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硬之下的悲痛

王小天

那是一個星期天，黎明比往常來得早一點，天上無云亮燦燦的。海明威像往常一樣很早就醒來了。起床后，他披上那件大紅的“皇帝袍”，沿著鋪了地毯的樓梯走下樓來。早晨的陽光照進了樓下的客廳，在地板上留下許許多多明亮的圓形的光圈。他知道槍支都被收藏起來放到地下室去了。但是他知道鑰匙放在廚房水槽上面的窗臺上。他拿了鑰匙，躡手躡腳走下通往地下室的樓梯，輕輕地打開門鎖。門一打開一股潮濕的霉氣向他撲來。他挑選了一支雙管獵槍，這是他以往常用來打鴿子的槍。他從子彈匣子里取出幾顆子彈，重新把門關好鎖上，離開地下室，然后橫過客廳來到耳房休息處。這是一間只有七尺長五尺寬像個小神殿一樣的房間，墻上嵌著橡木，地板上鑲著光滑的花磚。在片刻的安靜之后，海明威熟練地打開槍膛，塞進兩顆子彈，輕輕地把槍托立在地板上，彎著腰，身子微微向前傾，將冰冷的槍管塞進了嘴里，用他那只寫下了大量不朽巨作的手，在一生中最后一次扣動了扳機。

在此之前的第七年，也就是1954年，海明威以他的中篇小說《老人與?！窐s獲諾貝爾文學獎。只是海明威并沒有親自赴瑞典領獎，而是送去了一份簡短的發(fā)言稿，請美國駐瑞典大使在授獎儀式上宣讀。這份演講稿是這樣寫的：

寫作，充其量也只是個孤獨的生涯，各類作家組織減輕了這種孤獨感，但是我懷疑它們是否改進了作家的寫作。他增加了知名度，擺脫了孤獨，卻往往降低了寫作的質量。因為他只是孤軍作戰(zhàn)，假如他是個好作家，那就必須每日都面對永恒，否則他就不夠格。

然而這是從海明威到瑞典領取了諾貝爾獎之后，他的生命也開始逐漸進入一個陰郁而無奈的艱難旅程，疾病困擾著他，名聲拖累著他，對藝術新境界的追求催促著他，這一切都讓他感到焦躁，無數次意外的事故和疾病，摧毀了他堅強的體魄，體重下降、皮膚病、酒精中毒、視力衰退、糖尿病、可疑的血色素沉著病、高血壓、肝炎、腎炎等等，多得讓人吃驚的疾病像惡魔一樣地纏繞著他，摧垮了他生存的意志。以至于早在1954年，小說家諾爾曼·劉易斯在海明威剛獲得諾貝爾獎后不久就寫道：“他有了名，但他是我所認識的人中最可憐的一個人?！?/p>

1960年11月30日，海明威因病飛往明尼蘇達的羅切斯特，住進了梅奧診所的圣瑪麗醫(yī)院。然而，痛苦的電震療法和心理治療，既沒有治好海明威身體上的疾病，也沒有治好他心理上的疾病。

身心疲憊的海明威忍受著常人難以忍受的巨大痛苦。他身體虛弱，滿臉病容，以前的帥氣一去不復返，慢性皮膚病使他變得很丑陋，“發(fā)炎的紅斑從鼻子蔓延到面頰，白色小膿皰皮疹像頭皮屑一樣掉落……發(fā)亮的紅斑從鼻梁下面幾乎蔓延到嘴邊，上面則到眼睛旁，鱗狀的白片不斷在剝落”。萬惡的疾病毀滅了他的自信，讓他充滿了可怕的幻想和恐懼，并悲哀地感慨：“一個人所關心的是什么呢，維持健康，好好工作，同朋友們共吃同飲，在床上過得愉快，這些我都沒有。”盡管幾乎擁有了包括地位、財富、名譽等在內的一切，但此時的海明威失去了高大強壯的身體、無與倫比的運動能力、文思泉涌的創(chuàng)作才華，而這才是海明威安身立命的根本之所在。

為了忘卻這些身外的煩惱，海明威甚至染上了酒癮，他曾對朋友說：“你半夜醒來覺得事情不能忍受，那你就喝一杯使它們變得可以忍受了?！钡峭耆蕾嚥⑹芫凭鋾r，他已損壞的器官更不堪其毒害了，于是醫(yī)生不得不禁止了他和酒的接觸。沒有了酒精的麻醉，海明威不得不時時面對現實，而現實又是這么的殘忍，叫他不堪目睹，身心俱疲，幾乎徹底喪失了創(chuàng)作能力。

在海明威臨死前的第五個月，海明威出了新書，要送給自己的好朋友，當時的美國總統(tǒng)肯尼迪一本，于是他的妻子瑪麗要海明威在書的扉頁上寫幾句話，為此她專門買回一些紙，裁成所需要的寬度和長度。隨后，海明威就開始在客廳里的長桌上寫，然而他整整忙了一天，中間只停下來吃中餐，前后寫了二十幾張紙，卻都被他撕碎了。為了不給丈夫增加壓力，瑪麗安慰了海明威，并假裝輕松地到外面散步去了。然而等瑪麗散步回來，卻意外地發(fā)現海明威還坐在那里不停地寫?？吹狡拮幼哌M來，海明威再也忍不住了，憔悴地扔掉了筆，悲傷地吼道：“我再也不能寫了，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了?！睗L燙的淚水禁不住奪眶而出，淌流在了蒼老的雙頰上。

連創(chuàng)作都不能再進行的海明威還是海明威嗎?“一個人能夠被毀滅，但決不能被打敗”。一向以“硬漢”形象示人的海明威無法容忍自己的軟弱無力，更無法容忍別人的同情、憐憫和救護。海明威的心里充滿了不可名狀的、無法克服的悲傷和無奈，這悲傷與無奈積蓄在一個老人的心里，只能抱懷忍受，而無法拂去。