓣上,一飛沖天地追過去。他莫不是想把那塊玉送給穿睡衣的長發(fā)女人吧?

      老伍把衣服外套扔給我說,我去追。你回去弄飯,可別再跑丟了。

      我想攔也攔不住,一轉(zhuǎn)眼,他們便跑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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