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鴻
老金老婆生第二個孩子時難產(chǎn)死了,老金沒有再娶。
不是不想娶,三十左右的漢子,沒有點想法那是假的,和老婆關(guān)系再好,人沒了,緣分也就斷了,好在有兩個孩子維系著,也算有個念想。
老金一度和離過婚的秀云打得火熱,老金幫秀云和泥壘墻,秀云幫老金洗洗涮涮。村里人也認為兩人很般配:年歲相當(dāng),性子相仿,都是本本分分過日子的人。
到了親嘴的程度時,老金和秀云沒敢進行下一步。
秀云說:得找個媒人了。
老金說:是,找個媒人。
媒人現(xiàn)成的,村里的劉快嘴20個雞蛋就能把腿跑細。當(dāng)老金攢到19個雞蛋時,情形變了。
老金的爹被劃定為地主,成了狗崽子的老金一下子成了霜打的茄子。
除了正常上工外,老金和幾個四類分子還負責(zé)清掃村里的街道和兩個公共廁所,時不時要到大隊接受批斗和訓(xùn)話。
好幾次,老金都想找根繩把自己掛在村邊那棵歪脖樹上,結(jié)束這苦日子。他想破了腦袋也想不通:爹娘口挪肚攢加開荒積下的20幾畝地,自己種自己收,而且早已收歸了大隊,怎么就成了地主?
偷偷哭了幾回,老金的情緒穩(wěn)定下來:為了兩個老的和兩個小的,好賴得活下去。
與秀云的關(guān)系,斷吧。
秀云對老金倒沒有絲毫嫌棄,甚至表態(tài)要搬來與老金一起住。老金硬裝出一臉冷漠,很艱難地拒絕了。秀云知道老金的苦處,偷偷哭了好幾場。嫁到外村那天,她坐在馬車上,仍頻頻向老金家的方向張望,淚水流了一串又一串。
大隊位于林區(qū),4個生產(chǎn)隊外,又成立了一個木器隊,把全大隊幾個手藝好的木匠召集在一起,打制、維修農(nóng)具、大車、爬犁外,還要對社員家的門窗進行換修,間或也打些家具,賣給需要的社員們。
老金家的門窗再破,也享受不到木器隊的服務(wù)。好在山里木材多,許多燒柴砍巴砍巴就成木方。老金自己動手,憑著一把斧子和幾樣簡陋的工具,打出的門窗竟也挺象回事。
木器隊的頭兒姓王,早些年從山東逃荒過來,手藝好,脾氣也倔,每天上下工,都要路過老金家,不知從哪兒聽說了老金打門窗的事,一天下工便逛進了老金家。
這讓老金全家都有些坐立不安,要知道,王木匠是大隊革委會的紅人,到一個四類分子家,八成不會是什么好事。
老金渾身上下直冒汗,滿臉堆著笑,話也有些結(jié)結(jié)巴巴。
王木匠倒沒什么不自然的感覺,他叼著老金卷好的旱煙,屋里屋外轉(zhuǎn)了幾圈,仔仔細細打量著老金打出的門窗,又看了看老金的工具,末了,蹦出幾個字:還行,就是家伙事差點。
老金趕緊又卷好一支旱煙遞過去,臉上是一片受寵若驚的訕笑。
閑時,打幾個“四腳八岔凳”練練手吧。王木匠對著老金劃著的火柴點上煙,起身走了。
過后,王木匠讓自己的二姑娘給老金送了幾個刨子、鑿子和刨錛過來。
王木匠的舉動,讓老金有些不知所措,但對他的話,卻是上心。“四腳八岔凳”是衡量一個木匠最基本的標準,打好了,悟出門道,除了精細家具外,其他木工活便都不在話下了。
老金的“四腳八岔凳”刨了多少劈柴,打了多少個,老金也記不清了,打完的凳子,幾乎都填在灶坑里,成了灰燼。
王木匠每月能來個一半回,看看老金打好的凳子,也不說什么,抽上一兩袋煙便走。
老金知道,火候還不到。
幾年后的一個冬天,王木匠又轉(zhuǎn)到了老金家,這次,他坐了很長時間,臨走,高聲對老金爹媽說:咱大隊又多了個成手木匠。
老金爹媽笑了:是個手藝人了。
有手藝又能咋的?該掃大街還得掃大街,該掏廁所還掏廁所。老金哭了。
但對王木匠仍是十分感激。拎著洋鎬跑到十幾里外的一處水泡子,刨開一尺多厚的冰層,撈出幾斤小魚和三十幾個冬眠的林蛙送去。
當(dāng)雙手紅腫、全身精濕的老金拎著水筲走進王木匠家的院子時,一向冷漠的王木匠竟然趿著鞋從屋里迎出來,多年來第一次收下了老金送的禮。
老金真正以木匠身份出現(xiàn)在村民面前,是在摘去四類分子的帽子后,那時,村里的土地已經(jīng)開始承包了。
王木匠活多,忙不過來,便常喊老金來打下手。當(dāng)然,老金大多做些房架、吊棚、門窗之類的粗活,高低柜、梳妝臺等細活,是沾不了邊的。
老金也沒想沾,這些也就足夠了。每做完一宗活,王木匠總會按天給他計算工錢,也還不低。老金是真心推脫,說沒有師傅,哪有今天;說帽也摘了,地也有了,日子也好了等等。王木匠也是真心想給,到最后,老金往往只拿走一半。
王木匠脾氣不好,對老婆貴芬也一樣,稍有不順張口就罵,當(dāng)著老金和孩子的面也毫不收斂。孩子可以偷偷溜出去,老金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很難下臺。
老金不敢勸王木匠,有時會悄悄安慰貴芬?guī)拙?。貴芬用圍裙擦擦眼角,嘆口氣:這些年,也都慣了,好在現(xiàn)在不動手了。
貴芬識文斷字,據(jù)說在關(guān)里時曾任過大隊團支部書記。至于怎么和大她九歲的王木匠攪和在一塊,怎么讓大字不識一個的王木匠劃拉到手,又怎么讓王木匠摽來東北,她只字不提。
貴芬對小自己兩歲的老金很好,有時也幫襯著老金拆洗被褥,縫補衣服。見老金的光景變好,兩個孩子也都大了,一個人還孤苦的干靠,實在是受累,私下里,緊鑼密鼓地為老金張羅起女人來。
老金并不上心,畢竟這些年都熬過來了,也還有點惦念遠嫁的秀云。但架不住貴芬三天兩頭的催問,加之探聽到秀云的日子還算不錯,就答應(yīng)和本村丈夫死了不到一年的女人二環(huán)搭搭手。
手一搭上便分不開了,不到半月,兩人就睡到了一塊。
事后老金有點后悔,暗暗責(zé)怪自己那天不應(yīng)該喝那么多的酒。
二環(huán)的樣貌也還標致,雖然被窩里很熱,但平日卻有些冷,話也不多。4個孩子都沒成人,最小的才5歲,老金的擔(dān)子實在是有些沉??杉热缓腿思夷菢恿?,也只能這樣了。
好在自己的兩個兒子都很開通,老金和二環(huán)在被窩里商量了幾個晚上,便搬進了二環(huán)有些破舊的家。
有了女人的老金顯得立整多了,他成了這個家的頂梁柱。
二環(huán)的冷熱老金已經(jīng)慣了,二環(huán)的幾個孩子對老金卻始終熱不起來,尤其是最小的男孩,按說基本是由老金帶大的,可從懂事起,成天到晚對老金就沒個好臉色。
有外人看出點名堂,便逗老金:別到最后白撈忙,多長點心眼吧。
老金憨憨一笑:沒事,沒事,挺好的。
“挺好”的老金為二環(huán)家翻蓋了新房,置辦了兩個騾子,一掛大車,打發(fā)幾個姑娘出了門子,又幫最小的男孩娶回媳婦后,便被這個孩子,準確說是二環(huán)和這個孩子攆了出來,二環(huán)早有了新的相好。
老金的小兒媳盡管一百個不樂意,可從小沒媽的小兒子并沒有說什么,無條件收留了他。
從凈身出戶的老金身上,倒也看不出多大變化,依舊每天笑呵呵的,只是顯得老了許多。
老金的小兒子倒騰些木材,家境殷實,老金掙的錢一分不要,兒媳推脫得更是堅決,老金知道,這是讓自己攢“過河”的錢了。
貴芬對老金有些過意不去,畢竟是她把老金和二環(huán)攛弄到一塊的,誰承想,二環(huán)的心機這么深,害得老金只挨了挨她的身子,就幫她養(yǎng)大了孩子,自己毛也沒得著。
最好的彌補方法是為老金再踅摸一個女人。
經(jīng)歷了秀云和二環(huán)的事,老金的心有些涼了,死活不依:快六十了,不折騰了。
六十也得找哇。老伴老伴,越老越得有個伴。少言寡語的貴芬勸說得越發(fā)起勁。
老金被纏得沒法,冷丁冒出一句:要伴也得是你。
話一出口,便知失言。老金吱吱唔唔,越想解釋越解釋不清。
貴芬的臉騰的紅了,直愣愣地看著老金,好象不認識一樣,轉(zhuǎn)回身,慢騰騰地走了。
貴芬再沒上門,路上看到老金,往往會故意繞開。
老金卻不得不隔三差五到王木匠家來,王木匠已經(jīng)病得很重了。
老金來,貴芬總找借口躲到別的屋子里,老金低著頭,紅著臉,不敢正眼看她。
王木匠死了。
兩年后,在王木匠三個姑娘和老金兩個兒子的撮合下,貴芬和老金接上了弦。
這回,兩人不光領(lǐng)了證,舉辦了婚禮,甚至還拍了組婚紗照,著實浪漫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