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莉
一個人的雙眼無論具有怎樣的辯認事實的能力,有時候也無法看清一粒種子是如何在大地的深處樸素地生長,并且在一個寂寞的季節(jié)里開花結果的。即使擁有再明亮的雙眼也難以辯認某些事物的真相,這樣的事實讓我感到悲哀,在大部分的時間里我對人群保持著懷疑和警惕。它幾乎是突如其來的,并且很容易就喪失了信心,譬如某天當一個人被所有的人群包圍的時候,或者說當所有的人群圍攻一個個體的個人的時候,不論那些圍攻的人群是對還是錯,也不論那個被圍攻的人是錯還是對,總之,當一個弱者與一群強者對峙的時候,一個個體的極度孤立使得所有的人群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倒向強勢的一邊,這時候,人性的最大的弱點就暴露無遺了,或者說人性骨子里最黑暗、最盲從、最庸俗、最邪惡的一面,伺機顯現了。這時候,作為群體中的每一個個體的品質退到了幕后,作為群體的每一個個體的優(yōu)質血液降到了零度。
今天我終于明白了并且欲與所有的人持一種相反的價值觀,我認為人類發(fā)展到了今天已經沒有了絕對的對與錯,或者說已經沒有了絕對的真理與繆誤了,作為一個同類的生命個體,衡量的辦法只基于一點,那就是看他對人性的傷害究竟到了怎樣的程度。
這是一個很艱難也很容易走向一個問題的死角的問題,觸發(fā)我對這個艱難問題的思考是源于一次與友人對話,在電話中她談到了關于她的一次內心的傷害,這個傷害讓她難過了很久:一個男性與兩個女性針對其中一個女性問及其父親的事件,這個女性極不愿意述說她的一切,當時場合一片尷尬。而這時另外一個女性以她的沉默和冷淡又將這種尷尬逼向了絕境?;蛟S這在一般人眼里不被認為是傷害?,F在的人們活得太快也太累了,所以大多數的人的內心也是粗鄙的。
生活中類似乎這樣的傷害是拆疊在一切生活的細節(jié)里面的,肉眼是不易覺察的。因此我們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忽略了它,這種被忽略的記憶已經成為了我們的日常經驗了。一個人從未發(fā)現過這一切,從沒有審視身邊的事物的能力,也從沒有嘗試著去尋找和克服這種個體的局限性。一種品質的低劣與高貴就顯而易見了。品質與審美的倫理有關,與人的教養(yǎng)和修養(yǎng)有關,但與道德倫理無關。
一個事物的真實性或許就是它的真理,譬如優(yōu)質的木料,當我們把新家用最優(yōu)質的木料裝修一新,屋子的氣息告訴我們這樣的屋宇是真材實料的,一個屋宇用真材實料就是居住的真理,這個真理在某種意義上就是品質的代名詞。但是,真理在握的人并不是一個品質在身的人,如果真理在握的人以真理去傷害一個或許暫時還未握有真理的人,那么那個真理在握的人肯定是一個非品質的人,甚至是一個邪惡在身的人。
今天人類的所有發(fā)展都在努力地證明這一點,人本主義是最終的人性,但是如何理解以人為本?只有保護每一個個人才是保護了人類,包括個人的情感,個人的愛欲,個人的自由,個人的思想與觀點,總之是個人的一切權力。當然也包括了個人的不受同類傷害的權力,同理,就像保護人類以外的大自然是最終有效地保護人類自身一樣,只有不傷害它物的發(fā)展才是人類中高貴而品質的發(fā)展。才是最終走向人自身的發(fā)展。也就是說,保護環(huán)境是為了保護人,保護一棵樹木、保護一座湖泊或者一只小獸甚至一株小草,都是為了保護人……自然的重要性在于人類生命的重要性。就這個意義上講,對于人性而言,品質比真理還重要。就人來說,世界上所有的真理都是向著人而言的,但是我們人類的所有國家之間的戰(zhàn)爭與個體之間的爭執(zhí),都把真理看得高于人,竟不知道真理是為了更好地對人施以保護,施以尊嚴,施以生存的最大福祉。然而,這個世界是太忽視品質的存在,太相信真理的存在,所以這樣的事情經常發(fā)生:以真理的名義去消滅一個階級或者一個國家的存在。在上個世紀六十至七十年代的中國。一個革命的階級以共產主義真理的名義消滅了一個地主與資本家階級,鮮血流成了河;而新世紀之初的美國又以反恐怖主義的真理為名義,去侵略和消滅一個叫伊拉克的伊斯蘭國家……而當我們冷靜下來進一步思考,發(fā)現所有這些行為其實并不是太相信真理使然,而是將陰謀裹藏在真理之中,因為從來的反對者或者擁護者都是站在自己的既得利益一邊,真理的擁有者往往在這種時候卻放棄了真理,因為他們將真理包裹在陰謀的外面了。
一朵花的花性就是它的品質,是它向上開放的能力與持久的香氣。一個人的人性就是他對同類的尊敬、悲憫,或者惺惺相惜,對于平淡甚至對于退居一偶的孤獨保持恬靜的姿態(tài),這是人類品質優(yōu)秀的象征。如果以一個時代的解剖學來闡釋關于品質在人性中矗立的程度,那么我不妨試著這樣說,我們的上一代或者上上一代人所經歷過的那些富于激情的時代——譬如浪漫主義時代或者古典主義的時代,那是我們無法想像的唯美的甚至是神圣化的時代,無論怎樣描述,它都是一個讓人敬畏的時代。而我個人乃至對于許多人來說,那個剛剛過去了的時代是我們所懼怕的,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以前出生的人甚至七十年代出生的人們。無論如何都或多或少地經歷過或者被那樣的氛圍熏陶過。那是一個狼的年代,有人說是狼奶喂養(yǎng)了那個時代的每一個成人和每一個孩子,甚至孩子的孩子……在那樣一個漫畫化了的喧囂與騷動的時代里,它的地質是沙化的,它的土壤是疏劣的和毫無品質可言的。有一幅漫畫把那個年代的內心細節(jié)放大了:幾乎人人都是嗜血的動物,因為人人都懼怕被他人嗜,因而人人以攻為守去嗜他人,所以就有大人物嗜小人物,有權力的小人物嗜沒有權力的小人物;小人物反抗大人物,沒有權力的小人物反抗有權力的大人物,這樣一種生物鏈呈現了那個非理性的瘋狂時代,那真是一個毫無品質可言的時代,它使每一個生命在出現的一瞬間就陷進了假想敵與階級對立的泥淖之中。無論怎樣揭示那個時代的毫無品質的污點和痛點,我覺得都不為過。
一位詩人在詩歌中以他的個人經驗宣告了他所處的那個時代的終結:“我不斷找到這封寫給被遺棄的眾神的信,\撕碎它:先生們,\生活在你們的神龕里\我知道我欠你們什么——\我不欠,我欠嗎?隨我的雙手\我已經忘記了,我不斷唸記。在這里我不會有這樣的神龕。\我不會在房間的中心\對著那有蒼蠅繞其而飛的\虛無的塑像鞠躬。\在這些四壁上我就是寫作之物。”一個非品質的神圣時代的消失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幸運。是的,我們慶幸那個時代的結束,但我們不能相信那個已經過去了的時代是否在下一個時代突然到來,專制主義的暴力是否重又襲擊著我們的內心。就像我們不能相信我們同居以久的同居者一樣,我會不會在明天就與另外一個人同居?或者我會不會在今夜被同居者拋棄?我們從未知道那個時代有所謂的品質的存在,即使有,我們也很難不懷疑其真實的程度,在一個激進的革命年代,一個人的不激進與反革命,將被眾人唾棄。那是一個飛揚跋扈的專制的時代。但是今天,今天我們能夠相信這個時代的精神品質嗎?今天同樣是一個飛揚跋扈的物欲的時代,在本質上它不是某一個個人的專制,它呈現的是普遍的人人對權力的渴望,由于生存環(huán)境的惡劣以及各種不安
定的因素導致人人渴望讓自己成為某個領域里的話語霸權,因為有了權力就能有各種腐敗的大大小小的機會,就能對某一群人或者某一個單位里的人或者對某一個集團里的人實行獨裁,這種大大小小的威權與專制有何區(qū)別?
是的,品質,當我們談論到一個生命個體的并非與生俱來的質量的時候,或者談論到一個個體的物質與精神時,就要涉及到關于品質。品質不是一個社會道德的概念,更不是一個道德優(yōu)越論者口頭上華麗的經文。品質,它是一個個體的概念,品質完全是個人的事情,它與它以外的其他人甚至廣大的國家和社會的集體精神無關。盡管一個人的品質最終體現了一個家庭或者一個民族甚至一個國家的整體的精神質量,但品質——就一個個體生命的必然呈現來說,它不屬于國家與民族,它只屬于某一個國家或者某一個民族甚至某一個家庭之中的個人。這個個人只能是個體的個人。
我們無法用我們的手指或者感官去觸摸品質,但我們可以用手指或者感官去觸摸具體物質的品質,譬如愛情或者友情,我們可以用身體去接觸,可以用心靈去體驗,如果說品質屬于審美的倫理而非道德的倫理,這樣說非但沒有降低品質對于一個人的良知,而恰恰說明了品質是一個人良知的體現。因此品質顯然不是一個美與不美的概念,而是、只能是一個好與不好的概念,更準確地說,品質是關于真與假、善與惡的概念。人類伴隨著漫長的時間繁衍到今天,在欲望中所渴求得到的所有享受越來越能夠最大限度地滿足了,換句話說,人類想要怎樣美滿就能怎樣美滿,但與此同時,人類的假裝與偽善也正在與日俱增,隨著現代高科技水準的快速上升,人類的真情與善良也正在與日俱減。這似乎是地球人一個巨大的悖論:發(fā)展人類自身以外的一切,人類自身以內的就要受到傷害?相反亦然!
法國心理學大師古斯塔夫一勒邦對人類有一個非常深刻的描述,他說:“群氓并不是與平民、窮人、無知者、無產者或烏合之眾同義的,也不是與社會精英或貴族相對的。群氓就是每一個人。任何人因聚集在一起而形成了一致心理時,群氓就出現了,其突出特征是在單個個人那里隱而不彰的非理性在這里表現得相當明顯。群氓往往是瘋狂的,但這在本質上是人性的自然?!比祟惖淖匀恍砸脖厝坏伢w現了它的生存原則:弱肉強食。在今天這個最大限度地體現了弱肉強食的世界上,既沒有絕對的真理可言,也沒有絕對的品質可言。當一個國家需要另一個國家的資源,而這個有資源的國家卻并不需要別國占有他的資源的時候,戰(zhàn)爭就發(fā)生了。人類的歷史其實就是一個國家想占有另一個國家的資源,而另一個國家卻并不想讓別國占有它自己的資源的歷史,這是一個你搶我奪的歷史,更是一個弱肉強食的歷史。這就像愛情,當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但這個女人并不愛那個男人,而是愛另外一個男人,那么這個男人一方面首先得想方設法去搶奪那個女人的一顆芳心;另一方面他得與那個情敵角斗。如果那個女人是一個強女人,她就會使盡手腕讓那個男人無法得逞;如果那個女人是個弱女子,她就很可能無能為力地讓那個男人很快得逞。這就是人類生存的生物原則。在人類社會中幾乎人人如此。
我一直在思考這樣一個問題:一個具有品質的人格是不是就是守舊的人格?一個具有品質的國家是不是就是落后的國家?一個具有品質的民族是不是就是落后的民族?如果這個問題再進一步追問下去:人的品質在今天為什么既沒有流傳價值更沒有交換價值,而人的墮落在今天為什么卻有如此巨大的交換價值。并且能夠獲取最大的利益?
在這樣一個喧囂的現代社會,這似乎也成為人人共守的一條不法的法則:堅守品質就意味著失去利益,放棄品質才能夠撈錢斂財。是不是這個社會鼓勵了無品質的成功?是不是無品質的成功挑戰(zhàn)了人類的品質?現實就是這樣的現實,一個品質的女孩子守住了她的品質就意味著永遠地默默無聞,但有一天她明白了成功只有一個辦法。去賣淫或者脫光了衣裳拍裸體片。她果然很快就致富或者一夜成名。我們不能假定這個女孩是否是藝術家,或者她也有她自己的審美倫理,但客觀呈現了這樣一個事實:劣幣是如何驅逐良幣的。這個事實讓天下的人恍然大悟:放棄良知才能攢錢,墮落才能發(fā)財。人們懂得商品的品質具有交換價值,就把商品的品質打造得美輪美奐,但人們卻變得越來越無品質了,既然人的品質沒有交換價值,所以人們再也不修煉自身,再也不潔身自好、克已奉公了。品質是很脆弱的,它的脆弱性在于:品質與這個時代如此地背道而馳。
我們注視著人類的腳下,在那些通過不擇手段使“每一個毛孔都滲透了骯臟的血”的一夜間暴富的人們那里,在那些缺乏基本品質的人們那里,無品質正在成為人類品質,無品質的人正在為這個幾乎人人同流合污的極端物欲的世界鋪平著道路。
品質不是生命生存的原則,因為道德并不是生命的底線,道德只能提升生命的品質以及人的尊嚴,但道德不是生存的手段和依據,因為生物是以生命的存在為前提的。我們希望一個社會有品質,我們還希望一個社會里的人有品質,這是因為我們希望安全。沒有人不希望安全??涩F在的現實恰恰相反,許多人感到并不安全,這種不安全來自人與人之間的財富衡量,來自集體或者單位中的崗位競爭,甚至來自家庭中的財產均分,那么多的不安全包圍著每一個人。于是出現了這樣的局面不足為奇了:一個生命的個體為了自己的安全而躲避到群體之中,他因此獲得了某種保護,人人為了自己的安全而躲避到群體之中,如果這個群體是一個無品質的群體,這個群體很可能就是一個邪惡的群體,而一個邪惡的群體是瘋狂的。
即使是一個有品質的個體,一旦融入到群體之中,其安全的清晰度是由個體的模糊度來抵消的。法國社會哲學家塞奇一莫斯科維奇這樣分析:“將個人融入一種共同的精神和情感之中,從而模糊個體差異,降低智力水平。每個人都設法追隨身邊的人。聚合體通過它的力量將他拉向它的方向,就像潮水將鵝卵石卷走一樣。卷入其中的人,無論其教育程度或文化水平如何,或者其社會等級如何,結果都一樣……從他們成為群體的一分子那刻起,博學者和不學無術者都一樣沒有了觀察能力?!碑攤€體一旦融入到群體之中,這個群體就有了力量,就可以保護每一個脆弱的個體。人的本能是尋求一個安全的島嶼,人人為了躲避暴力都本能地想加入到一個群體當中以求避護,加入了群體中的每一個個體就可以毫不猶豫地對付另一個個體了,甚至可以對另一個個體隨意施加暴力了,譬如語言的暴力、行為的暴力,以及其他一切可以達到傷害這個個體的暴力。這種隨意性的程度根據什么去衡量其大與小呢?這里面品質的力量在悄悄起著作用。仁厚者手軟,心狠者手毒??傊且蛉硕惲?。在一個集權主義的時代,集權者把所有的財富和自由獨攬在一個集權者個人手中,人人不必競爭都可以享有最低的平均消費,但人人充當奴隸失去自由;在一個非集權主義的時代,非集權主義者們把所有的財富和自由通過競爭來瓜分,通過不擇手段來巧取毫奪,勝者為王,敗者死亡。一個墮落者說:“我是流氓我怕
誰?”一個更為墮落者說:“我不是流氓我攢誰?”現在有誰還指望美好的品質能獲利?現在有誰不是急于擺脫掉美好的傳統(tǒng)美德以使自己跟上時代,趕上潮流?從前的時代是三代產生貴族,現在誰還能熬得三代?人人都想迅速致富,因為過去的窮苦與艱難至今還陰魂不散:人們是窮怕了。
英國哲學家克萊復一貝爾描述過一個文明的時代:“一個文明的程度體現在有品味上……?!蹦菢拥臅r代或許是一個更有人性的時代?我可以想像那個時代是一個人人都有教養(yǎng)的時代,人人都有教養(yǎng)的時代是建立在對人的高度尊敬上,是建立在很優(yōu)雅的個人的品質上。
我或同意這位哲學家的看法。但我更認為,人性是從最微小的事物中體現出來的,或者反過來說,那些微小的事物最能體現出人性。譬如當一個個體生命受到圍攻時,群體中的某一個個體站出來反其道而行之,站在了弱者一邊,這對于那個腹背受箭的弱者來說。他獲得了一次來自同類的人性的溫暖。這里人性光明的一面戰(zhàn)勝了黑暗的一面,這光明來自品質。但是。今天幾乎沒有人會這樣做,因為人性的弱點是:誰都不愿意當孤立的個體。這不是品質所致,這是人性的弱點所致。一個沒有自己的恒在的品質的人,他的一切包括他的人品,會隨著環(huán)境的變化而轉移,就像向日葵永遠向著那個太陽旋轉一樣,從來就沒有自己恒在的指向性。品質的失效在于:當一個人在不尊敬別人的同時,暴露了他自己的不值得尊敬。
一個人是被他身體上的品質照亮的,就像一件衣裳,是它的品質,是它的細膩與光澤,讓我們感到了愛不釋手的渴望,就像一個情人,是他的品質或者說是他的氣質與才華。讓我們傾心和迷戀不已。品質不是道德,但道德肯定是品質中的一個活躍的元素,甚至是一個高貴的元素。作為一個有品質的人,要守住一條屬于人性范疇的底線,人性的最大自由是從對自由的約束中獲得,這是一個常識,它保證了一種叫作品質的元素在人類的血液中不息地流淌。品質是這樣一種東西。就像我們談到的懺悔,對于一個懺悔者而言,他人是沒有權力要求這個懺悔者是否一定得懺悔,但是作為這個懺悔者本人卻應當清醒這一點,他應當為自己的過錯而感到良心的不安和遣責。
今天幾乎沒有一個人因品質受到質疑會讓這個人一生不安。我第一次感到我的世界是那樣的充滿危險是在我5歲那年。我家的保姆帶著我去買香蕉。我看見保姆把選好的香蕉放入藍子里,我也學著拿一條放人藍子里。出售香蕉的人立刻說我偷拿了他的香蕉。我很害怕,躲在保姆的身后。那個出售者的嗓門特別大,很遠的地方也能聽見,我的父親正好經過時聽見了。我不敢回家,因為我沒有偷,但我的父親肯定以為是我偷的,所以我回家肯定是免不了受訓斥的。那一天我在外面玩了一整天才回的家。在走回家的路上我撿到一塊亮晶晶的玻璃,它的光亮讓的心里舒服了一些。但隨即我的手被它劃破了,流出了很多的血。大約那時起,我對周圍的世界和所有的人群產生了懷疑,也對我自己產生了懷疑:我沒有偷竟然被說成是偷,那么偷的人是不是就不算作偷了呢?5歲的我對這個問題困撓著,當父母后來知道了我是被錯怪的,安撫著我但我仍然覺得害怕,仍然不敢見人。以至于后來父母帶我去別人家,主人讓我吃香蕉,我不知吃是對的呢還是不吃是對的?我心里害怕得很。后來稍大些了,我才知道這個世界有這樣一種人。他們的行為是他們的品質所致,而他們從來不對自己的品質負責,因為他們的品質是:沒有品質。
今天我們已觸摸不到那個時代了,它已經過去很久了很久了。那時我們尚小,而當我們忽然長大了的時候。它就已經過去很久了。對于那個時代,我一點也不懷念它,而我懷念的是那個時代中成長的我:我的青春與年華。我的朝夕相處的父親與母親,我的妹妹,我的親友以及我所見到的一切的一切。而今,我的父親早已去世30年了,母親也已白發(fā)蒼蒼年愈70了,我的妹妹卻在另一座城市工作,離我很遠。
那是一個人人沒有品質的時代,所以那個時代人與人之間幾乎沒有什么友情可言。人與人的相處是粗陋的。孩提時代的我最怕的是小伙伴們不跟我玩,隨著大人的偏見,孩子們也會受到影響,那時候我每天晚上睡覺前最怕的一件事情是,第二天起床上學的時候沒人跟我玩,沒人理睬我,我將自己一個人走在上學的路上,我走在伙伴的前面或者后面。其實我經常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獨來獨往。長大了以后我最怕的就是被人告密,而我經常被告密,因為我經常會不小心說錯話,或者做錯事情,我從小就是一個自由的幻想主義者,由于我對他人是透明的坦誠的,所以我以為他人對我也一如我對他人那樣,其結果我總是上當受騙,那時候人與人之間沒有最基本的做人底線,沒有一個人之所以為人的品質支撐,更沒有什么友情可言。我對所有的人都是害怕的,只有上了中學之后,我認識了我的惟一的女友李精華,她是我的中學同學,她是那樣地單純和真誠,對我關懷體貼,她其實只比我稍大一點,可是卻像大姐一樣體貼和關心我。可這惟一的女友卻在15年前突然去世了。來自那個年代最溫存最私密最知已的友情也被無情地切斷了,我的心依然疼痛至今。
一個時代的品質無論怎樣都是至關重要的,它會影響一個時代的所有人格。而一個時代的所有人格。又如此不謀而合地共同造就了一個時代的品質。這不僅是時代的悖論,也是人的悖論。
有許多人把時代的問題歸罪于制度本身,他們忘記了——人,是制度下面的每一個人,是制度下面站立著的每一個個人,每一行行的人,一排排的人,以及國家單位里坐在辦公室里的人,上上下下的電梯里的人,愛打小報告的人,走在大街上的人,購物的人,喜歡造謠的人,回家的人,睡覺的人,做愛的人……是這個制度下面的人共同營造了這個國家的氛圍。就像二戰(zhàn),不僅僅是希特勒一個人的罪過,是所有沉默的德國人的集體合謀,是那些膽小的為保全自己性命的沉默者的共同罪過。
某一個具有特征的時代相對于個人的具體時空來說是很長的,但相對于一個十分具體的個體生命的整體來說,又是很短的,譬如1966年到1976年,整整一個時代隨著一個巨大的個人的消失而消失了,那個時代出生或者成長的人,到今天已經走過了生命的一半了——如果以80歲為生命極限的話。
人的問題是一個永恒的問題,而制度總是因地制宜的。哪怕是一個小小的單位,是人,考驗著人的品質,是人的品質,訴諸人的人格。詩人駱一禾在一個深夜這樣書寫一個人的品質:“我們一定要與心愛的談起愛;我們一定要對光榮者說到光榮?!边@樣善良的品質并不僅僅是屬于人類的,它同時也屬于神靈。正像道德之善良的不可思議一樣,神靈也是不可思議的。在一個窮困不堪的專制時代,或者在一個飛揚跋扈的欲望時代,善良的人何為?
作為時代,它應當對人類負責,它應當說它自己不是一個好或者比較好的時代,這是一個時代對個人的承擔;但作為人,時代中的個人,卻不應當把責任歸于它,而應當把責任擔當在自己的肩上,這是個人對時代的擔當。
個人在自己的時代里變得粗俗了,這是時代的問題么?表面上看是的。但其實更是個體的問題,是時代中的每一個個人的問題。一個時代的品質其實就是居住在這個時代中的每一個個體的本質。在人性被控制的地方,人的品質是極端可怕的,是扭曲的,是下作的,是暴力和瘋狂的。當年蘇聯(lián)在列寧和斯大林的控制下。為了實行一個計劃,達到了控制全民的力量。就像我們國家一樣,為了實行一個計劃,達到了利用全民的力量,如檢舉和揭發(fā),反右,文革和紅衛(wèi)兵造反……但在人性不被控制的地方呢,人的品質是可信的么?人與人的關系不再緊張,而是松弛,松弛到了不能獨立支撐的地步,就像一條美麗的裙子,沒有松緊帶了,裙子穿在身體上就會馬上掉下來一樣。在人性不被控制的地方,人的品質就是保證的么?幾乎每一個時代的權力的集中者。在他們的身上體現了這樣一個真理: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腐敗,相對的權力帶來相對的腐敗,較小的權力帶來較小的腐敗。所以馬克斯一韋伯說:人性是不可信的。
在人性無論是被控制還是不被控制的時代,一個人的品質靠什么來保證,這就要歸結到信仰問題了。是信仰在支撐著一個人的品質么?如果是的話,那么它是什么樣的信仰呢?在今天這個沒有信仰的時代,幾代人將多多少少地深受這種沒有信仰所帶來的品質惡劣的傷害。曾經那個時代對個人所造成的傷害導致了今天的個人對時代的報復,這是一種無意識的報復,它將繼續(xù)下去,除非有一個強大的信仰來扭轉它。但我一點也看不見這樣的跡象。因此一位心理學大師有一種恐懼感,他認為群氓在近代社會越來越戰(zhàn)據了主流的地位,因而人類曾經的一切都將隨著群氓的到來而消失:“我們所有的陳舊信念都處于風雨飄搖之中,社會的古老支柱也正在一個個地倒塌。群氓的力量成了惟一沒有受到任何威脅的,而且它的權威正處于不斷的上升之中。我們將要進入的時代是一個群氓的時代?!?/p>
我感到可怕,我們將要進入的時代是一個沒有品質的時代,我們未來的人類是一個沒有品質的人類。古典主義與精英主義的時代一去不返了。未來是美好的,也是不可想像的。我們從一個沒有品質的神圣時代,一下子就進入了一個依然是沒有品質的非神圣的時代。就在這樣一個夜晚,當我翻開一部歷史書,我嗅到了什么呢?曾經“我們中的氣息成為世界的圖景,它是我們思想的形態(tài)和他人靈魂中的情感,在一絲流動的空氣中寄托著人性的一切,那大地上的人所曾經思考過、意欲過、做過和將要去做的一切,如果這種神圣的氣息還沒有在我們周圍吹拂。如果它不像一闕魔音般地回旋在我們唇邊,我們就仍將在叢林中漫游漂泊。”這是18世紀的詩人哲學家赫爾德對未來的期望。這個期望對于這個時代的清醒者來說,不能不是一種焦慮。一種海德格爾式的焦慮:“對眾神我們太遲,對存在我們又太早。”是的,正是這樣,在一個空前的欲望之年,清醒者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